11月25日,是国际消除家庭暴力日。
2015年,我国第一部《反家暴法》颁布。
不到10年的时间里,
“家暴不是夫妻纠纷”成为普遍认知,
人们意识到受害者需要社会力量的介入,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里,
梅湘南的朋友告诉她,
想逃出安嘉和的家暴,
可以打“枫叶热线”求助。
现实里,它指的是1992年开通的“红枫热线”。
这是中国第一条妇女热线。
至今仍在工作,32年从未间断。
20万通电话,
其中一万两千多通是家暴求助。
一条红枫热线,
《我经过风暴》剧照
《大小谎言》剧照
撰文:洪冰蟾
1992年,红枫中心(全称:北京红枫妇女心理咨询服务中心)开通了中国第一条妇女热线。这条热线起初是为帮助所有困境中的女性,没想到开通的第二天,就有人打来问,被丈夫打得无处可逃怎么办?
接下来的32年,红枫接到一万两千多通家暴求助电话,失落的、受辱的声音从电话线另一头传来。
在深圳打工的女性,被丈夫剁掉一截手指,打断鼻梁骨,被推到楼梯口让她去死。她想到的唯一出路是“杀掉他,然后自杀。”
70岁离婚的女性,从她挨打,第一次去法院起诉,花了整整16年才逃出婚姻。离婚以后,她跟志愿者讲:“你看看我这一辈子过的,都70多岁了,才开始真正的人生。”
综合中国裁判文书网80份家暴相关案件的统计,93.75%的受害者为女性。据全国妇联2020年的数据,我国30%的已婚女性遭遇过不同形式的家暴,平均每7.4秒就有一位女性被丈夫殴打。每年15.7万女性自杀,其中60%是因为家暴。
至于求救,从第一次被家暴到报警,这之间她们平均遭受35次家暴。
反家暴热线主任侯志明今年75岁,在培训志愿者
侯志明今年75岁,是红枫的第一期志愿者,也是妇女热线的第一代接线员。2004年底从报社退休后,她正式加入红枫,主持反家暴热线工作,至今仍在岗位上。她掏出厚厚一沓手写资料,上面记录着来电者的讲述。侯志明曾接过一个山西女人沈红(化名)的来电。她年轻时是村花,跟北京来的男知青结婚。后来她跟丈夫回他北京的家,生下三个女儿。她在学校里做会计,丈夫找不到稳定的工作,只好在建筑工地打工。沈红的薪水更高更稳定,承担大部分家用,丈夫把郁郁不得志的痛苦发泄在妻子身上。他抓着她的头发,把头往墙上砸。一边扇她耳光,一边言语羞辱“打你这个不要脸的。”在学校里,学生喊她老师好。她屈辱得不行,觉得自己没脸被叫老师。“什么老师像我这样?在家里有一点尊严吗?”侯志明跟沈红聊过好几次,“我问她,咱就离婚又怎么样呢?这日子都没法过下去了,至少咱不挨打,回家不害怕呀,不然睡觉都害怕半夜他掐自己脖子。”终于她下了搬走的决心,但那之后她突然不再出现。后来侯志明得知,沈红丈夫生了一场大病,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丈夫被感动,说不再打她,她想“凑合着过吧。”家暴只有0次和无数次。故事讲到这里,我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在反家暴意识尚未普及的阶段,这句话可以警醒人们它会反复出现并且变本加厉。然而,许多妇女问题工作者认为这种论调有欠妥之处。侯志明希望大家强调的是:任何时候反抗家暴都不晚。事实上,打来电话的女人,清楚地知道家暴不止一次,因为她们几乎没有只挨一次打的。1992年我国开始实施《妇女权益保障法》,但没有对家暴的定义,首次纳入“反家暴”条例,要等到2001年的《婚姻法》修正案。90年代的社会背景里,家暴不是一个被普遍认知的词语,它是“夫妻纠纷”,是“床头吵架床尾和”,是“男的哪有不打老婆的”。当时给红枫打电话的女性普遍不会直接提家暴。“一开始讲是夫妻感情问题,你问什么问题,她说一些别的,后来才说:还有,他打我。”侯志明回忆。
1992年,红枫妇女热线开通
一个女人来电说,她今年60岁,已经被丈夫打了整整30年,半生都活在恐惧里。现在她想离婚,因为年纪大了。她们往往已经走到忍无可忍的地步。“从恋爱忍到结婚,忍到生孩子,有孩子忍到高考,还要忍到孩子结婚,怕孩子对象介意婆家是单亲家庭。”侯志明说。即使有离婚的想法,最后也不一定真的能离。上一个故事里沈红的选择,至今都不罕见。对方稍有悔意,收手不打,她们依然会忍。热线的志愿者手册里,规定了不能说的话,劝合肯定是不会劝的,还有一句是“都这样了,干嘛还不离婚?”在侯志明看来,劝离是那种说起来轻松正义,但不专业的话。家暴的核心难题,不是要不要离开,而是为什么无法离开?我设身处地地代入沈红的立场,如果离婚,她可以去哪里?回山西老家,她是出嫁女,分不到一块地,家里不会有她的房间。住职工宿舍,万一丈夫去闹,摧毁她的职场关系,要是失去工作她就断了收入。一个已婚女性搬到单位独居,她不想被同事知道自己挨打,怕闲言碎语。去妇女临时庇护所呢,庇护所可能和救助所设在一起。她想都不敢想,自己的日子会怎么过下去。找个没人认识的社区租房,在陌生的环境,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重建生活,这需要很大的勇气。从90年代到现在,红枫接触的很多女性都倒在这一步。有女性离了婚,带着孩子搬出来,但是难以展开新生活,还遭到邻居骚扰,不得不回到一再忏悔的施暴者身边。这无法简单归因为她们软弱、无能,或是受教育程度不高,缺乏赚钱能力。施暴者冷静下来后,可能进入蜜月阶段,产生内疚羞愧的情绪, 向受害者道歉,承诺不会再犯。他们可能继续控制受害者,比如经济控制、监视行踪、切断外界的联系,让对方更深地陷入暴力环境中。受害者也可能患上受虐综合症,人格萎缩,自我坍塌,无法相信自己的能力,也无法平等地和伴侣谈条件。另一方面,制止家暴,外部的力量责无旁贷,我们有性别平等的环境,和支持她离开的社会条件吗?红枫接触过的受害者,有博士、医生、企业家这样的精英女性,她们不缺乏资源人脉,但支持体系是另一回事。这是家暴的循环。鲁迅问“娜拉走后怎样?不是堕落,就是回来。”一百年后,我们能给出不一样的回答吗?
红枫创始人王行娟今年95岁,依然在工作
其实时下流行的许多女性议题,早在30年前,上一代女性权益工作者就已经讨论过。1988年,《中国妇女杂志》用了一整年12期讨论一个话题:1988,妇女的出路。正值改革开放,国企改制,知青回城。下岗潮中,女工被认为生产力比不上男人,还受到生育养育的“拖累”,她们面临更大的冲击,被迫回到家里,社会地位滑落。侯志明当时在中国妇女报做记者,她记得有个“二保一”的说法。夫妻两人都是知青回城,只有一个工作岗位、一个大学名额、一个升职机会,“基本男的上。”当时流行两种论调。一种是女性为社会进步付出了代价,一种是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全职主妇的困境,婚外情人的问题,时代浪潮汹涌,失落的妻子、女友、母亲,搁浅在岸上。
王行娟这一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她刚从北京出版社离休,不想就此休息,她召集了妇女问题的学者和记者,20多个人到家里聚会。午饭时间,大家一起做炸酱面吃,买面、切葱、炸酱,然后脱下围裙,嗦着炸酱面聊天,在那个稀疏平常的中午,她们成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妇女公益组织“中国管理科学院妇女研究所”,它是红枫的前身。王行娟出生于1930年,今年95岁,比金斯伯格法官还年长三岁。她被称为“中国女性公益第一人”。1948年,她考上金陵大学中文系,随后经历了中国女性运动史全程。那天与她见面之前,她还在小区的银杏树下锻炼。我问她要纸质版提纲吗?她大笑:“你这姑娘瞧不起人,我每天都用电脑写作,明天还要去一个国际论坛上直播。”1992年,王行娟决定开一条红枫妇女热线,通过心理咨询的方式,直接和困境中的女性对话。全国各地都能打电话来,而且除了一点话费和电费,花不了太多成本。接电话的人,是侯志明这样的职业女性,30-40岁左右,已婚或有婚史。到了2004年,因为咨询家暴事宜的电话增多,红枫又开了一条专门的反家暴热线,这条线上的志愿者有更多家暴危机干预和心理咨询经验。热线从早晨9点到晚上8点,分三个时段,每时段两个坐席和一位督导,不允许一人连值三班。最初在办公室用座机,现在用远程接打程序,志愿者在家里用电脑连线。接到求助电话后,侯志明会问三个时间点。第一次被打,最严重的一次,以及决定拨通电话的这一次。其中最需要详细展开的是第一次。如果时间久远,她忘记了呢?50多岁的女性,讲起20多年前第一次挨打,仿佛那一掌仍落在身上。结婚第二天,丈夫就打了她,要她伺候全家吃早饭,那是一个仪式。掌握基本信息后,志愿者会根据亲密关系暴力危险评估量表,帮助来电者判断严重程度、潜在风险。比如被伴侣没收手机,很多人不以为意,其实这个行为的危险级别较高,意味着切断外部联系。如果来电者提出想离婚,除了情绪安抚,还会帮对方梳理有哪些可利用的外部资源,离婚后的现实问题怎么解决,如何收集家暴证据。“鼓励她们意识到,原来我还有价值、能力、勇气,我可以反抗。”侯志明说。
1995年世妇会,对中国女性社会组织有深远影响。世妇会后,全国反家暴网络成立。《农家女百事通》发起讨论“如何面对丈夫的拳头”。《半边天》等女性节目开播。红枫热线也受到更多关注。
曾有一个护士来找侯志明,三个月后她即将结婚。装修新房的时候,未婚夫在院子里把她推倒。她提了分手,经不住对方一再忏悔求饶。女生想结婚又害怕,犹豫之下,想到让侯志明见见未婚夫。侯志明没有给关于关系存续的建议。她提出见男生的前提是,女生有一刀两断的决心。“你得保证不能轻饶了他,他不来找我谈,你不能松口。要让他知道,使用暴力的代价有多大,不然你未来都会处在不安全感之中。”有研究发现,在家里对妻子施暴的男性,在外面,情绪再失控,都不会去打领导。侯志明的用意是,希望受暴者意识到对方不是冲昏了头脑才打你,而是决定要打你,因为打你没有风险。即使不想离开,也别轻易原谅,目的是提高家暴的决策成本。红枫每年招募一期志愿者,每期20几个人,性别不限。目前已经是26期,只在疫情和有重要纪念活动的年份停过。这1000多位志愿者,接了20多万通电话,用一根窄窄的线,牵起岸上搁浅的女性。热线的志愿者需要有心理或法律专业背景,必须有恋爱经历。他们会经过一系列培训——危机干预方法、社会性别理论、法律常识等;然后用过往的热线内容模拟,听线并撰写见习报告;接着在督导辅导下实习上岗,三轮考核全部通过才能独立接线服务。
红枫接线室的提示语
热线室的座位前,贴着密密麻麻的纸:自杀干预的热线电话,法律咨询、性问题服务热线,接家暴咨询的要点,“二次伤害禁忌语”,有关性骚扰的法条。所有纸条的最上面,贴着一行小字:来话者只要曾经遭受过家庭暴力,此次热线就归类为家暴热线。家庭暴力包括:身体暴力、精神暴力、经济控制、性暴力。《红枫心理咨询案例选》里,志愿者陈斌记录了一个曲折的故事。起初王盈(化名)是为了孩子不听话的问题而来,随着谈话的深入,这一系列来访来电被咨询师纳入家暴热线。王盈出生在农村,她的母亲被人贩子拐走,父亲离家寻妻,家庭破碎后,她无心上学,17岁在餐馆打工时,她遇到一个男人,很快她怀孕。结婚当晚,丈夫打牌彻夜未归。生下孩子后,丈夫很少回家,不管家务和育儿,在外面找了情人。有一晚,丈夫依然不在,他的牌友来家里性侵了李盈。“我不敢大声呼救,怕邻居听到,被反说是我勾引男人。”王盈后来才知道,丈夫赌输了钱,把她作为赌资。丈夫的羞辱,当地的闲言碎语让她感到窒息。她想自杀,想到两个孩子又打消了念头。随着小儿子长大,他打架、冲动,有一次竟冲到4楼窗户边想要往下跳。王盈的前30年,遭受了多重性别暴力。尤其是婚内性暴力,几乎让她丧失活下去的意志。社会的性别环境,捂住了她求救的嘴,性侵发生前后,她不曾得到任何安抚和支持,反而被二次伤害。即使并非出于本意,她的痛苦和恐惧,最终伤害到她的亲子关系,暴力可能会在代际间延续。受害者也不百分百是女性。有男性来电称被妻子打或冷暴力,由于传统的男性气质期待,他害怕被嘲笑软弱无能,不敢对任何人倾诉,孤立无援。
在红枫的历史上,挨一记耳光就要离婚的女人,丁姝彤说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她。
丁姝彤是红枫单亲家庭互助组织“方舟家园”的负责人。2011年,丁姝彤40岁,刚怀孕,因为一件小事前夫和她起了争执,抓着她的手腕,吼她,把杯子砸下楼。她被吓到了,她出生在北京东城区的胡同里,从没见过父母爆发肢体冲突。她立刻报警,警察问她哪里有伤,丁姝彤说没有伤,只有手腕是红的。警察说没有伤没法认定。“批评我们一顿,让好好过日子,就走了。”第二次挨打,是她和网友在QQ里聊上一次的暴力行为,被前夫看到聊天记录,对着她眼睛打了一巴掌,眼眶被打到青紫。其实她第一次时就想离婚,律师朋友提到证据链的重要性,告诉她要有取证的意识。第二次这回,她暗自庆幸,有伤了。丁姝彤再次报警,警察再次劝和,半小时后她看到警察和前夫一起笑着从派出所里走出来。
那时是2012年,《反家暴法》还没有出台。基层工作者缺乏处理家暴的行动规范,更多本着朴素的调解心态。丁姝彤把伤口说得很严重,要求去有验伤资格的医院。趁前夫不注意,她跟女医生偷偷说,是他打的。于是验伤报告里出现了“外力所伤”的记录。她跟警察提条件,原谅可以,希望前夫写个悔过书,写明具体发生了什么。同一天的验伤报告和悔过书,后来成为法院判定家暴的重要证据。两个月后,她剖腹产生下孩子。坐月子的时候,丁姝彤在网上搜反家暴的关键词,看到了红枫热线。电话那头告诉她,家暴取证过程很漫长,如果想离婚,支持她。生下孩子半个月,丁姝彤拜托月嫂照看孩子,她要出去立案。“月嫂是单亲妈妈,也受过很长时间家暴,对我很理解。”2014年,丁姝彤提起离婚诉讼,两年后法院认定家暴,她获得抚养权。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剧照
受家暴的单亲妈妈来问她的经验。她说她的信念就是“不能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法官的仁慈之上。”她听说很多姐妹在法庭上像对着包青天申冤一样,哭着喊着。“这样没用,要让法官看到完整的证据链,不得不这么判决,而不是看你这么可怜,干脆判你赢。”离婚后,丁姝彤得知红枫早年有一个单亲妈妈的互助团体,只是很久以前就停止了活动,她决定接手下来。方舟家园这个群体中,80%的女性遭受过不同形式的家暴。还有一部分“假性单妈”,虽没有离婚,早已进入丧偶式育儿。丁姝彤记得上小学的时候,附近出没一个露阴癖。她和两个女同学想去抓他。她们一个挡自行车,一个追车,丁姝彤负责瞬间记下他的七位车牌号,她苦练了半个月。有一天真的堵住了那人,丁姝彤去找警察,叔叔,有人猥亵,他的车牌号是几几。警察说这个车牌不对。结束之后,丁姝彤害怕被朋友责备。那两个同学对她说:“一定是他弄错了,你不会记错的。”“0998621,我今年52岁,依然记得那个车牌,我就觉得女性朋友真的给我很大的力量。”
丁姝彤并不害怕离婚,但十年前的社会氛围,她担心对孩子不够宽容。和多数单妈一样,她对外人闭口不谈家庭情况,怕受歧视。在红枫,她们形成了一个女性的聚落,经历不同的命运,有相似隐秘的痛。“我们单妈聚在一起,终于说话不用顾忌,孩子也能感觉他们并不是异类。”第九期志愿者吴群芳,2001年离婚,一个人带孩子在北京生活,觉得孤立无援,发现了红枫的存在,发现偌大的城市里自己还有同伴。第20期志愿者马骁53岁,世纪初她独自到北京打拼,丈夫和孩子在东北老家。接近十年的时间,她每天五点起床,从市郊坐一半小时车,晚上11点下班。有一天早上醒来,没有征兆地,她陷入巨大的抑郁。来红枫后,她才从情绪里走出来一点,未来几十年的人生,不会就这样凋零,然后她决定离婚。
2010年,四川安岳女人李彦,在长期遭受家暴之后,反杀丈夫,将其分尸。李彦一审被判故意杀人罪,死刑立即执行。李彦和谭勇都是再婚。谭勇脾气暴戾,李彦常被打得鼻子嘴巴都是血,殴打完再性侵她。甚至在她做完刮宫手术的当晚也被强迫发生性关系。他用烟头烫她,白天让她谎称做菜被油烫伤。有时把她赶到阳台上,不许睡觉。限制她的行动,不能接触异性,不能回娘家,不能出去干活。有一次,李彦去找谭勇的情人对峙。谭勇问她,刚才用哪个手指着那个女人?李彦伸出左手中指。谭勇操起斧头,她的左手血肉模糊。直到事发,李彦阳台上的福尔马林里,仍漂浮着她断掉的中指。李彦提出过离婚,对方不同意,提离婚成为了新一轮暴力的开始。她求助过当地的妇联、社区,报过警。派出所让她找妇联反映,妇联让她找社区干部和亲戚朋友帮忙,社区说害怕谭勇找上门,去找妇联解决。有一天凌晨,谭勇喝醉了,拿着气枪要打她,一脚踢在她的大腿上。争执中,她拿起床边的火药枪管,砸向谭勇的后脑勺。一下,两下,血冒出来,他倒在床上。
李彦提供了医院的诊断证明,左腿、胸部多处受伤。两张她在照相馆拍的伤口照,头部、颈部受伤。妇联的接待记录显示,李彦投诉再婚后多次遭谭勇殴打。派出所的接警记录称,李彦反映谭勇经常打她。李彦的日记中,多处记载被打骂的情节。但是二审法院认为这些都是李彦单方面的说法。无论是妇联还是派出所,都没有取得谭勇的说辞。一审二审均不认定李彦遭受家庭暴力,认定她是因“家庭纠纷”而杀人,维持死刑原判。当时正值《反家暴法》立法阶段,这一案件引发了广泛关注。律师希望法庭考虑她不仅是杀夫案的嫌疑人,也是婚内强奸、家暴案的受害者。136名律师学者签名了紧急呼吁信:这是社会和法律缺乏家庭暴力对弱者有效救济途径的悲剧。2015年我国第一部《反家庭暴力法》颁布,2016年3月施行。李彦案的判决过程,律师的立法建议,以及像红枫这样的社会组织,用积攒20多年的个案样本,以及基于一线经验的倡议,都在推动《反家暴法》的立法。《反家暴法》施行后,家暴获得更大的关注度,给红枫打来的家暴求助电话变多了,人们有了更多对家暴的认知。恶性的以暴制暴案件也在减少。2020年9月,拉姆在直播时被前夫纵火,全身90%以上烧伤,还有六七处刀伤。16天后,拉姆去世。离婚前的十几年,拉姆都在遭受家暴。她报过警,找家人帮忙,离了婚,自食其力,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依然无法逃脱。2021年,前媒体人马金瑜发布文章,称蜂农丈夫长期家暴和出轨,她在三胎孕期依然被家暴。“暴打突然开始,我的眼睛登时模糊了,拳头不断砸在我的头,我的小便失禁了。”从2015年被打到2018年离开,这期间《反家暴法》颁布并施行,她一次也没有报警。
博主宇芽讲述自己遭家暴的经历
这个月底,谢女士两年被家暴16次案将开庭审理。她在孕期遭受三次家暴,包括怀孕8个月时。提交离婚起诉书当天,她被前夫尾随殴打。发现时,她已无脉搏,终身需要挂粪袋生活。她曾6次报警、去医院验伤,向妇联、社区、民政部门求助,向法院申请人身保护令,警方两次对贺某出具家庭暴力告诫书。她穷尽了法律规定的所有方法。家暴不是私事,这个观念的普及,不过是近十年的事。越早地介入家暴,越有可能截停暴力。不要等到以暴制暴的时刻,我们才想到要伸出手。
红枫的书架
红枫的办公室在北京南二环的居民楼里,拐进一楼的犄角,一扇不起眼的防盗门,廊灯坏了一直频闪。进门处有一间几平米的小屋,热线服务器的灯也在闪烁。客厅的窗前挂着横幅:开通反家暴热线,为受暴妇女服务。办公室的陈设简单到简陋的程度。这里既不是有落地玻璃的高级写字楼,也不是那种有皮质沙发的心理咨询室。侯志明感叹,还好这房子是机构以前买的,要不养这个办公室都是大负担,都没地儿待。”红枫一直活得磕磕巴巴,靠四处筹款维持运作。最初成立红枫的时候,因为筹资困难,王行娟甚至去北京展览馆租了柜台,设计妇女用品挣钱,当然赔了本。后来她为热线筹到第一笔钱,不到十万块。今年开始,开通了20年的反家暴专线,第一次中断运营,原因也是钱(红枫妇女热线仍在开通)。志愿者马骁算过一笔账,热线大头的支出是志愿者补贴,一个班50元。4条线全开,加上管理费,一年需要30万左右。尽管这笔钱并不多,但对一件没有商业回报的苦活,筹款是最棘手的问题。每天轰炸我的诈骗和推销电话从未停止,为什么一条并不贵的热线,却难以为继?红枫试着用做其他项目筹措经费,发现一个全天的活动,资方给到的预算细目里竟然不包含午餐费。“从这儿抠点儿,从那儿抠点儿,想办法凑一顿午饭。”侯志明说,“机构有人员成本,办公室有物业、暖气、水电费,现在只能从项目里拿10%~15%的管理费,怎么够?”
我问她们有没有听说过电话恐惧症?即一种社交焦虑,害怕打电话。拨打红枫热线的数量没有从前那么多,原因之一是经费紧张导致线路变少,还会不会和年轻人的沟通习惯改变有关?毕竟Z世代生长在即时通讯软件下,除非有急事和外卖快递,一般不接电话。前不久,源众律师事务所上线了反家暴小程序。红枫想过要做,但开发程序的经费无法解决。在红枫,女人们容易忘记年龄的焦虑,50岁算年轻的后生。全职的大多是退休后的女性,她们说退休后才有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主任吴群芳65岁,另一位主任孙一江69岁,顾问侯志明75岁,依然勤勉刻苦。侯志明常常凌晨一点回复我消息,过3个小时,凌晨4点继续回复。“老了,觉少,这样好,有更多时间工作。”她们前不久刚开始更新公众号和抖音的内容,还试水直播。
饶小雪教王行娟用电脑
25期志愿者饶小雪今年20岁,在中华女子学院社会学系读大三,她是这里年纪最小的一位。她因为情感经历不够丰富,还不能接听热线。王行娟每次见面都要抱一抱小雪,两人相差74岁,王行娟讲这叫“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务,我已经完成我的了。”虽是匿名的,但接线员以女性为主,这一点是公开的秘密,她们可能暴露在潜在危险中,偶尔会接到男性打来的骚扰电话。有两次值晚班的时候,马骁听到电话那头的男性言辞露骨,询问她的隐私问题。由于来电者有投诉权,起初她不能直接挂断电话,并且她担心是不是对方确实有性苦闷,只是苦于表达。这类情况变多之后,志愿者培训中增加了处理方式。由志愿者自行判断是否是性骚扰。如果你感到不适,有厌恶感,可以直接停止,如果没有情绪上的反应,可以考虑继续沟通。在反家暴的工作里,无力苦涩是最常见的感受。王行娟至今忘不掉她接到的第一通家暴求助电话。女人因为生的是女孩,被丈夫打得浑身是伤,被轰出家门在街上流浪,求王行娟救救她,给她一个地方住。王行娟说,她想帮她,但她拥有的全部力量,只有这一部电话。还是去妇联帮忙,或者去庇护所吧。32年过去,王行娟还会想起,那个女人有没有找到她的栖身之处?我会想象一个画面。浑身伤痕的女人,伤口越撕越大,像要吞噬一切。她对着密不透风的丛林发出呐喊,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一阵回响。可能是刮过叶片的风,或是动物踩碎落叶。每一次她发出声音,密林都会有回响。她知道她还没被完全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