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女孩的名字与男性有关,她们叫“胜男”“冠男”“亚男”等,名字带有长辈希望她们不输于男性的期盼。
成长的过程中,如何处理名字中传达的期待,成了这些女孩无法回避的命运。
名字的两面
时隔十余年,从皖北走出来的女孩胜男还记得,读初中的第一天,她参与竞选班委,给自己写的竞选词言简意赅:我要比男生强。
胜男自小就听妈妈说,姥爷给她取名“胜男”,是希望她能比男孩强。胜男的双胞胎姐姐被姥爷取名“倩男”,妈妈解释,那是姥爷希望姐姐能比男孩漂亮。自小,胜男跟着姥爷长大,敬爱姥爷,加上姥爷在村里算是知识分子,平常有人办事都会请他去写庚帖,所以,成长过程中,胜男一直相信这个名字寄托着姥爷对她的期待。
不过,这个“抱负远大”的名字,也有让胜男烦恼的时候。读小学时,胜男最喜欢的语文老师说:“你的名字像男生呀。”胜男知道老师没有恶意,语文老师偏爱自己,经常夸她作文写得好。但这句话记在了胜男心上,有时候,她还是会嫌弃自己名字难听:“身边的女生名字里都有云啊月啊的,自己的名字里却是一个男。”
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很多婴孩获得的姓名,带着长辈的某种寄托或祝福。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给女婴的名字里加入“超越男性”的祝福,逐渐演变成一种具有时代特色的起名风尚。依据公安部数据,在全国百家姓前五的姓氏中,有25351名姓名为“胜男”的女性。
出生于东北地区的“90”后刘冠男,也是带着这种长辈期盼出生的孩子。
成年后,刘冠男每次动心起念想去申请改掉“冠男”这个名字时,总会想起小时候自己写的那篇获奖短文。短文的题目叫《我的名字》。年幼的她在文中写:我们处在一个重男轻女的社会,所以家人给我取名冠男,希望我能冠于男生,即使面对不公平也能获得成就。年幼时,“冠男”这个名字让她骄傲了很久。
印象中,认识的、不认识的大人们一听到她的名字,也能立刻领会她的名字中,长辈深埋的期待。她总是能听到“这个名字很霸气”“你的家人对你期望很大”之类的夸赞。那时候她懵懵懂懂,但也能从大人们的措辞和语气中,领会到自己名字很特别,像一顶在头顶闪耀的光环。用她自己的话说,也许真的是因为名字取得好,20多年来,刘冠男一直成绩优异,胜于大部分同学,而且一路顺风顺水地,于2019年硕士研究生毕业。
从意识到自己名字的含义起,“男”就是“胜男”们成长中所要追赶的“标杆”。从小学到大学,读书的过程中,刘冠男遇到过7、8位以“男”字入名的女同学。在刘冠男观察中,学生时期,这些女同学性格大多好胜,“不会很娇弱温柔”。
在这种潜在语境暗示下,很多女孩们潜移默化地形成认知:“男”字意味着更坚韧、更强大,意味着强者。更多时候,从稚嫩走到成熟,这种追赶成了一趟乐此不疲的追逐。只不过逐渐成熟之后,女孩们也发现了其中潜在的条件:“女”是次等的、不好的。
刘冠男坦承,小时候,她享受着自己区别于“普通女生”不同的地方。比如,她宣称自己喜欢的颜色是“比较酷”的黑色,而不是粉色。四年级时冠男喜欢上一位男同学,表达爱意的方式,就是什么都和那位男同学一样,剪头发,不穿裙子而穿裤子,甚至经常想办法跟对方打架,以冒犯对方的方式获得对方注意。
冠男喜欢挑战所有大众认知中“女生做不好”的事情。听到女孩只能学好文科的说法,冠男特地更用功地学习理科学科,后来如愿成了理科班的一员。如今回看,她说不清最后成为一名学习成绩优秀的理科生,凭借的是天然的兴趣,还是那股子为了证明自己“不女”、“冠男”的斗志。甚至,因为外界普遍认为女性擅长文科,冠男有意在语文和英语两科的考试中降低自己的考试成绩,以摆脱某种女性气质嫌疑。
长大成人后,很多女孩发现,长辈们这种“超越男性”的起名祝福带着某种时代和视野的局限性。比如胜男和冠男,她们长大后会看那段经历,发现在潜意识里,年幼的自己,已经接受了外部世界给的暗示:像男孩无论什么特质,就算是好斗、冒犯,也都是优秀的、强大的,而像女孩则是不好的、弱小的。
这个故事里,第二个名为“胜男”的女孩出生在河北。在河北女孩孙胜男的记忆中,求学期间,在她生活的小县城里,一个班里七、八十人,总有一两个名叫“赛男”“亚男”的女孩,她们大多性格开朗强硬,平时大大咧咧,打打闹闹,能跟男生相处得像好哥们。
更多时候,因为名为“胜男”,她真下了决心:那我这个人也要超过男孩。自小,这个名字推着她成长,养成了好胜心旺盛、热衷于有排行榜的事物的性子。只要超过别人,心里就很开心;考试考好了,就希望被人夸,感受被人羡慕。不管学习、玩游戏,都想要做得比别人好。她曾和高中男同学比赛qq飞车,对方叫上了全宿舍8个男同学开了个游戏房间,都没跑过她,她一直一骑绝尘。
以“男”字为女婴,除了表达期待,还有另一部分家长在女婴名字中埋入的不是祝愿,而是借名字表达对于求男丁期盼落空的遗憾。在节目《送一百个女孩回家》里,明星章若楠就讲到,自己原名叫若男,因为奶奶想要个男孩,所以起了这个名字。不幸运地,孙胜男发现,自己就是其中一员。
“胜男”这个名字是姥姥取的,提起这件事,姥姥总是很骄傲。姥姥总是这样跟胜男讲当年的故事:当初呀,你妈生了你姐和你两个闺女,你奶奶想要个儿子,就可劲地糟践她,还撺掇你爸妈离婚,让你爸再娶一个老婆生儿子。我偏偏就给你起名叫胜男,让你都胜过男孩。
每次姥姥说起这段故事,孙胜男总会想:这不就意味着姥姥也认为生个男孩更好吗?
起初姥姥给孙胜男起这个名字,只是为了出生后不被重男轻女的奶奶和村里人“戳脊梁骨”,长一口志气:“超过男孩,让他们知道我们女孩也这么厉害。” 后来,这个名字成为了大人们鞭策孙胜男学习、上进的工具。
无论是在学校里,还是在家中,她考试失利时,时常能听到同一种讥讽:“你不是叫胜男吗,怎么连男同学也考不过?”言语间,好像孙胜男犯了一种对不起自己名字的罪。
在学校,孙胜男发现,男同学的学习成绩不如女生好。班里前十名,女生能占上七、八位,第一名也总是女生,帮老师收作业这种小事,也是女生做得好,能按时、一个不落地收上来,平日里值日,角角落落,女生打扫得更干净,男生就总是应付事,或是做不好;老师们在班上也总在夸女生,说现在哪个班都是女生比男生学习好得多,因为女生安稳,能沉下心,做一件事儿细心专注,而男生总是调皮,爱闯祸。所以,孙胜男从小不理解:“男生到底比女生好在哪里?”也从未觉得男生应该是自己的标杆。
到了读小学的年龄,胜男才得知,自己并非姥爷的孙辈中被寄予厚望的那个。10岁那年,她为了读小学,被接回父母身边照顾。重新上户口的过程中,免不得听到一些大人对她身份和名字的讨论。逐渐地,年幼的胜男认识到,之所以自己满月后就被送到姥姥、姥爷家养大,是因为她的父母要腾出一个份额,再拼一拼能不能生出一个儿子。后来,她果然又有了一个弟弟。10岁那年被重新领回家后,胜男感觉自己是家中的外人,即使再优秀,爸妈的眼里也没有她。她文笔优美,擅长散文,作文拿过省奖,但爸妈从来没提起过这件事。即使叫胜男,家人还是会在她长大后,催促她回老家考编制、考教师岗,和故乡的很多女孩比,大人认知中她该走的路径、大人们想让她走的路径没有任何不同。由此,胜男觉得,所谓的顾家和稳定是家人眼里“胜男”的标志,既是对女孩的期望,又觉得这是女孩唯一能比得上甚至超过男生的途径。以“男”字为名,并不能真正改变女孩们作为女孩的处境。读初二时,河北的孙胜男改掉了自己的名字。她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哭着求妈妈带自己去改名。后来,孙胜男的妈妈带着她去找了个算命先生,让孙胜男自己选了个名字,当天就去当地有关部门改了名字。第一次看到户口本上印刷着自己的新名字,孙胜男记得自己当时“开心死了”,尽管新的名字在她看来也不怎么好听,但总有种如获新生的感觉——她再也不用去面对同学和长辈用她名字做文章的讥讽,也不用因为自己的名字背后不美好的寓意而自卑。改名的事情,很快传到了给孙胜男起名的姥姥耳中。姥姥不开心,妈妈家的亲戚也觉得孙胜男不争气,辜负了姥姥一番心意和大家对她的期望,而且,孙胜男改名字,意味着自家又短人家一截志气。相反,孙胜男的父亲那边,亲友对孙胜男改名一事表现出无所谓的情绪,孙胜男知道,这是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自己叫什么名字,对于父亲的家族来说,都是个女孩。“在他们看来,女孩子就是没有用的。”孙胜男说。出生于2008年的女孩张小莲(化名),出生时父母为她取了一个男名。她的父母研究生学历,40多岁时生下了女儿。他们告诉张小莲,给她选了一个男性的名字,是希望她可以成为一个“像男孩一样”的人。从小,父母按照认知中男孩的样子培养她,也要求女儿像男孩一样要求自己。张小莲记得,小时候她摔倒了没有人扶,父母叫她要自己爬起来;父母要求她保持身体硬朗,平日放学后,每天要跑5公里,父亲跟张小莲说:女孩子的身体本来就不如男孩,锻炼好了,可以去碾压男孩们。在父母的安排下,张小莲先后学习了足球、篮球和攀岩,攀岩必须爬到顶,不然就是没出息。父母把她当男孩子培养,不爱给她买裙子穿,因为“小家子气”“娘们唧唧”。但年幼的张小莲懵懂,她只有一条为参加合唱团买的裙子,穿得裂出了十几个口子,快烂得“像抹布”,还在穿。顶着一个男性化的名字,张小莲要求自己和男孩比。更多原因,是因为害怕爸妈会生气。“其实一直都不是很想跟男生比,”张小莲说,“感觉比了没什么意义。”父母对于张小莲种种“胜男”的要求,在她9岁这年消失——二胎政策开放,她的父母生了一个男孩。张小莲记得,弟弟刚出生那段时间,每天放学回家,都能看到妈妈在一张张纸上写满字,可能在和亲朋打电话讨论名字取哪个字好。爸爸回家后,他们讨论弟弟的名字的声音飘到小莲的耳中。小莲羡慕自己的弟弟,嫉妒他可以拥有爸妈如此用心取来的名字,而自己的名字——据爸妈所说——是在医院出生时他们没想好问护士要来的。小莲知道自己的天赋,二三岁就喜欢拿着彩笔在墙上涂抹,小时候她最快乐的时光,就是躲在衣柜里看漫画。爸妈知道她喜欢画画,为她报班,五六年级时,她就可以跟着集训的高中生一起上课,她渴望父母的认可,但他们从未称赞过她,有天她向爸妈展示自己写生的图片,那是家附近的一座钟楼,父母应了声“哦”,接过来随手放在一旁,不再有任何反馈。这事她本没放在心上,但弟弟一点点长大,如今她进家门一抬头,就能看到弟弟的画被挂在家里的墙上。因为这样的原因,后来,她把那幅被父母冷落的钟楼写生,扔进了火里。“我有时候真的很想成为男生,我真的很想,太伤人了。”小莲说。弟弟出生前的童年,抑或是弟弟出生后,这个念头始终伴随着她:“如果我是个男孩,爸爸妈妈是不是就能多爱我一点?”2012年,冠男离开故乡到上海读大学。在大学里,她对自己名字背后的含义感到愈发迷茫。她读了更多的书籍,接触了更多女性主义的知识,加上了解了周围多子女家庭中女孩们的情况、网络上 “扶弟魔”女性们的故事,让冠男逐渐意识到了男生和女生可以在社会生活的各方面存在较大的差别,她也开始质疑自己的名字冠男背后的逻辑:为什么我要和男生比,这个名字是否预设了男人就是比女人强,为什么没有男生叫“冠女”?家人给这个名字,不就是一种“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吗,不就是重男轻女吗?
20岁左右,冠男开始对自己的名字感到羞耻。她讨厌别人讨论她的名字,在某些场合会换一个名字来避免引起他人注意。她认真咨询了改名的相关手续,最终放弃,因为成年后,关联的各类档案、证书等改起来太麻烦。
大学毕业后,冠男去了南方城市,介绍自己时,她开始听到对这个名字另一个角度的评价:“你是不是有个弟弟?”“你家是想生个男孩吧?”这些话让这个闪耀着光的名字反转出令人不安的另一面:这可能不是个令人开心的名字。
这个名字带来的好胜个性和追求也开始消解。在职场,她开始承认自己对一些工作力不从心,承认自己也是个平庸的人。至少在当下,冠男懒得去定义自己,不太会想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给自己立人设了。小时候她努力活得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如今她不再为“超越男性”的期待和虚无的标杆而活,每天更多想的是要怎么工作,这样的日子虽然虚无、焦虑,但新的人生目标是什么,仍值得摸索。
如今,接近而立之年,曾想要改名的冠男心态又发生了转变,她对自己“冠男”的名字感到平静、坦然。
她开始试着从这一名字萌芽的时代去看待,觉得这个名字有点东北那种不服气的意味:大家都觉得男孩好,没关系,生的闺女也能比男的都强。它确实预设了“女人不如男人”的前提,但30年前,这也是先进的性别理念。家人为她取这个名字是抱着美好的期望,虽然叫冠男,但爸妈从小对她没有什么要求,这个名字并没有给她带来实际的伤害,想明白这一点,冠男对这个名字,从认同,到迷茫,到羞耻,到现在变为了释然。
人生不是赛场,自己不是主角——对原本好胜的孙胜男来说,这种自我认知的转变来得更早些。
孙胜男读幼儿园时,她的父母离婚。后来长大,她的姐姐在高中住校,妈妈在外务工,孙胜男辗转于舅舅家、姥姥家、姨家吃了几年百家饭之后,读初中时开始独自居住在家。
在家独居,那是她求学期间最无忧无虑的时光,没有人在背后耳提面命施加压力,屋子空荡荡只有自己一人,每天抱着电脑玩游戏到两三点,白天上课打盹睡觉,成绩自然下滑,最严重时物理只蒙了 20 分,但孙胜男从不后悔可以经历这段开心的日子。
过去,背着“胜男”这个名字,孙胜男会有种感觉,似乎平凡是一件错误的事。那段时间,她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呢?可能不那么追求赢的生活也是自己想要的。
曾经她觉得胜男这个名字赋予了她一项必须要完成的任务。现在,已经把人生要求换成快乐舒适。
她为摆脱这一名字带来的影响感到轻松。“可能之后我又会争强好胜,但重要的是,当我摆脱‘胜男’这个标签带给我的行为模式后,我可以做出真正发自内心的选择,无关好坏,无论强弱,无论我想成为什么样的我。”孙胜男说。
如今,22岁的孙胜男已经摆脱这个名字很久了,但在家里,她依然可以听到自己的小名“男男”。
前段时间,孙胜男在表姐家里聊天,因为“男男”这个小名,孙胜男说起小时候非常讨厌曾经胜男这个名字。表姐教育她:“这只是一个代号而已,只要你自己心里觉得没有问题,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看法呢?”孙胜男听到,声音高了八度,特别生气地争论道:“这个名字像是在弥补没有儿子的缺憾,根本没有想过我会不会以后因为这个名字有什么烦恼?自己对未来会有一些不同的规划?也没有想过我是不是能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摆烂人?”她自顾自说了很多,说着说着,委屈落泪。
这个名字让她不幸福了多年。“因为我不像其他人一样,不管名字好坏,都能感受到家人给予的爱和寓意,而我是不被期待作为女孩出生的!有些人从出生前开始,被爱就是有条件的。”孙胜男说。
16岁的张小莲还是讨厌自己的名字。如非必要,她不会向人透露自己那个男孩般的真实姓名。她现在暂时辍学在家,靠画画挣下一些生活费,平时和人沟通基本用不到大名,用自己的圈名小莲。
这个名字是她自己取的,很小的时候起,她就喜欢“莲”这个字。爸妈很少带她去踏青,她也没见过莲花,只是,爸妈一直告诉她:莲花出淤泥而不染,自顾自地洁净、幽香,是一种非常圣洁、非常高贵的花。
于是,她为作为画家的自己取名“小莲”,一直期待着有一天能亲眼看见莲花。
最近几年,她家附近的图书馆旁真种了莲花。在那里,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莲”,莲花清新的香味,远远地就能闻到。现在她每天都能看到莲花,在池里生长得茂盛,一眼望过去全是,溢到岸边,站在栈道上面,好像直接站在莲花丛里面一样。
父母有意无意的言语,总能影响稚嫩的孩童对世界的感官。小时候,小莲听了父母的理解,愈发喜欢这花的形象。甚至她觉得这花和认真作画的自己有些相似,画画时她专注于一笔一划的感受,沉浸其中,忘了父母对于自己“超越男子”的期待,只有自己对自己的期待和要求。
图 | 小莲拍摄的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