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苡老友(我们可以老友相称了吧),谢谢你的信,引起了我不少愉快的及痛苦的回忆。昨晚去宪益府上玩,第一句即(情不自禁地)告诉他:令妹饶恕我了。我对树藏是负债的。我每逢回忆到往事,我没绕过圈子,就那么说的。可在我遇到文洁若之前,我也没幸福过。我还想告诉你,文化大革命期间,她保护过我——我想她是有意的。忽然一天,由哈尔滨来个红卫兵,要我交代1938年党要我及树藏去延安,我是怎么回答的。我想不出。倒是有这么回事,可当时没去,主要是怕路上?国民党抓进集中营。审了我几次,最后那青年摊牌了。说王树藏说你不肯去延安,因为你不愿受周扬的领导。至此,我大笑了。我反问红卫兵:周扬眼下(指68年吧)是什么人?他说,黑帮头子。我说,好了,倘若38年我为了拒绝接受周扬的领导而未去延安,我岂不成了大先知、大革命派了?我说,可惜那不是事实。红卫兵闹懂了个中逻辑之后,只好放了我。树藏也开了他们个玩笑。
我同树藏结婚后,从没口角过。(有一回在黄源家吃了螃蟹,我一路上嘱她可别吃柿子。回家,她偏啃起柿子。我硬把柿子从她手里打掉在地。)粗暴,但我们确实是相爱的。在共同生活中,在没有第三者时,我总叫她猫(她有时真像猫),她叫我狗。
我们是经赵望云(画家)介绍相识的。我与赵都由《大公报》派往山东去采访水灾,他画我写。她那时刚高中二。(她想结婚是为了摆脱家(有位与她几乎同岁的后母),而我是因亭子间单身汉生活寂寞怕了,想有个家。但我尊重她的意向,婚后她就去了日本留学,八一三之后才乘“出云号”回的上海。那时《大公报》缩版,我已失业,于是,就开始了流亡生活。我?不起我们有个家——当然更不敢生孩子。38年我去了香港,又遇上一位大胆主动的第三者。39年我去昆明,是与那第三者不辞而别,想把自己拯救出来的。我下火车那天,杨振声先生、沈先生和她来接的。当晚她回了联大。
我自然首先自责。但倘若没有813,或我们能有个娃娃作定心砣,我觉得情况会大大不同。自然,归根结蒂是我小资产阶级恋爱观作祟吧。可我受的惩罚也不轻。1944年胡社长到英,才知树藏早已当了妈妈。瑞士那位也如此。唉,说这些干啥!我拥护你及蕴珍对我的愤怒,感谢你今天对我的宽恕。也感谢上帝,给了我个幸福的晚年。只是树藏的结局太惨了。我从巴金那里知道不少。
一直在盼你的寄件,刚才才收到。信读了(在文汇报上读过不少)也读了你的《可怕的间隔》,十分痛苦,十分感动。江苏居然有这胆量、气魄,辟个“文革博物馆”栏 ,还有“历史启示录”,十分佩服。这么大事,硬不让纪念,多怪。而你们还是写了。我去年九月在英国即写了篇《搬家史》,是1949-79年那章回忆录。书上月即寄了样书,以为马上即把自购书寄来,谁知至今无影子。总之,书到我就寄你(明年美国出英译本)。你对我也许可更多些了解。
读完你们的通信,我忽然想,你——对,你应写一本巴金传,会比许多人写得好。乘他健在,我还劝你早些动笔。我与他相识得早,但只是35—37年间真正在一起过。你一定能写好。我一定给你一切能给的支持。
我们间隔的也够呛,重新认识一下吧。我等赵兄的大札。匆白
双安
萧乾
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