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父女”：我无法真正讨厌的爸爸

源济

“中国式父女”：我无法真正讨厌的爸爸

Original Misato 三联生活周刊 2024-06-16 05:01 北京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Misato

父亲节快到了，同事问我想不想写一篇关于我爸的稿子。我兴致勃勃地说，行，我想了个方向，叫“明知道我爸很爱我，为什么我还是讨厌他”，她说，父亲节发这个，也太挑衅了吧。但我想，这确实是我和我爸之间的关系——我爱他，又忍不住讨厌他。为什么讨厌呢？到这步就不敢往下想了，一想就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那个渴望被爸爸爱、被关注的小孩，实在是很没出息。

中国式的家庭关系里，女儿总渴望和母亲之间能有更深刻的情感联结，但好像没多少人会特别渴望和爸爸能更亲密点。我身边的大部分同龄朋友，都习惯了长大后和爸爸之间不尴不尬的疏离感，并把这种疏离称为一种和解，本质就像中年夫妻式的“凑合过吧，还能离咋的”。可我还是常常忍不住想，对于我和我爸来说，到底什么才叫和解？甚至，在我俩之间，会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在乎着这份和解？

《爸爸是女儿》剧照

01

我和我爸并不是那种表面上剑拔弩张的父女，我们之间的冲突与对抗，从来都只是隐秘地发生在我的心里。我从不怀疑他爱我，但他给我留下的心理阴影，实在是细碎微小又难以启齿，以至于成年后讲起那些小事，都忍不住要一边哽咽，一边羞耻地自我怀疑：到底至不至于？

第一个涌上心头的怨念，是从小到大，我爸从没有夸过我漂亮。说来有点可笑，25岁，恋爱都谈了许多，在生活中没少被夸是漂亮姑娘，依旧在纠结“我爸觉得我丑”这件事。我总觉得，在我爸眼里，他是真心认为我难看。小时候和他一起在客厅看电视，他会看着电视，扭头过来看一眼我，嘴巴一撇，说“你怎么长成这样，既没有遗传我，也不遗传你妈？”

上初高中，男同学给我递情书，我爸发自内心地不可置信，“不可能，怎么会有男生喜欢你，戴个眼镜，戴个牙套，瘦得像猴。”再往后，他不得不承认女儿受欢迎的事实，但依旧要补一句，“现在的审美是长得越怪越受欢迎，你看那些国际超模，小眼睛，满脸麻子，也有人喜欢。”

《垫底辣妹》剧照

前段时间，华裔脱口秀女演员梁娇颖在网络上走红，最出圈的一个视频，是她问妈妈，“在美国，黑皮、大嘴唇都很美的，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是个美女？”妈妈扯着嘴角摇头，“你是个小黑妞，猪拱嘴，我不记得你啥时候美过。”看视频的时候，我立即想到我爸，但那种气得要跟他理论“你女儿很美”的劲早已经过了。到了青春期，我就开始疯狂早恋，不知道是不是想从外部寻求一些对自己相貌上的肯定？

现在要我回想，我爸夸过我什么，我只能想出两句话，一句是，“她智商还是高的，这点遗传我，但她就是不努力”，另一句是，“这孩子挺省心的，从小到大没给我们找过啥麻烦”。就连夸奖也是喜忧参半。

前一句话，还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努力羞耻症”。我毕业就到北京工作，进的都是好公司，但别人问起来，从不敢说这是因为我“很努力”，都说是“运气好”。直到有天，我跟男友讲自己刚工作的事，我说，那时候写不出稿子，我就去厕所哭，不幸中的万幸，公司厕所最后一格的马桶配备了垫纸和加热坐垫，我是坐在豪华厕所隔间里哭的！他听完一下眼圈红了，说，“你一个人在北京，把工作干得风生水起，多努力，多不容易啊。”我听完，突然大哭起来，他不晓得这句“你辛苦了，你很努力”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家里从没人跟我讲。

工作后这几年，我爸对我的冷嘲热讽变了，他开始说我不孝顺，是个白眼狼。理由是我一直在北京工作，一年到头见不到人，他的同事、朋友的女儿，这两年已经开始结婚生孩子了。我表示反驳：你那些朋友家的小孩，找工作要介绍，生活要接济，我不说很有出息，至少很独立。我爸摇头“女儿不需要出息，我就觉得养你白养了。”但我总觉得，就算我真的如他所愿蹲在家里，他也有另一套说辞来骂我。

《春天来临时》剧照

还有一次，男友要教我打羽毛球，我拒绝，说，我一定学不会，小时候我爸就没给我教会。他不信，一定要教，结果不到两小时就教会了。我反复跟他确认，你觉得教我很难吗？他说一点也不。可我想起小时候，我爸教我打羽毛球，每次都拉着脸，像是在完成什么地狱级难度任务。记忆里，只有我爸站在很远的地方，看起来是在教我打，实际连发球也没有教会。这简直像一个悲伤的隐喻：他发的球我接不住，我的球又根本发不出去，我们从没有接到过对方的球。

02

要是因此就能讨厌我爸，或许我还能在这段父女关系里过得比较轻松。但对有些小孩来说，亲子关系之所以那么令人痛苦，就在于我们总会自己给自己找糖吃。我爸干了十件让我伤心的事，我就总能想起两三个他对我好的细节，心里又忍不住软一下。如果是谈恋爱，说“他如何如何，可是他也对我很好”的句式，多半要遭人耻笑，但这么说起父母，大家就都沉默了。

比如，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有次和我爸吵架，吵得天崩地裂，晚上我爸走进我的房间，我蒙在被子里装睡，听见他绕着我的小床走了一圈，叹了口气，然后给我点了一盘蚊香。很多个决定“我要开始讨厌我爸”的瞬间，我都想起这盘蚊香。

高三那年，我妈在外地工作，家里就只剩下我和我爸。那是我们父女感情最亲密的一段时间，每天下晚自习，他都骑车来地铁口接我。我跳上车后座，耳机里放着巴赫，一言不发，只看着天上，硕大明亮如玉盘的月亮，在我们身后不断倒退。我爸勒令我搂住他的腰，这样的亲密已经有点令我尴尬，于是我只拽着他的衣角。那两相沉默的十分钟路途，现在想来，却是十分温柔的。

这些年，我为了和我爸缓和关系，也做了些努力。比如我有个惯用伎俩，就是在和他无话可说的时候，去问他一道菜的做法。而第一次想要和我爸和解，也是因为自己开始独居做饭。烟熏火燎、汗流浃背的时候，突然就明白了我爸数十年如一日从厨房端出四菜一汤的不易。我开始找各种借口给他打电话：笋子炖牛肉，用干笋还是鲜笋哇？麻婆豆腐，勾芡要勾几次？油泼辣子吃完了，你再寄点来。做饭的话题，逐渐成了我们父女之间的安全区，把那些刻薄的讥讽都隔开了。

《欢乐颂》剧照

去年父亲节，正好是我爸的生日。我翻到一张小时候在杭州拍的照片，那是我小学四五年级的暑假，人生中唯一一次没有我妈，单独和我爸出去的旅行。同行还有我的一个干爹，也带着他的小女儿。那张照片上，我刚跟干爹的女儿打了一架，哭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我爸盯着我，在一旁促狭地笑。

我看得很恍惚，因为照片上，我和我爸之间的空气是温情的、流动的，可我已经不记得那种气氛是什么样了，我也再没有在他面前坦然地大哭过。温情的空气在我们之间几乎彻底消失，童年的照片变成了一种再也无法复刻的亲密。我几乎不忍去细想，我爸会不会也在为此失落？

03

工作这些年，第一次感到我在我爸面前变成了大人，是前两年的一个春节。

那个春节，我爸对我格外和蔼，因为我和当时的男友分手了，我爸欢欣鼓舞地迎接了我的失恋，激动得在饭桌上多喝了两杯白酒，也允许我多喝了很多酒。对于我的恋爱，他像很多中国式父亲一样，总是持一种尖酸刻薄的反对态度。有年他喝醉了酒，抱着我大哭，说“不管你嫁给谁，我都不满意，就算是刘德华、吴彦祖，我也不满意。”我并不喜欢这种所谓的“爸爸对女儿的占有欲”，再有，据我观察，我爸自己也不是个合格的老公，他对我的婚恋提出的任何要求，在我看来都是无理取闹。所以通常情况下，我都不和他讨论这些事，直到我喝醉酒。

酒精是个好东西，让平日里再无聊庸碌的长辈也能妙语连珠，也让我和我爸终于能心平气和地对话。于是我问我爸：我到底谈一个什么样的男的，你会满意？我爸思考一下，说，你就照着我找就行了，英俊又幽默，还会钓鱼、会养鸟、会栽花、会做饭。我琢磨，按这个标准，我的老公只能是四十岁的黄磊和吴彦祖的集合，难度不小。

酒喝得太醉也有问题，醉到我和我爸勾肩搭背走出饭店，他在门口掏出烟来抽，我说，“你给我也来一根儿。”

我爸愣住了，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你信不信老子给你两哈（揍你一顿）。”

但意外的是，他还是给了我一支烟，甚至——他给我把烟点上了。长这么大，我都从没给我爸点过烟，一种荒诞的快感席卷心头，凑近打火机的那一刻，我几乎在心里放声大笑了起来。然而狂喜之后，又被一种莫名的酸楚给攫住了，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这一刻对于我爸来说，一定也是反常识的，以至于他抖着手，搓了好几下，都没有把火机点燃。

《请回答1988》剧照

那个银色的、满是划痕的打火机，是我高三那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一个在街边小店买的，总漏油的假zippo。

二十五年来第一次，我和我爸并肩站在冷风里，以两个成年人的姿态，一起抽完了一根烟。

我知道有很多男孩和父亲之间的关系，是因为一起抽烟，或是被抓到偷看颜色电影而发生质变的，他们天然就可以是一个同盟。我从没指望过能和我爸能是一个同盟，甚至在很多时候，我都默认我家是一个“母系氏族”，以外婆、我妈和我为中心，家族里的男人，与我们不是一个战线，甚至不是一个物种。但就在那个冬日的午后，在我和我爸一起抽烟的这五分钟里，有一些东西似乎在烟雾中被消泯和软化了。我突然前所未有地、清晰地感到，“这个人不是别人，是我爸”。这种认知不完全是来自血缘，还有一种后天的选择——我选择不再怨恨你，不怨恨你从不夸奖我美丽和聪明，不怨恨你没教会我打羽毛球，也不怨恨你导致了我谈恋爱时的“daddy issue”。

好吧，或许还是有点怨气的，但做出这种“选择”，我还有一些别的原因。我发现我爸老了，这两年老得特明显。以前他在我心里是个高大的胖子，但有一年我看到我爸，突然感觉他缩水了——变成了一个矮小的、皱巴巴的胖子。那年开始，我拒绝让他帮我把行李箱扛上六楼。发现父母正在越变越老，你却越来越强大的时候，你就很难再跟他们较劲了。

《未来已来》剧照

再有就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稍微理解了我爸。他在贫苦的单亲家庭长大，又被我爷爷揍到大的，揍得最狠时，据说打断过擀面杖和条凳。人该怎么用自己从没拥有过的爱去爱别人呢？至少在教养我的过程中，他已经尽力让自己受过的苦不再重现了。

我爸从没有打过我。我上小学的时候，偷过我妈的钱，而且胆大包天，不满足于偷点零钱，把她放在衣柜鞋盒里的百元大钞一下偷走了四张。我妈开了家庭会议批斗我，揍人的衣架已经拿在手上，我吓得抵死不认。那天，我爸把我抱在他的大腿上，用我听过最严肃的语气，跟我妈说，“这么多钱，不可能是她拿的，我以一个父亲的名义跟你担保。”我羞愧得抬不起头，再也没有偷过钱。后来，我总是猜想——我爸其实早就知道钱是我拿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