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圳这种物欲横流的大都市,人人都在谈钱,谈怎么挣更多的钱,表婶表叔自然也不例外。可他们已经错失了最好的时机,于是诅咒时代、诅咒社会、诅咒彼此。而小凯总是沉默,他自卑,羞于谈钱,因为他知道自己注定无钱可谈。
第一次见面时,年近40岁的表婶妆容得体,穿着时髦大方,一对古典的耳钉更显得她光彩出众,我不禁赞叹:“你确定是我的表婶吗?这个称呼我叫不出口啊。”
表婶只比我大5岁,她会心一笑,说:“你叫什么都行,叫我姐我也答应。”
这时站在旁边的婆婆说:“看不出来人家儿子都15岁了吧?”
我着实吃了一惊,真心向表婶讨教是如何保养的。这时婆婆又来了一句:“保养啥呀,人家是天生丽质。你表婶吃的苦多着呢,从早到晚地忙个不停,哪有什么保养的时间。”
表婶听了又是一笑,但这个笑容中隐藏了些许尴尬,也使我对她产生了好奇。
后来,在我的追问下,婆婆向我讲起了表婶一家的故事。
90年代初,表叔来到深圳投奔他的表哥,也就是我的公公。此前表叔从未离开过豫北老家,他没读过几年书,又胆小,寻不到什么好的工作机会,最后还是我公公给他介绍去了工地做保安。
表叔就这么安安稳稳地干了几年,26岁了,挣了点钱,回到老家相亲。当时他一连看过几个相亲对象,最终被一个面容姣好的姑娘吸引了——也就是我表婶了——当时她才刚满19岁,漂亮,但有严重的哮喘病,家里又穷,不过表叔完全不介意。表婶虽然生在农村,但一向爱美爱干净,她见我表叔穿着西装很体面,当时也动了心,当她得知这个小伙在深圳这样的大城市工作后,几乎马上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俩人从见面到结婚,还不到一个月。婚后不久,表婶就催表叔带她来深圳,可到了这里,她才发现丈夫不过是工地上的一个保安,连独立宿舍都没有,还要带着老婆跟其他保安挤住在一起。更让她不能接受的是,她才知道我表叔相亲时穿的西装是临时借来的,他在生活中对穿着毫不讲究,不讲卫生,说话粗俗,耳根子软,还喜欢打牌。
刚到深圳,夫妻俩就矛盾不断,相互看不惯。表婶无法忍受表叔糟糕的生活习惯,表叔则认为表婶为人娇气、忘本,“农村人就应该这样生活,不应该到了大城市就沾染上城里人瞎讲究的习气”。
为了得到更好的生活,表婶开始尝试在工地上打零工,可工地上男人多,不论她出现在哪里,总会有一些目光紧紧追随。时间久了,夫妻俩都无法忍受,表婶就去了外面的服装厂找了一份工作,从缝扣子开始做起。
第二年,他们的儿子小凯出生了。那时服装厂的订单堆积如山,加班是常有的事,表婶无暇照顾孩子,可又实在舍不得放弃这份薪水不低的工作,只好狠狠心把小凯送回老家托付给婆婆照顾。他们夫妻关系一直不冷不热,小凯前脚刚被送走,表婶后脚就搬离了工地的保安宿舍,住进了服装厂的集体宿舍。
小凯在老家生活了4年,直到要上幼儿园了才回到深圳。这4年间,表叔和表婶一直处于分居状态,为了迎接小凯,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他们才决定在上沙的城中村租一间房子。
因为聚少离多,夫妻俩很不习惯共处一室,住在一起没多久又开始争吵不断,其中最大的矛盾是钱。
那时的深圳是一块淘金热土,一夜暴富的传说比比皆是,似乎只要胆子大些,就可能在各行各业赚到大钱。但多年来,表叔在深圳一直做保安,赚的那点工资刚能满足他自己抽烟、喝酒、打牌,加上租房的支出,他每月分文不剩,根本无法养家。表婶骂他是窝囊废,说他作为一个男人不能赚钱,既不是合格的丈夫,也不是尽责的父亲,她多次要求他换工作,哪怕去工地做小工都比死守着干保安强。
3年后,表叔终于不堪忍受压力,出走深圳,跟着老乡去北方修路了。听说他在外面混得并不好,一开始做小工,辛苦赚来的工资仍旧只能维持他一个人的花销。后来他慢慢学着做包工头,可他生性好说话,上一级承包商欠着他的钱不给,他不好意思讨要,下面的工人却不停地向他讨工资。
更让我惊讶的是,表叔离开深圳十多年,中间只回来过一次——他倒是愿意回的,可每次他给表婶打电话,表婶却只关心他有没有赚到钱,有钱的时候才肯接他的电话,说“不要以为你拍屁股走了,就对这个家没责任了……”如果那段时间表叔没挣到钱,表婶连冷言冷语都没有了,直接挂断。
小凯跟表叔也不亲密,他从小不在父母身边,来了深圳之后又老听他们吵架。父亲走后,他对母亲更加依赖,在耳濡目染之下,他也开始讨厌没本事的父亲。于是,每当表叔试图跟儿子亲热地说两句话,他都沉默不语。
这确实有些无情,但表婶说,表叔离开深圳十多年,只给他们母子寄过两次钱,加起来只有5万多,这么多年,几乎都是她在独自抚养儿子,支撑着这个家。对于小凯的未来,表婶早打算好了,只要他顺顺利利地把书读下去,运气好上个本科,毕业了就在深圳找一份稳稳当当的工作。到时候,表叔争点气,赚点小钱,再加上她多年的积蓄,能在深圳买个小产权房给小凯。等小凯娶妻生子,她的人生任务就算完成了。
那年中秋家宴,亲戚们齐聚一堂,十分热闹。男人们在桌上推杯换盏,高声阔谈,女人们闲话家常,只有小凯缩在桌角安静地刷着手机。他偶尔抬起眼皮看看眼前的菜,举起筷子随意夹一点放到嘴里慢慢咀嚼。
对十几岁的小凯来说,和大人同桌吃饭是一种煎熬。饭还没吃到一半,他就悄悄离席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继续刷手机去了。几位长辈试图将他拉回饭桌再吃点,小凯只回应“吃饱了”,便一言不发。表婶有点尴尬,她一面对众人说“由他去吧”,一面又批评小凯不懂礼貌:“酒席还没结束,长辈都没走,你只顾着玩游戏!”
小凯对表婶说的话依旧爱搭不理,这让表婶颇为尴尬,自觉下不来台。最后还是在众口一词的“孩子长大了都这样”的劝解中,她才坐回到喧闹的饭桌。
接下来,女人们的话题就集中在了小凯的身上了,从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中,我得知小凯刚上初三,学习毫无上进心,又特别叛逆,小学毕业的表婶对儿子的学业完全帮不上忙,只能干着急。
正当众人都在为小凯的学习叹息的时候,表婶的目光突然转向我。她带着试探又恳求的语气说:“小雨,我听说你英语挺好的,能不能找个时间教教小凯?现在离中考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表婶说完,所有女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我,还有人小声附和:“帮帮小凯吧。”
看看坐在沙发上无动于衷的小表弟,我心里一紧——他不像是容易教的孩子,但此时此刻,我也不好推脱,只好窘迫地挤出一句:“还是得问问小凯的意见吧。”
话音刚落,表婶赶忙用近乎感恩戴德的语气说:“他有什么不愿意的呀,你能过来教他我就感激不尽了,太谢谢你了!”
就这样,在众人一声声“就是,这时候不能听孩子的”的附议声中,我成了小凯的英语补习老师。老公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后来还善意地提醒我要做好心理准备,因为小凯的成绩在班上几乎是倒数,想在中考前来个大逆转,很难很难。
我只能不断给自己打气——从大学开始,我就一直在做家教,教过的孩子少说也有十几个了。他们当中有初中生,也有高中生,成绩有好也有坏,可即便是最差的学生也从未使我失去耐心。现在,先不管教不教得好小凯,我只要把自己该做的做好就行。
中秋节后的第一个周六,我一大早便出发前往表婶家,她住在上沙,那是一个很有名的城中村。彼时的我刚嫁到深圳没几个月,对城中村还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那里有很多自建房。
原本表婶提出要来地铁站接我,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心想找个路能有多麻烦?可没过几分钟,我就后悔了——深圳的秋天,空气依旧滚烫似火,我刚走出地铁站,衣服就被汗湿透了。而且,上沙村比我想象中大多了,自建房一栋挨着一栋,一排挨着一排,楼与楼隔得非常近,果然是传说中的“握手楼”。但房租便宜,吸引了很多刚来深圳闯荡的低收入的打工人。
我找了半天,毫无头绪,约好的时间快到了,我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顾不上撑遮阳伞,急急忙忙地穿梭在狭窄潮湿的小路上,在我四处张望找门牌号时,透过一扇窗户,看到里面有一对老夫妻坐在床上。他们的房间狭小局促,地上摆满了各种生活用品,连下脚走路的空隙都几乎都没有了。房间里唯一可以坐的地方就是那张床,床上同样挤满了各种杂物,床上挂着的帐子也早已失去了原来的颜色。两位老人各拿一个馒头,看到我,表情冷静,我却紧张起来,不知道是因为自己不小心窥视到别人的隐私感到愧疚,还是被他们糟糕的居住环境惊到了。
我不知道所措,赶忙离开,这时表婶打来了电话,我不得不告诉她我的处境。好在我距离她住的房子已经不远了,5分钟后,我就找到了那栋楼。
沿着狭窄的楼梯前进时,我不停地想象表婶和小凯会住在什么样的屋子里。稍后,门打开了,那一刻,我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一室一厅的房子虽然狭小拥挤,但看得出女主人已经在尽力打理了。屋子里的每一寸空间都得到了充分利用,所有物品都收纳整齐,有序地摆放着。客厅的墙用淡金色的墙纸贴满,角落有一张小小的折叠床被粉色的帐子围住——那是表婶晚上休息的地方。而屋子里唯一的独立空间,是小凯的房间。
这套小房子仿佛是苦难中开出的一朵花,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我不由对表婶生出了敬佩之情。在这个城中村,每一扇门背后都有一个故事,从表婶家的这扇门里,我看到了她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和追求。我暗想:我一定要用心教好小凯。
走进小凯的房间时,他正坐在床上刷手机,见到我走进来,他不情愿地站起来说了声“老师好”。他表情抗拒,我也能理解,想让一个孩子喜欢补课太难了,尤其是对于成绩差的孩子来说,补课就是煎熬。
“按理说,你应该叫我嫂子。”我朝他笑笑,又扫了一眼书桌,继续说,“你喜欢科比和权志龙啊?”
听到我的话,小凯才抬起头,露出一丝笑容:“老师,你还知道科比和权志龙啊?”
“你把我也想得太老了吧,我上学的时候也是NBA球迷,我大二还逃课去看季后赛的,后来老师点到我,就记了旷课。”
小凯似乎有了点兴趣,问我喜欢哪个球队,在一番简短的交谈后,我问他:“你见过凌晨4点的洛杉矶吗?”
小凯眉头一皱,用迷惑的表情看着我,我继续道:“这是你的偶像科比说的,他在凌晨4点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赶往球场练球了,所以没有什么事是不付出努力就可以得到的,那我们现在也开始努力学习吧。”
小凯不屑地“嘁”了一声,慢腾腾地拉开椅子,坐在桌前。
虽然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看到小凯拿出只得了23分的英语试卷时,还是心里一紧。我快速地浏览了一遍试卷,发现他做选择题基本靠猜,短时间内最有可能提分的就是作文了——这一项,他只得了2分。
我教了他一些写作技巧,然后开始训练造句,发现他的英语基础并不差,尤其是动词的时态和单复数很多时候用得非常恰当,只是他掌握的单词数量远远不达标,用的还都是最基础的词汇。我推断,他以前应该用心学过英语,只不过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后来放弃了。
虽不情愿,但小凯还是按照我的要求在慢慢学,2个小时过得很快,补习刚结束,表婶就热情地邀我上桌——她在外屋早就做好了一桌子菜。我有点不好意思,吃完饭,表婶又送我离开,在路上,我说了说小凯的学习情况以及我对他的观察和判断,惹得表婶诉苦连连。
她说,从前小凯的成绩虽说不上优秀,但在班上也处于中等水平,那时他也乖,知道妈妈一个人带他不容易,所以比较听话。可上了初二以后,他和班里的一个叫徐浩然的同学走得很近,徐浩然成绩不好,家里开了个小物流公司,这孩子总跟小凯说“学习好没用”,“我爸也没上什么学,现在手底下照样管着好多人帮他赚钱”。他还让小凯以后到他爸爸的公司混,“我爸说深圳的机会多得很,不信你看华强北和东门那里,还有那些农批市场和小超市,那么多潮汕的小老板都没什么文化,照样赚大钱……”
小凯对徐浩然的话深信不疑,去看过他家的物流公司后,更加坚定了“学习没用”的想法。就这样,小凯的学业慢慢荒废了,成绩一落千丈。为这事,表婶对他骂也骂了,甚至还动手打过他,但他就是软硬不吃。
表婶说,她现在已经放弃让小凯考高中的想法了,只希望他能顺利地初中毕业,考个好一点的职高。
“先不说现在只拿个初中文凭有什么用,起码得有个学上啊。他那么小,我怎么舍得让他出去打工啊,只要他愿意继续上学,我就不强求什么了……”说激动之处,表婶都哽咽了。
我听了心里难过,赶忙安慰她:“只要小凯基础好,就还有希望。”
又是一个补习日,我还没下地铁就收到表婶的信息,她说她要加班,让我下课后不要离开,她会赶回来给我们做饭。我回复她不必着急,我会带小凯出去吃饭,但表婶还是坚持要我留下来等她。
没了表婶的监督,小凯似乎一下子放松下来了,我都坐在书桌旁准备上课了,他还斜靠在床边刷手机,我催了几次,他才不情愿地站起来挪动:“老师,我妈不在,你就不用那么认真了。”
我惊讶地看着小凯,他瘪瘪嘴巴说:“老师,其实你这是在浪费时间,我的成绩已经这么差了,再怎么补习多考几分也没什么用的。”
他说的是事实,我无可辩驳。自从我给他补习以来,他的英语成绩哪怕是最好的时候也仍旧不及格,其他科目也是一塌糊涂。鉴于小凯的学习态度,想在最后的几个月里创造奇迹,显然是不可能的。
见我无话可说,小凯突然问我:“老师,你一个月赚多少钱?”
虽然有些尴尬,但我了解他话里的意思,我坦白告诉他,自己每个月赚的钱肯定买不起深圳的房子,不过至少可以让自己生活的舒服一些,我也在努力地去赚更多的钱,“至少钱可以实现一个人部分的自由”。
小凯表示赞同,又一次辛辣提问:“老师,你有学历,有好的工作,也不过是‘996’在这里辛苦打工。我什么也没有,到头来也不过是辛苦打工。你知道我们在给谁打工吗?是给我那些同样什么也没有、但是有个好父母的同学打工。”
接着,小凯给我讲起他从小学到初中这一路走来的经历。
在小凯他们班,很多同学都住在价值千万的大房子里,“哪怕在深圳花一千万你都买不到豪宅”。那些家境富裕的同学彼此抱成圈子,即使偶尔愿意跟城中村的孩子们一起玩儿,小凯他们也很少能豁得出去——因为跟有钱的同学玩,开销很大。
而家住城中村的孩子,也在班里被划分成了好几等:最上等的是住自家自建房的本土“老广”,他们的爸妈没什么正经工作,但靠收租就能过上非常好的生活;其次来是父母在城中村做小生意的,他们虽不能和本地孩子比,可“耐克阿迪随便穿”,物质基本能得到满足;小凯则是最差的那一等——父母在深圳打工,靠做底层的工作维持生存。更可悲的是,小凯还基本靠不上父亲,是他母亲一个人在维持家里的生活。小凯也曾想好好学习报答母亲,但他看看身边的同学,越学越丧气,觉得也许自己奋斗一生都得不到某个同学出生时就拥有的财富。
我告诉小凯,他母亲已经尽力提供她能给他的最好的生活了,也并没有希望他以后出人头地,只希望他能过上稳定的生活。
小凯开始变得没有耐心了,说:“类似的话,我妈已经跟我说了无数遍了,她就知道每天跟我念叨要好好学习,说的好像只要好好读书,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就算我读得好,还不是要辛辛苦苦给别人打工?她总说她这么辛苦就是为了我,问题是,我根本不想让她生我,而且我也不愿意待在深圳,我宁肯到小城市去。真不明白这里有什么好,害的我妈死活不肯离开。”
我突然发现,表婶跟儿子、丈夫的沟通模式有点像——她和表叔几乎只谈钱,和小凯几乎只谈学习,除此之外就是抱怨、诉苦和争吵。他们明明是一家人,对待彼此却很冷漠,纵然丈夫儿子多次提出想要离开深圳,表婶却坚持留下,哪怕代价是一家三口分散两地,相隔千里。
那天我没有给小凯补课,只和小凯聊彼此的心里话。小凯的言论给了我很大的冲击,想当年我读初三的时候,浑身斗志,憧憬着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心仪的高中和大学,毕业后再去大城市闯荡一番。而小凯从小就在大城市长大,他过早接触现实,这让15岁的他变得消极,也早早放弃了奋斗的决心。
在深圳,像小凯这样的孩子很多,他们从小跟随打工的父母来到这里上学,曾有过美好的理想。但随着他们慢慢长大,会发现人与人生来就不同,有些差距无异于一条巨大的鸿沟。在深圳这种物欲横流的大都市,人人都在谈钱,谈怎么挣更多的钱,表婶表叔自然也不例外。可他们已经错失了最好的时机,于是诅咒时代、诅咒社会、诅咒彼此。而小凯总是沉默,他自卑,羞于谈钱,因为他知道自己注定无钱可谈。
我们一直聊到中午12点,我才收到表婶要迟归的信息。我问小凯想吃什么,这一顿我来请。一开始小凯不好意思,推脱半天才说:“想吃肯德基。”
我们点了份全家桶,我只吃了1个汉堡,喝了1杯可乐,其他的全被小凯收入肚中。看着他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样子,我猜他平时应该很少有机会能吃肯德基。再想起他上午说的那些话,我开始心疼。
寒假过后,我收到表婶的信息,她说小凯已经决定放弃读书了,多谢我之前帮忙给他补课,以后就不用了。老实说,这一切都在我意料之中,可心里还是无奈和可惜。
之后,婆婆告诉了我更多的信息——寒假没过几天,小凯就提出不想再读书了,表婶当然不答应,“再怎么难,起码也要坚持读完初中,现在哪有孩子连初中毕业证都拿不到的!”说到激动处,表婶再次动手打了小凯。而这一次小凯选择了激烈的反抗,他把母亲死死地按在沙发上,发疯一样地狂吼:“我不上了,我就是不上了,你听到了没!”
母子俩吵完架的第三天,小凯说要去徐浩然家,然后就迟迟未归。接下来的几天,表婶一直寻不到小凯的踪迹,心急如焚,就报了警。后来小凯主动给她打了个电话,说他和徐浩然在南通,他要在那里闯一闯,“你不用担心我”。
表婶马上联系了徐浩然的父亲,才知道南通是他的老家。徐浩然回老家过寒假,小凯硬要跟着过去玩儿,到了南通才说他准备留下闯荡,还问徐父能否帮忙给他找一份送快递的工作。得知消息,表婶马不停蹄地坐火车去了江苏,把小凯拉回了深圳。
开学后,小凯仍旧拒绝上学,每次一提去学校就大发雷霆。表婶多次与老师沟通,最后老师直接摊牌,说小凯一直以来心思根本不在学习上,老是给班级的成绩拖后腿,如果他实在不愿意来学校就不要来了,还暗示可以在中考之后帮他申请初中毕业证。
就这样,小凯辍学了。
因为还未成年,小凯在深圳找不到工作,表婶反复思索之后,决定让他跟着我表叔去工地上。一方面,她想让小凯吃吃苦,体验一下生活不易;另一方面,想着有父亲看着,小凯不至于乱跑。
几个月后,因为忍受不了对儿子的想念,表婶去北方看望小凯。这一去,表叔和小凯轮流游说表婶,让她不要再回深圳了。表叔认为,既然小凯已经跟着他干活儿了,一家人不如就此团聚。那时表叔的工地上事儿很多,需要人帮忙打理,正好做饭的师傅一直嚷着要走,如果表婶能留下来做饭,就可以节省很多开支,“反正都是自己的生意,以后这些钱都要留给小凯,现在应该多给他存钱,让他以后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表婶从没想过离开深圳,可见到儿子,她又舍不得跟他分开。反复动摇斟酌之下,表婶向制衣厂请了长假,准备在工地上试一试。
多年不在一起生活,表叔和表婶没过几天安稳日子就又开始争吵起来。一天,表叔喝醉了,要强行和表婶行房。被拒绝后,表叔就开始殴打表婶。小凯听到了动静,冲进去看到表婶长发凌乱,鼻血直流,气得暴跳如雷,顺手找了一根木棍对着父亲大喊:“你敢打我妈?你们给我离婚!赶紧给我离婚!”
事后,不管表叔如何忏悔和挽留,表婶都坚决地带着小凯回了深圳。母子俩的生活又恢复往常,小凯找不到工作,每天就在家刷手机,表婶只能去求徐浩然的父亲,让他在物流公司给儿子派一份力所能及的差事。
表婶说:“不是家里缺这一点钱,是我不能让孩子就这么一直在家里待着无所事事。既然读书不能让他成长,那就只能期望他在社会中慢慢长大了。”
一晃4年过去了,我也生了孩子。月子里,表婶前来探望,我们就又聊起了小凯。
她说小凯在物流公司干了几年倒也是稳当,每天按时上班,回来就打游戏,自己能赚点小钱,很开心,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这些年,表婶也从未让他上交过一分钱,只要他安安稳稳地有事干,不出去闯祸,她就心满意足了。
小凯说喜欢开车,刚满18岁就要报名考驾照,他说考了驾照以后可以在物流公司拉货,比打杂有出息多了。表婶马上答应了,没成想小凯学车的时候认识了个女孩,对人家一见钟情。女孩比小凯大3岁,俩人是老乡,没多久俩人就成了男女朋友。
虽说女孩才21岁,可在农村老家,这个年纪也该成婚了,所以两人谈了半年,女方家里就催着他们结婚,要求小凯家给10万块的彩礼和1辆车。表婶不同意,她觉得儿子还是个孩子脾气,根本担不起做丈夫的责任。可小凯的牛脾气又上来了,说自己是真心喜欢人家姑娘,而且他初中都没毕业,还指望以后能找到什么样儿的?他保证会好好学车,结婚以后一定好好工作。
表婶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婚恋市场上没什么优势,但他这么早结婚,甚至都拿不到结婚证,万一中途生变,过不了几天女孩儿跑了,那彩礼和车岂不是都打了水漂?可小凯压根不管这么多,对母亲软磨硬泡,还宽慰母亲说那车是给他们小夫妻开的,他们都想有一辆自己的车。
表婶在深圳辛苦打拼十几年,省吃俭用存下来的钱无非也是打算给小凯娶妻生子用,只不过她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反复思考后,最终,她决定满足儿子,但手头的钱不够,只能去找丈夫出买车的钱。得知儿子要结婚,我表叔自然很高兴,只可惜他囊中依旧羞涩,东拼西凑也只凑出了8万块钱。表婶气不打一处来,大骂他一顿之后,就挂了电话。
经过多次协商,女方答应把彩礼降到8万,表婶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小凯却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说人家村里的彩礼都要十几万,女孩家要10万已经是够有诚意的了,表婶却为了2万块钱多次沟通,显得自己不是诚心要娶人家姑娘似的。表婶心里有苦说不出,只能倾其所有给小两口买了辆十几万的车,让小凯满意地结了婚。
那天,表婶看着在小床上熟睡的小宝宝,对我说:“我真后悔那么早结婚生孩子,我只比你大5岁,却已经为了孩子为了生活操碎了心。如果能选择,我也希望能像你这样,有了稳定的物质条件后再生孩子。不论自己还是孩子,都能过得轻松一些。可惜我年轻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一心只想着去大城市,糊里糊涂地嫁人生孩子,糊里糊涂地过了一辈子。”
我最近一次见到小凯,是2021年的春节。因为疫情,很多人都选择留在深圳过年,表婶就带着儿子儿媳来到我们家拜年。
几年不见,小凯看起来成熟了很多,见到我之后,他脱口而出:“老师好。”说完,他似乎也是一惊,之后我们相视而笑,我说:“我已经不做你的老师很多年了。”
表婶悄悄告诉我,小凯婚后跑起了滴滴,没做多久疫情就来了,他本来就没赚到钱,在疫情的管控下更是举步维艰。好在表婶的工作一直都在,可以时不时地补贴一下小两口。
我问表婶是不是还住在上沙,她说最近刚搬到龙岗的一个城中村去了,是个两室一厅,和小凯夫妻俩住在一起,虽说离她上班的厂子有点儿远,但胜在租金便宜。说完,她又开始感叹小凯初中都没毕业,什么工作都不好找,这种苦日子不知道还要过到什么时候,“根本看不到头儿”。而另一边,我表叔也依旧不争气,还想着让表婶和儿子儿媳都离开深圳,大家一起回老家。
讲到这里,表婶面露愠色:“回老家能做什么?老家什么都没有,我宁肯在深圳住城中村,也不回去住老家的房子。但凡你表叔争点气,我们也能在深圳买个小产权房了。”
表婶和表叔的婚姻是不幸的,但我说不出究竟是谁的错。当年,一套借来的西装,一个在大城市工作的身份,到底是帮了表叔还是害了表叔?出生在一个小乡村,漂亮又不甘于平凡,为了去大城市生活仓促嫁人,到底是帮了表婶还是害了表婶?至于小凯,在我看来是最无辜的,他不仅是一场失败婚姻的祭品,也是一个时代的祭品,或许我们都无法想象这个年轻人曾经在幼时经历过怎样的心理折磨,承受过怎样的重担,或许那些自卑压抑会压得他一辈子都起不来。
又过了1个多月,婆婆跟我说,表婶最近又搬回服装厂的集体宿舍了。她嫌龙岗离上班的地方远,又跟儿子闹了不愉快——自从小凯结了婚,就一点都不听她的话了,以前表婶说他几句,他不吭声,现在他动不动就和表婶吵架,还会把自己赚不到钱的事怪罪到表婶身上。
想来想去,我只觉得他们一家三口都是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