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解亦鸿
编辑 | 毛翊君
停摆
在天津陪读一个月,韩雪过得不踏实。这里的人懒懒散散,学生7点半才陆续到校,比儿子在郑州住校时晚了一个多小时,还没有跑操,教务主任要到8点多上班。有个女孩也从郑州转来,之前读的是“大三甲”(郑州排名前三的重点中学),父母都在高校做老师,让老人过来陪孩子。对方妈妈跟韩雪抱怨:孩子没以前用功了,姥姥根本管不住,也没辙,我们还得挣钱。
韩雪最初以为转学流程需要个把月,想着先报个名就回去了,没想到很快办下来。去年12月25日,她赶到天津,登记完不到1小时,就接到第二天可以办入学的通知。她赶紧让儿子当晚自己坐火车过来,她也走不了了。
那几天,办各种证明文件,主要是韩雪一个人来回跑。情绪上的问题,她不想跟老公聊,“他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忙”,还要照顾四年级的小女儿。最后,她就让老公寄一些换洗衣服,还有她在家没读完的书。老公平时不管家里的事,自从两人大学毕业后在一起,他几乎没洗过衣服。韩雪挨个告诉他,什么衣服放在哪儿。收到后她一看,有几件错拿成了女儿的。
●资料图。源自东方IC
夫妻俩之前在天津买了房,距离统筹(指教育部门根据学生实际居住地,按照相对就近原则,统一安排入学)到的学校,通勤还是需要半个多小时。为了给儿子节省时间,韩雪又联系买房时的中介,在新学校附近租了个70平屋子,然后把买的那套租给别人。一系列事情忙完,她才发现,儿子适应得挺快,只有自己的生活全部停摆。
结婚后,韩雪待在郑州20年,有自己的人脉和朋友圈。她和老公是会计专业同学,毕业后老公进了事务所,按部就班地晋升,她不喜欢跟数字打交道,觉得自己有文青的一面,又去上海读历史研究生,也是在那时候生了老大。
后来,老公离开公司创业,她也从体制内出来,跟朋友搞书店,但没经营下去。两人的模式就变成,老公负责业务,她操持家务,尤其照顾两个小孩。她总想做点喜欢的事,去申请了在省博物院做志愿讲解,一直做到组长,现在来了天津,只好又把这些都交接给别人。
生活重心全集中到儿子身上,他一去学校,韩雪就觉得不知所措。看见他早上赖床,不抓紧背英语,她的焦虑会一下爆发,心里埋怨,“我为你牺牲这么多,你怎么回报我?”
在天津上了4天课,儿子就赶上期未考,排名年级前十,全班第二,这让韩雪找到点信心。那些懒散又似乎变成她眼中的“素质教育”——家长会上,校领导在大喇叭里讲初中生参加社会实践获奖了,环保、敬老等五花八门的项目,她听着怪新鲜,“这种在河南开家长会绝对不会提。”
儿子前一年在老家读初二,考试成绩下滑了十几名,韩雪被老师约去面谈,“你儿子最近是不是交友了?回去多跟孩子聊一聊,关注心理状况……”焦虑被层层传递。儿子每周回家一天,一回来就想看电脑。韩雪一去“聊一聊”,他立刻反弹,“我都在学校憋一个星期了!”
小学那会儿,儿子在放学路上会给韩雪讲《基督山伯爵》和《悲惨世界》。五年级有次英语考不及格,韩雪记得他被《老人与海》激励,会说“人不是生来就要被打败的”,之后自己早起背课文,考回了重点班第十一名。到了初中,儿子最常说的是,“妈你别给我买书了,没时间看。”
可眼前这“素质教育”还是让她发愁。儿子第一天上课回来,就跟她吐槽,“我在郑州都开始第一轮复习了,这边还在上九年级下册的知识。”作业也少,儿子放学回来都要先玩会儿手机,她担心他没多久就会融入这里的氛围。她又忙碌起来,搜集天津重点学区考过的期末卷子,让儿子刷题。
她在天津辅导班认识一位河南家长,对方带孩子来待了两周,没统筹到好学校,接受不了这种学习氛围,很快带孩子又转回去了。辅导班老师告诉她,天津好学校的孩子也都在卷,照样找补习。而以前在郑州,尖子生会被学校免费安排补课,不需要家长再投入时间和财力。
之前来天津调研买房的那几天,韩雪和老公就看了十几家辅导班,发现光是初三一年补课,开销就要10万上下。很多一上来就要价八九万的预定金,他们不敢交钱,最后找了一家在教育局备案的正规机构,付了1000块押金,先报上寒假过渡班,学天津中考的答题思路、与郑州不同的教材重点,课时费一天1000。
变数
转学那天,离天津市中考报名结束只剩5天,韩雪没抱期待能顺利搞定。半年来,两地入学政策一再变化,她家的计划也不断妥协。理想中,儿子会在郑州念完初三,直接到天津参加中考——也就是“空降”。
在临考前,把外省市学生录取到某个学校就读,作为应对招生需求的特殊方式,常见于一些人口流动较大的地区。可是去年9月,儿子刚升上初三,天津中考体育评分政策出现了调整。原本,空降生仅凭一次体测,就能补足18分的平时成绩。修订政策规定,空降生的这些分数全部计零。
总成绩少了18分,儿子可能与“市五所”(天津市教委直属重点中学)无缘。要18分,就不能空降,得先转学去天津就读。但是去了那边的郑州家长说,天津学校管得松散。儿子班上有对父母做外贸生意,把老家房子卖了,为了中考举家搬过去。他们就告诉韩雪,“很后悔”。
老公坚持空降,要让儿子尽量在郑州多待一待,把失去的18分提升在文化课的成绩上——毕竟儿子读的是郑州“小三甲”(当地次一批重点中学)的重点班,500多个孩子,他能考到年级前20-80名。
儿子上中学前,夫妻俩教育理念常有分歧。老公常会上手打,甚至扇耳光,说“棍棒底下出孝子”。韩雪护着儿子的自尊心,说老公“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怎么跟个老农民一样。”这种时候,老公会觉得她瞧不起他的农村出身。直到初一,儿子说了句“这样活着还不如去死”,他才反思收手。
谈恋爱时,韩雪常听老公提家里条件不好,说冬天下着霜,他没有鞋子穿,光脚上学。儿子三岁那年,她第一次跟着老公回村,才知道他没在说笑话,房梁、院子都长着草,就是家徒四壁。“他真的是白手起家,一步步走到今天。”有时想想,她也理解。
●资料图。源自东方IC
初三开学时,学校统计中考名单,不打算在本地参考的需要提前报备。韩雪才把去天津考试的计划告诉儿子,“离北京近,去那里读书视野更开阔。”她印象中,儿子挺乐意的。
考名校必须成为儿子自己想要的目标,而不是她画好的饼——这是她认为的“耳濡目染”教育。后来,听到儿子给中考设定目标,是天津重点学区的“一中”,韩雪高兴得不得了,觉得自己平时监督刷题、背课文的努力有了回报。
可去学校拿学籍卡那天,老师很惊讶,没听过这种操作,说会导致“人籍分离”。不管韩雪怎么解释,老师都坚持拒绝给学籍卡。夫妻俩打电话找关系,折腾了四天,联系上教务主任。只有两条路——主任说,要么趁早转学,要么就留在郑州中考。
变数总是很大。同样的时间,一位洛阳妈妈按照前一年的转学标准,没落户但缴满了一年天津社保,仍然没能转学成功,“新门槛卡得更严了,得缴学校所在的河西区社保,我只能再等一年。”
一位培训班的老师告诉韩雪,今年对“人籍分离”查得很严,这一届初三家长纷纷退课,不少这类培训班没了生源,直接关门。韩雪姨妈在河南另一个市教育局工作,她给的建议是,“你没有别的办法,别空降了,只能转学。”韩雪和老公这才下定决心,转!
“每一步都不是按照你预想的来的。”韩雪害怕前期的努力付诸东流——他们在8月的时候,已经花70多万买好了天津的房子,方便落户。前路模糊时,她也在想,如果一开始申请“海河英才行动计划”(天津2018年开始出台的落户新规,放宽了学历等限制)没成功,或是自己没从体制内出来创业,还有个铁饭碗,这些麻烦都不用经历了。
突围
这个计划是韩雪老公三年前先提出来的。“河南考生太卷了,得突出重围。”他们身边的朋友都有这样的想法,有的想去西安,有的想去西宁、大庆等更远的地区。这对夫妻权衡了下,觉得天津是最优选择,985/211录取率、本科录取率都在全国靠前,“落户不了天津,才会择其次。”
王雅兰的家庭谋划就做晚了。当她和老公想到可以带孩子转学时,大儿子已经在读初二,没有时间完成积分落户。去年年初,这位40多岁的郑州妈妈突然得知,朋友的老婆带孩子转天津了,焦虑得一周睡不好觉。她想象多年以后和人家坐一桌吃饭,对方孩子考上985、211,自己孩子考一个普通大学,觉得很没面子。
她赶紧咨询朋友,“也是主张,能迁出去就迁出去吧。”她又到教育机构,得知还有操作去大庆的办法。她老公的老家就在黑龙江某三线城市,折腾了近一个月,他们找出一条性价比最高的路径——“有亲戚可以把房产先过户给我们,用来落户。”
而韩雪早在儿子小升初那年,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申请了天津的英才计划,成功落户。当时韩雪觉得,多亏了自己有研究生学历,同期申请的还有老公的合伙人夫妇,也是为了孩子高考,他们只有高中学历,最终没能通过。
英才计划只能落集体户口,要想让儿子随迁落户,还要解决房子问题。去年8月,夫妻俩专门去天津看市六区的房——这是儿子考入“市五所”的前提。在天津中招名额分配中,市六区划为一体,优质高中学校多,有更多机会考入重点。
韩雪一开始想过,买在上三区(和平、河西、南开),统筹到的学校或许更好一点,儿子上学也近。但老公想买在下三区,80-100万的购房预算,他考虑起码能便宜一万多块,不是老破小,未来也好转手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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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三区早是争抢的赛道。洛阳有个做销售发家的38岁妈妈——大儿子五年级,二女儿三年级,小女儿还不到两岁,已经在为孩子们获取更好的教育资源,全家搬去天津,买房时只考虑和平区和河西区。
韩雪最后接受了老公的决策。虽然下三区教育资源差一点,但那时他们想着能带儿子空降,还可以找辅导班,照样有机会冲刺“市五所”。后来这些路都出了问题,韩雪一想到儿子只能提前转去下三区的垫底校,就觉得完蛋了。
结果,儿子意外被统筹到一所区级实验学校,比他们想象中好很多。韩雪像坐了几趟过山车,折腾半年,总结出一套经验:“去天津上学,你的钱包得鼓鼓囊囊才能成功,它是家长的时间和金钱堆起来的一个东西。”
一个即将大学毕业的男生就一直后悔,当初家里没花25万办下天津的蓝印户口。爸妈20多年前从豫北范县到天津打工,爸爸在建筑工地干活,妈妈进了一家拔丝厂。他也跟着在这里,从小学读到高二。高一那年,爸爸问他要不要花这笔钱留在天津高考,他觉得太贵拒绝了,爸爸也没再劝他。
没有户口,他最后回到原籍读完高三去高考,考上河南科技大学后,发现班里有位天津的高中同学,比他低了50分考进来。他才突然意识到,“如果我留在天津高考,比他分数高,现在肯定上的是截然不同的学校。”
不公
陪读第一个月,韩雪还是抽空回了郑州三天,兼顾一下女儿。她怕老公不适应,在女儿的饮食起居上也照顾不周。之前,她还为此专门跟女儿辅导班的老师挨个打过招呼。最担心的是女儿吃的不好。老公以前从不做饭,韩雪外出研学时,他给家人就煮出一大锅稀饭,吃好几天。她现在老要跟他讲,“吃多少做多少,让姑娘吃新鲜的。”
比起儿子,她老公对女儿有些溺爱,“也不严格监督学习,只要不出事,不被老师请家长,他就很满足了。”韩雪也没有别的办法,在心里安慰自己,“背课文、听写单词那些,他不做也得做,现在是他在女儿的家长群里,如果作业总完不成,到时候挨批评的也是他。”
老公会有怨言,感到不自由,以前想跟朋友聚个会吃顿饭,随时可以去,现在每天只能顺着女儿的时间,学校、公司、家三点一线。韩雪听烦了,“你要是觉得我很轻松,要不咱俩换换?”老公听后不吭气。
●资料图。源自东方IC
十年前,老公做到事务所的主管会计后,跳出来创业,现在年收入几十万,自嘲爱好就是“挣钱”。韩雪想起结婚前,他说过,希望娶个媳妇,“帮我打理好后院,我就心无旁骛地在前面冲锋陷阵。”两人现在的生活,韩雪觉得“基本上就是他以前想象的这样。”
“我们俩对成功的定义不一样。”在医疗圈做企业宣传那几年,韩雪出版过一本医疗史相关的书。她拿着“作品”跟老公分享自己的成就,老公的反应是,“出本书算个啥,你不就是天天啃书吗?又不挣钱。”
自己放弃事业去陪读,老公还可以继续工作,会觉得不公平吗?韩雪听见这个问题时,没有犹豫,“夫妻俩总要有一个牺牲多一点。”
从天津回家的几天里,女儿有时会撒娇,说很想妈妈。韩雪尽量告诉她,“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做饭的时候,韩雪发现女儿会帮她洗菜、切菜了,还说爸爸也会给她梳梳头,虽然还不会扎辫子。她已经很欣慰,“他以前根本不在意这些。”
他们现在最一致的想法是,都认为应该等老大考上高中,稳住阵脚,再考虑把老二接过去——“女儿得先在郑州打下一个基石。” 韩雪想着,老公的公司业务多在线上往来,以后也可以到天津发展,全家就能定居了。她唯一担心的是家里的“钱包”,现在女儿有两个线下辅导班、一个线上辅导班,一年开销三万块,“换算到天津,得按10万做准备。”
那个考虑去大庆的郑州妈妈王雅兰,计划就中断在权衡了小儿子的教育之后。家里多数时候也是她在照顾孩子,如果换个城市,她和老公都觉得,只能带着两个儿子一起过去。但一想到小儿子还在读幼儿园,她又不愿意走了。
这对夫妻都从三线小城考出来,终于立足在这个新一线城市。“现在为了孩子中考、高考走捷径,去一个各方面资源都弱得多的三线小城生活,这跟我们奋斗这么多年,在郑州打下的基础比起来,真的划算吗?”王雅兰感到,这尤其对小儿子不公平,“哥哥享受过郑州的环境,而他被迫要在小城市里长大。”
焦虑到无法抉择时,王雅兰找朋友算过塔罗牌,只记得朋友帮她分析了这一层——她和老公给大儿子的规划,是留在郑州当一名公务员,考公的条件并不要求985或211,进个普通二本也可以,高考结果最不济,他们也有条件送儿子出国读,“中考移民”也不是唯一选择。
老公比较坚决,还想趁寒假时,带孩子们回老家实地感受下。但王雅兰纠结了一个月后,下定决心——“这事儿算翻篇了,以后不许再提,不要再掀起波澜。”去年底,老公又突然给她转了篇文章,作者以喜报数据的形式分析“天津的985/211录取率排全国第二”。王雅兰一下爆发,“这就仿佛我在养育一个有残疾的孩子,这个作者却在我面前显摆自己孩子的阳光和健康。”
●资料图。源自东方IC
如今闲下来时,韩雪开始琢磨孩子花销的问题,想出去再找个工作挣钱,“但是想想儿子初三最后这半年,太重要了,我来天津为的是什么?为了挣那点钱就不专注在儿子身上,把孩子前途给耽误了,更划不来。”
她又反复跟自己说,“不能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孩子身上,期望值越高,也会失去自我。”除了每天早晚给儿子做饭,剩下的时间韩雪就出去转,看看天津的博物馆,问问朋友有没有线上的活儿做。
适应天津的节奏后,她也转而发现,自己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比在郑州的时候要多。她不仅看完了3本600多页的大部头,每周逛两次天津博物馆,还可以抽空写点文博科普的短篇,发到社交媒体。“孩子少管一个,人其实是轻松的。”
第二个月,寒假开始了,韩雪打包好行李,送儿子去上寄宿辅导班。两人拎着一个行李箱、一个装被褥的蛇皮袋子出发。距离开班还有两小时,她打算坐公交车慢慢过去,不打车了,省点钱。
儿子不愿意,觉得拿这么多行李,还有一个蛇皮袋子,坐公车“好丢人啊”。韩雪对这个情景记得很清楚,因为这是来天津后,她第一次训他,“我发现你有点虚荣心了,不是说给你创造这么好的条件,就可以随便攀比。”说了两句,她又想往回收。最后,韩雪还是叫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前,她一直没吭气,儿子主动认了错,又说,“我不能有点虚荣心吗?”
她接住了儿子的话头,“你心里要有一杆秤,将来考上好高中,家庭条件比咱们好的多了去了,都要跟别人攀比吗?爸爸尽他所能,一切努力,咱家只能达到这个程度。可能咱们一辈子的终点,不过是别人的起点,对吧儿子?”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