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发誓,我的电脑一辈子都归你管吗?”
“是啊,我是说过这话。可当初说的时候,我也没想到你真的过了十几年,还是啥都不会呀。”
2003年10月15日,北京,傍晚,风很大。
天空暗了下来,下班的人群行色匆匆,我躲在海淀区一个公交站的金嗓子喉宝广告牌后面,默默地做着心理建设,脑子里却不断闪现着电影里的那些行凶杀人的细节。我攥紧了手指,迈着发抖的双腿走上天桥,看见一个穿着墨绿色休闲西服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朵玻璃纸包着的玫瑰,他站在桥上东张西望,和周围的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玫瑰花是之前约好的暗号,我猜他就是我要见的那个网友了,不由得侧身躲在人群里观察他。当他的眼神顺着人流向我这边射过来的一瞬间,我害怕极了,感觉自己正在走向《今日说法》或者《法治进行时》里无数抢劫杀人的案例之中。我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想迈步向前,不敢;退步悄悄溜下天桥,又不舍。就这样,进退两难地陷在了那个人流拥挤的天桥。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网友的经历。我还没见到人,就被自己过于丰富的想象力给打趴在地上。那年月,网友见面是个新鲜玩意儿,我不熟悉。但是交笔友、报纸杂志征婚征友绝对是青年人之间流行的事。我妈生怕我也干这些不靠谱的事儿,日常给我普及各种法制文摘以及她从晨报、晚报、青年报法治版上看来的各类恶性案件。
托我妈在大学图书馆工作的福,我浏览了全国各个地区的犯罪案件,对于各类街头骗术,抢劫诈骗杀人套路都烂熟于心,甚至于对弹道学、痕迹学以及各类刑侦手段都有所了解。尽管我不曾上笔友的当,但是眼看着要栽在互联网的深坑里。
天桥上的男人叫老曲,是我在水木BBS上认识的男生。那会儿高校的BBS正如火如荼,老曲在他们学校的论坛上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至于具体是哪号人物,其实我也不知道。
据老曲在QQ上跟我讲,他1997年作为“市状元”考入清华,学机械工程。毕业后,老曲一头扎进一家当年互联网行业的风云公司,做起了“挨踢(IT)”工作。老曲自诩城市精英、单身贵族(现在叫单身狗),业余时间常组织一帮人打卡北京的各个旅游景点或者到夜店包场。工作4年后,老曲又机缘巧合地以总分第一的成绩考回母校,念MBA。回学校之后,他仍然是风云人物,擅长策划并组织各类聚会。据他说,学校附近的酒吧老板、烤串儿店老板都是他哥们儿,而他本人相貌俊朗,身材高大,喜欢健美……总之,他的描述特符合我这么多年积累下的对骗子的“画像”。
那时我只是一个还在念书的普通大学生,一个害羞、内向、胆怯,外貌也相当普通的“四眼姑娘”。理智告诉我,老曲要么是个满嘴跑火车的社会油子,要么是个刻意包装过的骗子。
但无论他是哪种,我这亏都吃定了,我那该死的腿止不住地朝前迈去,只因为——这种无中生有的邂逅,太迷人了。互联网这玩意儿,太神奇!
2000年,互联网潮水一般涌入北京人的生活,我猛然发现周边的同学朋友们,家家都搬回来一台嗡嗡响的大机器。很快,老师讲课时也开始说:“这些东西网上都有,你们可以去网上看看。”
于是,我发现不买电脑不行了,但怎么买也是个大工程——大家都在说中关村如何如何,这种显卡配那种主机,再加上某某的CPU、内存以及某某牌子的声卡,就能组合成一台性价比最高的电脑。可这些“黑话”我完全弄不懂,我自己去了一趟中关村,在迷宫般的海龙大厦里走了不到10分钟,果断认定我来不了这个——于是我出门右转,直奔长城电脑专卖部,订了一台9888元的台式机。而这台改变我命运的电脑,现在已寿终正寝,但仍静静地站在我家的电脑桌下面。
过了几天,两个叼着烟卷的男人敲开了我家的门,然后呼哧呼哧地搬进来一个大箱子。他们把包装一拆,把机器的各种连接线和电源线一接好,就打算撤退了。我急忙拦住他们,让他们教会我电脑的基本操作。两个安装师傅嘴里的烟头抖动了一下,互望了一眼,又看了看我。
彼时,家里只有我和我妈,老母亲整天只知道“两点一线”地上班,对互联网一无所知。而我作为家里唯一的年轻人,虽然考过了英语四级,但是对着电脑上那一串串跳动着的字符加数字,完全手足无措。
两个安装师傅叹了一口气,从口袋中掏出几张碟片,打开了电脑,开始给我安装系统和基本的办公软件。然后又教会我怎么上网,怎么用文档……经过40多分钟的“扫盲”,我学会了开机和关机。
两个安装师傅又叹了一口气,说:“姑娘,你还是找个男朋友吧。”便逃也似地跑了。
男朋友我虽然找不着,但我也有自己的招儿。
敏敏是我妈所在大学里的学生,广东人,她高而壮,一头自然卷总是呈爆炸状,无论何时看见她,都觉得她似乎刚睡醒。夏天,敏敏长期穿着一件蓝黑色T恤和一条大短裤,所有见到她的人,都得怔2秒,才能想清楚她的性别。
我经常溜达到学校里去打网球,电光石火间,就和敏敏对上眼了——因为我俩都属于永远接不到球的“奔跑派”。在场边擦汗的时候,敏敏得知我也喜欢玩扫雷游戏,她眼睛里的火花就更多了。我则迅速摸清了她的技能点,敏敏早就考过了计算机证,而且对于电脑组装这块儿相当熟悉。她同宿舍女孩的电脑,都是她帮着买的。
当一个女孩对电脑和互联网过于精通时,大家就拿她当男人使,我也是。
很快,敏敏就开始被我邀上门解决各种电脑小问题。她随手在键盘上敲击两下,我的电脑就进入了蓝屏程序界面,然后她就一边滑动鼠标一边摇头,说一大堆我听不懂的术语,或者问一些我摸不着头脑的问题。看我一脸懵懂的样子,她只能叹口气开始噼里啪啦敲键盘,啪嗒啪嗒按鼠标。
看着敏敏熟练地摆弄着电脑,那专注的神情甚至让我对她产生了依赖感。最后,她长舒一口气,说:“好了。”我还在旁边不明所以但感激涕零,差点双手奉上一支烟给她。
敏敏教会了我咋上网——把电话线拔下来插在电脑机箱上,随着一阵古怪的拨号声,电脑连上了那个神奇的网——互联网。在地址栏输入一串网址,然后一拍回车键,电脑的页面就开始变换。这个神奇的过程深深地击中了我,从那之后的好几年,我总是做同样的梦: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一串网址,然后猛地一拍,白纸上就开始显现实时的网页。
敏敏还教会了我玩《暴力摩托》《仙剑奇侠传》和赛车游戏。更有意思的是,她还给我下载了一个奇妙的软件——OICQ(QQ前身),竟然可以不见面、不打电话就能跟陌生人聊天,只要记住一串号码,就能在茫茫人海中锁定某个具体的人,这太不可思议了!那段时间,我疯狂地加好友。每当“咳嗽声”响起时,我的心跳就加快。
因着敏敏的带领,我在互联网大潮里游得挺欢实。但是好日子没过两年,敏敏就毕业了,去往南方城市工作。没了救生员,我一下子被拍回互联网的海岸,搁浅在沙滩上。我的电脑又开始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小毛病,比如开机时会出现几个高亮的字符,会发出奇怪的“嘀”声,有一次甚至无法开机进入蓝屏状态。
眼看着再有几个月就要写毕业论文了,这样下去可不行。我焦虑不安又无可奈何,心知是该找个“长期维修工”了,啊,不对,是“长期男友”了。
但到哪里去找个靠谱的,懂电脑的男友呢?
由于电脑机箱太沉,我无法独自搬到学校宿舍去。在校的时候,晚上我经常搬把椅子坐在舍友身后,看着她们上网。舍友小甜,人如其名,白胖丰硕,肤如凝脂,如同扣在蛋卷筒上的一球香草味冰淇淋,将化未化。我总是坐在她身后,透过不多的缝隙紧盯着她的电脑屏幕。
当时,我们已经大三,马上就要实习毕业。小甜一进大学就两眼放光地宣誓要谈一场甜甜的恋爱,然而奋斗了3年,这个愿望始终没能实现,她也对本校男生失望透顶。眼看要大四,小甜把目光投向了其他高校,比如清华大学,外号“五道口男子职业技术学院”,该校男生以人傻、质量高、数量多而闻名一方。小甜每次谈起该校男生,那种欣欣然的神情和我妈谈起商场的特价衣服是一样样的。
小甜坚持每天浏览该校的水木BBS,试图从中抓住一个男人。她的坚持不懈也造就了我的坚持不懈,我夜夜雷打不动地坐在她身后浏览网页,看她从高质量男性聚集的“电脑之家”“C++”一直溜达到专业牵红线的“鹊桥”版块。
我当时还奇怪:为什么很多人在帖子里详细地阐述了自己的情况,说希望女生联系他们,可是啥联系方式都没留下?好巧不巧,我发现其中有一个人老老实实地留下了自己的QQ号,一看,号码只有5位数,而且以“80”开头,后三位数正好是我爸的生日。这也太好记了吧?
说实话,我当时生怕小甜顺手点开屏幕右下方的QQ,把那个号码输进去。然而幸好她只是无知无觉继续向下翻看页面。坐在她身后的我,默默记住了那个号码。
周末回家后,我迅速开机,以神圣而复杂的心情在QQ查找一栏里输入了那个号码。虽然是在水木BBS上看到的,但是我脑中警报始终响个不停,总觉得对方一定是个骗子、抢劫犯或者预谋犯罪者。
“只要对方不在,我立刻就把他删除了。”我狠狠地下了决心。
加了之后,对方的头像是灰的,他果然不在。我松了一口气,感觉老天爷似乎又救了我一命。然而这口气还没出完,那个头像突然变成彩色,紧接着跳动起来……
此人,正是老曲。其后每次聊天,我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字斟句酌,拒绝透露任何个人信息,然后又扮演出一副天真欣喜的小女孩样。没想到老曲这个“傻直男”竟把我视为“知音”,大讲特讲他在互联网公司的辉煌经历。
那个年代,各种论坛火爆异常,最火的聊天论坛当数“天涯”,最火的文学论坛则是“榕树下”,另外还有“西祠”等论坛,吸引了一大批文青。老曲主持的则是一个行业论坛,为了吸引人气,他做过很多活动,比如搞积分制,抽奖,发帖越多中奖几率越大,奖品是一个大钻戒。作为初代专职版主,老曲享受了无数网友的尊崇。公司老板也极为器重他,给他的活动经费相当充足。所以他能带着百十来号人浩浩荡荡地杀进颐和园,也能带领上千网友包下某夜场,前呼后拥、一呼百应。
每次老曲说完一件事,我基本都是做一些“啊,真的吗?”“哇,你好厉害呀”之类的无脑回应。我一边忍受着电脑的“嘀嘀”声,一边表达着我的天真与崇拜。一切的一切,只为了能把他的毛捋顺了,让他成为我的“长期维修工”。
估计是我的反应渐渐激起了老曲的好感,他问我要照片,我慌得心跳如擂鼓。琢磨半天,最终在网上找了一张摄影技巧不那么好的美女图发给他。他对此很满意。聊天中,我夹杂着问了他不少关于电脑的问题。但他说他也弄不清楚,要见到电脑才行。
我在屏幕前不禁冷笑出声,他不就想见面吗?紧接着,我就开始计划起来,可以先见一面,看看这个人是否靠谱。如果靠谱的话,再考虑进一步带去给我修电脑。见面地点必须具有:公共场合、地形熟悉、便于撤退等三个特点。思来想去,能够符合这三个条件的,只有我们学校门口的天桥了。
站在天桥上,我把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脑后扎着马尾辫,身上穿着我最喜欢的牛仔蓝大衣,下身是米黄色阔腿裤,脚上蹬着一双白球鞋。万一过会儿需要奔跑,我觉得球鞋能帮我撤离得更快一些。而且我也绝不能让他知道,天桥旁边的大学就是我就读的大学,更不能让他知道我的年级和专业。我在脑子里把一切细节都过了一遍,确信哪怕对方是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我也能及时逃脱,才扶了扶眼镜,迈着自信又颤抖的步伐走了过去。
命运的齿轮开始“咔咔”转动,只是我当时根本听不见。
走到老曲面前时,我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然而老曲的目光却毫无停留地从我脸上滑了过去。直到我叫出他的网名,老曲才定睛看我,而我分明在他脸上看到了吃惊和失望。我这才想起来,我给他发的是假照片……
面对老曲惊诧的目光,我支支吾吾地承认自己发了假照片,我一时间感觉自己仿佛才是骗子。趁这工夫,我死命地好好看了看他。网上聊天时,老曲自称相貌俊朗,但真人也就是普通的浓眉大眼,而且颧骨还有点高。其实,我更偏爱长相温柔的单眼皮男生。他还说什么身材高大,我看也就比我略略高一点,踮踮脚就能平视他的眼睛。至于常年健身有六块腹肌,大秋天的,人人都穿着外套,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俩面对面站着,望着彼此傻笑,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好。老曲略带笨拙地把手里的花递给我,头扬了扬却找不出什么话来说。周围人群拥挤,挤得我们有点踉跄,要不断变换站姿才能抵抗人群。
他拿手臂在我身边护卫一下,另一只手大气地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指向天桥另一侧的一家灯火通明的餐厅,说:“咱们去那儿吃饭吧。”
那是一家新开的自助餐厅,在千禧年初的北京还算是个新鲜事物。我的好多同学都去吃过了,大家对那里的烤鸡翅和披萨称赞不已。我一直想去尝尝,这也是我把见面地点定在这里的一个隐秘原因。见老曲主动提出来去那儿,我欣然应允。
老曲伸出一只手在我后腰部位微微虚悬着,另一只手拨开我前面的人群,护送着我到了餐厅。一进餐厅,我正要找地方落座,却见老曲大踏步走到前台交钱,他回头看见我惊诧的目光,忙解释说:“自助餐都是先交钱的。”
我点点头,心想他果然是社会人,懂的就是比我多。
我们各自拿了一包纸巾包着的金属刀叉,落座一盏复古餐灯下。坐下之后,面面相觑,又无话可说了。我突然发现一件好玩儿的事,两人能在网上聊得恣意飞扬,那些帅气潇洒都是因为不见面的缘故;当见面之后,仿佛空中飞翔的鸟儿“啪叽”一下摔到了地上,现实总是如此尴尬和瑟缩。
老曲试图挽救这场颓唐的见面,提议先去拿点吃的。他“呼啦”一下站起身,引领着我走向食物区。我们端着许多鸡翅、沙拉、披萨走回来,再次坐下后,马上又重新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境地。
这时,我发现和陌生人来这种餐厅是个大错误。虽然是新潮餐厅,可哪好意思当着人的面拿起鸡翅来大啃特啃。最后我只好拿起鸡翅,在边缘轻轻地撕下了一点肉来吃,就再无动作了。
枯坐了一会儿后,老曲忍不住主动挑起话题。说来说去,还是他以前那些辉煌经历,只是这次他加了许多有趣的细节。比如,他说有一次他组织了一个网友聚会,其中一位网友网名叫“蜘蛛”,因为本人长手长脚,身体消瘦,看起来就像一只大蜘蛛。聚会那天,该网友姗姗来迟,一进门冲着已经落座的众人一抱拳,说:“大家好,我是蜘蛛。”网友正以为众人会站起来欢迎他,没想到却得到一阵哄堂大笑。
我愣愣没明白,老曲笑着说:“因为大家听到的是‘我是只猪’啊。”
我“哈哈”笑起来,开始有点相信他吹的那些牛不全是假的了。
笑过之后,老曲又找了新话题。他胳膊撑在桌上,十指交握托着下巴,装出一副商业大佬的样子问我:“我在读MBA。你懂什么叫‘MBA’吗?”
我被他这严肃搞懵了,只得摇摇头。他突然噗嗤一乐,说:“MBA就是Married But Available(已婚但仍可约会)。”我又哈哈笑起来,同时觉得这人有点不正经。
这就算是那晚的小高潮了,笑过之后,我俩仍是没什么话可说。老曲眼睛翻了翻,被我盯着看,他有点不好意思了,低下了头。那一瞬间,我觉得他有点可爱。
其实,一直盯着他,我也累得慌。要结束了,我面前的东西也没怎么吃,胃里由于紧张顶得厉害。更何况,我还要一面仔细地观察着老曲,一面攥紧自己的包,一面仔细观察周围,一面在心里盘算几点走合适,嘴上还要应答着老曲的话。多任务操作,我累得头昏脑胀。
更有意思的是,我发现老曲面前的东西也没怎么吃。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还红红的,不是城市精英、单身贵族吗?不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吗?他的紧张反倒让我镇静下来。
之后,我吃了一块小蛋糕,这是那晚我唯一完整吃了的东西。
再次走回那个天桥,天早就黑了,天桥上也没什么人了。老曲活动活动身体,稍微放松了一点。他看着天桥下的一排灯光提议说:“要不去酒吧喝一杯吧?”
我此刻已经冷静多了,听到这种提议时,没有惊慌反而觉得可笑。比我大5岁一男的,居然还想装社会人?我轻轻冷笑一下,轻描淡写地拒绝了他,然后出其不意地礼貌道别,再走下天桥假装要坐公交车离开,实则一拐弯就趁黑溜进学校。
进了学校,我按了按胸口。好险好险,又活过了一天。除了白吃一顿饭,这次网友见面,没给我带来了什么。实际上,那顿饭我也没怎么吃。
这次见面之后,我虽然对老曲放松了一点戒心,但也不敢答应他的第二次邀约,更不敢让他到我家来修电脑。何况,我还有点记恨他第一次见到我时,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我本来下定决心让这次网友见面事件到此为止,可是我那破电脑,每次开机时显现的高亮字符都不一样,刺耳的报错声也不间断折磨着我,感觉命不久矣。得,我还得找他。
一个星期天中午,我闪现清华东门,望着进进出出的学生,我拨通了老曲的电话。电话里,他的声音十分欣喜:“你怎么来了?”
我压制住笑意,说:“我来看看你呀。上次你请我吃饭,所以打算今天来看看你。”
老曲很高兴:“你等一会儿,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我立刻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躲了起来。我今天来这的目的就是想确认一下,老曲到底是不是真的在这所著名的高校念书,一会儿看他到底是从校外来还是从校内来。躲在阴影里时,我觉得自己真是太机智了。
过了10分钟左右,老曲穿着一件夹克衫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从大门里出来。看他出来,我本来想从阴影里跳出来,给他一个惊喜,然而老曲却像不认识我一样,丝滑地从我前面骑过。接着单脚垫地,东瞧西看,目光从我身上扫过了好几次,但就是认不出我。直到我大喊他的名字,他飘忽的目光才锁定我,并且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原来你是这个样子的呀。我都没认出来。”老曲的脚用力蹬了一下地,自行车便滑了过来,车子刹在我身边,他上下打量我,眼中露出惊喜:“你的样子,变化太大了!”
我低头看看自己,今天的我确实有点不一样——我摘掉了大眼镜,戴上了隐形眼镜,头发也散了下来,披散在我新买的修身小毛衣上,下面我穿了小黑裙子和靴子。
虽然有些变化,但也绝不至于完全认不出呀。这人是个“外貌党”,我心里的警铃又响了一下。但是看在电脑的份上,我决定忍过去。
老曲热情地带我进了校园,散了会步。他一一给我介绍,这是操场,那是大礼堂,那边是活动室。他以前办健美俱乐部,就是在这里搞活动。说着说着,他还特意鼓起胳膊上的肌肉让我摸:“你看看,我的肱二头肌有多硬。”这种直男下头行为,我也忍了。
接着,我们又到了他宿舍看了看。当我看到他的书桌上堆放着六七本厚厚的全英文教材以及一个厚实的戴尔笔记本,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中间他室友回来,很自然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拿了本书又出去了。男生宿舍很热闹,走廊里总是响起他们的口哨声和大声说话的声音。我不担心他会怎样我,但是房门一关,门里门外毕竟是两个世界。因此,我的警惕仍然没有放松。
“来,喝水。”老曲把一杯水递到了我手边。我笑笑接过来,把水放在桌上,一口也没喝。聊天聊了许久,那杯水还是那样放着,我一点儿都不碰。他看出了我的异样,笑着说:“喝水呀。”我仍旧笑笑,但就是不喝。假装好奇四处看看,趁机又站到了离门边更近的位置。
傍晚,老曲带我到他们宿舍旁边的十一食堂吃酸菜白肉砂锅。他还得意地介绍,只有十一食堂才卖这个菜,别的食堂都卖炒菜、米饭、米线、牛肉面什么的。其实我更喜欢吃米线,有哪个女孩子会喜欢吃肥腻的五花肉?我心里再次对这位直男大摇头。但是看他掏出了学生餐卡,我心里更踏实了一点。
吃完了饭,老曲把我送到校门口,一招手,来了辆出租车。他把我按进去后,又拿出了20块钱递给我,说算作车费。我跟他推搡了几下,收下了。回去的路上,我又按了按自己的胸口。看来,离他去我家帮我修电脑,又近了一步。
11月初,我的生日到了。恰好那天是周六,老曲早早赶到了我的学校,说要带我出去玩一天。走到路边,他一抬手招来一辆出租车。我俩坐进去,直奔石景山游乐园。这天天气很好,阳光晴美,天空又高又蓝,是北京秋季最美的时刻。
我们俩玩了各种项目,在玩飞旋云霄的时候,我俩大声唱着“你是新新新新来的吧”——这是中国初代说唱歌曲《大学自习室进行曲》。其开头的“哟哟哟哟,今天天气不错,挺风和日丽的,我们下午没课,感觉挺爽的……”相当应和我们当时快乐的心情。
午饭我们就在园区解决的,他请我吃了烤羊肉串、酸辣粉、关东煮、糖葫芦、冰淇淋、华夫饼……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每次需要付钱时,他总是猛地跨一大步向前,衣服向后一甩,掏出皮夹子问服务员:“多少钱?”
我就欣赏他这股子潇洒劲儿。你别说,还真别说,他喜欢装社会大哥这范儿,我还挺受用的。
天色擦黑时,我们尽兴而归。他把我带到上地的一家火锅店,说那是他以前上班时经常来吃的一家店。该店素以物廉价美而著称。别人过生日,不是应该搞搞浪漫气氛吗?虽然我对老曲的这种无脑操作有点小意见,但还是觉得他这人不错。
吃完了火锅,我俩带着一身麻辣味走上夜晚的街头。冷风呼呼把刚才我俩之间的热烈气氛给吹散了。我以为他会潇洒地再招来一辆出租,但他却把我带往了公交站。
“怎么不坐出租车了?”我的出行水准好像被他抬高了。
没想到,他突然就苦着脸说:“我没钱了。”
“没钱了?什么意思?”我问。
“我的卡里就剩200块了。”他说。
恰逢一辆公交车进站,他带着我挤上了车。上车后,我还在热心地给他出主意:“你就没有快到期的定期存款吗?撑到那时候就行。要实在不行,就跟你父母要一点儿。”
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我没定期存款。我爸妈也不可能给我钱。这200块就是我全部的钱,花光就没了。”
真是难以置信!我又反复向他确认了几次。我真的震惊了,足有1分钟没说话!大脑空转了半天,感觉这种情况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我父母一个是公务员,一个在大学工作,家里算不上多么富裕,但也算小康。在我的印象中,父母如果没钱了就去银行取点儿,大不了损失利息。我从没想到过一个人会没有定期存款保障,没有父母托底,一个不小心就会坠入深渊。虽然我的原生家庭也不算多么幸福,但是我从来没有意识到,人生还有一种过不去的窘迫——穷。
架不住我反复追问,公交车上,老曲终于开始摘下自己的潇洒面具,把他更真实的一面展现给我。
老曲出生在一个中原农村家庭,原本他家还算是村里的富裕户,但是摊上了一个爱折腾的爹,做小生意,贩运猪肝、猪心来卖,后来甚至买了一辆二手大货车跑运输。可惜他爹运气不好,干什么都赔得一塌糊涂。有时,他家里会一个子儿都拿不出来,还得打破老曲的存钱罐去交电费。
每逢过年,都会有债主们上门要债,他们不闹不喊,安安静静地坐在老曲家炕上。到了饭点儿,老曲妈妈就炒两个鸡蛋,炸点花生米招待债主们。债主们边吃菜边喝酒,到傍晚时,才醉醺醺离去。虽然没有什么难堪吵闹的场面,但是家里的大炕上坐着几个陌生人,一声不吭地喝酒吃菜,父母唯唯诺诺地陪笑——这个场面,成了老曲脑海里萦绕不去的噩梦。
唯一的安慰是老曲学习成绩不错,每次都考第一。据说,他在上高中时,就是县里的名人了,无论是全国数学奥林匹克竞赛,还是化学、物理奥林匹克竞赛,他都拿过第一。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家的那天,老曲正和他爸一起修补漏雨的房子。满身灰泥的他拿着那个信封,终于看到了希望的未来。
也是到这里,我才明白老曲的人生和我的人生完全不一样。我上中学时,暑假基本都是在夏令营和玩闹中度过的,而老曲则是在割麦子、卖西瓜、运猪粪中度过的,伴随着无尽的炎热和劳作。老曲说起过割麦子的痛苦,无数麦芒往肉里钻,刺痒无比,不能洗澡也不换衣服,为了抢收,一天只睡5、6个小时。卖西瓜时,他用一辆板车拉着几百斤的西瓜去集市,上坡时腰几乎快要被压断了,但是他不能退后,后面是贫穷的父母,等着卖西瓜的钱度日。寒假,老曲的任务是在集市上卖猪肝,顶着寒风站一天,双手整日浸泡在血水里,手背上满是冻疮。
“我想好了,如果我没考上大学,我就南下打工去。我绝不在农村待着。”在晃悠的公交车上,老曲这样跟我说。
可惜,早年的贫困没促成他节俭。大学毕业后,老曲工资不低,穷人乍富,呼朋唤友,吃喝玩乐,花了不少钱。后来他帮家里还完外债,建了新房,积蓄就没剩多少了。
这次MBA入学,学费都是向朋友借的,买了教材之后,积蓄就见了底。而老曲父母准备种果树,正为树苗钱发愁呢,更不可能支援他。
我久久没说话,心里暗暗算了下,这些日子以来,他为我花的钱不少。于是,我对老曲说:“要不,我借你点儿钱?”
老曲做了个手势制止了我,说:“我在系办公室接了个活儿。他们进了一批英文教材,正找人给翻译。我接了这个活儿,如果一个月内能做完,应该就缓过来了。”
多年后,“杀猪盘”骗局兴起。我一看,老曲当年步步精准地踩在“杀猪盘”的点上——一开始为女孩狂花钱,博得好感之后就开始哭穷,让对方心生怜悯主动借钱——可惜,当年我们都不懂这套路。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又去了老曲宿舍几次。每次去,都见他坐在电脑前,心无旁骛地敲字,翻译文稿。他翻译极快,看一段英文,然后噼里啪啦地敲出中文,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往往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不停地读英文、打字,不喝水也不上厕所。
我在旁边坐着无聊,没话找话。他却充耳不闻。等我急了,拍一下他的肩膀,他才猛醒过来,愣愣地看着我,好像忘了还有我这个人。这下我见识到了,能考上这所大学的都是些什么人了。小时候读《居里夫人传》,里面写居里夫人学习的时候可以达到不知时间、无视噪音的程度。我以为那是杜撰,原来真的有这种人。
一个月过去,老曲收获了9000块钱报酬和坐骨神经痛。这导致他不能坐着,只能拼命溜达,即使站着的时候,也要做原地踏步的动作。
我觉得,是时候把他引进我家帮我修电脑了。
“你这电脑没啥大问题呀。”老曲在我家,俯身看着电脑屏幕上跳动的字符说。
这一句话,就让我的腮帮子止不住地抽搐,困扰了我那么久的电脑问题,居然“没啥大问题”?
看我表情怪异,老曲解释说开机时的高亮字符和嘀嘀声,是提示我内存不够了。电脑用久了都这样。他给我清一清内存,就好了。
好吧,真是会者不难呀!我们正在说着,门锁“咔哒”响了一声,我妈回来了。我和老曲同时从电脑桌后面抬起了头。
“这是谁呀?”突然见到一个陌生男人,我妈的警惕性比我还高,毕竟我通读过的那些法制报道,她都全部先读过。
我忙替他们做了介绍,即使听说老曲是清华的,我妈的脸仍然绷着,只是说话稍微柔和了一点:“那什么,小曲,谢谢你啊。一会儿在这儿吃午饭吧。”
此时的老曲早已跟我熟络,一点儿也不端着,很干脆地回答:“好啊,阿姨。”
饭后,老曲提出建议:电脑老在家里放着可不行,马上就要写毕业论文了,查资料、写东西都得用电脑。我应该把电脑搬到宿舍去。
这我当然高兴啊!我早就想搬了,可我没力气。我连把电脑机箱搬到隔壁屋去都费劲。
老曲自告奋勇地说,他可以帮我搞定。说干就干,第二天老曲就带来了纸箱、绳子、海绵和一辆出租车。我妈对他态度稍微温和了一点。因为昨晚,当我妈厉声斥责我不应该把陌生人带到家里来,我就把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都告诉给了她,这才让她稍微放了心。
到了宿舍,小甜大吃一惊。她对于我“大变活人”的戏法,很是好奇,不明白我为什么能在两个月内就变出一个帮我搬电脑的男生。趁着老曲帮我插连接线,小甜一会儿冲我挤眼睛笑,一会儿拿手指头使劲捅我。我不敢接招,心里多少有点虚,我不想让她知道,这个男生是从她电脑上看来的。
临走时,小甜凑近我的耳朵:“这是你男朋友啊?”
我摆摆手:“不是。”
小甜就笑得很神秘:“能够随叫随到的,就是男朋友。”
搬完了电脑,我请老曲在学校餐厅吃饭,顺便还买了个香瓜给他。老曲借了一把刀,剖开香瓜和我吃起来。吃着吃着,我突发奇想,问他:“你说人类是不是很奇怪?这么大个脑袋,却由那么细的一根脖子支撑起来,难道脖子不会断吗?”
我说这话时,脑中已经出现了自己脑袋掉在地上,到处轱辘乱转的画面——这个场景我至今都记忆深刻,因为其后我马上经历了人生的一个大劫。
老曲觉得我莫名其妙,说:“所有人都是这样啊,好端端的,脖子怎么会断呢?”
我摸摸自己的脑袋,说:“我觉得我脑袋就很沉,好像脖子支撑不住脑袋似的。”
老曲丢掉手里的香瓜,一摸我额头,“呀,好烫。”而我只觉得他的手好凉。
随后,他赶紧拽着我到了学校门口,招了一辆出租车把我送回了家。
到家后,我妈给我吃了退烧药,让我躺下睡觉。我出了一身汗,烧降了下来。然而到傍晚时,热度再次起来,烧得我昏昏沉沉的。
就这样,热度降了升,升了降,反反复复三四天,就是不见好。到了第5天,我的胸口突然疼起来,像是窜了筋,又像是胀了气,吃什么止痛药都没有用。而且这疼痛发展迅猛,慢慢侵占了我的呼吸。每次呼吸,我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胸口的肌肉随着吸气和呼气而起伏,这起伏似乎压到了心脏,让我痛苦不已。为了减轻疼痛,我必须放慢呼吸,小口小口地吸气,然而进气太少,又让我觉得窒息。于是,每小吸几口之后,我得忍住剧痛猛地张大嘴吸一大口。来来回回的,折磨得我生不如死。
老曲给我家打来电话问情况,是我妈接的。我妈说我一直没见好,拜托他跑一趟我学校,到系里给我请两个星期的假。请假之后,老曲又来问怎么样。我妈说我现在疼得没法呼吸。昏昏沉沉中,我听见我妈的声音都急出了哭腔。老曲也急了,说:“赶紧送医院啊。”然后他让我妈等着,说他马上就到。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迷迷糊糊中被人扶了起来,然后被人背下了楼,接着被送进了出租车。据说到了医院门口,他和我妈还发生了一点小争执。我妈想着,大白天的,看门诊得了。老曲就说:“都啥时候了,还不赶紧看急诊?”
事后证明,老曲是对的,我坐在医院的硬椅子上被硌得疼,浑身滚烫,胸口疼痛让我不停地用脑袋磕墙。医生检查后,说是急性胸膜炎,胸腔积液很多,要先打抗生素治疗,实在不行就得住院,把积液抽出来。第一次吊瓶打完,我就可以回家了。医生让我们把剩下的药拿回家,就近打点滴。
我的烧退了,但是这令我更加痛苦。之前烧得迷糊了,我在半梦半醒之间,痛苦没有那么尖锐。现在头脑清醒了,胸痛的情况丝毫没有减缓,每次呼吸胸腔起伏,那种撕裂的疼痛让我脑袋发蒙,我感觉活着的每一秒都在受罪。老曲看我脸都变形了,又跑到急诊室问医生,什么时候才会不疼。医生说要把炎症控制住了,疼痛才会减轻。我听见这话,心头掠过一阵绝望,我真的怀疑自己能否活到那个时候。
回了家,怎么睡觉又成了大问题。我不能躺下,一躺下,胸口就疼得像要裂开一样,喘不上气,全身汗如雨下。最后,老曲只能把我放在沙发上,拿所有的靠垫和枕头垒起来支撑住我。
我就这样日夜坐着,坐着醒、坐着睡,不能动,不能大口喘气,也不怎么能说话。老曲白天一有空,就跑来陪着我。为了不牵动胸部肌肉,我每次说话都气若游丝,一句话只能蹦两三个字。
我让老曲给我讲故事解闷,讲他的事。老曲无奈,只好给我讲起了前女友的事。他说前女友是个很挑剔的人。有一次,女孩想要一辆自行车,老曲二话不说马上买了一辆自行车给她。可女孩见到自行车后,第一句话不是感谢,而是“你怎么给我选了个这么丑的颜色”。这一下子伤了老曲的自尊心。
我虚弱地问老曲,那自行车到底是什么颜色。老曲大剌剌地说:“粉色的呀,你们女孩不都喜欢粉色吗?”我想笑,但是胸口的疼痛不允许,只是嘴角牵了牵。要解释这个问题实在太复杂,我没那个力气,只能让老曲继续抱着他的迷思。
我病了接近1个月。我妈得上班,不能一天到晚照顾我。有时候,她就拜托老曲带我去校医院打点滴。老曲来了,先是蹲身帮我把脚塞进鞋里,给我系了鞋带,再扶我下楼,然后把我抱起来放在我家的自行车后座上,推着我去校医院。从家到校医院那条平坦的大道上,我从来不知道上面居然有这么多坑洼和石子。每当自行车颠簸一下,我胸口就疼得要裂开一般。因为我接连不断的惨叫,老曲只能小心更小心,慢慢地,像要在地上捡钱似的,绕开一个个小坑、小石子和路缝。平时5分钟的路,我俩要走半小时。
那个时候,老曲早已不再是可怕的网上的陌生人,甚至跟我也超出了男女的界限。他天天扶着我、抱着我,肢体接触不知道有多少次。
一开始,我很不好意思,特别是当着我妈的面,但是疼痛、高烧和虚弱让我顾不了这许多。我常常无力地靠在他身上,热气喷在他的颈窝里。他就这样让我靠着,一只手扶着我的后背,另一只手撑着沙发,挺直自己的身子以方便支撑着我的体重。这样经常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老曲扶我上下楼时,特别小心而且注意方式方法,尽量不会弄痛我。相比较之下,我妈则有些粗鲁。
我病得迷迷糊糊,时常闭着眼睛随他们摆弄。每当耳边响起老曲的声音,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或者感受到他有力的支撑时,我就觉得很安心。
一天晚上,我妈扶着我在镜子面前坐下,此前我以为病中的自己是病西施,可镜子里的那个人是个什么鬼——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头发蓬乱油腻,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睡衣,领口全是黑渍。因为我时常大汗淋漓,却又不能洗澡换衣服。我妈给我梳头,梳着梳着突然叹了一口气,说:“小曲这人还真不错。”
随着我的痊愈,老曲不是男朋友也是男朋友了。我妈,我同学,我老师,家属院里的邻居们,几乎我所有的交际圈都知道了有他这么个人。但老曲还是正经表白了一次,他早就看出我跟他交往,很有拿他当电脑修理工的意思,于是他也选择了这个点入手。
那天傍晚,老曲帮我提着东西,护送我回学校宿舍。路上,他看着车窗外不断退却的风景,突然转过头对我说:“我看你实在不懂电脑,要不以后你的电脑我来管吧?出了什么问题就找我,我管一辈子,好吗?”
我看着老曲诚挚的眼睛,闻着他身上熟悉的,让我心安的气味,点了点头。
夏天到来,老曲终于有机会展示了他的身材,他在我面前表演了胸肌跳舞、腹肌伸缩、胳膊吊人之类的节目——这有点油腻,但是我什么也没说。
老曲问我是否愿意和他一起骑车共游校园。我当然愿意啊,但是我没自行车。于是,隔天他就推来一辆崭新的自行车,粉红色的,最俗最艳的那种粉红色。我第一反应是:这自行车怎么那么丑?可是想想他对前女友的描述,我又默默地把话咽了回去。
秋天的时候,老曲带我爬香山。我爬到半山腰就没劲儿了,后半程是被他死拖活拽给拉上去的。老曲的意志力很强,自己都累得呼哧带喘的,还得拖着我向上攀登。不管怎么累,他鼓励我的话语始终温和而有力。爬到香山顶,俯视北京城,我觉得风光独好。
毕业后,老曲在清华南门租了一间房,我俩住进去,高兴得像是小孩子。我们牵着手一起去商场买床品和锅碗,一路哈哈大笑,脑子里完全没想到“彩礼”和“三金”。每天下班后,就跑到清华里去吃食堂,然后趁着夜色溜达到荷塘去散步,听蛙鸣蝉噪。
一年后,我们结婚了,没房、没戒指、没彩礼地结婚了。婚前,老曲说自己还欠朋友3万块,只能以后慢慢还了。我们结婚后,“凤凰男”“独生女”“京户”这些词渐渐兴起,变成筛选对象的标准。我的同事们也开始说结婚要找对方父母有退休金的。回想以前,我觉得我和老曲单纯得像张白纸,我就没想过考虑婚姻还有这个角度。
结婚那天,我又闹了笑话。当天,我俩在登记处领完证之后往家赶。公交车上,老曲抓住我的手腕,感叹命运多奇妙,竟然让我们相遇。我回想当初的相遇,觉得这恐怕不是命运的安排。我认真地告诉他:“其实也不算偶然吧?当初我坐在小甜身后,看你们学校BBS里有那么多男生,都挺不错的,可是他们没留下联系方式。好奇怪呀,没有联系方式,让别人怎么联系他们呢?只有你留下了QQ号,所以我就联系了你。”
老曲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让邻座的人直看他。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他边笑边告诉我,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站内短信”。
我开始没听明白,弄懂了之后就愣住了,风噗噗地透过窗户灌进公交车内打在我脸上。这、这……真的是缘分吧?因为不懂互联网,而在网上找到了丈夫,这搁谁,谁能信呢?
我要老曲老实交代,他何时喜欢上我的。老曲说,就是我坐在他宿舍里,坚决不肯喝一口水的那次,“你那时候太好玩了,一脸的倔强和警惕,小脸紧绷绷的。看得我直想笑,就老是想逗逗你。”
我再次吃惊了:“你能看出来我故意不喝水的啊?”
老曲大笑:“那么明显,谁能看不出来?哈哈。”
好吧,看来是我低估了老曲的智商。接着我又逼问他第一次见我时,是不是特失望。老曲挠挠头,说:“也没有吧。只是没想到你跟照片里的人完全不像。后来想想,谁会在网上发自己的真实照片呢?那一瞬间觉得你还挺不容易的。”
如今,我们结婚20年了,移民了美国,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老曲还是那个老曲,一看资料就两耳不闻身外事,我和两个孩子都习惯了。但他似乎对我总能创造点新鲜感,他经常说:“你穿这件衣服真好看。新买的吧?”
我翻翻白眼:“这是去年买的。”
他吃惊了:“真的吗?”
我不说话了,懒得跟他费口舌。不过,老曲的很多直男行为被女儿们治好了。比如,胸肌跳舞。有一次,他得意地秀胸肌,让孩子们看他胸肌的抽动,他本以为这样能收获一波崇拜,结果孩子们笑得直不起腰。老曲灰了心,再也不表演这个节目了。
另外,他粉红色的迷梦也醒了。小女儿10岁时,想要一辆真正的自行车当生日礼物,成年人骑的那种大自行车。于是,我们全家去了商场。老曲进去就直奔一辆粉红色自行车,问老二:“这好看不好看呀?”
小女儿直撇嘴:“爸爸,只有幼儿园的小孩才会喜欢粉红色呢!”
老曲吃惊了:“女孩子不都喜欢粉红色吗?”
小女儿懒得跟他解释,直接伸手说:“我要那个蓝色的,我不要粉红色的。”
老曲求救似地望向我,我不理他,他又看向大女儿。十五六岁的大女儿则在旁边冷静地摇了摇头,睿智得像个老头。
唯一的坏消息或许是我的电脑。自从表白成功之后,老曲确实负责当起了我的网管。每次需要换电脑或维修电脑的时候,都是他来干活。老曲笑我是“君子”,因为我从来只动口不动手。后来,我那9888元的电脑真的坏了,他熟谙那种“黑话”,直奔中关村,这个配置加那个配置,只花了3000多块,就给我攒了一台高性价比的电脑。再后来换笔记本,也是他去给我比较、购买。他做工作非常细致,甚至为此建了一个Excel表格,来分析各类数据。
饶是老曲如此细致,还是架不住我这人又菜又多疑。每当电脑上出现一点不同,就急忙叫老曲。10多年后,我终于使唤不动老曲了。有一次,我的笔记本出了问题,我叫他来看看。老曲很不耐烦:“你自己不会修一下吗?”
我震惊地看着他,好用多年的工具人突然不好用了,我说:“你不是发誓,我的电脑一辈子都归你管吗?”
老曲还挺委屈:“是啊,我是说过这话。可当初说的时候,我也没想到你真的过了十几年,还是啥都不会呀。”他走过来,快速把我的电脑重启,然后指着电脑说:“喏,你看,重启能解决90%的问题。”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电脑的问题不属于那10%?”
老曲摇头:“唉,就你那水平,用不出那10%的问题来。”
我……好吧。幸亏女儿们都长起来了,而且随爸爸也喜欢探索,动手能力很强。差不多的小问题,她们也能给我搞定。
20年来,互联网的发展日新月异,我们有了智能手机可以下载各种APP,有了社交媒体可以实时联系。最近,我们家换了一辆特斯拉,自动泊车功能让笨手笨脚的我可以安下心。
科技的巨大发展带来了便捷,却也让社会更加动荡,思潮更加多元。因为在国外,我从来没有在直播间里买过东西,但偶尔也会看看短视频,刷到了直播,也会好奇进去看看是怎么回事。看到直播间里的人唱歌跳舞,聊天唠嗑,有人谩骂,有人叫好。我突然悲哀地想到,恐怕像以前那种神秘而浪漫的网恋,再也没有了。现在网络发达了,人们却更愿意相信亲友介绍,去参加单身聚会,反而不会再对网恋有所期待。
“杀猪盘”兴起了,网上还有各种各样的奇葩和骗局。前年,我要出租家里的一套房子,把手机号挂在了网上。这可不得了了,一天至少有10个电话,还有几十条短信。其中很多宣称要租房的,却上来就问我知不知道“比特币”。我暗笑:这些“杀猪盘”也太没耐心了。还有早晚问安,问我是不是孤独寂寞的,我只能立刻拉黑他们。
回想当年,无论是我,还是老曲,亦或是他的那一大群网友(其中有一些人至今都保持着联系)都是多么单纯且真心的人。老曲说,那时他曾在论坛里发起过一次调查,让网友们填写了很多个人信息,包括性别、年龄、职业、教育水平、收入水平等等。他本来以为大家都是瞎填的,可后来线下聚会时,才发现大部分人都填写了真实情况。大家把网友当成了同学朋友那样真心相处。
除了人心不古之类的老生常谈,我觉得那时电脑不普及,能使用电脑的大多都是大学生或白领,确实要单纯很多。
如今,我的孩子们也渐渐成长起来,她们会有新的故事。大女儿在脸书、ins上是个活跃分子。她爱下国际象棋,每天必在象棋网站上来一盘。象棋网站自带聊天功能,可以找固定的搭子约棋。有一天,女儿得意地告诉我,她和一位棋友聊了一个多月了。他们聊哲学,聊科技的新发展,聊得很投机,对方住在南卡罗莱纳州,是个德裔美国男人,25岁,化学工程师。
我听了,脑子嗡嗡作响,16岁的女孩儿和25岁的男人聊得很投机?这无论如何也不是好故事。我赶紧告诉丈夫,两个人把孩子抓来好一通教育,最终孩子答应与那人断了联系。然后,我们又在她的电脑和手机上装了父母监督软件,确认她没有再和那人联系,才算放了心。
回到自己房间,先生和我对视一眼,他突然幽幽叹了口气,感慨说当年的网恋不可复制,他不敢让孩子犯险,如今的互联网已不再是当年的互联网了。
老曲是个好丈夫和好父亲。但是生活中哪有“他们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之类的童话结局呢?
老曲的原生家庭极尽克俭。有一次,我给婆婆煮面条时放了几滴香油,老太太惊慌地阻拦我:“别放!多贵呀!”我吃惊地看着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两边家庭天差地别,不适应和冲突必然少不了。
不过,网上那些“凤凰男”的故事没有发生在我们家,老曲总是站在我这边。去中原农村,老曲担心我住不惯,给我订了酒店;婆婆打听我挣多少钱,老曲告诉她说我挣得比他多,他全靠我养活;孩子出生后,每天半夜起来哄孩子喂奶拍嗝的都是他;而且他聪明、幽默,处事冷静,我们面临很多困难时,他总能想出办法来解决。
“嗨,老曲。”写到这里,我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桌子对面的老曲,正在给老大辅导微积分,听见我叫他,抬起两眼无神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又进入那种“旁若无人”的状态了。“啥事儿?”老曲定了定神问。我说,没事儿,就是想叫你一声。老曲皱皱眉,拍拍孩子的肩膀,说:“微积分多简单哪。你好好学,一定能弄明白的。”
我看着对面的孩子和老曲有点恍惚,当年QQ号那简单的5个数字,竟然引出这么一大段缘分和这两个小人儿。
“耐心点儿。”我嘱咐说。老曲冲我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