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一生挺好。我玩的也玩过了,吃也吃过了,我明天死也可以啊。”
白竹珠是我的养母,现年53岁,是去镇口驿站拿个快递都要精心换上花裙子、歪斜厚抹上从直播间抢来的9块9包邮口红的大好年纪。
对了,她还特别喜欢我称呼她为“女士”,说这个词不土,比较高级。
“白女士,我拜托!可以不要用你的烈焰红唇对着镜头吗?!”我在视频这头喊。
白女士眉飞色舞,笑得很是得意:“好看吧?我给你寄过来?这可是名牌!你看看你啊,每天出门也不打扮,你这样,哪个男的喜欢你?……我让你四舅保佑你了,又找神婆给你算过了,神婆说你这样的,很招男人喜欢。你听我说,有接触才有结果嘛。有个市里的小伙子……”
大红唇一张一合,实在颇为骇人,眼看她要扯到上床生孩子喜当妈的当儿,我眼皮一跳赶紧打断:“啊呀,我不想找!”
“女人不找对象不会幸福的!别人都会说你是怪胎!你看看你白波波表姐,现在多可怜啊……”
我心说,白波波都快恨死你了,你还好意思拿人家举例子,然后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和你一样一直找!你幸福吗?我不想和你一样……”
“行行行,你厉害,我再也不说了,以后也别联系我,我也不联系你,谁先找谁就是狗!”白女士关掉了视频。
……
一天后——
“家里的鸡太会生了,给你寄30个土鸡蛋要不要?赶紧回信息、赶紧回信息!”
“要……”
我大姨二姨,一辈子就扎根一处,管它什么风吹雨打,遵循一种安分守己的妇道活法就得。但要论及白女士本人,那是个熟人都要咂嘴一声的,因为有点难讲。白女士自己的主观评价是,她年轻时也是个大美人,反正那个年代她也照不起相,没有留下证据,就暂且相信她的吹嘘吧。
白女士个子不高,现在整日喜欢敲墙似地把白白的粉底往脸上捶,但那张脸就是土黄黄的,带着斑点肉乎乎地下垂(肚子上耷拉着的赘肉倒是白嫩嫩的),两条年轻时纹的青眉始终桀骜不驯地上挑,继父徐立看着就窝火,觉得白女士是“不服管教”。
2014年,白女士因“三高”突发脑梗中风,去了鬼门关一遭回来,整个人再没了往日光彩,走起路来被哥哥邢伟戏称“再拿个碗,真是适合讨饭哟”,当时白女士面瘫还没恢复,听了后气得口水流到脖颈上。而且她还憋不住尿了,每次去镇上赶集回来,她一瘸一拐的腿就会变成两只暴走的大白萝卜,叫唤声如水开后的急促嘶鸣,大喊大叫地要我赶紧跑去开门。
“快点快点!要拉出来了!”然后就真的漏了。
她的脑子也混沌了不少,一个人的时候,脸上常写满茫然与呆滞,当然不是少女洁白懵懂如白纸的那种,而是被村庄和家庭拘囿了大半辈子、没出去过的劳苦村妇的那种。任谁看过去,都想象不到这个女人曾蹲过牢、干过老鸨、带侄女做小姐、收养我、结过四次婚。
户口本上,白女士的出生年份填的是1969年,但她与我强调过不下30遍,是因为结婚才把年纪改大的,她其实是1971年的,妥妥的70后。
白家人口众多,六年级的时候,我猛然发现,自己的舅舅姨妈合计竟达8位(6男2女),便问白女士:外婆干嘛要生这么多孩子啊?这得多痛啊!
当时白女士正在赶时髦玩QQ,用写字板写字网聊——她加了一群乱七八糟的网友,前继父周山敬看了非常不甘心,也去加了很多网友,但两个人看着一堆对话框,只能对着键盘发愣……不会打字啊!卖电脑的小伙子脑子灵光,马不停蹄来给白女士装了个写字板。白女士绞尽脑汁给自己取的网名叫“胖胖妞”,她一边对着电脑写字一边咯咯笑:“那个时候,大家晚上没事干呗。”
“晚上没事干,就有这么多孩子?”
白女士“啪唧”弹了写字板的笔,狠狠给了我一个“毛栗子”:“小孩子家家的,就知道东问西问!”
在白女士的忆苦思苦中,我得知白家原本有12个孩子,早年饿死了3个,作为倒数第二小的孩子,白女士还是比较幸运的,受到了哥姐一定的照料,“你外婆好不容易煮了次红薯丝饭,你三舅说给小妹吃,他们几个吃点野菜就可以”。
但再被照拂,那个黄泥巴筑起的家也实在是太穷了,白女士整个童年都是饥荒。我充分认为白女士这么多年都好吃就缘于此——不算天天透支信用卡去大小直播间买乱七八糟的零食,饭也是一天不下四五顿。就这,还好意思问我要钱买治“三高”的假冒伪劣保健品。
我外公出生于1920年,比外婆大了10岁。上世纪30年代末,外公在J省做苦力挑担子勉强为生。白女士用第一人称视角转述了外公当年口述与外婆相遇的情形:“1939年,各地乱抓壮丁,乱得不得了!你们娘瘦瘦小小的,和小芽花(方言,刚发芽的花)一样,不知道从哪里躲过来的。当时一大群马呼呼跑过去,震得地和心跳似地怦怦动!你们娘从马肚子下面吸溜钻过来,我就把她顺手捡到身边来了。”
所以,每次点播《还珠格格》,剧情推进到紫薇和尔康的初次相遇,白女士都要骄傲地咂嘴一句:“和你外公外婆真像啊!”而我个人意见,白女士这纯属“碰瓷儿”,除了“马”和“捡”以外,明明没有半点搭嘎。
外公早先有一妻子,因生不出孩子,自己觉得羞愧便跑了。外婆一个伶仃浮萍的小女娃,跟他跋山到杨坞村,将养了几年后就结婚了,孩子一年一年呱呱坠地,余生几十年,除了干活糊口,有12年肚子都是不得闲的。
在白女士的人生信条里,除了吃喝拉撒,就是衣服——她的生命源泉。多年来,她每个家的房间大半都被花花绿绿的衣服填满,什么大红裤子搭青色吊带的,一点都不稳重。我初中的时候,她穿着亮瞎眼的新衣服骑电瓶车送我去车站,百米外我就赶紧喊她停下来,生怕等我的同学不小心瞧见了,这样的妈实在是太丢人了,不符合我在学校恬静乖巧的人设。
那时我对白女士的审美嗤之以鼻,可现在我悟了,这不就是走在时尚前沿的“多巴胺”穿搭吗?最近这几年,白女士攥着继父徐立每周给的100块去赶集,到了摊子上,都忍不住花个大半甚至赊账,买些质感廉价的花裙子,回家讨骂。
“我小时候就没穿过新衣服,每次你外婆都是给我穿你舅剩下的。我看别人有裙子穿,心里羡慕得不得了,回家就把你三舅的新裤子给剪了,套在身上穿出去,被你外婆追着打。我都躲在茅坑那边,你外婆爱干净,就不会过来哈哈!”
那茅坑就在杨坞村黄泥房右边不远处的肥沃荒草里。草之所以肥沃,是因为那里几乎都是白家人的屎尿,踩进去都要仔细留意脚下。白家一家人擦屁股的工具常常是树枝木棍——我为什么知道这个细节?确实有几分难以启齿:刚被领养的那几年,白女士刚30岁出头,正昼夜流连麻将馆和风月场治愈伤痛,便把我丢给外婆。有两年,我被带回了杨坞村,赶上大便的时候,左瞅瞅右瞅瞅,见没人影了,便揪着裤子光着腚乱窜,有样学样去折几根平滑的树枝。
嗯,擦拭体验感不佳。
小舅舅是白家唯一的大学生,毕业后考上了公务员,算是出人头地,他和白女士的关系曾经很密切。白女士生病前,这对最小的兄妹并列白家的话语权中心。不过,白女士追忆往昔时,呲着大牙和我强调了一下自己的风头更甚。
除了小舅舅被供到大学,其余的舅舅姨妈们都只学了个加减乘除了事。轮到白女士下山去学堂时,她已经是个10岁的大孩子了。除了照顾一起去上学的幺弟外,也继承了两个姐姐读书时的光荣任务——背木炭下山卖。
杨坞村在深山里头,山上毛竹木材繁多,一方山民便靠它们糊口。毛竹的价格依据横切面积,8寸的8毛钱,1尺的就是1块。山路弯坳险峻,很多坡口下便是崖,收购的车懒得开上来,毛竹只能由养家的汉子一路拖下去。各家的孩子们也必须奔走于山野间体现自己的价值,春天漫山的白果树是被无情剥削的对象,作药材卖,1块钱1斤,其余季节,硬木树砍下后在遍山的炭窑里加工憋成木炭,除了自家用的,多的便可背下山去卖,100斤8块。
学堂在30里外的镇上,收木炭的商贩一般停留在山脚处的里睦村。鸡还没打鸣时,窝在爸妈脚边的白女士就被踹醒,先去喊隔壁拥有独立房间的小舅舅起来,再背上装了约80斤木炭的篓子,牵着幺弟踏上赚钱和求学之路。
白女士那大胆又耍滑的品性,在此时就初见端倪。一般山里人面对商贩都胆小老实,不敢做什么假,唯恐惹他们不快,怕人家不收了。白女士则不然,艺不高人却胆大,常常走到半道便挑出一些木炭来,然后在山路上捡些细碎石头埋进去,再填补填补……然后,她掂量掂量,感觉凑够100斤了,就堂而皇之地去卖,跟在旁边的小舅舅每次都紧张得不得了。
当然,倘若真的被人发现作假,我相信白女士是可以撂下小舅舅先跑的。
差不多13岁时,白女士便辍学了。一是白家唯一可能的读书人——幺弟——可以自个儿上下山了,二是她自己“上课和听天书一样”,成绩实在惨不忍睹,常常得个鸭蛋,又想想每天还要起早贪黑,实在没动力。
几十年后,白女士也学会了长辈们的那套,以家中没钱所以没机会读书的“惨痛经历”来教训我那常年得鸭蛋的妹妹好好学习。情到深处,她嘴巴就刹不住车,唾沫星子飞溅,一时间都忘记心虚,她根本没照顾过自己的女儿周倾倾几年。
“你们现在条件这么好,能读书都不读!再不好好读,把你抓起来打!”末了,她又按捺不住地补充一句,“真是遗传我什么不好,遗传这个不会读书的脑子,哎呀呀!”
这种似是而非的欢快抱怨,同女儿血脉相连,是失去一切后的白女士唯一能依傍的安全感。
16岁的白女士出落得水灵,像清晨地里带露珠的鲜红椒,谁见了都要夸一句。作为家里最小的女儿,家务有妈妈和姐姐顶着,她每天就游荡在山里给哥哥们打点下手,虽然贫苦又饥饿,但人总归和山花儿似的,野性十足,招摇得肆意。
白女士的初恋李绍,彼时刚读大学,假期勤工俭学,到白家的山上砍毛竹补贴学费。砍着砍着,不知怎么地,他开始每天跟在白女士身后游荡,眼睛常看直了去,惹得当时脸皮还没厚得跟城墙一样的白女士跳脚,啊呀呀!
一次,白女士终于停下脚步拧眉大喊:“你叫什么名字?作啥老跟着我!”
“我姓苏,叫苏竹珠。”
白女士大为震惊,手上的果子都哗啦掉了——怎么这人和自己的名字一样?
然后就听对方说:“你好蠢。”
讲到这里,白女士咽了咽口水,挤眉弄眼,一脸期待地看我。我撑着脑袋默了片刻,她不满地挑了挑眉,继而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的反应呢?!”
可我也没听懂啊。
“哎呀,笨死你算了,(J省)方言中的‘苏’念起来就是‘思’,他的意思就是‘思竹珠’!‘思竹珠’!”
我回过味来,马上重重跺脚:“他好会啊!好土好肉麻!”
于是,年过半百的白女士方半是得意、半是害羞地捂嘴嘎嘎笑起来。
青春尚好又一无所有的年华里,两人常一前一后地在山野里跑,白女士的爽朗大笑被山风吹得浪浪飘。飘啊飘,飘到了我二舅妈的耳朵里。
我那苦命的二舅妈实打实是个颜控,从她一片真心向着我二舅和四舅可见一斑。这俩男人,性格暂且不提,模样确实没得说,是白家最挺拔和最浓眉大眼的两位,后都被她收入囊中。那时二舅妈看到李绍,哎呀哎呀直叫唤,笑眯眯道:“这弟弟嫩得和一个黄芽笋一样。”也乐意撮合这个年轻人和自家小妹。
外公已经在给白女士看人家了,他并非看不出李绍对小女儿的爱慕,只是不太同意,再说,李绍那小子也从未正式和他讲过这回事。外公坚定地认为,找对象就应该找个门当户对的——同样贫穷、同样没文化,日子才过得久。
后在二舅妈躲去娘家竹亭村拼三胎儿子时,白女士打着“看二嫂”的名义溜出了家,去见被二舅妈递过消息的李绍。
“他呢,就直接把我带去了稻草堆,居然想在那里生米煮成熟饭!”白女士胖嘟嘟又土黄黄的脸鼓了起来,居然有几分少女的羞赧和失望。
“然后呢?”
“然后我就稀里糊涂地抓啊,跑啊,等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我们也没说话。哎呀!我都稀里糊涂准备嫁人了。”
“好吧。”
我现在的家,人人都极其遵守各自的传统,可谓“个性化拼装家庭”。比如去年春节,继父徐立横眉冷对其他活物们,包括但不限于白女士,我,狗,鹅鸭等,噼里啪啦一通叫骂摔门而去;白女士则回以叫骂,左耳进右耳出,休戈止战后独坐空房,开始逐个慰问前夫的仪式,问候绝非冷冰冰的千篇一律,主打一个差异化。
首位慰问对象是刑秋华,白女士的第一任丈夫,他俩生下了我哥哥邢伟。白女士说:“你那个儿子,落魄鬼、皮实鬼,两次坐牢没出息,也没有良心!过年不发个红包,我没带他,我总生了他吧!”那嗓门儿真不是虚的,本来卧在她脚边的狗狗小黄,吓得都哼哧哼哧跑到我房间来了。
多年来,哥哥邢伟潜心研究坑蒙拐骗、伤人抢劫的活计,企图一发冲天被人羡,奈何两次进宫万人嫌。逢年过节,白女士总会问他伸手讨钱,可惜时常失手,反而会被骗。两人言语交锋,你来我往,绵里藏针,什么倒霉话都编得出口,可谓斗智斗勇。
白女士:“我生病住院了,还差1000块,你发点过来,不然快死了!”
邢伟:“我在山里挖石头,两天没饭吃了,手机上没钱,你要不先给我交100块话费,再发我300块路费,我想办法打个车去银行取给你吧!”
哥哥说,他这辈子最讨厌的人就是白女士。
白波波表姐醉酒时,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2019年除夕,白波波在妹妹白沙家团年,醉酒后,她在饭桌上撒泼,细数人生的种种不如意。数来数去没个头,毕竟总不能怪到自己头上,最后终于找到了能泄愤的罪魁祸首,遂大声嚷嚷,是白女士这个姑姑毁了她的人生。
时光倒退回1988年,已经嫁出去的大姨受外公所托,介绍了刑秋华给小妹。这个男人家在70里外的水竹村。他人长得矮小,眉眼黯淡,乍一看真像个老实人,也没上过几年学,家底子单薄,上有一老母,日常拖拖竹子糊口——这很符合外公为小女儿择偶的标准。
虽然嫁人和过日子的都是白女士,可做决定的却是外公,连外婆都没有话语权。17岁的白女士水嫩嫩的脸上成天气呼呼的,死活不同意嫁人,见刑秋华上家来了,便抄起削的竹棒佯装打他:“你快点走!别来了!烦人精!”外公每次见了,怒发冲冠,掀起袖子抄起更粗的棍子,追着小女儿砰砰地打,是真打。
最终,888块钱、60斤鱼、200斤肉做聘,1989年初,白女士被嫁出去了。
除了《还珠格格》和《西游记》外,白女士最爱看农村苦情剧,从我小时候到现在都很专一。每次看到恶婆婆折磨儿媳妇的剧情,她必然义愤填膺,恨不得下一秒揭竿而起,甚至会唰唰掉两滴眼泪,咬牙骂:“他妈的,该死的老X登!”这种共情甚至会上升到实力派老戏骨本体:“长得就是我那个恶婆婆样儿!恨死了!”
“那个死老太婆,我才嫁过去没多久,就说我下不出蛋,和别人说我在娘家肯定吃多了药!我就拉着她儿子出来,让他说我嫁过来是不是黄花大闺女?!”白女士胸膛里的辣椒籽儿天天利索上膛,砰砰砰,无时无刻不和婆婆针锋相对。老的嫌小的生不出孩子,不会割猪草,不会干家务,白瞎了她家的钱和肉;小的嫌老的天天和外人说自己是破鞋,家里的鸡肉猪肉都藏着只给她儿子吃,天天让自己干活,却不给吃过一天饱饭。
婆媳天天吵架,白女士还被追着打过,两人一前一后地呜哇哇喊,满村鸡飞狗跳。一次,白女士大冬天不小心一脚踩空,掉进池塘成了水汪汪的落汤鸡。村子就这么点大,人人都乐意看刑家婆媳的笑话。晚上邻里做工或种地回来,甚至还会夹上菜端着饭碗,一骨碌跑到刑家门口去吃。
1990年,白女士总算怀孕生子,扬眉吐气。可好景不长,还没出月子,婆婆就催着她下地干活儿,唯恐多躺一天又亏一大笔。刑秋华一向偏帮自己母亲,也说:“生个孩子有什么了不得的,是个母的就能,你还这么久才生!”当白女士第二次被追着掉进池塘后,她一气之下决心要给丈夫一点颜色看看,让刑秋华明白到底是谁在和他过日子。
在1991年初夏,白女士从村里一路偷跑到了市里,找了个夜宵摊做服务员。好巧不巧,当年计划生育抓得严,女人们都遵循着传宗接代的妇道,怀了孩子的,全都躲在外面的犄角旮旯里灰扑扑待产。查到刑家门口时,消失的白女士也被认定成为“躲超生”去了,计生干部也不听辩解,把刑家的牛猪鸡鸭一股脑儿全给押走了。这可是要了老命的大事,刑秋华他妈坐在地上甩着手嚎啕大哭,邻居嬢嬢都止不住,喊儿子:“赶紧去市里抓她回来,做节育一了百了。不然离婚也做得,反正留了个儿子。哎吆喂!真是娶了个克星!”
那年,白女士20岁,还是一副天真的小女儿姿态。听说刑秋华寻她,一边撅嘴大骂“他来找我我就回?我才不回呢!”一边又大张旗鼓地放了些自己的消息。她臆想着丈夫的甜言蜜语,却被刑秋华一脸凶巴巴的警告泼醒了。刑秋华说,要么回去结扎,要么回去离婚:“不然,家里的鸡鸭猪牛拿不回来。离婚了,我之后还能轻松讨老婆,你要被说死!”
于是,白女士爆发了,做出了至今看来也是相当超前的举动——她居然转头开始跑了!
她和我说起这个的时候,我想,这情节要是在电视剧里,她佯装跑的时候,起码要被车撞一下,开启故事转折,经过一系列纠葛后,最后达成合家欢。可惜,生活毕竟是生活,白女士的跑是真正意义上的跑,就像她童年穿着哥哥遗留下的破旧布鞋,在山林和其他人争着摘树上的果子的那种跑,也像她17岁稀里糊涂从稻草堆落荒而逃的那种跑。
跑这个动作充斥着极致的动态,白女士大半辈子都很依赖这种动态,无论是跑开一段距离,还是跑离一段生活。
“跑”就像是专属于白女士的解离反应。得到生存的价值,甩开现实的幻灭。
等白女士回过神来时,她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利落地翻进围墙口子,跑进了火车站。她又一骨碌跑进面前的火车车厢,好一会儿才紧张地翻了翻脏兮兮的超短裙口袋。数了数,要死,只有28块钱,连身份证都没有带。
身着体面制服的年轻列车员很快注意到了一脸茫然的白女士,朝她径直走来,他或许会想,怎么有人上火车居然连一件行李、一个背包都没有呢?还是一副这样的神情?太可疑了。
“你到哪里的?”
“我也不知道到哪里。下一站是哪儿?”
“萍乡。”列车员礼貌地回答。
“那我就是到萍乡的!”
“你待在这儿别走,待会儿我过来给你补票。”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列车员不带着没买票的白女士一起走,就不怕她跑了吗?可能是白女士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让人很放心吧。
等年轻的列车员离开,白女士便赶紧将自己锁进了厕所,一直到火车轮子再度停摆,她才顺势挤在去萍乡的旅客中间下了火车。期间外面急着上厕所的一个男人几次啪啪敲门,白女士愣是不开。
下车后,新的问题又来了,白女士没有票,出不去站。正当她不知所措地来回踱步时,站台上的女乘务员呵住了她:“你在这里干嘛的?”
几十年后,白女士还对当年的机智洋洋得意。
她回答说:“我上车的。”
“你票呢?”
“没有票。”
“没有票上什么车?赶紧出站!”
火车站门口被各色举着红字招牌的宾馆和餐馆人员包围着,他们对刚出站的疲乏旅客们热情地呼喊:“老板,来我们家住宿吃饭嘛!”这或许是异乡给予旅人最热烈的欢迎瞬间了。穿着超短裙的红辣椒孤零零地站在萍乡站口,无疑有点蔫了,不过,她很快吸引了一个举牌大姐的注意。大姐长了一双老鸟捕虫的慧眼,一眼就瞧出白女士的窘境,她将白女士带到了自己工作的旅馆,介绍给了老板。
“我可以不要工钱的,包吃包住就可以了,可以让我留下吗?”
白女士的这份魄力,我还是相当佩服的,换做是我,可能在列车员问我去哪儿那个环节,已经缴械投降了。
旅馆老板欣然接受,说工钱还是照给,甚至十分好心地给白女士预支了几百块钱买新衣服。
几天后,一个闷热的黑夜,有妻有子的旅馆老板打开了白女士的房门,爬上了床,白女士没有拒绝。
从山坞少女到村中少妇的转变,就是对将长在山野里的植物般的纯粹女人们,发起一次以一辈子为期限的迁徙活动。她们会试图在另一片相似的泥土里深深扎根下去,哪怕适应不了新的气候和环境,也再回不去原来的土地。她们只能接受命运,然后由成熟走向枯萎,这是属于她们最常态且道德的归宿。
可白女士被莫名其妙的大风吹了一通,有没有根,扎不扎根,无所谓了。飘在萍乡的那两年,或许她看到了女性不用扎根的捷径。1993年,她被旅馆老板亲自开车送回了老家,她解释说是店里新来了漂亮小妹,用不上她了。回来后,她看也不看亲儿子邢伟一眼,也不管村人对她的指指点点,昂着下巴去办了手续,恢复了单身。
不知是受人指点还是自作聪明,白女士拿着旅馆老板给她的钱和家具,承包了一家店面,在靠近高速公路附近的西镇开了个饭馆。一向掌权的我外公,见管不了小女儿,气呼呼地放话,“自生自灭”,此后不再过问白女士的生活。他和外婆曾纳闷过,小女儿如今为什么不听话成这样?她怎么就不能像她两个姐姐那样逆来顺受呢?她大姐都被老公拿碗砸脑袋呢,这日子不也就这么过吗?
白女士中风前,厨艺确实还不错,油足辣子香,她又爱尝试新东西,再稀奇古怪的调料在她跟前都能乖乖听话,一碗平平无奇的辣椒炒肉,经她手都能有滋有味。不过,彼时她经营的饭馆,主要是皮肉营生,做菜倒是次要。饭馆规模很小,布局简单利落,堂前仅4张吃饭的桌子,堂里却隔出3个房间。一间是她自个的,另外两间给小姐们住。
白女士说:“当时很多店都是这样挂羊头卖狗肉的,又不是我一个。我呢,和别家本土的不一样,我专门寻来了两个湖南妹子,一个18岁,一个22岁,都水灵得很,很多过路司机都喜欢,生意也比这条路上其他家好。”
白女士管吃管住,也不收妹子们接客的小费,乏了,还会带她们去市里的街上转转买买,处得和亲姐妹似的。两个小姐每天去高速公路上招揽过路司机来吃饭,如果司机对小姐有额外需求,白女士便会在他们的菜钱里额外加价,原本一碗卖15块的肉菜,会涨价到50块,需要在进小姐房间前结清。
但好景不长,便衣警察来的那天,大祸临头的白女士还在房间里呼呼大睡,堂里的小姐便自己打着哈欠上前接待。
“你们有那种服务吗?”
“有啊,要不要咯?”
“那你们老板娘收钱吗?”
18岁的湖南妹子诚实地回答:“我们老板娘很好的,不收钱。”她想了想,觉得没说到位,十分好心地又补了一句:“不过她会加在菜钱里,贵得不得了哦。”
白女士当场就被抓进了西镇派出所,以包庇罪定案,刑期1年半。
后来我问,那条高速路上的其他做皮肉生意的店老板有没有被抓?白女士颇有风度地摆了摆手,表示懒得计较。
中风后,白女士的记忆大不如前,但那段吃牢饭的经历却始终未忘。若是有什么聊天比赛,我以一星期的饭钱庄严下注,她绝对拔得头筹——让这样爱闹腾的人花五百多天的时间悔过自新,确实是太残忍了。
最主要的是,她也没悔过啊!之后,还成为了江湖上有名的老鸨子。
“每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不能说话、不能唱歌!一个号子里面二三十人蹲着连成一根线,真的无聊死了。”她啐了口痰,随后大嘴巴子缩小,神秘兮兮靠近我,细声细语起来,“卖淫进去的女人,会被欺负得很惨!哎,一群人用硬邦邦的刷子刷她们的X,刷出血才停手。对了,嫖娼的男人进去也会被打得半死,他们说,‘玩个女人也能玩进来,没出息’。”
关于更具体的遭遇,再怎么问,白女士就是闭口不谈。
没人来看望白女士。外公在这期间去世了,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山中暴雨,匆匆下,匆匆走。几十年的专横与操劳,如家门前被冲散的黄泥,卷进溪流,看着浓重,可一下就没了踪迹。多年后,几乎没人再提起他,即便提起,也陌生地成了一个符号。
“你不想他吗?”我问。
“人死都这么多年了,有啥么可想的嘛!要是死人有良心,要保佑保佑我们活人才对,不然白费了我们每年花钱去上坟!”白女士答,“我死了你也别太想,记得每年来给我扫扫墓就行。你放心啦,我会保佑你平平安安,家庭幸福美满。对了,也保佑你未来老公要对你很好很好。事业呢……”
白女士又开始跑题了,一本正经地思考着她死后拥有了“能庇佑人的法力”,要为我做的百八十件大事。
因为她的言传身教,我居然对变成死人有点向往,每次上坟时,白女士能许下几十个愿,生怕坟包里的人闲着。去年春天,我那苦命的四舅在大马路上散步时突发脑梗,人走没两天,白女士就开始向他虔诚祈求保佑了。
我真的很纳闷儿,人生前活得那样无力,死后却能拥有这样强大的能力,这算公平吗?
1995年,白女士接受完了牢房教育。现下她除了自己,啥也没有,灵魂和肉体约莫都受到了很大的摧残。走在空荡破败的街道,白女士又离奇地逐渐跑了起来。很难说这次是不是也是她的“解离反应”,毕竟,她的嘴巴一旦少了不许发声的呵斥禁锢,就能做出像疯子一般唱起歌来的这种影响市风的行为。
肺里灌满风后,白女士心里踏实了,活过来了。打听一圈后,她听说曾经的客人郭东在搞Y市到B市之间的“南竹北调”,还开了个竹子加工厂——即从Y市各村山上收新鲜毛竹,然后通过绿皮火车运往B市,做完加工,卖给别人。
白女士厚着脸皮兴冲冲地凑上去,也没好好问清楚人家创业的进度,也没想好意外情况,没头没脑、稀里糊涂地就跟着到了B市,结果工厂根本没运营起来,人都跑了。她像一块别人衣角上不小心蹭上的草藓,被随意拍了拍,落在了这片陌生的北方土地,每粒风沙都是干燥陌生的味道,她一路询问路人,硬生生凭着两条腿走到火车站,摸了摸口袋,呆愣愣地恍惚住了——根本没钱买回家的车票啊。
“你当时不害怕吗?”我问白女士。如果是我,被流放到这么人生地不熟的地儿,身无分文,怕是要吓死。
讲到这件事时是下午3点,白女士打开了抖音,等她关注的“律师”主播上线,还兴冲冲给我说,最近这个主播在帮助一个孩子找亲生父母,小红心过了多少多少万,他就告诉观众故事的进展,早点去的话,还能领小礼物呢。
“害怕?”白女士挑了挑她虫子似的青眉,冲我眨眨眼,回味了一下这个词。但直播已经开始了,她的注意力很快被手机吸引过去。等我再次提问,她才甩了甩头,话不投机地敷衍道:“这就是命呗,人还活着,日子总能过下去的。”
“这就是命”,是白女士此生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很多时候,白女士含糊其辞,不愿撕开和探究自己真切的情感。反思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将自己的所有不幸归于命运。这种简单又无奈的推卸,或许是人由痛苦和麻木堆砌的生命长河里能抓住的最好的浮木吧。
所以,一无所有的白女士,在她所谓“命运”的安排下,又走进了一家旅馆,张口说了句魔幻镜像般的开场白:“我可以不要工钱的,给我包吃包住就可以了,可以让我留下吗?”
自从白女士来后,该旅馆的生意诡异且巧妙的日日客满。旅馆老板当然高兴,他将此归结于自己的善心有好报,然后咬咬牙,好人做到底,期待善心来个更大更长久的回报——第二个月,他就给白女士发了工资,500块。
可惜算盘落空,白女士已经有了下家。
旅馆附近有一个大型歌舞厅,背景雄厚,老板张维是个斯文长相的中年男人。在白女士对男人的评价体系里,“斯文”属于最高级,比如她前段时间刷到了李健唱歌,点头评价:这人长得真是斯文!
一天,这斯文人来旅馆开钟点房休息,恰好是一脸笑意的白女士接待了他。白女士和喜鹊似的,一路欢喜地叽叽喳喳领他到了房间,鼓着胖乎乎的脸颊,嘴巴和水龙头似地哗啦啦把自家旅馆和张老板一通夸。斯文人忍不住笑,好不容易开口,第一句便是:“你很不错,有没有兴趣去歌舞厅上班?工资肯定比你在这里高。”
没出息的白女士顿时愣住了。
很快,白女士就在张维的歌舞厅里做得风生水起,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了领班,手底下管着十几个小姐。她对内能安抚住包厢里大腹便便脸红脖子粗的酒醉客人,对外能应付找上门来气势汹汹的查岗妻子,被抓花脸也是常有的事情。
除去酒水提成,白女士一个月的基础工资已经涨到了3000块——那可是1996年,2021年学校举办招聘会,国内知名的品牌酒店来我们大学招人,底薪才2000块一个月。张维还对白女士说,如果她能介绍新的小姐过来,只要她们出一次台,白女士就能得50块提成。白女士脑子里简单算了个账:若是她能拉来10个人,按照每个月至少10次出台算,那她一个月的提成至少5000块?!
于是,25岁的白女士打扮得珠光宝气地回了J省老家。等她再回B市的时候,身后跟着10多个自愿的女人,年龄从17、18岁到40岁不等,其中包括刚成年不久的侄女白波波。
白波波是我二舅的女儿,那时18岁的她早已对大山里的贫穷无比厌恶,不想在山野里荒芜青春岁月,哪怕知晓了姑姑干的什么勾当,也还是争着抢着要跟白女士出走。她以相貌做武器,长袖善舞,卖惨示弱,很快大批男客拜倒在她裙下。好几回,歌舞厅经理白女士被客人传召,然后在没反应过来之前,肉嘟嘟的脸颊上就喜迎大拳头。
原来,白波波表姐喜欢讲身世故事:家境贫寒、年纪轻轻、被亲姑姑带到这里来赚钱……美人落泪,只待你拯救了。
“救风尘”的戏码屡试不爽,白女士工具人般挨完揍后,白波波立马又环住客人胳膊解释:“别打啦,是我自愿出来的!”
最后,这场闹剧以客人高声怒骂白女士“不要脸”、搂着限时的可怜心上人坐回灯红酒绿的包房结尾。
干了不久,白波波就消失了1个月,白女士急得嘴巴燎了泡,担心侄女莫不是混混诓骗走了?其后方知道,白波波住进了一个富商的大别墅,还自作主张地将第一次给了这个富商,得了10万现金,外加名贵首饰若干。
除了张维的歌舞厅外,B市其他的歌舞厅生意也红红火火,自然需要大量的小姐来引客。白女士手握这么多优质资源,自然引来苍蝇鬣狗的觊觎。为了平衡关系,张维将她借给了刚结识的朋友郑老板。
白女士臭着脸去了郑老板那里报到,身后跟着七八个姑娘。但是,郑老板是个抠搜人,小姐们的工资打了个对折不说,酒水提成也取消了。白女士本来肯这样做,就是看上了张维那张脸,现在人见不到,钱也没影儿,自然勃然大怒:“抠到没边了,真是没良心不要脸!妈的!”
白女士尥蹶子了,雄赳赳气昂昂要走人,结果门都还没出呢,被一大群黑社会保镖给扣下了。郑老板迈着小步子登场,端得那是一个和颜悦色:“小白啊,要走可以,交钱就行。”
白女士哪是吃这亏的人,一两天后,她带着姑娘们趁着月黑风高,翻围墙逃之夭夭了。
“应该差不多是凌晨4点,舞厅都散场了。他妈的,天都没亮,趁没人看着,我们一群女人就拼命跑拼命跑,生怕被抓回去要挨打,结果遇到从村里出来的一辆拉棒子机的电动三轮车,求着人大叔搭了一程,还好人家愿意。啊呀呀,真是的……”
之后白女士虽然依旧在张维处上班,但她也张罗了一个劳务中介,专门为各个歌舞厅提供小姐。她继续往返于J省老家,甚至还去过四川、内蒙。她专门租了房子,供这些外乡女人们落脚,最多的时候,手底下居然跟着五六十号人。
一般,歌舞厅会将小姐们分为两类:未婚少女和已婚少妇。二者出台的价格相差甚远。除了供给自家歌舞厅,白女士也将手上的女性灵活倒卖给其他歌舞厅,大概一个月3次。除了出台费的提成外,白女士又新进账了人头费,未婚少女500元一人,已婚少妇100元一人。
白女士私底下搞的这些事,张维睁只眼闭只眼。两人还维持着不清不楚的关系,有张维做靠山,其他黑吃黑的歌舞厅也不敢真去找白女士什么大麻烦。
“那时候每天有好多钱拿,三四年下来,我也没省着用,可莫名其妙的身上还有十多万!”
那时候,白女士一面坐吃山空,一面梁山好汉般的义气当先,豪掷金钱给投奔她的亲戚朋友。只要她一回J省,就会被留在老家的亲戚邻居当个肥羊似的宰杀放血。
1998年,马上进入新世纪了,白女士却拖着堕完胎的虚弱身子,踏上了回J省老家的火车。她辞去了工作,应该不会再回歌舞厅。这次火车站外终于有了相送的人,不过,除了白波波和几个姐妹外,她最想看到的人始终没出现。
白家9个孩子,大多都谨小慎微,至少明面上都循着父辈的轨迹,一辈子扎根一个地方就不动弹了。若是结婚了,再不满,也要忍个一辈子。不能张扬、不要冒进,若真想做点什么违逆乡礼的事,首先要看所处圈层认不认可、默不默认,能不能冠一个正常的名声。
唯有俗人白女士成了家族的例外。
直到去年,白女士才抖露了与张维这厮的过往,还在微信视频里作娇羞状:“当时为他做一点什么,都觉得好开心!”
歌舞厅上上下下几十号员工,张维的管理方针是恩威并施,会针对某个人做的某件小事进行细节化的表扬。若他要关心某个人,给到的也是实质的东西,而不是空口画大饼。白女士回忆张维夸她,“虽然不是最漂亮的,但有种特别的女人味”。包厢里惹不起的男客人,强迫白女士和他们比赛喝酒,偶尔张维会像个救世主般哐啷现身,霸道总裁般地挡在她身前。在北方萧瑟冬夜,满身疲惫的白女士下班时,总能见着张维抽着烟,在门口等着送值班的员工回家。
因此,白女士就着了这厮的道,恨不能偷几根孙大神的猴毛,化几十个分身来帮他干活。爱情把她变成了工作狂,救世主只是偶尔踩着七彩祥云现身,大部分时候都是白女士死猪不怕开水烫,一马当先挡住那些别的小姐都不愿意应付的臭鱼烂虾。解决完咸猪手,喝到吐了,还得出来继续干别的活儿。
这么瞅着,白女士该是个能人了,但从道德层面来认定,她是个小三,还是个没背景的小三。张维劝诱白女士,妻子生不出儿子,希望她能偷偷给他生个儿子。
那么,白女士的下场可想而知。
除了歌舞厅老板的身份,张维还是当地一家知名书店的经理,他妻子是当地宣传部部长。等到正室找上门来时,白女士已经怀孕两个月了。对质时,白女士成了一颗蔫了吧唧的红辣椒,拘谨地捂着肚子,耳朵里徘徊着一对夫妻从相识到结婚的故事。说实话,白女士不是被故事感动的,而是被宣传部部长的气势给吓到了。
“歌舞厅嘛,最洁白的人进去了,出来总会染点颜色的,我理解他。”部长上下扫视着白女士,最终将目光定格在她的肚子上,“你觉得你能帮他吗?”
这话一出,一穷二白的白女士还能说啥?白女士自我定位相当明确,还自诩是个善良正义的人。人家不找她还好,像现在这样,她只羞愧得恨不得赶紧走人。
等到白女士一个人跑去黑诊所打掉了孩子,张维才施施然现身。宾馆里弥漫着古怪的气味,两人相顾无言,一个侧躺卧床,一个静默抽烟。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张维在床上放下了1万块,作为甩脱这段关系的信号,白女士颇有骨气地默默还了回去,作为她一厢情愿的终点。
白女士没文化、没背景,唯有一身皮肉和一颗辣乎乎的心。一粒浮尘落在了她强行加持的光里,她骨子里的要强和自卑,在此刻尽显。当人身处光亮处时,别人的光亮你是感觉不到的,唯有身处黑暗时,别人的光亮才会显得刺目。
“哎呀,人家有家有室的,我又不是没人要,干嘛不走?”白女士的嗓门放大了好几分,“再说了,我也不吃亏。他睡了我,我也睡了他嘛!”白女士最后说。
放荡不羁的白女士大义凛然回了家,在市里个体户聚集的街上租了套房子。她牛气冲天地喊了辆汽车爬上了高山险峻的杨坞村,要去接外婆去城里住,喇叭嘀嘀嘀响个不停,村里若有一只狗不出来围观,那都是她的失职。看她那通身气派的时髦模样,乡邻们纷纷扯着嗓子向耳背的外婆感慨:“你家屋里的荣国读了大学到政府当官了,小女竹珠也好能干噶!”
那年,哥哥邢伟9岁了。据亲戚们讲,邢伟被他奶奶带得甚是顽皮。白女士很久都没去看过儿子了,也没空去。她整日在KTV给话筒喷口水,口干了就咕噜咕噜喝酒,要么就是孤身通宵厮杀在麻将馆。身为“梁山头子”,白女士自然免不了隔三差五豪情壮志地扶亲朋好友的贫,这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败家样子,我亲爱的外婆很是犯愁。
机缘巧合下,白女士认识了个男人,那男人也同样长得可斯文。她一见如故、见色起意、奋不顾身,几个月后又匆匆离婚,潦草得像做了一个游戏任务。她现在甚至连那男人的名字都想不太起来了。离婚的缘由,她便秘似地想了好久,见我好奇得抓耳挠腮、要难受死掉,她才终于大发善心,憋了个屁出来:“我不喜欢了呗!”
结束了这段闪婚闪离后,接下来就该我登场了。
1999年的一个夏日清晨,近70岁的外婆早早起床,照常准备下楼溜溜弯,顺便到早点摊子上吃碗粉。粉比较软烂,这老太太是一颗牙都瞧不着了。
街面上气味清新,大概是下过一夜雨的缘故。外婆佝偻着身子打开门准备下楼,瞧见门口地上多出来了一个篮子,她吓了一跳,急忙踉踉跄跄返身,把呼呼大睡的白女士哗哗摇醒。
就这样,起床气直冲天灵盖的白女士,与摇篮里一无所知的我,遇见了——
“X他妈的!谁家个么缺德?!丢个婴儿在人家门口!”
我被这怒气冲冲的声音吓得哇哇大哭,白女士还瞪了我好几眼。但当外婆抱起我的时候,我居然卑鄙地由哭转笑了,外婆欢喜得不得了。这看人下菜碟的举动,惹得白女士冷笑连连,咬牙感叹我天生有“心眼”。
外婆瞧着怀里我的笑模样,心里有了主意:“哎呀,就当小猫小狗先养着嘛,你现在身边又没有孩子,以后说不定还能照顾你。”
我亲爱的外婆,也不知是将我托付给白女士,还是将白女士托付给了我。她执意留下我,又在毫无文化基础的情况下,讲究了一下季节缘分,给我取名为“夏”。
中二期,我可讨厌这名字,觉得又土又普通,配不上我的气质。我绞尽脑汁想了几个譬如“蓝紫凌”“冷雪兮”“甜染”的网文女主名,喊白女士带我去派出所改名字。白女士听了,先是怒斥我取名品味极差,然后便翻着白眼懒得理会我。好像她的“胖胖妞”好得很一样!
外婆认为,任何东西只要有了名,便有了归宿。白女士也松口随她去了,觉得外婆可能只是在城里住得太无聊,等亲妈不想养了,再把我送到福利院便是。
过了一段时日后,我的亲生父母不知是不是良心发现,拿着水果和礼品找上门来——他俩都是小学老师,带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应该是我素未谋面的姐姐——被外婆毫不客气地轰了出去。
“想要个儿子没错,生了女儿就丢掉,是你们这种有文化的做得出来的噶?”一向软软的外婆秒变睥睨众生的老佛爷,伸出干巴树皮似的手,豪情壮志地指了指屋里头一排奶粉罐和地上好几辆宝宝推车,骄傲又不屑,“我女儿对她好得很,你们看看这些东西!既然不要她了,就不要再来看了。”
两人牵着姐姐悻悻离去,后确实再也没有来过,联系方式和地址都没有留下。16年后,我因为学费要忍受继父徐立的性骚扰,才又被满脑子“合家欢”的白女士拽着,兴冲冲地要去寻他们。
其实,亲生父母上门的时候,白女士早不知道和哪位一见如故的哥哥去挥洒年华了。独自守在出租屋的外婆,眼看藏在好几层被子下的钱已经岌岌可危,这个平时抠门的老太太,舔了舔不存在的牙,老手一挥,索性拿钱全给我买了奶粉,唯恐我会饿死。
干瘪瘪皱巴巴的外婆,之后一个月顿顿嚼着辣椒酱下饭。直到白女士良心发现:诶呀,家里还有老母亲和小拖油瓶来着。后来,白女士无数遍感慨自己的愧疚,又无数遍酸溜溜地感慨:“真不明白,你外婆干嘛对你这么好!”
我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世的,2014年白女士生病后,才将我的身世和盘托出。
实不相瞒,我当时挺崩溃。和白女士不同,我从小就讨厌看苦情剧,讨厌那些简单的误解、苍白的恶意、可预见的强buff隐忍、爽快的宣泄、圣母的原谅、莫名其妙的合家欢。
可我却毫无预兆地成为了苦情剧的主角,虽然没有浓墨重彩的起伏转折,但是我的生活确实悬空了。当年有几个瞬间,我是恨白女士恨到爆炸的。恨完几分钟,又愧疚得不得了。后来渐渐缓过劲儿了,我又想,早知道就不装乖乖女了,也有正当理由成为没心没肺的野孩子,完了看青春伤痛救赎文学,还能有点代入感。
不过,我确实宁愿白女士继续瞒下去。因为打那之后,白女士从无私的母亲摇身一变成了明码标价索要回报的恩人,这种失去依傍的焦灼如燎原之火,把我本就稀疏的生活烧成了荒原,这进而导致我对亲密关系恐慌和厌恶。
爱是有代价的,与白女士的关系一去不复返。她给予我的关心,我都会下意识地认为,她稍后一定有事要我帮忙,并且次次不出所料。
外婆是个意外,我很多时候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她去世前,明明身边围着8个亲生孩子、15个亲生孙辈,却偏偏最惦记非亲非故的我呢?
2004年那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外婆差点一把火把自己和我烧死。等游戏人间的白女士终于嚎完《青藏高原》回来时,5岁的我就喜当秃子。
外婆时年75岁,照顾我力不从心,小舅住进了单位分的房子里后就把她接了过去。这时候,白波波表姐传来了结婚的好消息,兴致昂扬的白女士再度登上火车,开启北上之路。这次,她身后没再跟着一群老少女人们,反而拉着我这个拖油瓶。
这时候,就要说起白女士春节时时常慰问的第二位对象——我的北方爸爸。
白女士对着他不会那么愤怒:“过年好!哎呀,我还好好活着嘞……都是命,没办法……慧慧啊,慧慧今年都参加工作啦,就是不谈恋爱!你年纪也这么大了,哎,照顾好自己。”
电话那头是刘北,现年70多岁了,膝下有3个儿子,老大当老师、老二开中药房、老三在北京务工。最近几年,儿子们去了1个、病了2个,全靠他那点微薄的退休金照拂着。
从2004年到2006年末,白女士成了刘北没领结婚证的同居对象,住在镇上的小院里。我也有幸多了个名字,“刘慧”。
“父爱”这个词对我来说太抽象了,幸好有刘北,不然从小到大,同学朋友提及“爸爸”这号人物时,我都不知道怎么接。
“你北方爸爸哦,听说你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了,就塞把小锤子在你书包里,让你以后被欺负了就去抡人!我说了,不能这么教小孩,他不听,说闺女不能被欺负,慧慧万一把别人敲烂了,他来扛着。还好还好,你之后和人打架都是用指甲!”
还是锤子酷一点嘛!我看着被我啃得丑了吧唧的短指甲,刮黑板都不带刺啦声的,这能招呼谁嘛?
小院在镇上东边巷子的最里端,生锈的红铁门吱吱呀呀推开,入目便是一个四方庭院。走到最里头拾级而上,是两间敞亮干净的平房。白女士和北方爸爸住在右边带炕的屋子,我看那炕土了吧唧的,就兴高采烈住上了左边现代化的大床房。
院子的左边台子上,北方爸爸种了名目繁多的花儿,春夏秋接力棒似的,这边谢了,那边又红。我最惦念的当数院子里的杏子树,我时常蹲在它的脚边,悼念被杀之鱼的头颅、吃完的骨头、凋谢的花瓣之类的。
在这个院子里,我和白女士才算真正意义上熟悉起来。我有了母爱,也有了父爱。但白女士多少有点不知好歹,居然故作小女儿姿态,与我争抢爸爸的宠爱。
北方爸爸是个学校厨师,烹饪很有一套。白女士不爱吃面食,有天直接扔了筷子,行为何其之猖狂。爸爸晚上就焖了一大锅白乎乎的米饭,还有辣椒炒肉、辣爆鱼,“噗嗤噗嗤”舌头都要辣化掉。爸爸一边端着大茶缸子“咕噜咕噜”,一边撩起围裙连连擦汗,惹得白女士回味至今,笑声锣鼓喧天。
当年我还出了一次车祸,石膏拆掉后,爸爸怕我闲出屁来,骑着老式自行车带我去别的巷子转悠。一次出门,爸爸照例喊白女士把我抱上后座,没承想,她跷着二郎腿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扬眉大怒:“就知道带她玩儿!”
此后,自行车的后座除了上学,再不属于我,只有前面那条杠子成了我的臀下之友。
2006年最后几天,白女士和爸爸说,打算带我去市里买新衣服。
“闺女喜欢的就买,别省钱。你看到喜欢的,自己也买两件,早点回来。”爸爸从兜里掏出钱,蹲下身塞进我的粉色公主挎包里。看我大清早懵懵懂懂没睡醒的模样,又用胡子扎我的脸,“闺女,来抱抱爸爸。”我恼火地转身跑。
白女士像往常一样背着包,并未多带任何东西。她牵着我走出红铁门、走出巷口,然后一去不返。
白女士这个人惯会享受当下,操心的事儿屈指可数,即便债主带着一帮人到家门口,她也能心平气和地吃饭和看直播。她一旦脑子里冒出了某个念头,管它好坏,都会成为她的行动指南,恨不得下一秒就去做。
2007年前的那些逃离是她无法预料的,而这次她主动做了这个选择。至于抵达的地方是否正确,她会把自己从讲述中摘离,认为是“命运”捣鬼。
这年,白波波表姐因生下了有缺陷的女儿,结束了婚姻。医院断定那女孩儿铁定活不过18岁,确实之后到了10岁,她也没学会走路说话。白波波表姐心一狠,干脆断了母女情分。
结婚前,白波波挣的钱大把大把的,召之即来的金钱,对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实感,大部分都被她在赌场里挥霍一空。那些没喝到她血的亲戚,又艳羡又撇嘴:切!真是活该现在这副德行!
其后,她带着亲妹妹白沙,经人介绍,走出国门,走向了国际市场。她也不会干别的,不过也没有再婚,有过“躺着来钱”的经历后,她就不会再像老家村里的女人那般苦钱,甚至鄙视她们。她觉得这样来钱最快、最省力,更何况她确实有一副好皮囊。
其后20余年,白波波表姐日进斗金,但都用来喝酒、去澳门赌博、美容、治疗妇科病和抑郁症了。
白女士和北方爸爸寒暄结束,又气定神闲地打开微信,马不停蹄地开始慰问下一个。
对方的头像是一栋装修体面的三层楼房,那是2013年白女士花了大几十万修的,只不过,现在和她毫不相干。
“X你妈,过年发个8毛钱,你发个棺材!你女儿倾倾都知道给我发9块9,周山敬你个臭不要脸的狗东西,你好意思!……”
白女士骂人脏,但词汇有限,主打一个蛮不讲理。她口齿清晰、语速极快,让人插不上话。等人好不容易插上句嘴后,白女士又会拔到女高音声量——毕竟是每次去KTV必点《青藏高原》、立志和韩红PK的女人,所以对方回骂都说出口了,也极其不得劲。
当白女士从北方爸爸那里离开后,很快就推搡着我喊周山敬“爸爸”,但我的嘴巴跟抹了胶水似的,一声“叔叔”都没挤出口。当时我都快迷茫死了,白女士带我买个衣服怎么就买到火车上去的?又怎么买到这个地方来的?可惜花枝招展的白女士只顾得上和男人喊麦似地说话,火车转客车,容不得我插上一句扫兴的话。
白女士怎么搭上周山敬的,当事人含糊其辞,大约是周山敬曾经来J省做过生意,他俩在共同好友家里聊过几句。白竹珠虽然3年时间身在北方小镇的红铁门里,但跨地域的联系从来没断过。
周山敬身量矮小,一脸傻气,皮带松垮地耷拉在裤腰上,与之搭配的是半塞不塞的一截衣角。他常吃亏,人人说他老实,人人又都嫌他,即便是他爸妈,都更偏爱小儿子。他此生为数不多的灵光乍现,估计都贡献给了白女士。在此前的远程接触中,他表现得很喜欢白女士,人也挺老实,爸妈也不错,离过一次为期1个月的婚(据说是被某个贵州女人骗了),没有小孩,对我这个小拖油瓶应该也不会太坏,关键,他还是Z省人,很有钱。
等白女士被诓来了,周山敬又敏锐捕捉到了白女士擅长“跑”的特性,为了尽快脱下伪装,得赶紧用法律拴住她。像很多乡村男性一样,周山敬认为婚姻是社会赐予他们的绳索,可以牢牢地捆绑住女人,让她们即使有千万怨言,但也不好挣脱束缚。
总之,他们很快领了结婚证。白女士太被高估了,还是被低估了?
多年来,我很多次不解,为什么会是周山敬呢?
白女士常常予以白眼,老是随意打发我:“为了你呗。”
真是可耻,她自己的人生选择,干嘛老推到八竿子打不着的我身上!要人心怀感恩,这手法也太低级了。
最近,我又问了她这个问题。
“问问问!烦死了!老问这个!不想和你说话了,挂电话!”
“你等等!你还要不要吃湖南的小鱼干?”我说。
“你不买你是狗哈,我和你说,那我就勉强和你再聊几分钟……”
白女士说,自己看着一贯洒脱,骨子里却依旧渴望拥有传统婚姻。令人矛盾的是,她对婚姻对象的选择并不认真,往往是当下出现了“命运赋予”的那个人,她也不管好坏,抓着就成,并不去思考未发生的事情。当然,她并不忠诚于婚姻,失败了,就大不了不要了呗。
白女士和周山敬商量好了怎么过日子后,便匆匆去了隔壁河镇上打工。我还云里雾里,就被送进当地一所小学住校,读一年级,到了周五,再自己坐公交车回家,由相处不足月余的爷爷奶奶照料周末。
我的语言天赋还是很强的,不像差生白女士,学了那么久本地话都说不利索。可能也是我的求生意志强,个子最矮,指甲啃秃了,打又打不过,不快点学会,三天两头都快被欺负死。那年9月,白女士生下了我妹妹周倾倾,坐月子时,又拉着我看《还珠格格》……依旧不忘碰瓷。这一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我哥哥邢伟被关进了少管所,劳教3年半,听说罪名是帮凶杀人。
2009年,白女士决定换个活法,她在河镇当上了老板,开了锯板厂,从对接原材料到包销出去,一手包圆,陀螺似地连轴转。
论起开厂的缘由,说是为了我那傻兮兮的继父周山敬。锯板厂里,最厉害的要数上锯师傅,周山敬只能做个下锯,跑了十多个厂,都学不会上锯的手艺。白女士怒骂头疼之余,想了想:丈夫靠不住,打啥破工,不如自己当老板。
白女士从公公和男性朋友那筹来了4万5千块,作为启动资金。当时一间最小规模的厂年租金是8000块,还算便宜,难在10多万的设备。白女士也不怵,自个儿东跑跑西跑跑,设备还真让她半借半租到了。
那时我二舅还未横死,又是个喜欢到处窜的人,他帮着白女士从老家附近村里收了车好木头。头一车就赚了好几万,就这样打开了局面。
作为行业新人,又是个女人,白女士居然能凭着一股劲儿摸到人脉,在酒桌上结识了肖总。之后白女士开始一周往返J省3到4次——从J省拉过来的木头是900多块一方,从本地买的话,得1200多块一方。一辆货车,大概能装载50方的木材。
为了盯货,白女士每次都亲自跟车。货车黄昏出发,清晨抵达。大货车上,除驾驶座外,就余放一张小床的空间,一次运输,两个司机交替开车。到了晚上,白女士要不跟司机挤在小床上,要不就得在硬邦邦狭窄的副驾驶枯坐。无法想象,她那一身胖乎乎的肉是如何委屈地挤在一块儿的。
每个月一半时间在路上跑,要强的白女士也不免有疲乏之时。有一回她累倒了,喊周山敬去跟车,没承想周敬山挠着头傻兮兮问:“那我不是要很累吗?晚上我不想睡车上,有没有其他地方睡的啊?”
白女士气得从床上爬起来丢东西打人:“睡睡睡!我要不要去高速路上订了宾馆给你睡?”
板材销路方面,白女士也是一点点摸索,凭借人格魅力寻摸到了固定的买家,边开厂边来回奔波,毫无规划下,也算达成了一个简易的链条。鼎盛时期时,白女士又主动当上“梁山头子”,将自己的大哥、三哥、四哥、大姐、二姐全都招安过来,开高薪,那真是一个意气风发!这让抠门的周山敬常常背地里发疯,但吵架也吵不过,只能憋着生气。白女士也惯会疼人,豪掷了一辆最新的炫酷摩托给他,他就偃旗息鼓了。
白女士对钱和物质,跟她的人生一样,主打一个稀里糊涂。青年时用身体和当老鸨赚到的钱,一部分补贴给了一串哥哥姐姐弟弟(五舅和小舅的婚事都是她安排的),一部分吃喝玩乐慰藉心灵,充分落实享乐主义和消费主义,完全没有存钱的概念。2011年,一位林姓朋友神秘兮兮地对白女士说,自家有个放高利贷的亲戚,喊白女士一起出资赚钱。朋友拍着胸脯打包票,说他把自家车子和存款都拿去赚大钱了,刚收了好大一笔利息。白女士那是一个热血澎湃,兴冲冲地拿出35万,为朋友的诈骗团伙做出了重要投资……
白女士忙于事业和玩乐,自然在我的世界就会常常缺席。连我意识到胸口发育,都是来源于一次十分难堪的意外。初一入学,学校要定做校服,需要统计每个学生的身高体重。轮到我到讲台上量身高了,我刚脱掉外套穿着T恤立正站直,台下的男生们就莫名地开始窃笑。我瞬间尬在了台上,恨不能隐身。
后来,男同学喊我“葡萄籽”,还是女同学暗示我需要买内衣了。我和好不容易闲下来的网瘾妇女白女士悄咪咪说了,她心大无比地直接把她的大大大罩杯内衣丢给我:“哈哈哈,你终于发育啦!胸胀不胀?不过你怎么月经还不来?”
最后,还是在我要好的女同学的指导下,我才第一次害羞又慌张地踏进内衣店,买了合适的文胸。
开锯板厂那几年,白女士的身份可多了:生意女强人、挥金大姐头、网恋“胖胖妞”,还喜当大媒人,兴冲冲地或遭雷劈地促成了好几对姻缘。她每次出去谈生意,回来都给我介绍生意场上某某家的适龄男孩,说这个好看、这个俊秀,一个两个三个……幸好我年纪小不能嫁人。
不过,至今让白女士叫苦不迭的,要数我二舅妈和四舅这一对。
前面说,我苦命的二舅妈大半辈子都是个超级大颜控,走路上看见帅小伙都要笑眯眯盯着人家使劲儿看。当我二舅上山挖土被突然滚下来的石块砸死后,二舅妈就瞧上了我四舅,羞答答地怂恿白女士为她做媒。
白女士笑得直不起腰,她神采飞扬,一身肉抖啊抖,和每个人散播该条消息时,最后都会加一个“切”,笃定老实又胆小的四舅绝不可能同意——四舅年轻时和白女士坐火车去福建务工,看见对面坐了几个文花臂的黄毛小子,当场吓得主动颤巍巍掏出钱来,电光石火间抛给了人家,后拉着目瞪口呆的白女士矫健地在火车上跑酷,硬是站到了下下下个车厢的过道躲着。
白女士本来不想帮二舅妈,奈何她又贼喜欢凑热闹,真就风风火火地去找四舅了,没想到四舅居然同意了,当天晚上就去桥洞和二舅妈幽会了。第二天厂里的老头子就和白女士反映隔音不太好。
老家那边有一条习俗,如果做死了老公的、离了婚的媒,就必须收个红包去去晦气,没出嫁过的小姑娘就不用给。
“我就是因为没收到他们的红包开始倒霉的!”白女士愤愤不平道——同月,厂里运木头的货车被抓了3次,白女士肉痛地交了6万块钱罚款,“厂里一直没办砍伐证,你想想,1个砍伐证就要100多块钱,1个立方(木头)就要1个砍伐证,每次30个立方就要3000块,这怎么好做生意嘛!这么多年都是托关系过关的,一次500块就搞定。结果就那个月,和见了鬼似的,莫名其妙被抓了3次,真晦气!”
白女士一口痰啐得老远,幽怨地表示自己牺牲太大,随后又模仿起村领导来看她时的动作,颇为做作地摆了摆手,表示大人不记小人过。
不过她那时也嘀咕:二哥死了几个月了吧,怎么和他说二嫂这档子事啊?
白女士第二次喜当媒人,是为白沙表姐。白沙表姐人生得极好,特像姚晨,小时候我看到《武林外传》里的郭芙蓉,感觉贼亲切。
90年代末,她与白波波表姐一前一后都被白女士带到了北方舞厅。后来,她又跟着亲姐姐闯荡国际市场。2013年,白沙表姐决定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人生翻到下一页后,感觉无事可做,就飞到Z省来看望她的姑姑 · 大姐大 · 社会领头人——白女士。看着看着,玩起了微信摇一摇,就摇到了现在的丈夫柳坚。
柳坚是河镇上的小混混,瘦削脸庞上点着一双凌厉的眼,身子看着瘦精精,干架却厉害。他们两人常常去市里的必胜客约会,白女士做司机以及“电灯泡”,然后顺水推舟又做了媒人。结婚后,白沙表姐生了两个儿子,一直住在河镇的出租屋里。
白女士对这桩婚事颇为洋洋得意,觉得她是攒福报。我那段时间生病,她还极其仗义,仰头和上天虔诚道:“老天爷啊,把我的福报转给她好嘞!”
做皮肉生意的众多女性都有相似的开局,结局则全靠运气。运气好的,认识些人,嫁个有家底的人家,奔上小康或者进入中产,父母便能在村子和家族里狠狠长脸;运气中等的,干个几年攒点钱,给家里修房子、给哥哥弟弟娶老婆,然后回乡找个对象结婚生子,人生平淡翻页,过上普通村妇的生活;运气极差的,染病,穷困潦倒,众人嫌恶,吸毒抑郁,想一了百了。
白沙说起姐姐白波波现在一个人在菲律宾,抑郁症很严重,每天不是酗酒赌博就是吃药。白女士却拉出新话题:“河镇上棋牌室,有个叫赵能道的人,牌技很厉害,但老是耍流氓,坐在我腿上摸我的奶!”
“柳坚赚的钱根本不够用,那么一点,还不如我之前出台当小姐嘛。”
“下次我把赵能道喊过来,大家一起吃个饭咯。”
树挪死人挪活,白女士以及这些女性,根本不可能老实做什么村妇,可怜我得天天装傻充愣。
2014年初夏,我中考前夕,白女士在贵州的厂里犯了病。她终究不是超人,哪怕她天天给自己打气,也抵抗不了生活的重压。
因着白女士连连在货车出关上栽跟头,河镇厂的效益无可避免地下滑了。当听到一个朋友说贵州黎平锯板厂生意比较好,她就马不停蹄地赶去了,也想着换个地儿,或许霉运就散了。
凭着一往无前的赤诚劲儿,白女士很快就在酒桌上搞定了一位本地老板,他负责原材料,白女士负责装备。
生意场上,除了该有的设备,厂子,酒局也必不可少,特别是白女士闯入的是男性占绝对的领域。几年的日夜颠倒、喝酒放纵下来,她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贵州之行,几天无休止地猛灌,一脚踏空是必然的。
一天,她在厂里突然倒地,在场的人都吓坏了,纷纷大喊:“X!白竹珠不会死了吧?”
送到医院后,从白头发到脚皮子一系列精细检查下来,白女士喜提脑梗塞、中风、糖尿病、严重“三高”……她就没听懂这些病名,但身体反应无法忽视,特别是因为面瘫脸歪得不成样、口水直淌、手脚动弹不得,跟村里的傻子似的,顿时让她悲从中来,嚎啕大哭,又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坚持要落叶归根。
一番长途跋涉后,白女士回到了老家J省的医院。
“你哥哥那个皮实鬼、落魄鬼,别人来看我,会封个(红)包,你外婆帮我收好了,放在医院抽屉里。他到了啊,好了,晚上都要来偷这些钱去赌博!他妈个X的!”
“我不是他妈!王八蛋,我要和他断绝母子关系!”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后,白女士的脸终于恢复正常了,可社会关系却被撕碎成渣了。此外,她的左半边身子失去了正常活动的能力,记忆力严重衰退,头晕乏力,视力下降,尿频,甚至未来会彻底痴呆。
迫于压力,白女士在2个月后回了夫家,在生活了近10年的河镇上走了走,竟然记不清路了。我当时嘴上嘲笑她笨,内心却无比难过——疾病是这样可怕,用最锋利的指甲迅速剥夺白女士的热辣强悍,把她变成了一摊发臭的烂泥。
等白女士一瘸一拐回到家,坐在她花尽积蓄的新房里,公公婆婆和丈夫顶着能把蚊子夹死的抬头纹,合力再给了她一击:
“啊呀,房子的第三层都没装修好,你生什么病嘛,没买医保还在外面治!”
“钱都没了?!你开厂是干嘛的?外地的厂呢?!就知道败家!”
白女士静默不语,我甚至怀疑她在火车上被调包了,毕竟她从来不会这么安静。
费孝通说,“自家人”的范围是因时因地可伸缩的。我们的格局,就好像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惊起的一圈圈波纹。
那么,白女士为中心的波纹——在2014年那个夏天,众人确认她跌落时,应该几近消匿了吧。
2015年春节潦草过完,周山敬就听了父母的嘱告,一个人悄咪咪地离开了家,去外地谋生,并未给白女士留下只言片语和生活费。
白女士因手上使不上力气,切不了菜,还常打碎碗碟。公公婆婆袖手旁观,不时咒骂几句“僵爪”。饿了几天肚子后,我袖子一挥上了灶台。白女士靠在一旁没精打采地指挥,奋勇杀敌几个回合后,我炒出几盘黑乎乎的“尸体”。
白女士窝去床上掉泪,那泪沉甸甸的,我不知道怎么办,陪着她一起抽泣。估计是我的哭相着实难看,她竟停了呜咽,嫌弃地撇嘴,继而破口大骂:“哭你妈!我又没死!我饿了,把饭端上来给你妈吃!”
之后,白女士想着去河镇找些活计干,做锯板厂的粗工也好,做街边宾馆的服务员也罢,至少能有碗饱饭……可人人都避如蛇蝎,甚至是她曾经的好朋友,生怕染上霉气。她一个好姐妹还嗤笑她:“无论怎么样,你是个女人嘛,靠男人养呗!”
没想到,她竟然真采纳了此条意见。河镇媒人的办事效率赶超5G,马上就给白女士介绍了个附近明善村的男人。
到了4月,南方小城采茶的时节,雨水淅淅沥沥,滴答不停,在明善村的一户人家外,响亮的摩托声和门外男人的咒骂,引来了许多瞧热闹的村民。
周山敬提着棍子骂:“白竹珠,真有你的,野男人就是多,在这里被睡够了没,赚了多少钱了啊?”
我校服还没来得及脱掉,抄起桌上的水果刀,就挡在目瞪口呆的白女士身前。我眼皮直跳,明明心跳得快吓死人,嘴巴却不饶人:“你不要再过来了,我反正不怕死的!”
新继父徐立端坐厅堂,跷着二郎腿事不关己;前继父周山敬站于院前,拿着棍子步步逼近,五颜六色的伞堆在院外,冷眼旁观。白女士踉踉跄跄奔到我面前,啐了口痰,开始破口大骂,依旧蛮不讲理、依旧音量十足。
我好恨,恨自己单薄,恨什么都做不了,还得佯装一副滑稽凶狠。手上那把水果刀肮脏又黏腻,我愣神想:如果我和它一样尖锐,是否可以好过一点?
徐立是白女士最后一任丈夫,比白女士小1岁,从没结过婚。在白女士来之前,明善村没人愿意和反社会人格的他往来,周围的邻居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早几年,他甚至对自己没去世的父亲拳打脚踢。他的头发常年凌乱竖起,满口黄牙,凹进去的脸颊黑黢黢的,带着几分狠厉。最令人畏惧的是他的眼神,跟村里四处游荡的野狗一般,猝不及防就会咬上你一口。
住在一起的前两个月,徐立尚知收敛脾气,甚至对白女士说过“管你嫁不嫁给我,把你病治好,你到哪里都可以的”这种人话。两个月后,他就原形毕露,骂道:“松垮垮的,睡都睡够了”“僵爪”“卖×的母猪”“我真是倒霉,被你赖上”“滚出去死外面”“混账东西”……每次徐立掀起狂风暴雨后,过上一两天,又会絮叨自己为白女士付出了多少多少,且数字愈发夸张,上个月1000块,下个月就又多了个0,白女士也真相信了去。
“算了,有时候想想,人家至少会给我花这么多钱买药,忍忍他的脾气,留下来照顾他陪着他,就算是报答了。”
白女士做起了老本行,用微信“附近”功能找“男友”,又像是在进行一场自证,可又不知是向谁证明。许多下午,她坐着公交到河镇的镇中心广场,和形形色色的男人去到劣质宾馆,赚来可怜的50块、70块,又将这些钱补贴到徐立家中,用作日常开销。其后几年,她像是变戏法般,给这个破败的家换了新的洗衣机、大冰箱、床、柜子……但迎来的只有徐立的声声咒骂:“死婊子。”
徐立如果没骂解气,会一把夺过白女士的手机,冲到我面前,眼神嘲弄地盯着我,逼我看白女士和某个男人的污秽聊天。白女士会回抢手机,我则不知所措,这些都是他咧嘴大笑、高高在上的养料。
每每被这样折辱一次,我都想:我好恨,每天晚上都会做杀人抛尸的噩梦,但抛完尸体后,徐立那双眼又会在窗外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好恨,为什么是白女士领养了我,为什么她是这样的人,为什么我要过这种生活;我好恨,为什么我是个女孩,为什么站在了高楼,却不敢纵身一跃。
周山敬和白女士的婚姻画上句号的过程也颇为波折。他不愿寄钱回家,也不主动说离婚,就这么干耗着,让其自生自灭。白女士灰了心,遂提出“分了吧”,但房子和债务分割始终掰扯不断,最后闹上了法庭。为了摆脱周山敬,白女士步步退让,房子就归了周山敬,余下的几万债务,一人一半。
2016年,白女士第一次遭遇了狂风席卷般的家暴。只不过,她的生命已经蔫很久了,只能任人捶打。那个周末,我和她并排坐在门口发呆,看黑压压的乌云席卷,空气闷到心窒息。我祈祷不要下雨,因为一下雨的话,做工的徐立就回来了。
我突然想起北方爸爸,问白女士当年后不后悔从北方离开?
白女士面孔干黄,眼神混沌,抠了抠牙缝,随后从胸腔里挤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没什么后不后悔的,这就是个人的命啊。”
或许,正如白女士的“命运说”,命运让她不甘,肯定有一个瞬间,她不甘心继续跟着一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囿于那座叫不上名字的北方小城。
2017年夏,我莽撞又悲哀地高中毕业了。因为徐立的阴晴不定,我的大学生活很可能无缘开启。白女士本来想把我也送去菲律宾打工,后来想了想,觉得搞网络的比较有出息,遂把我送到本地新开的互联网人才学院。这个从北京开过来的学院,自诩能让学员出师后先找到工作,再收几万块的学费。
那个中午,白女士眼看着我被学院老师以拿东西为借口的短信招至宾馆,她什么都明了,但什么都没有提醒。下午,我给她打电话惶恐哭泣,电话那头的她竟带着几分我怎么能逃脱掉的“遗憾”,淡淡地说了句:“哎,这有什么,经历过就好了,就迈出去了。”
比起差点遭遇的强暴,白女士的反应才更让我坍塌。这段夏天的经历被我深深埋在心底,闭口不谈,我以为能够视而不见,依旧能依傍白女士这个亲情源头,涓流纯粹。
但白女士会时不时忍不住来个感慨:“那个老师也不错啊。万一呢?”
可恶,要不是中午她特意为我煎了她费老劲搞来的米粉肉,我真懒得搭理她。
长期寄人篱下,亲人这个概念其实对我很狭窄。白女士曾在我的世界里占据了大部分,但有些时刻,我又觉得世界是空的,踩不到实心处,就像电视机黑白闪屏的雪花,我不再是她能够谈笑风生交付一腔真心的女儿,而是曾经被她带入社会推下水面的那些“妹妹”。
但白女士又会保护我,一次徐立醉酒后,和白女士嬉笑:“你女儿便宜了别人,不如便宜我,老子养了她几年……”
话还没说完,就被白女士拍桌怒骂:“你别这么不要脸!”
遂又是一个混乱无比的夜。
也是2017年,童雨表姐突然想起了我,想带我去菲律宾打工,说自家两个亲妹妹都在那儿呢。我回绝得扭捏,惹了她们不快,二姨又嫌我不知好歹,和白女士冷哼道:“你这样的人,倒有个读书读多的清高女儿。”
童雨表姐是二姨的大女儿。家穷,初中毕业后便跟着白波波、白沙活跃在澳门、菲律宾挣钱。后来,童雨和一位颇有家底的客人结了婚,从此一跃成为了白家新的中心。
“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的都是好猫。”二姨教育我说。因为自从她3个女儿给买下两套房后,她便患上了斜视眼。
去年,白沙表姐一条条听白家34人的家族大群里的语音,众人正在祝贺同辈童雨,起哄让她发红包。大前年,童雨买了豪车,去年又在海南买了新房。人最怕被拿来比较,尤其是自己着相,那更是撕心挠肺,本来挺好的生活,瞬间就变成一堆恶心的破烂。
在河镇上700块一个月的出租屋里,白沙一边哄小儿子睡觉,一边和蹭免费公交来串门的白女士忿忿不平:“姑姑,你说大家年轻的时候不都是干一样的事,怎么人家就过得这么好!”
“哎,这就是命啊,我们决定不了。”白女士安慰谁都是这句。非常没新意,但很有用。
笑贫不笑娼,这是大多数底层人默认的生存守则。这也是为什么1996年白女士回J省老家的山窝窝,能不费吹灰之力召唤到那么多愿意跟她远离大山的女人。后来每次白女士带我回J省,白家每个人对我都像亲爹妈,吃个饭都恨不得把东西嚼了喂我。当时,我还真以为自己有讨喜迷人的天赋。
村里妇女们至今都艳羡被高官包养后买房买车的刘家女儿,以及好奇李家姐妹会不会整容,因为她们妈妈的地产商情夫送她俩去韩国留学了。这种讨论,一开始她们都会站在道德制高点调笑,但最后都止于眼红的沉默。
在卖身和被徐立咒骂一通的唯二选项里,我选择了低头,哽咽着向他道了歉,得到了一些施舍。上大学后,寒暑假我都在兼职打工,鲜少回家,工作后,我算是暂时远离这样的乌烟瘴气的家庭了。
白女士则练出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本事。无论徐立怎么发疯,她都可以波澜不惊地刷直播看段子。徐立的辱骂效果大打折扣,只得哑火,开启冷战模式。白女士甚至反过来安慰我:“切!他就是个油瓶啦,满了就要倒。发火他自己发呗,他自己生气气死算了,我不理他就是。”
这些年,白女士迷上了各处的算命神婆,见了她们就两眼放光。一开始,她给自己算,算自己为啥命苦,后来就给邢伟算,给我算,给周倾倾算。被徐立搞得胸闷气短时,也偶尔坏心肠地给徐立算算“凶势”。
一次,她听说有个神婆很灵,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瘸一拐地走了老远的路,费劲招了个三轮车,转来转去,花了大半天时间,还真让她找到人家家里去了。
“男人看树,女人看花。算命的说了,不是我保他,他早就摔死了,还好是有我哦!”神婆的话让她真觉得自己真是个救苦救难的菩萨,回家就跟徐立强调了一遍,尾巴都差点翘到天上去了。
我一向对白女士的封建迷信行为嗤之以鼻。直到一次她兴冲冲给我说:“哎,我去给你算过了,神婆说,你的正缘要到你二十七八岁的时候,现在谈了还是会分,人家说你太倔,一个兔子两个头!我嘛,现在懒得催你。”
我大松一口气,把话题拉回到白女士身上,经历了这么多次草率的婚姻,白女士对婚姻作何想?
没想到,她羞羞答答地说:“其实,我也想做个小鸟依人的女人。”
过了一会儿,她又老气横秋地道:“还是有自己的工作和事业好,谁也管不到我!现在真成了每天做饭洗衣服的,他妈的烦都烦死!……啊呀,算啦,都是命!”
我灵机一动,见缝插针:“所以说嘛,结婚有什么好的,女性要独立自主!”
“大早上开始放狗屁是吧!我和你说,女孩子还是要结婚的,离婚了总比不结婚都好,你看看你啊,整天板着脸,也不接触小伙子……”
生病后,白女士另一爱好就是养狗。众人都嫌恶她,唯有狗狗不会。几年下来,家里来了五六只狗儿。我俩每次视频通话,意外提到某一只,白女士立马从躺椅上踉跄起身,走到院子里,欢欢喜喜大喊:“白毛!看,手机里面是你姐姐!和你很像吧!”
胖嘟嘟的大白狗在摇摇晃晃的镜头里上蹿下跳,差点把白女士扑倒,引得白女士怒斥:“坏狗臭狗!下去!晚上不给你偷偷吃肉了,你等着好了!”
然后,镜头一转,我在地上看到了自己前年买的袄子,竟然被白女士拿来垫狗窝。白女士还理直气壮地说:“啊呀,你别那么小气嘛!主要我衣服都挺好看的,有点可惜。反正你的衣服都丑得要死,给你妹妹睡觉怎么了?”
徐立不喜欢狗,常常指桑骂槐,将怒火发泄到狗身上。他还故意揣假钱去镇上赶集,骗卖橘子的孤寡老太,回家后吹嘘自己的精明,被骗了的人该死。心直口快的白女士和他大吵一架,可怜白毛,被徐立踹得呜咽呜咽了好久。
如今,白女士53岁了,身上的孩子气还是很重。一打电话,就嚷嚷我给她买小鱼干、火鸡面、螺蛳粉、烤肠……家族群里谁不搭理她了,她就两三分钟看一眼消息,再没人回,就大手一挥——退群,但过两天,又没骨气地喊大姨把她拉进去。
我那得了尿毒症的孤寡大舅在敬老院无聊得发慌,某天打了5个电话给白女士,怕自己啥时候没了。白女士一点安慰人的自觉都没有,说:“你说你个老骨头,一天打这么多电话干嘛!我可不会给你交电话费啊!死了就死了嘛,谁不会死?我也会死,不就是一个时间早晚问题嘛!行了,挂了!”
大舅转头就给我打了3个电话控诉白女士,顺便让我劝白女士不要再给他寄钱。
白女士贪生,可却并不畏惧死亡真正来临。毕竟她自己都说:“我觉得我一生挺好。我玩的也玩过了,吃也吃过了,我明天死也可以啊。”
这些年来,无力的时候,我痛恨自己的单薄和没用,便通通发泄到白女士身上,用极其尖锐的语言刺伤她,以此抚平不安和焦虑。可看她凝噎难过,我又会无比自责和厌恶。
混乱灰白的岁月里,我和她渐渐成了分离的浪花与彼岸。我巴不得从她的岸逃离,可海面太广太暗,我那一小朵浪花像个笑话。最终,又会退回岸边向她寻求安慰。
世界太大,无根浪花根本没有资格去怪罪她唯一的岸。我想,我早已与她和解。人与他人的情感,在我看来,终点都是满足自身的情感。
如今,我已经能够理解白女士的所有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