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蔡家欣 殷盛琳
编辑 | 王一然
视频剪辑 | 沙子涵
关于过年,29岁的陈默只有一个诉求,看完春晚。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只有完整地看完一场春晚,才意味着好好过了一个年。
但她已经很多年没能做到了。每年除夕,家族一、二十口人聚在一起守岁,电视屏幕放着春晚的节目。但陈默不能坐下来看,作为小辈,她必须在厨房、小孩之间来回忙活,“你不能是一个放松的状态,必须要找活干,有正事,只有爷爷辈的人才能坐在那里。”
除此之外,被支配的恐惧还来自于总结发言。除夕下午四点钟,她的家族照例在酒店聚餐,一张大圆桌,按辈分依次排序坐好,挨个发言,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年终总结和新年计划,而这些都会被镜头记录下来。
除夕之后是一天接一天的宴请,“能表明你今年过得不错,有余力请大家吃顿好饭。”繁琐的礼节往来让陈默感到疲惫,“过完春节,我就像猪被杀了一道”。但她没有说不的权力,在家里人看来,“不去就是不团结”。
今年,陈默终于找到不回家的理由。这是她北漂的第一年,路途遥远加上工作,她决定留在北京,过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春节,“安安静静地看春晚,吃饺子。”
但又不想一个人跨年,“我比较向往可以搭伴、又不孤独的一种状态”——她决定在网上寻找合适的“过年搭子”。
搭子是时下流行的一种社交方式,通过在社交网络寻找合适的陌生人,组成对应的搭子,在看电影、吃火锅、打羽毛球等娱乐方式中满足陪伴的需求;过年搭子,则是一群不想或者不能回家过年的人,聚在一起守岁跨年、看春晚。在今年的社交媒体上,搭子的社交方式尤其流行。
找到合适的搭子并不是一件容易事。陈默的要求是年龄相近,都是女生。在网上发完帖,有将近二十个人联系陈默,但都被她拒绝了。有人计划去爬山,“爬山很痛苦,背离了我留下来过年的初衷”,也有人计划出去轰趴,但陈默的诉求是“坐在那里把春晚看完”。
对陈默来说,过年的负担,来自亲情与家庭的另一面,关系的黏腻与边界感的丧失。但对另一些年轻人来说,不回家,是因为无家的漂泊感,在节日氛围的烘托下会更显凝重。
24岁的湖南女孩沈青,母亲离婚后重组家庭,父亲也鲜少着家。她由爷爷奶奶带大,跟他们坐着围炉烤火,是沈青关于年最深的记忆。那时候,即便是在火车上站14个小时,她也得回家过年。
老人去世后,沈青失去了回家的理由,“没有必要回家过年了。”回去也是两头跑。去年除夕夜,沈青在伯父家过,正月又跑到母亲的新家庭,“哪都不太有归属感,还不如一个人在北京。”
年前南方的那场雨雪让沈青松了一口气。路上不安全成为足够充分的理由,被她用来应付父母亲、同事朋友。
一位31岁的北方男生与沈青有着相似的遭遇,他说,6岁之后,他对春节的记忆都不再和团圆相关。父母瞒着他离了婚,早就不在一起生活。他从小到大的年夜饭在各个饭桌上流转:姥姥家、爷爷家、姑姑家,甚至是姑姑的婆家。
除夕夜,他只作为一块拼图出现,感受不到亲密与温暖。他印象里最自在的一次过年是中学时,在县城,他分别对爷爷、姥姥两边的亲戚说去另一方那里过年,结果哪都没去,他去了一家网吧。“我特别感谢那家网吧还开着”,他说,当时网吧里坐满了人。大家打游戏、看电影,外面街上的鞭炮声响起,像是另一个世界。
沈青对“过年搭子”的要求并不高,“只要是组好的局,计划都安排好了,我就可以。”她的搭子是另外38个陌生人,他们将聚在郊区的一家民宿里,吃火锅、唱歌、放烟花。
如果过年回老家,31岁的山东女孩陈韵能想象要面对什么:她结婚又离婚,还没有太多亲友知晓,免不了又是一番探寻。最后,她以猫咖40多只猫咪要照看为理由,拒绝回家过年。决定留京过年后,找搭子的效率很高。去年,她跟人合伙在北五环外开了家猫咖做副业,有固定场地,店里也有炉灶,可以做饭。腊月二十三,她直接在网上发帖,写明意图与要求。年夜饭需要搭子们自带食材做饭,一人两道菜,如果实在厨艺不佳,可以买熟食替代,“拒绝白嫖党”。饭局过后,她计划来场游戏局,“狼人杀”或者斗地主、掼蛋。作为东道主,她免费提供纸牌和瓜子茶水。大家可以一边游戏一边看春晚。她对搭子的性别没有要求,但希望年龄在20-38岁之间,害怕如果来的人年纪太大,大家没有共同话题会尴尬。她不太接受“能量场低的人”,最好性格活泼,能和别人打成一片。陈韵最早确定的过年搭子是猫咖的店长,一位95后男生。据陈韵说,他不回家的原因很简单,害怕催婚。他正处在老家相亲的黄金年龄,回去后就要面临“走马灯”似的相亲局,干脆留下来一起过年。在网上发帖后,陈韵陆陆续续收到了十几个陌生人的“报名”,几乎都是北漂的年轻人,在筛选过年搭子时,陈韵先线上沟通,然后加微信,有空的时候查看对方的朋友圈。她也会大概问一下对方的信息,比如年龄,性格,最近在做什么工作,以及为什么不回家过年。从得到的回答中,可以窥见一些人生的边角:害怕被催婚的人占了很大比例;也有人是不喜欢家乡的习俗,比如“要求你去记住村里人的辈份”,叫错了要闹笑话。另一些害怕被盘问隐私,收入、有没有对象、什么时候结婚;也有失业的中年男人,正处在找工作和创业的选择迷茫期,害怕回家后被家里人做判断。他们和陈韵一样,都不想独自过年。“我这个人比较怕孤独,虽然有时候我也会刻意独处,但是我不想被动地独处,我比较喜欢攒局,喜欢热闹。”陈韵说。她来京五年,在一家小公司做运营,很多同事都不认得,她也观察北漂们的生活,发现很多人回到出租屋,三房一厅再打个隔断,住五六家人,大家除了在一个群里AA电费之外,平常没什么太多交集。孤独是生活的常态。
●39个春节搭子在怀柔民宿包饺子。讲述者供图。
陈韵说,也许春节找搭子显得特殊一点,其实在平时,这种“搭子局”非常普遍。生活里的朋友不一定有时间或兴趣和你去看同一部电影,倒不如约搭子找中间位置的电影院,电影散场人也散场,不必有社交负担。另外,分饭钱也很重要。比如吃火锅,一个人吃的话,锅底完全不划算,找个搭子AA一下就好很多。
陈韵在找搭子这事上有丰富的经验:看电影搭子、吃饭搭子、逛街搭子、运动搭子,她都找过,“万物皆可搭”。
在搭子圈,有一些约定俗称的守则。陈韵说,大家一般会AA费用,提前说清楚。搭子之间互不干涉,自觉来去,不管接送,边界感要清晰。如果不能履约,要提前两个小时告知对方,免得大家白跑一趟。要牢记,搭子并不属于亲密关系,不抱有什么期待,也就不会失望。
在搭子江湖中闯荡至今,陈韵也发现了其中晦暗不明的部分。比如里面也有“杀猪盘”,先在一两顿饭局里让人信任他,伪装成谈吐好、赚很多钱的成功人士,再慢慢推荐收益率大的理财产品;饭搭子也许并不单纯,很可能是一家餐厅或者酒吧的托儿。也有传言,会有男人以此为名,揩油异性。
云南女孩张雨是搭子圈里的新人。她28岁,元旦时刚因催婚和父母大吵一架。临近春节,她实在不想再面对那样的压力。
第一次找搭子,她更倾向于找同性,避开风险。至于其他的判断,她更多依据直觉。她在社交平台上拉了一个群聊,“2024北京过年不回家”,已经陆续加入400多人,大家频频发消息,想寻找适合自己的过年搭子。
张雨最终找到一个已经飞去济州岛的女孩。这个目的地在她的计划之内,时间也合适。她买了机票,准备假期就飞往韩国。
除夕前两天,陈默最终寻到了“过年搭子”。东道主是一个女孩,住在南五环外,很热情。除夕下午,女孩骑着小电驴载着狗来接陈默。
狗成为这五个陌生人最初的软化剂。它冲着每一个人喊叫,他们先是被吓一跳,然后集体笑起来,最后是自然而然地聊起狗的情况。
年夜饭很丰富,十几道菜都由东道主女孩准备,女孩在厨房做菜,陈默和其他人就聚在厨房门口,“一回头,看到嗷嗷待哺的四个人。”陈默笑着回忆。
相识不到12个小时,五个人已经熟稔起来,他们的年龄从24岁到30岁,各自装着不回家的心事。因为工作压力大,陈默胖了将近20斤,如果今年回家过年,可能会面临家人的指责。有人因为跟家里吵架,也有人因为加班,还有人说,自己在家里是最不受重视的小孩。
聊到一半的时候,窗外烟火绽放。没有了老家那些繁琐的规矩和礼节,不知是谁的建议,兴起而致,五个刚认识不久的年轻人,结伴跑上天台看烟花。
吃饭、聊天、看烟花、打电话给长辈拜年,这一年,陈默还是没能坐下来安静地看完整场春晚。但她很满足,“起码我是松弛的。”
●猫咖里的年夜饭,菜是大家自带食材准备的。讲述者供图
北五环外,陈韵的猫咖里,最终一起搭伴过年的是10个人。除夕那天,到场的大部分是男生,陈韵倒不意外,女生的顾虑肯定更多。在小厨房里,搭子们轮流上场,做了大盘鸡、炒蘑菇、麻椒鱼、蒜苔鸡蛋,不会做饭的朋友带了周黑鸭。
那一天是工作日,傍晚,大家从不同位置的写字楼里走出,坐地铁或打车赶往同一个地址。年龄最小的超出了陈韵原本设置的范围,只有18岁,一个06年的男孩。男孩要参加艺考,除夕夜正好在北京转机,下午6点多才落地首都机场,打车到酒店放下行李就赶了过来。男孩一头卷发,戴着眼镜,在临时组建的年夜饭局上说,他的梦想是考上星海音乐学院。
临近除夕夜的零点,猫咖里的年轻人们守着陈韵的iPad看春晚直播,跟着屏幕里的人一起倒数:5、4、3、2、1,他们举起手里的啤酒、可乐、AD钙奶:“新年快乐!”
(应讲述者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