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解亦鸿
编辑 | 毛翊君
婚宴后半程,刘佳搞了场舞会,吃完饭让亲朋移步农庄草坪,一开场就整起个“科目六”。抖音里的魔性摇摆开始在聚光灯下爆发,她和老公在前面,领着6个朋友,主打一个发疯。粉色高叉连衣裙和高跟鞋上的小钻缠在一起,刘佳努力迈开腿晃荡。
完了之后,是她的独舞《Tonight》——老公坐在椅子上当工具人,她围着椅子跳爵士。亲戚全在光圈外站着,不进前排观众席。刚开场时,主持人使出绝招唱rap,也没人搭理,只好一个个点人:“那边的帅哥美女,往前坐一坐。”跳这段时,刘佳已经换了身黑色西装和短裤,忽然看见后排的爸妈,尴尬癌一下上来,一把把老公从椅子上拉起来互动。
她爸按传统想法,认为这天女方父母就不该在场——这是男方那边办的仪式,等到回门宴时他们才可以出席。刘佳当时气得不行,“那我妈来,你别来,你爱来不来。”可她把这些安排通知给妈妈时,对面更不可思议,“你想演电影?!”
妈妈在郑州一家酒店做餐饮,那里经常承办婚礼,哪儿见过这么搞的。“而且,你俩又不是二婚,为什么要办在晚上?”她陪刘佳去看了原先定的农庄,回程的路上就开始劝退女儿。“这是公司团建的地方,没人办婚礼……来我们酒店,中午办。”
这个28岁的女孩就想拥有“和别人不一样的婚礼”,像她刷到的短视频里,有开阔的草坪,新郎新娘走在人群前面,被洒满花瓣,旁边都是年轻人,最后在迪斯科的音乐里跳舞收场。一种派对风格,没有亲戚凑在一起的尴尬,没有接亲、堵门、敬茶那些累死人的流水线,大家也不会只顾着吃席。
●资料图。源自东方IC
越来越多年轻人想躲避繁琐的传统婚席,不要车队、接亲,也不用伴郎伴娘。据36氪《2023年轻人理想婚礼报告》显示,70%以上的受调研者中,无论男女都认为“堵门游戏”是最没必要的婚礼环节;半数以上女性不想有接亲环节,认为父亲把新娘的手递给新郎是一种陋习。
真要筹办没那么容易,跟父母冲撞的背后是传统秩序、家族颜面和赖以维系的关系资源。在社交平台上可以看到,有个广东男孩在婚期前两个月开始发愁,因为女朋友说不想接亲,他不知道该如何说服自己爸妈。
一位郑州女孩在去年国庆办成了“三无婚礼”。爸妈很开明,但老公不理解,觉得朋友圈子里没有这样结婚的。女孩把社交媒体上的帖子转给他,最终老公同意取消接亲,妥协方案是婚礼前几天要在男方家摆摆桌,没有仪式地请大家吃个饭。婚礼当天,新郎新娘两人自己站在入口迎宾,当地请来的摄像都说,真没见过。
刘佳妈妈后来一哭二闹,每天换了法儿地讲——“你姐也说这么办婚礼不好。”“邻居老许说,你是不是抖音刷多了,想搞特殊。”争吵持续了一个多月。上班前,刘佳和妈妈先吵一架,通勤路上她又哭出来,到公司后再给妈妈打一通电话,继续争论。
“你们总是挑我的不好,就没有说过我的好。”她开始爆发,控诉他们从催婚到催生,“你们觉得我按照大部分人那样安安稳稳过一生就行,但是我的人生为什么要跟别人过得一样。”有时她都没法专心投入工作,只好请假回家。爸爸又总在家念叨,“男为天女为地,男主外女主内。”
刘佳和老公从大学时就在谈,毕业那会儿父母持续催婚。被催得不耐烦了,刘佳还骗过他们,“俺俩分手了。”爸妈就开始给她激进相亲,对象的“卖点”大部分是有钱,有时是长得帅,到最后,他们夸不出什么优点,只说介绍人是邻居,这男孩老实。
后来,猜到刘佳可能没分手,妈妈不催婚了,直接转为催生。那几年,男朋友想多赚点钱再结婚,“后来我们就一直拖着,越拖越不想结。”她逐渐觉得,婚姻并不是“一件必要的事”。“两个人在一块,合得来就一直过,合不来可能就会分开。每个人都是会变的。”
去年5月,婆婆提起订婚,他们才商量把这事办了。筹备婚礼那段时间,最郁闷时刘佳跑去医院看了心理医生。一个月过去,妈妈发现女儿的异常,没了办法,丢下句“我们不逼你了,这婚你不想结就不用结了”。刘佳不甘心,都到这种地步了,“这婚我非要结。”
●刘佳的婚礼现场。讲述者供图
刘佳结婚消息散布到大家庭时,叔叔先跳出来了。他发表看法说,刘佳的奶奶年中去世,孙女出嫁当天就不能从家里出发,这是不合礼数的,得在婚礼前一晚定家酒店,第二天从那里走。刘佳不打算遵从这套规则,但婶婶正好在她定好的农庄工作,为了避免叔叔去找事儿,她退了一步,把场地换到了别处。
折腾完这些,距离婚期不到一个月,刘佳老公开始给亲戚送请帖。男方爸爸去世早,妈妈没有太多干预,倒是姑姑反复给他打电话,也问“办在晚上”这事能不能改。见老公面露难色,刘佳跟他说,“该轮到你了。”
彻底实现“三无婚礼”的新人还是少数。一场婚宴的具体过程里,牵涉到两个家庭多方的立场和利益,冲突不断。在我们了解到的十几对新人里,陷入僵持时,常常是年轻人做更多妥协,去换一场仅仅属于自己的仪式。
一位广东女孩和老公长期在国外生活,想旅行结婚,爸妈原本支持,但公婆坚持要办席。她爸妈就说既然要办,必须得有面子和排场。新人两头劝说,最后三方达成的结果是,两边各办一场婚礼,男方家的接亲,女方家的“三无”。有对在深圳工作的白领夫妻,为了顾及双方父母的意见,先在深圳办一场“三无”的草坪婚礼,后在男方家乡江西办传统接亲婚礼,又在女方家乡内蒙办回门宴,新娘自嘲“结了三次婚”。
也有人在冲突中彻底放弃。有山东男孩是他们家族这一辈里第一个结婚的男子,父母一定要“早起接亲,由主持人说吉祥话、主持改口事宜”,极力反对“三无”形式。他的姐姐姐夫也跟着一起劝阻他,不许搞旅行婚礼,他的妻子最后只好顺着来。
25岁的天津女孩高雨琦把婚期定在今年5月。她在房地产行业工作,去年的大环境下,她花不起钱,也请不起假。她算了一笔账:与其用5-10万办一场婚礼,不如把钱拿去买黄金,攥在自己手里。爸爸知道他们要旅行结婚后,第一反应是怀疑男方不想掏钱,“如果他们觉得贵,这钱我来出,但是面子排场一定要有。”
爸爸老家在山东济宁汶上县,祖上潦倒,到了他这辈,漂泊天津做蔬果生意,才发家。“他总觉得爷爷在村里被人瞧不起,到我结婚,一定要风风光光地嫁出去,衣锦还乡。”爸爸要让她预留三天,回村办流水席,而天津这边的婚礼则要准备12-16辆车接亲。
高雨琦听得头皮发麻,害怕盛大的场合。一天下班后,她跟爸爸面谈了4小时,解释婚礼在她这里是桩“赔本买卖”——她的工作处于关键时期,腾不出这么多精力备婚,还要装修婚房。爸爸听不进这一套,继续批判男方的财力,又提起当初只定了20万彩礼,在老家村子中等偏低,“如果男方家给不够,我添钱都行。”
高雨琦只能“耍无赖”,威胁爸爸,“既然要满足你的要求,我只好把工作辞掉备婚了。”事情才算可以谈下去。父亲开始让步,跟女儿商量,“我已经把你结婚的事情散播出去了,老家的亲戚都准备来了……我怎么跟人家开这个口。” 她在那天晚上感到爸爸有点可怜。“老头儿都快哭了。”最后,他们各退一步。她同意办接亲婚礼,但婚车减到8辆,老家的流水席只接受1天。
●刘佳婚宴上,来制造“惊喜”的男性朋友。讲述者供图
在刘佳的计划里,铁了心不要有车队、伴郎伴娘,也不需要爸爸把她的手递给新郎。太阳落山前仪式开始,让一个男性朋友穿白色裙子,走到新郎身后来个“惊吓”,穿着婚纱的她再独自入场。这些最后都实现了,说完誓言交换礼物时,她给老公送了一副奥特曼面具,寓意是“相信光”。
她在台上讲述了因婚礼跟爸妈产生矛盾时,心理咨询师曾告诉她,有道光会无条件支持她。她看着老公,“我觉得这道光就是你。”当她转头到台下时,发现爸爸神情难过。在后来的录像里,这段被摄影师当作“带有负面情绪的致辞”删去了,理由是“不合时宜”。
后来表演时,刘佳看见爸妈起初在后排的观众席坐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已经站到了光圈外。其实,在那天中午,爸妈已经单独办了一场女方亲戚的宴席,不用新人出席。妈妈觉得刘佳平时不跟亲戚走动,干脆不邀请亲戚参加“三无”婚礼了,这一场算作长辈之间的交代。
一个表叔在席上喝醉了,借题发挥跟刘佳爸爸哭闹,说红包准备了都送不出去,没被邀请去侄女的婚礼,很难过。刘佳听后,赶紧把电子请帖转发给表叔。妈妈很高兴,说了句“人家多热情支持”,结果对方也并没有出现在晚宴上。
那天晚宴持续到夜里10点,彩烟氤氲在空气里,主持人号召年轻宾客围着椅子“开火车”,又在迪斯科音乐里蹦蹦跳跳,还做了好几个游戏。亲戚长辈们全程扭捏,没有响应,尬站着围观。大家手拿尖叫鸡玩“捉迷藏”的时候,刘佳爸爸最先找到了她,却是为了着急告诉她,场地经理接到扰民投诉了,让她尽快结束。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