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周航
编辑 | 王一然
镜头前的杨秀蓉看不到一点紧张。
她架着老花镜，玩到后面脸色通红，外套一脱，嘴里还在招呼着队友，“捶死他，捶死他”，队友完成击杀，她笑得露出两排牙齿，在游戏里送上“666”。
52岁的中年妇女打王者荣耀，玩的还是最高段位，光这点就足够吸引人。2022年初，杨秀蓉刚开直播，观看人数蹭蹭往上涨，最多同时两三千人在线，一场下来大概30万人次观看。
直播间里大都是年轻人，弹幕里多是支持声，“有你这么开明的妈妈多好”。很多人加她微信，当中还有国外的留学生，说跟她一块打游戏觉得很亲切，“就像跟自己父母一样”。杨秀蓉建议，他们也可以教父母打游戏，不管以后天南海北，都可以跟父母一起玩，有人干脆回“这不可能”，“叫我妈妈跟我一起打游戏，我妈不捶死我。”
在杨秀蓉身边，确实很少有中年人能玩得来这款手游。她给村里的同伴们推荐过，都玩不明白，手指划不过来，打了两天就不打了。只有杨秀蓉一打就是六年，会玩的游戏人物越来越多。
直播间弹幕也有骂杨秀蓉的，“为老不尊，这样带坏了年轻人”。她跟弹幕讲起道理，说每个人的爱好不一样，“就像你的父母有的喜欢旅游，有的喜欢跳广场舞，有的喜欢运动，有的喜欢打牌。游戏就是我的爱好。”
对杨秀蓉来说，游戏就是游戏，为它生气不值当。游戏里经常会遇到那些喷人的，她也不会开麦骂回去，“我这么大年纪了，我跟他骂个屁。”
杨秀蓉也不止游戏一个爱好。唱歌、跳舞、乒乓球，她都喜欢。在村里，她是走在时尚前沿的人物。每天晚上，她带着音响到了，广场舞才开跳，最新的广场舞都由她从网上学来再教给大家。
女儿“小浪浪”出生于1995年，从小到大，同学都羡慕她“有个开明的妈妈”。初中，其他家长盯着不让早恋，杨秀蓉不直接这样说，只问她有没有喜欢的人？到高中，小浪浪真有喜欢的男孩了，杨秀蓉还鼓励她去主动追求，同时也叮嘱，“要明白你们现在不能干的事情是什么”。
小浪浪接触电脑要比村里同龄人早。父亲在广告公司上班，她小时候周末就在家玩偷菜、抢车位，杨秀蓉也不阻拦，“但是玩的时候不能说不吃饭，或者是有事情不做”。
杨秀蓉自己初中毕业，结婚前做过9年幼儿园老师，对教育有一些自己的想法。那时她订了《幼儿教育》、《青年教师》这样的杂志。她至今记得里面讲到，不管婴儿有没有注意到，大人的发音口型都对其有影响。女儿生下来，杨秀蓉就跟她讲普通话。
小浪浪记得，四五岁时，妈妈有天拿回家一个录音机，给她放儿童学拼音。杨秀蓉自己喜欢唱歌，又买了很多磁带在家放，小浪浪由此学会很多上世纪的歌，“邓丽君90%的歌我都会唱”。
自从有了女儿，杨秀蓉生命里就有了最重要的支柱。不止一次，她跟女儿吐露生活的艰难，责怪丈夫不上进，只知道打牌。杨秀蓉说，丈夫文化不高，性格木讷，在事业上没太大追求，闲下来就是打牌。
杨秀蓉脑袋灵活，什么挣钱做什么，喂鸡、做卤肉，在家里开茶铺、摆麻将桌，凌晨4点起来去街边卖早餐，甚至去市区网吧做过网管。不过，再怎么做好像也只能维持生活，小浪浪听妈妈说，小时候家里买不起女性卫生用品，就用她穿不上的旧衣服自己做。
但生活再艰难，杨秀蓉每天都要给女儿准备水果，哪怕只是一个桃子、一个苹果。女儿是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母女俩有很多相同之处，杨秀蓉说，女儿继承了自己的音乐禀赋，说起这她语气里都是一个中年妈妈的骄傲。
小浪浪读小学，杨秀蓉送了她口琴，上初中，送了一台电子琴。到女儿高中，杨秀蓉为了挣更多钱，选择出门去打工，男人干的活她都能干，在工地装钢架，工资从一天80元涨到后面的120、140元，从指缝里抠下的钱送了女儿一个吉他，还为女儿交钢琴课的费用。
●生活中的母女 讲述者供图
杨秀蓉在工地干了三年，直到一次吊钢梁时刮伤了，腿缝了好多针。那段时间，她躺在床上不能动，工友每天打一碗饭放在那，下了班回来收走再拿饭过来，杨秀蓉觉得自己活得“就跟狗一样”。身体一恢复，她就买了票，直接回了家，说再也不干那活了，“累死了，我害怕”。但没多久，她又去了新疆打工，仅仅因为工资比老家高了一点。
独自在外，杨秀蓉不喜欢社交，她觉得工友们彼此生活太远，说不上话。她也有自己的骄傲，“不喜欢不认识字的人，一般我是不打招呼的”。每天，她都要跟女儿通话，讲各自白天遇到的事，聊上半小时乃至更久，一天的辛苦就被宽慰了。
即使不在身边，杨秀蓉也时刻关注着女儿动态，为她注册QQ号，当时还是9位数，一起偷菜、抢车位。但她依然保留着传统家长的某些管孩子的办法：女儿在城里上学，她其实也偷偷通过QQ“监视”着，看她会不会在上学时间偷玩游戏。
在外打工受伤的事，杨秀蓉回到家才敢告诉女儿。而女儿目睹过妈妈更疼痛的遭遇，一次给鸡冲药，杨秀蓉端了整整一锅开水，不留神滑倒，全身烫伤，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为了省钱，她还自己买了一副手术刀、消毒液，自己剪伤疤。
女儿小浪浪一直是安静听母亲倾诉的那个人。杨秀蓉经常说着说着就会哭，觉得自己特别累，小浪浪说：“如果没有我在背后支撑，她真的会特别辛苦。”但那次烫伤，杨秀蓉又带着质朴的乐观，幸好是自己烫伤了，她对女儿说“还好不是你爸，更不要说你了”。
一直到2016年女儿大学毕业，杨秀蓉才结束在外漂泊打工的日子，回了成都新津农村老家。
杨秀蓉打《王者荣耀》只比女儿晚3天。那是五六年前，在国企工作的小浪浪周末回家，在家里打这款游戏，顺便跟杨秀蓉推荐这游戏好玩，杨秀蓉看到说，“给我也下一个”。
刚开始，杨秀蓉也闹不明白里面人物在干嘛，但她就喜欢挑战有难度的事，像消消乐这样的游戏她反而觉得没意思。玩到后面，弄明白了游戏内容，她也觉得挺有成就感。有时候，小浪浪值晚班，杨秀蓉也跟着熬夜，被女儿发现凌晨两点还在打游戏，她就笑笑说挺好玩的。
游戏里，杨秀蓉喜欢玩远程法师，最喜欢一个叫“墨子”的游戏人物，每次技能隔着半个屏幕命中，她也跟着喊“中”。辗转腾挪的刺客英雄，跟对方肉搏的战士英雄，她都玩不来，毕竟年纪大，反应、手速都跟不上，“我冲进去都还没反应过来，人家就要把我打死了。”
●打游戏的母女 讲述者供图
对杨秀蓉来说，游戏真正重要的是让她跟女儿关系更亲密了。
一周五天，女儿住公司，她们可以边玩边聊天。跟女儿一块玩，她总是玩辅助位置，给女儿加血，或者不让敌方接近女儿。
女儿小浪浪颇有天赋，很多英雄进了游戏全省排名榜，妈妈水平在路人还算不错，跟她肯定没法比。但小浪浪很愿意带着妈妈打游戏。在小浪浪看来，她妈妈游戏里跟生活里一样不服输，哪怕玩伤害很低的辅助英雄，有时候都会追着别人打，有时候还得她劝着。
母亲的孤独，小浪浪其实一直都看在眼里。
她记得自己刚工作时，有个周末，她跟妈妈说，要出去跟朋友一起玩，妈妈脸一下就沉了，特别不开心，好像被抛弃了。后来跟朋友吃饭，小浪浪每次都带着妈妈一块。她去健身，也问妈妈要不你跟我一起去，“我觉得你的协调性特别好”，杨秀蓉就开心得跟着一块去。
女儿做什么，杨秀蓉总会跟着做什么。最近，小浪浪在学爵士舞，杨秀蓉也跟着一块去，自己不跳，在旁边看，帮女儿拍视频，甚至还能指点出错误。
●生活中的母女 讲述者供图
三四年前女儿开了游戏直播，杨秀蓉就成了第一个观众，后面又做场控，再后来索性一块直播，最后单独开播。一场直播下来六个多小时，杨秀蓉不觉得累，哪怕这天输多赢少，她也不生气，老花镜一摘，跟大伙告别，“谢谢你们陪我玩了一晚上”。
在一家公司牵头下，2023年上半年，杨秀蓉组建了夕阳红战队，杨秀蓉担任队长，另外四个都是中年人，或是身边推荐，或是跟杨秀蓉一样为了和孩子一块玩，都是这款游戏的拥趸。但现在他们很难凑到一块打游戏，他们有在银行上班的，有做保安的，没那么多时间，还有人得了癌症，身体也不允许经常玩。
也是靠着做游戏直播，前两年，小浪浪付了首付，实现了母亲一个大愿望——像自己的姐妹一样，能在城里有自己的房子。她说，挑选家具的时候，“妈妈的眼光跟我一模一样”。如今杨秀蓉听起来似乎也与生活和解了，说起丈夫不再有以前那样的怨言，而是说“对我好就够了”。
2022年重阳节时，母女两个人闲聊，小浪浪问杨秀蓉要什么礼物，杨秀蓉说要不带她打比赛，想自己拿一个游戏里的称号。
小浪浪组了队伍，他们连赢了三把，拿到了第六届全国大赛成都赛点的冠军。队伍里另外三个都是和小浪浪水平相当的朋友，来帮她这个忙。但杨秀蓉也没拖后腿，最后决胜局，她玩辅助“瑶”拿到几乎完美战绩，0阵亡，全场助攻最多，系统评定她是MVP，“最有价值选手”。
（文中小浪浪为女儿网名）
狗仔卡
发表于 2024-1-3 04:3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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