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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天地] 初代不婚女性和她们的群居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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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12 08:4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初代不婚女性和她们的群居实践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3-12-11 2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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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李晓芳

编辑 王珊瑚


自梳女,一种女性处境

我比较警惕用“反对婚姻”这个词。在我接触过的自梳女里,其实她们并不反抗婚姻这个机制,她们反抗的是婚姻里头出现的一些现象,比如家暴。
我在美国是学心理的,但是大学也没少学别的东西,比如艺术史,还有一些影像实践的东西,对建筑也比较感兴趣,就旁听了一门叫《乌托邦建筑》的课程。最后交论文的时候,我调研了很多题,自梳女和姑婆屋是其中一个。
最开始是有一种猎奇心的,因为我过去完全不知道自梳女这个群体,刚看到还很震惊,也会有一些预设,想她们是不是封建时期的独立女性,最早的不婚女性代表?
但在美国没办法做田野调查,网上图文资料稀有,选题不得已夭折了。2021年回国之后,出于还愿的心态,我走访了广东顺德的冰玉堂,后来又在广东各地的文献馆和地方志馆获得了更多没有被数字化的资料,发现自梳女的群体居所姑婆屋,十分有价值却未被专项研究。
前两年,我主要在做文献和访谈整理。2023年,我在广东各个村落中行走,专门寻找遗失的姑婆屋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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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潇月在西樵益善堂姑婆屋中拍摄 讲述者供图

我的田调(田野调查)是一个大型祛魅过程,因为真正见到一些自梳女之后,我们叫她们姑婆,年纪基本很大了,而且很多生活得不好,发现不是我一开始想的那种独立女性。在清朝中末期到民国出现的,比较鼎盛的自梳女群体,她们的选择其实很被动,掺杂了非常多的不得已。
比如很多是家中的长姐,广东又有“跨头不便,阻头不祥”的封建思想,就是说你作为老大,如果到年纪还不结婚,会阻碍弟妹结婚,她们是要按顺序成婚的。如果家里又没什么男丁,父母也老了,长姐更要作为劳动力留在家里,照顾弟妹,等于是被迫进入了一个男性角色。
更早以前还有一些比较极端的案例,在县志和学者论文里都有提到,在明朝后期,一些想不婚的女性会集体自杀。因为当时有的女性结婚了会非常惨,你要生育,会被老公打,婆婆和公公会挑刺,你还不能跑回娘家。她们甚至会有姐妹帮,给别人支招,给新婚的丈夫下毒,就是为了让自己守寡,更自在。那个时候还没有自梳女这个称呼,但类似的现象太多了,县志等史料里就把她们称作乌衣队,因为都是穿黑色的女孩,成群结队地走在一起。
从这些资料,我们可以推测,在自梳女正式出现以前,女性就有一万种原因想逃离婚姻。但那个时期,她们也没有太多其他选择。
差不多是清末,广东珠三角地区的桑蚕纺织厂、对外贸易特别活跃,劳动力需求非常大,女性也有能力去就业,可以交易自己的劳动力。有些家庭就会把女儿留下来,以前的婚姻也是一个交易,为了赚彩礼钱,现在女儿能赚钱,结果是一样。我田调的时候听过一户人家,有四个女儿,父母对她们的安排就是,两个嫁人,两个做自梳女。
经济发展之后,女性可以填个空,有了一定的自主权。但这两者并不是因果关系,经济更像是一个推手,并不是因为经济好了,女性就突然觉醒了,尤其以前的姑婆都是没有受过教育的,所以想象她们通过反思,觉醒了独立意识,这是天方夜谭。但她们有没有那种非常本能的需求,比如我也想自己一个人过得舒服点,不照顾别人?肯定是有的对吧。只是她们个体的意识和反思,不像我们现在期望的那样。
我们田调的时候碰到过家庭条件挺好,但选择自梳的姑婆。有一个老人是眼睛有一点残疾,村里人给她取了个不太好听的昵称。自己长得不好看,但也不想说求着谁娶,向她提亲的人她也看不上,干脆谁都不喜欢,也懒得给自己估价,想躲避被挑选的过程,就不嫁人了。
我们在顺德遇到过一个阿婆,她是下过南洋的。我当时问她为什么会选择自梳,她就靠着轮椅,然后特别自在地说,没人爱咯。我和翻译那一瞬间都有点不知所措,因为爱这个字,我们从来没有从老年人嘴里听到过。所以这个群体里也有自主选择独身的,不管她是为了逃避什么,也是她自己选择,她就是不想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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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番禺一位八旬自梳女 讲述者供图


姑婆屋,风险抵御机制

我之前听一个上海的社会学教授说,在国内,当代的婚姻体系是一个风险抵御机制。因为在国外,你不结婚,老了以后你能享受的社区服务是很完整的,但国内可能更多还是需要婚姻,才能有个人互相扶持。
姑婆屋其实也是有这个性质。它有点类似现代的养老院,实行“买位制”,自梳女可以花钱为自己预定一个养老床位。大部分姑婆屋是她们自己众筹建立的,所以实地寻访的时候,能看到她们个人对空间的需求是什么样的。
很多姑婆屋都有一个特别大的厨房,每一个住在这里的自梳女都有自己的一个灶台。香港一个电视台在上世纪80年代拍过自梳女的纪录片,里面就拍到自梳女群居的场景,片子里就强调,姑婆屋里每个人都参与了劳动创造,大家是平等的,每个人都要干事。她们不是说谁伺候谁,这和传统的以家庭为单位,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体系是不同的。
还有她们的梳妆镜、梳头油等等,都是一人一个,很多东西不share(分享)。她们的个体欲望体现在这些生活细节里。
后来我们去广东西樵的益善堂,楼梯是惨败的,被白蚁蛀空了。房间是全空的,没有床,能看到墙面还残留两个竖杆痕迹,但我们一开始没有注意。住在姑婆屋附近的一位村民跟着我们进去,他是见过以前住在这里的自梳女,他就指墙上的竖杆,说以前房间里有床,每张床之间立着挡板,竖杆就是挡板留下的痕迹。每个姑婆都拥有自己的独立空间。
我整理资料的时候,尤其是看她们居住空间里的那些隔间,就经常想到伍尔夫的《一间只属于自己房间》,里面特别经典的一段话是,在这间属于自己的房间里,她不需要惧怕任何人,她也不需要取悦任何人,因为没有人可以伤害她,也没有人能帮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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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潇月在档案馆查阅自梳女资料 讲述者供图

但是区别在于,西方强调的这种独立女性更多是个体的,而自梳女身上,广东一位学者曾经写过,当我们考虑封建时期的不婚主义和独身性,我们要知道的是她选择独身的前提还有一个群体意识。这不像我们如今说这个人选择不结婚,真的就是自己在做选择。
过去珠三角地区有冥婚一类的习俗,“嫁鬼”、“守墓清”、“墓白清”等等,都是指女方花钱买一个死亡男性的妻子名分。因为相对于不结婚,有些父母更能接受一个形婚,总之你得有名分。很多女性也是能接受这种形式的,可以落位,就是你老了、去世了,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安身。可是她们又不能存在于娘家,有些人就选择了买名分。在广义上,这也被划入自梳女的范围,等于是有名无实的形婚。
而自梳女建姑婆屋,其实也是为了解决这个矛盾。所以伍尔夫那句话,如果真的挪用到我们自身的语境里,我觉得它指的是姑婆屋,这个属于女性群体自己的空间。在这样的空间里,她们不需要取悦任何人,不需要恐惧任何人,她们内部是有身份认同的,有一个想象的共同体,也不需要面对社会的judge(判断)。
姑婆屋有两个很重要的集体场所,一个是佛堂,也是她们的公共聚会场所,她们会坐在这里喝茶聊天。我们之前到肇庆的永远堂,正中间就是佛龛、桌子,墙上挂了8顶草帽,旁边的小桌子上有七八个打水的大暖壶,还有同样数量的茶杯、椅子,可以推测出最后一代同时住在姑婆屋的自梳女数量。
特别惊喜的是,我们后来在这个佛桌下找到一个女孩的名字。我们回去查过去的报道、资料,发现是姑婆屋里一位姓梁的自梳女,收养了一个女儿。女儿嫁人了,又生了一个女孩。女孩后来考上大学,她的外婆,也就是梁姓自梳女在佛堂里给她摆了一桌酒席庆祝,做了供奉,女孩的名字就被刺在佛堂。那差不多是20年前的事,应该也是永远堂最后一次有那么多人聚集。之后这位自梳女也跟着养女搬走了。
我们当时还进到永远堂一个房间,里头大概有25个遗像,还供着灵位。姑婆屋里都有这种类似祠堂的房间,放着牌位,写着名字。我们收集了600多位自梳女的姓名,主要就是去姑婆屋的灵位上抄,像保存最好最大的益善堂,一个牌位上就有90多个名字。
这对应的其实就是男性宗祠,以前女性是进不了祠堂,上不了族谱的。我觉得很有意思的一点是,姑婆屋这种女性群居空间,并没有摆脱父权体系,她是挪用过来,然后重新赋予了自己的一些功能和意义。她们并不是完全的反抗和拒绝,而是在原本的体制里找到一个缝隙,然后在缝隙里发挥自己的创造力。
我其实是在前几天翻看图片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这点,因为姑婆屋的牌位上是贴着一张纸,所有去世的人的姓名写在一张纸上。我发现我不知道谁是年纪最大的,谁最小,这和男性宗祠里按辈分摆放牌位非常不一样,她们是没有等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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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组成员在姑婆屋中休息 讲述者供图


22,最后的痕迹

其实看到她们最后变成一张纸上的一排名字,特别是去想象每一个这么小的名字后面是一个具体的人,但她们生活的空间大部分已经损毁,亲人也没有保留她们个体的痕迹,还是蛮感慨。

当时我见到一个自梳女的侄子,他的姑母曾经生活在一个叫龙华洞的姑婆屋里,应该也是这里的最后一个自梳女。那天他去探望姑母,发现她坐在佛堂里头,一个人,手上还拿着没有折完的用来供神的纸元宝,就这样坐着走了。

那个侄子也快70岁了,我问他有没有你姑母的照片?他说没有,那个时候都不兴照相。但他后来想了想,跑到他们家二楼,翻出了一张医保卡,这就是一个人最后剩下的唯一痕迹。

我们大概找到22位还在世的自梳女,平均年龄90岁,有过比较深入访谈交流的差不多是10位。我最熟悉的是阿转,跟她生活了得有两个月。她算是自梳女里头比较幸运的,家庭条件还不错,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上头好几个哥哥。她出生的时候,她的家庭是特别高兴的,那个时候广东经常给女孩取名接娣、招娣这种,我们采访的自梳女也有很多叫这个名字。但她的名字叫转喜,喜庆的喜。

阿转就是没看到合适的人,不想结婚,所以选择自梳。她非常有个性,比如我们拍纪录片,大家都在她家喝茶,她可能突然就拿把伞出去,觉得到时间散步了,也不跟你打招呼,就说你在这坐着。很随性可爱的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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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梳女阿转做了一桌子饭给项目小组成员送行 讲述者供图

前几天我跟阿转打视频电话,她问我你什么时候结婚啊,我就开玩笑说等你介绍啊。我跟自梳女交流的时候,有时候会讲我也不想结婚,然后所有人都会劝,说要结婚。因为她们最熟悉的还是那套传统的婚姻叙事,她们当初的选择很多也不是出于主动,所以把现在对独立女性的期望放在她们身上,其实挺不公平。

我最开始的时候会问她们,你后不后悔自梳?但很快就不问了,因为这个问题没有用,每个人的情况太复杂,根本不是给一个简单的是或否就能判断的。她现在也改变不了事情的结果,所以大部分人就倾向说不后悔,可是你跟她聊15分钟,她又开始抱怨现在没有人来看她,你说这到底是后悔还是不后悔呢?

新中国成立以后,自梳女这个习俗就慢慢消失了,当时说的是女性撑起半边天,女性也工作,也不是非要自梳这个仪式对吧。

而我们为什么要研究过去的事情?一个是单纯想留下更多历史记录。香港一位学者把这个习俗称为“主流中的次文化”,这其实就表示了这个群体的人数曾经是非常多的,但她们同时又被置于社会边缘。而且以前的史料都是男性写的,我不是说完全否定,但你不得不有一个警惕,比如过去就会有文章妖魔化这个事,觉得自梳女是同性恋,我们现在都不能断定,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另一个我还是想通过她们和姑婆屋,就像照一面镜子一样,来看现在。

做这个项目的时候,我没有一个固定团队,都是各个行业的小伙伴感兴趣了,加入进来,但大部分参与进来的都是女性。大家都会想到自己的未来,比如我们也有不想结婚的想法,不想要后代,然后大家直接接触到现在还活着的自梳女,她们的生活状态也确实不是太好,我们就会去思考,她们当时的社会鼓励不够,各种养老保险、社会机制都不完善,那我们不想老了以后也是这样,该怎么办?

我也关注过现在的一些女性搭伴养老的试验,尤其是居住类型的实践,但没有看到持续结果。我们似乎还是没有太多别的选择,想到一个人步入老年时,还是会恐惧和担忧。

但我觉得我们现在可以去进行各种实践、讨论,发挥我们的自主性,或许最后能摸索出一个可行的社区模式呢?我也在跟朋友聊,想做一个工作坊,让大家自己做或者合作,制作居住模型。我很好奇更多女性了解这些故事之后,她们会怎么想象自己以后的居住空间,要满足自己的什么需求?

这个想象非常重要,在最开始,自梳女们也没有想过能建起自己的房子,也不会想到建了以后,这房子能住,最大的还能同时容纳300多人。她们之间并非亲生姐妹,甚至非同乡,但集体居住、娱乐、拜神、百年,在这里构建出了多元且独特的女性空间。这就是姑婆屋的历史给我们提供的一个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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