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孩子背着大包小包,手牵手离开了老唐的房子,谁也没有回头。那一刻,我突然想起自己当初为了逃离母亲,也是这样拖着行李箱,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读书。
我的母亲没上过学,她从小就是姊妹中最勤快的那一个,大概是希望这样做能让我外公外婆看到她。长大后,她做过的唯一一件“出格”的事,就是瞒着家里人谈了一场自由恋爱。据说,她曾和恋人好得如胶似漆,最后却被外公棒打了鸳鸯,因为外公相中了我父亲。
当年我父亲跟着建筑队在外公家对面盖房子,一来二去,外公觉得这小伙子老实肯干,又有一门泥瓦匠的手艺,以后不会饿肚子,就自作主张要把我母亲嫁给他。我母亲当然不肯,甚至打算跟恋人私奔,但一想到外公身体不好,可能活不了多久,受不了这种打击,她就放弃了。最后,她只得跟恋人分手,委委屈屈地嫁给了我父亲。
婚后,我母亲包揽了婆家的全部家务,除了孝敬我的爷爷奶奶,还要照顾年幼的叔叔和小姑,把大事小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即使再累,她也从不对外人发牢骚。在街坊邻里的眼中,我母亲是百里挑一的贤惠媳妇,可年幼的我却常能看见母亲的另一面——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她满脸怨气,一个人嘟嘟囔囔的。
母亲心灵手巧,做的粽子、汤圆比店里卖的还要好,每逢年节总有人找她帮忙。她来者不拒,都会笑着应下。一次,母亲又在家里帮邻居包粽子,见她手指被棉线勒出血印,我忍不住说:“妈,绑得松一些吧,你的手破皮了。”她的手上下翻飞,眼皮也不抬:“小孩子不懂,粽子绑得太松下锅容易散,别人会说不好吃。”我劝母亲以后别帮人家做了,她却说人家找她帮忙是看得起她:“拒绝了要结怨的。”
年幼的我不能理解其中的道理,但母亲这样教,我就听。她觉得别人会带坏我,不让我交朋友,那我就不要朋友。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总会把大门反锁,不让我出去。
我上初中时,母亲和父亲双双下岗。为了生计,老实巴交的父亲做起了包工头,非但没能赚到钱,反倒欠下了大量的外债。为了还债,母亲跟着父亲去工地上打工,每月的工资还没捂热,就被债主们拿走了。一次,父母又空着手回家,母亲气极,把自己关在厨房里嚎啕大哭,父亲让我去劝,母亲却不愿意开门,只隔着门向我哭诉:“要不是你外公当初非让我嫁,现在怎么会吃这种苦?”末了,她又说:“你要乖一些,我就指望你了。”
之后的那些年,为了让母亲高兴起来,我认真学习,努力分担家务,甚至还学会了圆滑地打发债主。渐渐地,我变得像母亲一样善于讨好和忍气吞声。人人都夸我乖巧懂事,可我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母亲让我感到压抑,甚至有种无孔不入的窒息感。
她认为红色会带来好运,喜欢我穿红色的衣服,如果我哪天穿了她不喜欢的颜色或款式,她就会一直在我耳边唠叨,直到我把衣服换掉为止。我在外地读大学,她几乎每隔一天就会给我打电话,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说担心我,“担心到每晚失眠”。
大学毕业后,我不顾母亲的反对,坚持留在外地工作,说是因为薪水高,但其实是为了逃避她——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没听母亲的话,心里竟然很畅快。
我顶着压力在外地工作了4年,终于和父母一起还清了家里的债务,母亲松了口气,又开始操心起了我的终身大事——在我们那个小县城,女生超过25岁还单身会被人指指点点,哪怕我在外地,父母也躲不过那些议论声。
一天,母亲兴冲冲地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家相亲。她说隔壁搬来了一个单身小伙子,长得蛮秀气,在工厂上班,房子是父母买的,“你俩要是能成,我们走动也方便”。
我明白母亲的心思,我哥哥和父母不亲近,如果我嫁到她跟前,她不仅可以继续掌控我,晚年也能多个依靠。她从来没为自己的人生做过主,所以就想在我这里得到补偿。我不耐烦,推说最近工作忙,没空。
母亲抱怨:“上次给你介绍杂货店老板的儿子,你嫌人家丑。这回给你找个好看的,你又说忙,我可都是为你好……”
没等她说完,我挂了电话。
就在我被催婚弄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朋友给我介绍了老唐。
作为相亲对象,老唐似乎是无可挑剔的:他在国企工作,在父母的帮助下全款买了一套两居室,没有经济负担;他的外形也不错,大高个,小平头下一张国字脸,凹鼻大眼,穿衣品味很好;他还没有不良嗜好,烟酒不沾。
我很认真地跟老唐交往起来,他性格憨直,不会说好听话,就捧着我最爱吃的点心,傻傻地站在公司门口等我下班。这件事他坚持了一年多,风雨无阻。我从小穷惯了,在穿衣打扮上一窍不通,经常被同事嘲笑土气,老唐知道后,给我买齐了四季的新衣服,在他的教导下,我学会了搭配,像换了个人似的。
一次,我感冒高烧不退,正好又来了例假,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老唐抱了我一夜,第二天等我的烧退了,又熬粥喂我喝。我抱着热水袋,被他裹得像狗熊一样,靠在卫生间门口看他洗刷被我弄脏的床单。
那一刻,我认定了这个细致体贴的男人。我想,如果能和他结婚就好了,最起码我可以名正言顺地摆脱母亲的管束了。
2008年年底,我和相恋一年多的老唐领了证,终于赶在30岁之前做了新娘。婚礼前一晚,我在房里核对宾客名单,母亲拿着针线包走了进来:“听你说婚纱的腰身有点大,我来改两针。”
婚纱挂在床头,母亲用她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过精美的蕾丝,喃喃地说:“真好看呢。”说完,她在裙腰上捏起两个细细的褶子,眯起眼睛,一针一线地缝了起来。我望过去,母亲的眼角早已爬满了皱纹,一绺花白的头发搭在额角,黑瘦的脸上并没什么喜气,眉间的川字纹似乎更深了。
“囡啊,嫁了人可不比在娘家,以后脾气收一收,遇事要忍耐,别让公婆笑话我没教好你。”母亲的声音很轻,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你嫁那么远,我总是不放心。隔壁那个男孩子人不错,你怎么就看不上呢?”
“远什么,不就20多公里吗?”
“不在我眼前就是远!”母亲认真地说,“你千万记住,要孝敬公婆,照顾好丈夫,要贤惠,别丢了娘家人的脸。”
对于母亲的这番说教,我内心很抗拒,嘴上却不敢有一句反驳。我怕自己按母亲说的做,将来会活成她的样子,一辈子顺从别人,不惜为难自己。而这种生活,正是我一直想逃离的。
婚后,老唐很顾家,儿子小健出生后,我做了全职妈妈,一度认为自己过得很幸福。老唐疼儿子疼得不得了,拍着胸脯说会好好赚钱,让我们娘俩过好日子。话虽这么说,但国企拿的是死工资,这让老唐很发愁。
小健4岁那年,已经在科员的位置上待了十多年的老唐,有了个升副科的机会,如果晋升成功,工资能涨一大截。但他性子执拗,说话直来直去,不讨同事、领导的喜欢,在最后关头,这个机会被资历更浅的同事抢了先。老唐窝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就开始沉迷网络。因为太想发财,他中了股票集资的圈套,瞒着我把家里的17万存款全都投了进去,最后血本无归。
我知道这件事后,跟老唐大闹了一场,母亲劝我:“他也是为了这个家才想去搏一搏,出发点是好的。”她还强调:“这是你自己选的老公,有什么后果,都要自己担着。”
我原谅了老唐,他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开始挑三拣四,看什么都不顺眼。
一次,我在商场看中一双鞋,舍不得买,等了半年才等到打折。我高高兴兴地买回家穿给老唐看,他瞥了一眼,不屑地说:“这种小家子气的款式,有什么好看的?”
晚饭后,我提议一家人去散步,江边的霓虹灯流光溢彩,我和小健流连忘返,老唐却冷哼一声:“都是光污染,浪费能源!”我和孩子顿时没了兴致,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除了挑剔我,老唐和朋友们也疏远了,他不再参加任何聚会,说那些人凑在一起不是说换车买房,就是讲股票理财,“句句不离钱,俗气得很”。再后来,老唐在客厅供起了佛像,每天早晚跪拜磕头。
最让我接受不了的,是老唐打算用“传统文化”来教育儿子:他说吃肉是杀生,就让小健吃素;他说“玩物丧志”,便不让小健玩玩具;他要小健每天背诵《弟子规》《三字经》,还要他学二十四孝,对父母百依百顺……老唐说,他要用古人的方法,培养出一个圣贤。
我可不想让孩子做什么圣贤,只希望他能做个乐观自信,思想独立的人。于是我开始违背老唐的一些指令,这让他十分恼火:“你不想儿子听话?不想他做一个有用的人吗?”
我说孩子首先要做他自己,我们作为父母也不是圣人,也会有错。老唐便怒斥:“你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小孩子就该听父母的话,百善孝为先!”
我毫不让步,说他那一套早过时了,父母要尊重孩子。老唐气得不行:“小孩子要什么尊重?你这种西方的教育方式,只会养出个逆子来!”
谈话不欢而散,老唐认为孩子没有好的教育环境难以成才,决定送儿子去全封闭的读经学校。我极力反对,搬来了四个老人来说服他,老唐碍于长辈的权威和面子,最终妥协了。但他也提出了一个条件:“母亲的德行会影响孩子,小健可以不去读经学校,但你必须专职带孩子,学习传统文化,比如《女德》。”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他在开玩笑——妇女解放都这么多年了,他还想搞复辟?我内心情绪翻涌,甚至想到了离婚。
对性格懦弱的我来说,离婚是件人生大事,我担心娘家人不支持,离婚后会无依无靠,于是就去请示母亲。果不其然,母亲极力反对,她觉得离婚丢脸,又认为老唐要求我带好孩子、照顾好家庭,也是一个妻子应做的事:“他顶多是要求高了点,并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而且他有份体面工作,不嫖不赌也没找小三,就算是很好的男人了。”
我无力反驳,只能放弃“等孩子上了学就外出工作”的念头,继续在家相夫教子。但我心里明白:我对老唐所有的妥协,都只是为了让他不去为难孩子。
为了不被社会淘汰,我保持着阅读的习惯,自学网络课程,还开了个网店,可这些事在老唐看来都是不务正业。他勒令我把网店关了,专心学传统文化,好好带孩子,还常常数落我:“你看看你,长相普通,家境不好,学历也一般,性格不柔顺,除了我,谁会娶你这样的女人?”
我很不服气:“你还不是照样娶了?”
“就你这种德行,还想教好儿子?我真该送他去读经学校,省得被你教坏!”老唐一拿儿子威胁我,我就不敢驳他了。
我当然不承认自己一无是处,又试着写作投稿,得了300块稿费。那天我高高兴兴地用稿费请他们父子下馆子,还特地点了他们爱吃的菜。我以为老唐会夸我几句,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闷头吃饭。
后来老唐找机会敲打我,说做女人不能太要强,要温顺听话才能给家庭带来好运:“你看似柔弱,但内心刚强,不招财不旺夫,害得我总是赚不到钱,要好好地‘打磨’。”
我忍不住跟母亲抱怨,母亲却说:“你自己选的老公,受罪也该是你受。白头到老的婚姻都是忍出来的,老唐工作压力大,你要多体谅,这样才贤惠。”
我的日子在提心吊胆中一天天过去。委曲求全没有换来安稳,我反而一步步陷入了深渊。
一天,我父母来家里吃饭,小健玩累了,没等大人落座就先坐下了。这件事被老唐看在眼里,晚上他就找我谈话:“你知道自己今天犯了什么错吗?”
我诧异地看着他,他阴着一张脸数落我:“小健抢在长辈前落座,没家教,是你这个母亲没把他教好。”
我委屈地辩解,说今天是家宴,没必要这么约束孩子。老唐却抓住我的肩膀,想把我拖到客厅里去:“自己人面前都不讲规矩,出去还得了?你这个母亲怎么当的?自己跪佛像前反省吧!”
我拼命挣扎,可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反抗中,我踢翻了椅子,发出了巨大的响声。很快,儿子的房门打开了,睡眼惺忪的小健光着脚站在门口,他揉揉眼睛看清状况后,飞扑过来推开老唐:“不准打我妈!你说做人要做君子,君子动口不动手!”
5岁的儿子张开小小的臂膀护住我,我们娘俩坐在地上哭成一团,老唐被孩子说得哑口无言,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气呼呼地离开了。
隔天我哭着给母亲打电话,她依旧没有一句安慰,只说:“当初让你嫁给隔壁小伙子,你就是不肯,现在又来诉苦,人家小伙子结婚后都买第二套房了。”
我的啜泣变成了沉默,母亲继续说:“夫妻都有磕磕绊绊的时候,老唐虽然脾气固执,但人无完人,你要包容。”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在母亲面前抱怨过,有事只在心里忍着。而小健变得越来越怕爸爸,性格也变得内向、胆怯。
有次我接他放学,顺路买了两个鸡腿。孩子很高兴,一回家就躲进卧室吃起来,正吃得开心,外面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小健吓得一个哆嗦,随手就把鸡腿丢到床底下,还不忘赶紧抹干净嘴上的油。直到晚饭后老唐在客厅看起了电视,小健才偷偷爬到床下把鸡腿找出来。他央求我把上面的灰洗干净,想接着吃。
看孩子受罪,我不忍心,就试探性地问他:“我们要不要跟爸爸分开一段时间?”
小健迟疑了:“我们走了,爸爸就剩一个人,太可怜了。爸爸不坏,他以前还带我抓知了捞小虾呢,我想他会变好的。”
我偷偷咨询了律师,律师说老唐有稳定的职业和收入,而我为了带孩子一直没有固定工作,怕是争不到抚养权。听说孩子满了10岁可以选择自己跟谁,我决定和孩子一起等下去。
为了让小健开心,我带他去青少年宫参加兴趣班。报名那天,少年宫里人山人海,孩子们跑来跑去,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小健被这种气氛感染了,好奇地东张西望,发现有个男老师拿着自制的飞行器在试飞,一大群孩子兴致勃勃地观看,我们也围了上去。飞行器如离弦的箭一般直刺天空,我跟着孩子们一起惊呼。
成年人的声音夹在稚嫩的童声中显得格外响亮,我挤眉弄眼地对儿子做鬼脸,那个老师闻声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的五官还没归位,脸“腾”地一下红了,感觉到他的眼里好像闪过一丝笑意。
儿子对飞行器很感兴趣,让我给他报了科技班。班主任姓陈,就是在教学楼前试飞行器的老师。
每个周末,小健在教室里听课,我就在外面看书。课程结束后,我带他在旁边的花园里捉迷藏。陈老师在远处看着我们嬉戏,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四十岁出头,身材高大,留着寸头,圆圆的脸上浓眉细眼,相貌周正。小健说,陈老师虽然不苟言笑,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他讲课风趣幽默,还经常自己出钱买道具和模型给学生们用,大家都很喜欢他。
不知道为什么,小健和陈老师走得越来越近,课间休息时,我看到他俩经常趴在窗口聊天,小健的表情看起来轻松愉悦,跟在家时完全不同。我问他和陈老师聊了什么,小健眉飞色舞,说什么都聊。我继续追问:“比如说呢?”小健咯咯地笑,说这是他和陈老师之间的秘密。
为了留住孩子难得的笑脸,科技班的课我续了一年又一年,用的都是自己做兼职攒下的私房钱。老唐一直掌握着家里的经济大权,一个月只给我3000块钱做生活费,这点钱在我们这个二线城市,要精打细算才能勉强维持一家三口的生活,根本没有盈余。
这种经济上的困顿也激发了我的斗志。我想存钱考证,就算将来离婚了,也有一技傍身。
2019年年底,小健10岁了,我也顺利地找到了工作。可是命运弄人,一张甲状腺癌的确诊单打乱了我的计划。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盯着单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心渐渐沉了下去。似乎有一堵看不见的墙把我和旁人隔开,耳边什么声音都没有了,那个“癌”字在我眼里变得越来越大,好像一张血盆大口,要把我吞噬。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在不到40岁的年纪就得考虑生死问题。害怕,无助,紧张,所有的情绪铺天盖地袭来,而我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那天晚上,我拿着诊断书,鼓起勇气去找老唐:“我的甲状腺有点问题,需要动手术。我爸妈会过来照顾我和小健,你不用担心。”
老唐接过诊断书看了一眼,眉毛拧成了疙瘩。
我接着说:“我有社保,自费部分还有商业保险理赔。”
“你为什么要生病?”老唐突然发问。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我单位里得癌症的同事都死了,可见癌症治不好的,反正人都会死,就不要再白白浪费钱,你死在家里算了。”老唐冷冰冰地说,“你知道你为什么会生病吗?就是因为性格不好,总跟我对着干,会写点东西就自以为了不起了。男人是天,跟天作对是要遭报应的。”
老唐越说越激动,他一步步逼近,我一点点后退,直到后背贴在墙上动弹不得。那天晚上,老唐把我堵在墙角狠狠地数落了1个多小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看着他满眼的嫌恶,心里对他仅存的一点希望终于彻底破灭了。
第二天,老唐下班回家看见我,张口就骂:“怎么还不滚?赖在这里干嘛?”
我暗暗捏紧了拳头,开始在外面找房子。在朋友的帮助下,我在学校附近的城中村里找到了一套不到30平米的自建房。我爬上四楼去看,屋里空荡荡的,天花板上垂着灰蒙蒙的灯泡,客厅摆着折叠桌和塑料椅,厨卫间小得只能容下一个人。卧室里有张破旧的木床,还有碎了半边镜子的衣柜。
房东大爷是朋友的亲戚,他顶着锃光瓦亮的脑门,拎着一大串钥匙,笑得很和气:“这是最大的一套,坐北朝南,通风透气。空调和热水器都有,要添点什么你自己看着办。喏,这个角落可以放洗衣机,墙壁凿个洞,通水管就行。”
因着朋友的这层关系,大爷给了我优惠价,800块一个月。房租押一付三,我交了定金后,大爷还特地吩咐:“以后换灯泡什么的,你跟我说,我来弄。你一个女人家,也是不容易。”
我忍不住鼻头一酸,心想朋友大概已经把我的情况告诉他了。可来不及过分伤感,我就要抓紧时间找人粉刷墙壁,又买了些简单的家具,换上了新吊灯。
到了搬家的日子,小健态度坚决地要跟我走,不管老唐如何威逼利诱,都不肯留下。我和孩子背着大包小包,手牵手离开了老唐的房子,谁也没有回头。那一刻,我突然想起自己当初为了逃离母亲,也是这样拖着行李箱,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读书。
没想到十多年后,我又要逃离这段婚姻。
为了能安心手术,我把父母接来城中村帮忙照顾孩子,自己一个人去了医院。医生给我做了甲状腺全切手术,很成功,虽然要终身服用“优甲乐”,但我不介意,能活着就很好了。
出院的那天晴空万里,我站在医院门口看着来往行人,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感。这场突如其来的病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锁骨间丑陋的刀疤让我告别了低领衫,我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脖子有拉扯感,全身乏力,容易疲倦,心慌手抖,心率动不动就飚到120。医生说这是吃药的副作用,要避免疲劳,多休息。
看着年过七旬的父母忙里忙外,我心里很内疚,总想帮忙做点什么。母亲从菜场回来发现少买了东西,我就自告奋勇去买,结果买错了菜。母亲突然来了情绪,把我买的菜扔进垃圾桶,气呼呼地说:“什么事都做不好,死了算了!”
我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忍着眼泪,拎起小板凳去顶楼看书。
外面是难得的冬日暖阳,远处的高楼熠熠生辉,和我周围的自建房形成了鲜明对比。空气中弥漫着卤肉的香味,楼下麻将室传来“稀里哗啦”的声音,但所有的热闹和喧嚣都与我无关,我坐在暖融融的阳光下,心里的寒气却一阵阵地往外冒,不知不觉,泪水模糊了眼睛。
父亲上了楼,他在我旁边蹲下,布满皱纹的双手局促地绞来绞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妈只是气你当初不听话。爱之深,责之切,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我不怪她。”
天色瓦蓝瓦蓝的,飞机“嗡嗡”地钻进云层,我假装抬头看风景,不让眼泪掉下来。
一个多月后,我把父母送回老家,开始了单亲母亲的生活。
老唐频频联系我,想让我带孩子搬回去,被我拒绝了。眼看复合无望,老唐怕我跟他争财产,每天又发大量的信息辱骂我,一条条60秒的语音,我不用点开都知道内容,无非是说我“阴险又自私,有底气搬出来,肯定是在暗地里贪了不少钱……”
那些滔滔不绝的恶言让我怀疑他还是不是当初那个殷勤细心的男人,又或许这才是他的真面目?我常在午夜梦见他狰狞的脸,无数次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惊醒,呆坐在黑暗里,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律师说,我想分财产可以起诉离婚,不过判下来至少要半年。我想了很久,决定放弃财产,只要小健的生活费。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老唐时,他立马闭了嘴,很爽快地和我办了离婚手续。母亲得知我离婚后,就对我有了一种“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恨意。
那段时间,我的情绪低落。小健很担心,他把学校发的水果偷偷带回来给我吃,牵着我的手,学着大人的口气安慰我:“会好起来的,你还年轻,不要想不开。”
风和日丽的周末,小健拉我去散步,我们坐在河堤上,他给我讲起了陈老师的故事。
他说陈老师小时候家里遭了火灾,父母双亡,他被母亲的闺蜜收养。他大学毕业后当了老师,有了女朋友,但养母极力反对这段恋情,可陈老师还是偷偷和那女孩结了婚。两人到外地生活,为了赚钱,开起了西饼店,生意十分红火。
两年后,他们有了孩子,可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了。他好不容易走出丧子之痛,又因病住进了医院,手术不但花光了积蓄,还给他带来了大便失禁的后遗症,即便兜着尿不湿,大便也经常会漏到裤子上。妻子嫌弃他,抱怨家里臭气熏天,就像生活在猪圈里一样。客人们也嫌弃他身上的气味,不愿再光顾西饼店。店倒闭后,妻子把值钱的东西一扫而空,回了娘家。一天早上,陈老师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床单又被自己弄脏了。他躺在一滩排泄物里,看着空空的出租屋流泪,不知道日子该如何继续。
为了生活,陈老师先后做过苗木生意,开过洗车店,都以失败告终。心灰意冷的他决定回老家养猪,那样别人就分不清他身上的臭味了。养母虽然气恼他不听话,但终究不忍心看他落魄,就资助他买了20头小猪仔。陈老师每天待在猪场,3个月后,一场台风刮倒了猪圈,小猪被压死了大半。陈老师万念俱灰,绝望之下想去卧轨,一路追赶的养母劝不动他,索性也躺在铁轨上,这才把他拉了回来。
也许是老天垂怜,剩下的小猪健康长大,卖了好价钱,陈老师的养殖事业也由此走上正轨。猪场规模不断扩大,他的钱包也越来越鼓,后来他又开始投资其他行业,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妻子见他发达了,想跟他重修旧好,但他早就心灰意冷,提出了离婚。他的财产都登记在养母名下,那女人一分钱都没捞着,恨恨地走了。
离婚后,给他介绍对象的人络绎不绝,他也有过几个女朋友。但她们都是表面讨好他,背地里嫌他臭,甚至想结婚后盼他早点死,好接手他的财产。经历过几次折腾,陈老师渐渐对婚姻、人性失去了信心,他怀念起早年教书时的单纯日子,于是就去少年宫兼职做老师。
我边听边抹泪,小健一本正经地说:“陈老师说了,遭遇挫折未必是坏事,人都是这样成长起来的。”
那天回家后,我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算是和往事作了告别。
为了生活,我开始调整心态找工作,可是癌症病史让我被很多单位拒之门外。无奈之下,我想起了曾经开的网店,打算重操旧业。没钱批发,我就去服装市场求老板娘给我一件件拿货。店开起来了,可电商早已过了红利期,每天的流量寥寥无几,更别说订单了。
正当我绝望的时候,进店的客人却日渐增多,订单也随之而来。我高兴没多久,半个月后就收到了一件退货,那衣服上不但有刺鼻的香水味,领口还染上了大片污渍。我给买家打电话,表示衣服有穿着痕迹不能退货。“去你妈的,我说没穿就是没穿,你再敢打电话来,我去平台告你骚扰!”说完,那女人就挂了电话。
从小母亲就教育我“吃亏是福”,我习惯性地认怂,那单赔了100多块,正好是儿子半个月的牛奶钱。这事极大地刺激了我,我想,如果我继续忍气吞声做老好人,小健也会继承我这种软弱的性格。为了儿子,我必须改头换面,做个悍妇。
没多久,我们隔壁搬来了个女邻居。自从她住进来以后,每天都有不三不四的男人来找她,隔着单薄的墙,“咯吱咯吱”的摇床声清晰可闻。当初为了省钱,也为了方便孩子上学,我们住进了城中村,虽然早做好了要接触三教九流的心理准备,但我还是不能忍受旁边住了个站街女。我找房东警告她,对方无动于衷,去派出所举报,我又没有证据,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她赶走。
一天晚上,我把小健拜托给朋友照顾,独自坐在客厅里酝酿情绪。很快,隔壁就传来开门的声音,我凑近猫眼,只见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矮胖的男人提着裤子从房间溜了出来。
男人走后,我双手叉腰站在走廊上,看着那紧闭的房门,越想越气,先上去踹了一脚:“有手有脚的人,非要做这种行当,你要不要脸?”房间里没有声音,我的胆子又壮了几分,继续踹门:“你再敢往家里带男人,我见一次骂一次。我要让整栋楼都知道,这里住了个什么货色!”
我从来没有这样骂过人,一开始还结结巴巴,到后来越骂越顺溜,楼道里不断有住户偷偷打开房门往外张望。我大概骂了10多分钟,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骂人的话,最后实在词穷才“鸣金收兵”。那女人始终不敢出来和我对峙,没过几天,就灰头土脸地搬走了。
从此,我在楼里“一战成名”,左邻右舍都知道404室住了个不好惹的女人,他们见到我都躲得远远地,连走廊上乱丢的烟蒂也少了。
渐渐地,我学会了翻脸怼人,也学会了拒绝。母亲关节炎复发无法行走,需要住院治疗。医院门口有安检机,为了避免手忙脚乱,我先把大包小包过完安检,再回头去扶母亲。这时,一个保安拦住我,要求我把随身背的小包过安检。我说这包刚刚检过,但他不依不饶:“我不管,刚才我没看到。”
我也毫不客气:“没看到是你的事,我已经检过了,你自己看监控。”
母亲扯了扯我的手,哀求道:“算了,他说怎样就怎样吧。”
我的态度很坚决:“不,这不是我的问题,是他没尽到职责。”
另一个保安见我们要吵架的样子,赶紧回看了监控,挥挥手让我走。我理直气壮地扶着母亲进医院,她有些畏惧地看着我说:“囡,你以前不是这样凶的。”
我苦笑了一下。
眼看生活刚有一点盼头,小健又开始变得不对劲。他常常郁郁寡欢,文具和作业本也变得破烂不堪。一开始我只当孩子不爱惜学习用品,语重心长地教育了他一番,可隔几天再看,新买的文具又烂了。我终于生气了,小健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几天后,我接到班主任的电话,说小健连续几天没交齐家庭作业。我十分不解,因为孩子的作业我每天都检查,并没有少写。我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不再逼问孩子,而是找了个借口带他去楼下吃烤肉。
肥瘦相间的肉片在炭火上烤得吱吱冒油,香气四溢,我们边吃边聊天,小健很开心。看时机差不多了,我假装不经意地说:“你最近看上去不太高兴的样子。”
小健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我把你和爸爸离婚的事告诉同学了。心宁说没关系,现在离婚很常见。但是浩文和小亦笑我是没爹的野种,还把我的作业藏起来,让老师骂我。”
小健难过地放下筷子,我心里气血翻腾,问他为什么不跟我说?
小健低下头:“你已经很难了。”
我往小健的碗里夹了一大块肉,让他别担心,我会去找他的班主任。可我心里惴惴不安——听说这位班主任有些势利,看不起单亲家庭。正当我想托人出面时,小健兴冲冲地告诉我,学校举办科技活动,请了少年宫的陈老师做辅导员。陈老师偶然发现小健在学校被同学欺负,就把那群孩子骂了一顿。
那个周末,我特地在少年宫的教室外面等陈老师,想请他吃个饭,可他拒绝了我。他抱着讲义准备下楼,突然回头问我:“小健说你离婚时没要财产,为什么?”
这个问题有些突兀,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想要财产必须得打官司,这是场持久战,而我的身体状况和精力都耗不起。我想尽快脱身,钱虽然很重要,但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比钱更重要。
陈老师没接话,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猜,他可能是在心里说我是个“傻子”——朋友们知道我离婚放弃分割财产时,都是这样骂我的。
时间不紧不慢,一晃两年过去了。闲来无事,好友阿丹约我喝茶。
我剥着花生听她絮絮叨叨:“我认识个男的还不错,跟你年纪相仿,离婚带个女儿,想介绍给你。虽然你生过病,没房没车还带着个‘拖油瓶’,但这个社会男多女少,把条件放低,会有人要的。”
我哭笑不得:“为什么非得找男人?”
阿丹瞪大了眼睛,说:“当然是为了有个依靠啊,难道你想一直单身?”
茶炉上的紫砂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我看着袅袅白烟消失在空气中,思绪也被带走了:我想起抱着发烧的孩子不敢合眼的那些夜晚;想起自己不到100斤的小身板扛着20多斤的货上4楼的情景;想起疫情时抢不到食物,跟在别人后面捡菜叶的样子……做单身母亲的这几年,我经历了太多困难,但我也因这些困难变得不再软弱可欺,不再唯唯诺诺,渐渐活成了自己喜欢的样子。
我轻描淡写地说:“我已经学会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了。”
阿丹摇了摇头:“你现在是这样说,保不齐将来要后悔。不要因噎废食,也别太倔,不然真没男人敢要了。我希望你能幸福。”
杯子里的茶水空了又满上,手边堆起高高的花生瓜子壳,任凭阿丹如何劝说,我还是拒绝了她的好意。对我而言,好好活着就是一种幸福了。
小健还在少年宫上课,一天,他突然跟我说:“妈妈,你能把网店做起来,要感谢陈老师。”
“为什么?”我问。
“我跟陈老师说你网店的生意不好,以后怕是没钱给我上兴趣班了。他问了我店名,找了好多人到你店里下单,还花钱请人写推广帖。”
我恍然大悟,难怪小店的生意会突然好起来。
小健又神秘兮兮地说:“要是陈老师做我爸爸该多好。”
我已经40岁出头,早过了做白日梦的年纪,陈老师“财貌双全”,就算身体有点问题,也依旧是二婚市场里的香饽饽。而我,不年轻也不漂亮,压根不敢对他有任何非分之想,偶尔有交集也仅限于客套寒暄。
可小健还很单纯,他问我:“那他为什么总是帮我们?”
我想了想,说:“大概是因为他也淋过雨,所以才会给我们撑伞吧。”
小健上初中后,就不去少年宫上课了,听说陈老师也辞职离开了。有好多次我想给陈老师发信息,问问他的近况,也想告诉他小健现在成绩不错。可每次编辑完文字,我又一一删除。许久未见,突然联系会很唐突吧?
2023年春天,我从市场走回家,赏了一路春色。路边绿柳垂绦,迎春花开得灿烂,让人看了心情大好。临近城中村,我远远看到路口有个男人在踱步,走近才发现是陈老师。
那一刻,我又惊又喜,竟忘了打招呼。他却主动走近,直截了当地问:“我的毛病治好了,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说道:“我生过大病,带着儿子,要啥没啥,你不嫌弃?”
“我要嫌弃,还会来找你?”陈老师温柔地说,“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和我认识的那些女人不一样。那鬼脸做的,我记忆犹新呢。”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着笑着,眼里泛起了泪花。
虽然我跟陈老师认识多年,但实际接触不多,对彼此的了解还不够深入,目前还在交往磨合阶段。小健在备战中考,我不想他分心,所以暂时没有把和陈老师交往的事告诉他。等明年孩子考上了心仪的高中,我和陈老师感情稳定,就该是双喜临门了。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