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步,我都在身边陪着你,父亲说,如果你实在受不了,咱们就回头。
门德尔松精研古希腊文学,在巴德学院给本科生开设了一门《奥德赛》研读课,2011年,他81岁的数学家父亲去旁听了整个学期的课程,父子俩和学生们一起细读关于“漂泊与回家”的12110行史诗,之后二人又一同参加《奥德赛》主题游轮旅行。在文本与空间的“奥德赛之旅”中,他得以一次又一次重新理解父亲。《奥德赛》是英雄漂泊多年,历尽千辛万苦得以归乡的故事;也是稚子长大成人,在寻父过程中逐渐了解父亲的故事。《与父亲的奥德赛》则将《奥德赛》中古希腊英雄父子的传奇史诗与当代父子的普通人生并置,在文本与现实的交叠中,两对父子相互映照。时空交错的回旋里,父、子与史诗的故事缓缓展开。本文节选自故事(奇遇)章节,在游轮之旅中,作者更新了对父亲的认识。
几个月后,我们在一艘位于爱琴海中央的轮船上哼着歌讲故事。我们正搭乘“《奥德赛》巡礼”主题游轮。
在船上,有时父亲似乎变了个人。我们离家越来越远——先搭乘长途航班由纽约至雅典,再坐颠簸的巴士前往港口,之后乘游轮顺利驶向大海,从爱琴海、达达尼尔海峡再到安纳托利亚,然后重返爱琴海,来到第勒尼安海附近,继而返回亚得里亚海,顺着五国蜿蜒的海岸线航行,于诸多小岛间穿梭,其中以看似失落于茫茫大海、宛若梦中国度的马耳他小国最叫人难忘,那里有巨大的中世纪堡垒,当地的语言中夹杂着大量x发音——我们离家愈远,父亲那严厉的外在似乎稍稍瓦解,人也变得温和了起来。
旅程伊始,父亲紧张而焦虑。从他来纽约公寓楼下接我去肯尼迪机场的路上,到我们飞雅典的航班上,他动不动就发脾气。时值六月中旬——《奥德赛》研读课结束五周后——天气闷热而潮湿,尤为折磨人。我本提出要安排车辆从长岛接他到曼哈顿与我会合,如此一来他便不必搭乘通勤火车。别,没关系,他说,我认识这儿一个开出租车的家伙,找他就行了。那辆破旧的出租车停稳时,车窗大开。这车没空调?我在他身边坐下,抱怨道。他斜眼看了看我说,你就跟你妈一个样,然后移开了目光。
第二天上午晚些时候,飞机在雅典降落。我们伸了伸懒腰、打着呵欠,准备取行李之际,我瞅了眼自己的手机。六月十九日,周日。今天父亲节啊,我惊叫道,他说,真的吗!然后便笑了起来。但取完行李,登上将送我们往比雷埃夫斯港口的空调大巴后,他看起来尤其紧张。大巴晃晃悠悠地在车流中穿行,街上还有抗议该国严重经济危机的示威群众,交通早就因此瘫痪了。
车子开得慢,一名游轮航线代表趁机简要介绍了行程安排。游客会在下午三点左右登船 ;傍晚将举办接风宴,之后有一个简短的荷马史诗讲座,主讲人为一名教授,也是游轮之旅全程的导游之一。用过晚餐后我们便开始历时十二小时的环爱琴海至土耳其之旅,前往恰纳卡莱,特洛亚遗址所在地。次日,我们将花一整天时间游览这一景点。
大巴在码头停下,父亲看向窗外的游轮。科林斯人二号,海军蓝船体逼近水面的位置用白色大写字母印着船名,在摇摇晃晃的上层白色船身下显得十分不打眼,游轮上层有三重甲板,布满了雷达、天线以及橙色的救生艇。这比我想象中要小些,父亲说。
几周前订票时,出乎我意料,父亲坚持订更贵的客舱。那间房有专属阳台。第一次步入客舱时他四处张望,审视房内光鲜亮丽的陈设,然后走过卧床与小客厅来到阳台。他站在阳台上用力嗅了嗅地中海的空气。纵然他看似认可了有些奢华的摆设,诸如锃亮的木制边桌上备好的兰花与鸡尾酒,我依然察觉到他有些抗拒,仿佛他将于海上十日结束前,向我证明《奥德赛》不值得费这老大劲儿,配不上这等奢华的享受。
父亲在研读课上发表某些见解时常常气势汹汹的,游轮之旅开始那几天,他说话就一直这样。次日上午,科林斯人二号平缓驶入恰纳卡莱的突堤码头,他与我站在开放式船尾甲板上排队取自助早餐。好奇心使然,我仔细打量着周围的游客。什么样的人会参加《奥德赛》主题游轮呢?富有的退休夫妻占了大半—这类游轮项目往往出现在校友刊物的封底广告上——此外,叫我意外的是,还有大量类似我与父亲这样的游客组合:一对对父母与子女,四五十岁的男女伴着年纪只可能为其父或其母的长者。
我给爸爸指了其中一对:一位健美的金发女子正以一种低沉、从喉头发音的北欧语言对她衣着考究、白发苍苍的父亲说话。你觉得他们是不是“那种情况”?我开玩笑道。父亲轻哼一声道,哪种情况?我说,成年子女带着父母参加《奥德赛》主题游轮。他做思考状,随后不带任何情感地说,或许吧。
上午刮起强风,鲜艳的蓝雨篷上下飘动,啪嗒作响。我穿梭于自助席间,注意到一个九岁左右的男孩,他的金发平整地分梳两边,身穿熨烫笔挺的白色polo衫,他站在我父亲身边,与我们一块儿移动。
这孩子的早餐盘一角放着厚厚一册《奥德赛》平装译本,摇摇欲坠 ;游轮主办方制作了一份长长的建议书单,包括史诗译本与延伸阅读书目,其中就有这一本。几周前,父亲收到行程说明文件后给我打了个电话,言语间满是称道。这个游轮旅行项目是来真的,他说。
那男孩盘子里的《奥德赛》都翻烂了,书页卷着边,叫人难忘。
我笑着问,哇,所以你读过《奥德赛》了?
男孩清澈的蓝眼睛看向我。我和家人一起从新奥尔良来。我们每年夏天都去不同地方旅行。当然啦,这次出来前,大家都读过《奥德赛》了。里面好多内容我都喜欢,但荷马明显需要一个编辑。书里重复的地方太多了。
父亲赞叹不已。你真了不起!他说。
我猜他赞许的是这孩子提前读过了荷马,但之后父亲转向我。
他只是个孩子,却没被荷马吓住!他能独立思考。
之后,几乎在不知不觉间,爸爸渐渐适应了游轮之旅的节奏。上午均为陆地行程,游览与史诗相关的景点。其中多数不易抵达:我们似乎总在羊肠小道上攀爬,或跌跌撞撞地下岩堤,又或者跋涉于晒干后坚硬如混凝土地面的土路间。
我们风尘仆仆地回到船上,走下跳板后船内接待区总有大杯柠檬水或冰茶相迎,叫人感激不尽。黄昏时分游客沐浴更衣,随后用晚餐。航行数日后,我们一小拨人养成了晚餐后在船上酒吧小聚的习惯,晚上九点左右,大伙儿拉出扶手椅围在钢琴边坐成半圈,然后点鸡尾酒。
这类小环节往往由船组中的两位成员组织,旅程将尽时,我们都亲切地称他们为“游轮上的国王与王后”:游轮上常驻的古典学教授布伦丹,还有游轮经理柯西尼娅,她是乌克兰人,有一头金色秀发,很爱笑。布伦丹肯定有四十来岁了,但还是明显透着股孩子气 ;他自信大方,头发分梳得很整齐,打扮贵气,若我的学生布伦丹有哥哥,就是他这样了。有时他会弹吉他,柯西尼娅唱着民谣,每个人都加入合唱。
但大多数夜里,我们就听船上的钢琴师演奏,此人有一只玻璃假眼。钢琴师接受点歌,父亲总请他演奏“美国金曲集”(Great American Songbook, 收录了二十世纪早期美国最具影响力的流行音乐和爵士乐)中自己热爱的某首经典老歌。我认为,正因为这些歌曲,过了几天后,父亲也逐渐放松,享受起旅行来。
我们离家如此遥远,来到如此陌生的地方,耳边尽是难以理解的语言(二次方程式以外我再没听过这么多x了,我们在马耳他一处公车站细看一张海报时,他大叹道),而这些令他想到家乡的歌曲、那些他倒背如流的歌词、那种对过去时代文化的共鸣,令他备感安心。他举着一杯马提尼酒落座,旋即松弛下来,变化几乎肉眼可见。伴着独眼琴师的演奏,他沙哑地诵唱着。
第一晚在酒吧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唱《我可笑的瓦伦丁》(My Funny Valentine)。
啊,真是首好歌!他啜饮一口,咂了咂嘴。
布伦丹笑了。为何这么说?
因为歌词呀,父亲嚷道。正好包含了数学里我们喜爱的特质:简洁和优雅。用最精简的体量传达了最广阔的内涵。
布伦丹说,最广阔的什么内涵?
我父亲摇了摇头。唔……爱的不可思议之处吧,他最终看着杯子说道。人无完人,你对别人的缺点了如指掌,但你还是爱着他们。你长得傻里傻气/相机也无能为力/但你是我最喜欢的艺术品……
太会写了,片刻后他说。真正的爱、真正的感情是怎么一回事,听这首歌就明白了。和我们从某些电影里看到的不一样。
叫我意外的是,不久后我便明白,他十分享受游轮本身——着正装用晚餐的规定,深夜的鸡尾酒与钢琴演奏,小酌或早餐期间与陌生人的闲聊——比起游览景点,他更热衷于这些。起初我曾担心,这趟旅行对体力的要求于他而言太勉强了;毕竟,还有三个月他就满八十二岁了,而旅途中有大段步行——在希腊,通常就意味着爬坡。
但这于他无妨。奋力攀登陡坡时,我伸手去扶,父亲便会表示,我能行!可他对由特洛亚遗址算起的一系列景点毫无感觉。那看起来也没有很震撼啊!我们漫步于恰纳卡莱,听布伦丹将特洛亚历史娓娓道来的那天上午,父亲低声抱怨道。
布伦丹戴圆形钢架眼镜,镜片在阳光下闪烁着,他告诉大家,特洛亚人曾在此繁衍千年,兴衰轮替。遗址中有迹象表明,公元前一一八〇年左右——即历史上特洛亚的沦陷之期,发生了一场“大灾难”。
听着他的讲解,人们会意地低声交谈,在笔记本上做记录。我们艰难穿行于尘土飞扬的小径与走道之间,登上巨大的内倾城墙,以及由枯黄的大片草地上拔地而起的灰色石堆。父亲仔细聆听讲解,但面露疑色。炙热的阳光下,那些石块看起来古旧而脆弱,如方糖般不堪一击。
父亲环视四周。显然,这挺有意思的,他说,但是……
他话音渐弱,摇了摇头。
但是什么?我很好奇。
他看着我,然后,出乎我的意料,他将一只胳膊搭在我肩上拍了拍,露出狡猾的笑容。但诗歌比遗迹来得更真实啊,丹!
接下来的一周里,他不断重复这一论调。诗歌感觉更真实!每晚大家讨论今日行程,他都来上这么一句。说这话时,他总会瞥我一眼,他晓得这想法有多讨我欢心。游轮从土耳其驶向伯罗奔尼撒南端后他就这么说,在那儿,我们游览了导游宣称为“涅斯托尔王宫”的宫殿遗址。室外气温接近三十八摄氏度,暑气熏蒸宛若罩衫。有人开玩笑,要进布伦丹指给我们看的深口石缸里避暑。
有些导游,他说,会告诉你们这石缸就是第三卷里,特勒马科斯(编者注:《奥德赛》主人公奥德修斯之子)在涅斯托尔王宫做客时泡澡用的那个。我父亲探头端详那石缸,对着黑洞洞的缸口说道,我可不太相信。他直起身,然后面向我。我对特勒马科斯的评价倒不一定高,他说,但我很怀疑他个头是不是这么小。
那晚,我们一小帮人坐在酒吧里,钢琴师开始演奏《何地何时》(Where or When)。爸爸举起马提尼酒杯,不成章法地跟着吟唱。好像我们从前也这样站着交谈过……但我不记得那是何地何时……初次发生之事却恍如昨日重现……
毫无疑问,过了一阵后父亲对其他人说,能亲眼看到这些地方,我是很高兴的,能把荷马作品里的东西和实地联系起来。
众人点点头。
举个例子来说,如果我现在读了第三卷,他继续道,我就会知道“多沙的皮洛斯”的海岸——他勾勾手指作引号状,表明自己正逐字引用书中字词——特勒马科斯登陆的地方,究竟长什么样子。现在咱们都对特洛亚的风貌有了概念,城是怎么建在这里的,从远处眺望海上特洛亚是什么样子。这很棒。但对我来说,和故事比起来,景色就有点虚了。或者说,不那么真实吧。就感觉咱们在参观的是套舞台布景,但史诗才是那部戏。我觉得那才真实。
我开心地笑着说,你该不是想说,咱们大老远跑来《奥德赛》实地巡礼,结果现在你觉得还不如待在家里呢!
柯西尼娅爆笑。可别这么说,她道。我的工作就是让你们一路开开心心的!
或许这就像《绿野仙踪》,我父亲快活地说,“没什么地方比得上家里……”
有一阵谁也没说话,然后布伦丹转向我。你会认为那部电影其实是个以《奥德赛》为蓝本的故事吗?
是先有书。父亲打断道。L.弗兰克·鲍姆的作品!
我想了一会儿。当然,我说。完全可以这么说。主人公被迫离开故乡与家人,在异国他乡经历了一系列精彩的奇遇,遇到各种各样怪兽似的神奇人物。但从始至终她一直盼望着回家。说起来真不可思议,两部作品的结构竟然如此相似。
在场有位四十岁左右的金发女士,我见过她几回,身边总伴着一位穿着考究的绅士,想必乃其父。她说,对的,但电影里最后一切原来都是梦,不是吗?全是她的幻想。女孩遇到的所有人,都是根据农场单调生活里遇到的人幻想出来的,不是吗?但奥德修斯的历险可都是真的。所以这俩还不太一样,你不觉得吗?奥德修斯确实深陷困境回不了家,但对女孩来说,一切不过是个梦而已。
我给父亲使了个顽皮的眼色,但他正低头盯着马提尼酒。那部电影就在战争爆发前上映,他伤感地说道。就前几周,我记得。那个夏天,我爸离开家去忙一个大工程,但就在那会儿他回了家,带我和你博比伯伯去勒夫剧院看这部电影。嘿,那年头看场电影,才叫见过世面哪。现场有朱迪 · 加兰和米基 · 鲁尼的歌舞表演!舞台上还出现了一架管风琴!然后放映那部电影—好吧,之前谁也没见过这种场面。
父亲追忆往事时,在酒吧小聚的几人都安静地聆听着。偶尔他会给我们几个兄弟姐妹讲些类似的故事,一些童年趣事,无关困苦生活,也无意用经济大萧条时期之艰辛反衬出我们这代小孩的成长环境有多宽松—他会讲讲奶奶周围那群聪明、爱打牌的朋友,或爷爷喜欢挨着收音机坐,听杰克·本尼的喜剧节目,还有在乡间姑母家度过的感恩节。于我而言,这些故事因难得而更显弥足珍贵 ;但游轮酒吧里的人以为他就只有这些故事可说。
我突然意识到,他们眼中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可爱的老头,满腹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迷人故事,彼时钢琴叮咚作响,流淌着音乐,那是一个机智、自信而放肆的年代。仿佛他本人就是“美国金曲集”的化身。
无形中,一股冲动、幼稚而阴暗的情绪穿身而过。倘若这些人认识真实的他会怎样,我想。
他们正聆听爸爸忆旧,我扫视一圈,布伦丹与柯西尼娅脸上挂着陶醉的微笑,再看看父亲的脸庞,放松而坦诚,深陷回忆,显得极为柔和,这张脸与他通常——至少对着家人时——所展示的面孔如此迥异,我突然怀疑他是否对一些出差时遇到的陌生人只出示这一副友善的面孔,比如,酒店男侍者或女服务员或参会者,因而这些人若见到他那副我们极为熟悉的轻蔑表情,定会感到十分震惊,如同我们瞥见他那极少流露的柔和一面时一样。
父亲究竟有多少副面孔,我自问,哪一面才算“真正的”他?一位老绅士,在茫茫大海中的游轮上唱着歌,与一帮素昧平生之人有说有笑,相处和睦,或许我父亲一直就想成为这样爽朗健谈而魅力十足之人,我沮丧地想,比之一两个月前我那帮《奥德赛》研读课学生所见识到的愤怒的坏脾气老人,可谓天差地别。
又或许,他一直以此貌示人,虽然只对酒店男侍者或女服务员之类的外人展露。孩子总误以为父母最真实的一面,就是他们以父母身份示人的那一面;但为什么?“谁能真的知道自己的出生?”《奥德赛》前几卷里,特勒马科斯痛苦地问道。是啊,试问谁能。父母于我们而言复杂难解,我们对父母来说却永远一目了然。
也有可能,片刻后我想,或许这两面都是他真实的自我。或许爸爸,同样也是polytropos(在《奥德赛》引子的翻译中,作者将polytropos译为“twisty”,本书中译者根据其比喻意义,译为“狡狯”);或许,就像这个在《奥德赛》中富有极强暗示意味的形容词一般,人的本性并非二元对立,诸如轻蔑或友善,父亲或丈夫,父亲或儿子,而是如万花筒般缤纷多面。就看你所处的位置恰好得以窥见其中哪一圈、哪一环。
父亲在座位上转过身,冲钢琴家示意。
来首《彩虹之上》(Over the Rainbow,电影《绿野仙踪》中的一首歌曲)怎么样?父亲说。那独眼男子咧着嘴笑了,他点点头,熟练地将正在演奏的曲子过渡到那首经典老歌的第一小节。父亲回过身面对我们。哈罗德·阿伦!叶·哈伯堡!伟大的美国词曲作家。他闭上眼半是沉吟,半是跟唱。有片我曾在摇篮曲中听过的仙境……
然后他看着我。丹和我熟悉所有老歌,对吧?我家孩子都这样,过去我儿子安德鲁弹琴,我们一家人围在钢琴边一起唱。罗杰斯与哈特,哈罗德·阿伦,格什温兄弟——所有伟大的音乐人!那会儿一首歌还像模像样。
他又啜饮一口马提尼酒,满足地咂咂嘴。啊哈。
他很快活,我想。
父亲身后有几面朝向大海的巨大平板玻璃窗。天空呈紫罗兰色,海水漆黑。
金发女人指了指窗外景色说,一天天就这么溜走了,就像咱们从海上飘过去一样。明天去哪儿?我都搞不清今天几号了!
我知道接下来会怎样。父亲唱起罗杰斯与哈特的曲子《我不知今夕何年》(I Didn’t Know What Time It Was)。我不知那是哪一天,他的声音粗嘎刺耳,你——牵起了我的手——……几位同船人高兴地拍拍手。
有人说,我们在茫茫大海中,喝着酒,听着音乐。谁在乎今天几号?
爸爸说,没错!咱们这会儿不着急回家。
几乎每晚父亲回到游轮上,都以一句“诗歌感觉更真实”为结语,唯有一次例外。那天,我们去马耳他戈佐岛游览卡吕普索的洞穴。戈佐岛,其实,正是父亲哼着旋律唱起《彩虹之上》那晚,游轮驶向之处。
前一天已有人让我们当心,下至洞穴的小路崎岖难行,且考虑到空间狭小,一次只能容纳一小批人入内。不建议老年人及“行动不便”者参观该景点。
听到这些,我下定决心不去了。我患有严重的幽闭恐惧症:仅仅关在电梯里都能让我浑身难受。孩子还小时,莉莉和我曾带他们去迪士尼乐园,他们坚持要玩一种复杂的太空模拟装置;等我意识到那意味着被关在一间屋子里,让你在离心机里旋转、制造失重的感觉时,已经晚了。游戏终于结束后,我们爬出逼仄的机舱,幽闭其中已叫我惊惧不已,还要极力假装自己很享受游戏,我不由得哭了出来。托马斯那会儿六岁,胆子已经大得很,他伸手搂着我,竟说,好啦,没事了。
所以要我进卡吕普索的洞穴,门儿都没有。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父亲听了我的决定后大叫。你得去!十分之七的《奥德赛》都发生在那里呢!
十分之七?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史诗有二十四卷,我开始——
你算算呀,丹!算算数。奥德修斯花了十年回家,对吧?
我点点头。
然后有七年时间他都跟卡吕普索待在一块儿,没错吧?
我再度点点头。
所以理论上来说,十分之七的《奥德赛》就发生在那儿!你可不能错过!
这个嘛,我无力地抗议道,其实不对。史诗进度不能和他实际的人生画等号。这是两回事。
但他没被我说服。你没法儿否认数字,他说。
我们坐上巴士出发了。大巴在崎岖小路上颠簸前行,我明显感觉到父亲试图转移我的注意力,这叫我大为感动。看,那些蓝花多美啊!他会指着某处这么说。而车窗布满道路尘埃,难以视物。哇!你瞅那个紫色的灌木丛,你管那叫什么来着?看这海面,就像一块玻璃!
但我看得很不走心,我想着那洞穴。熟悉的恐惧已开始隐隐作祟,令我感到阵阵刺痛。我集中精神,努力摆脱那种刺痛的感觉,等电梯或在小型飞机上系好安全带时,我也会这样。这相当耗体力。我冒汗了。
车子在景区里停稳,所有人下了巴士。我们站在死气沉沉的褐色山顶上 ;灌木丛依附着灰褐色地表,宛如皮肤病患者身上的疥癣。我们面前有道狭窄陡峭的阶梯,通往下方四五米处一片不平坦的岩石表面。
往下看,洞穴正面貌似一块近乎垂直的石壁,中间低处有道黑暗的裂缝 ;显然你必须弯腰才得以入内。几个游客已经步下台阶,消失于裂缝之中。我第一天遇见的那个男孩,就是宣称荷马需要一位编辑的那个孩子,刚刚走了进去,他身旁陪着一个高个儿男孩,想必是他的哥哥。
我心生惧意,感觉周身黏糊糊的,十分不适。我摇摇头。不,我对父亲说。不行,对不起。我不去了。你去吧,你去了告诉我底下长什么样。
噢,来吧,丹,父亲说。我会跟你一起,没事的。
我觉得自己好像只有五岁。我又说了一遍,不。你去,我就留在上面。
接下来父亲做了件让我震惊的事。他探过身来抓住了我的手。我看着他,突然大笑起来。爸爸!
你会没事的,他说着,轻轻牵起我的手。记忆中,打我还是个小男孩起,他就没这样做过。他的手轻盈、干燥而枯瘦。我盯着那只手,不知该怎么办。
每一步,我都在身边陪着你,父亲说,如果你实在受不了,咱们就回头。
视线下移,我看着和父亲紧紧相握的手,出乎意料,这竟让我觉得好些了。我环视四周,观察是否有人在看我们,同时有些释然又心情复杂地意识到,不论谁看到我们父子这样,都会以为是我牵着父亲的手,领着他。毕竟,相较而言,他更容易受伤;他害怕跌倒。
所以情况就成了这样,我参观了卡吕普索的洞穴,而父亲一直牵着我的手。我们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低低蹲下挤身穿过裂缝时,他牵着我的手 ;我们在洞里四处走动,我心跳如鼓,讶异他人似乎竟浑然不觉时,他牵着我的手 ;我坚决表示反对,表示不愿穿过岩石中央的走道,去洞穴另一侧观赏下方壮丽的海湾景色,那时,他也牵着我的手 ;我终于出洞,步入户外干燥炙热的空气中,根本无力掩饰心中惊惧与急切,他依然牵着我的手。直到我们再度回到台阶最高处,朝等候的巴士走去,他才松开了我的手。
你还好吧,丹?
我虚弱地咧着嘴笑了。我觉着这回咱们可以说,史诗确实没有来得更真实,我道。
哈!父亲应道。然后他看着我说,你做得很好,丹。
那晚,大伙儿在酒吧里讨论卡吕普索的洞穴。
怎么样?柯西尼娅转过身问我。那天上午,游客聚集在接待区等待出发时,我同她讲了自己患有幽闭恐惧症的事。你明白的,她曾说,你不一定非得去!好多人都待在船上,因为他们觉得对自己来说太勉强了。
听到她说“好多人都待在船上”,我大大松了一口气,这种感觉太强烈了,又让我隐约觉得有些羞耻 ;一段早已埋葬的暗淡回忆涌上心头,小学体育老师说,你不用非得爬到绳子最上面,如果你不想的话。但出于某些原因,我没有用柯西尼娅给的借口,片刻后我意识到了原因所在 :我不希望父亲看见我害怕的样子。晚些时候我们回船,我在甲板上偶遇柯西尼娅,并将一切告诉了她:我的恐惧症发作了,爸爸牵着我的手。
真好啊!她叫道。
这会儿,人们在酒吧里细品鸡尾酒,她看着我们父子,目光亲切。看吧?你活下来了!
其他人疑惑地瞟了她一眼。“活下来了?”有些人问。
我正琢磨着说些有意思的事,父亲突然发话。
我们玩得特别开心,他大声说。
我仔细打量他,但他身子前倾,面朝坐得歪歪扭扭的半圈听众,就像老师对一帮学生说话。
我本来不想去,父亲对他们说。那台阶对我来说太难走了。我觉得自己没那个体力。但丹帮了我,还好我去了。毕竟,奥德修斯十分之七的奇遇都发生在那儿!
他顿了顿,没看我便接着说,这真是我见过最叫人印象深刻的景象之一啦。
钢琴师正在演奏父亲前一晚唱的那支歌:《我不知今夕何年》。爸爸闭上双眼,跟着哼唱起来。我不知今夕何年/人生没有目标……
柯西尼娅微笑着。你父亲是个非常有魅力的人,她低声道。
( 本文选自《与父亲的奥德赛》,内容略有删减 )
| [美] 丹尼尔 · 门德尔松 / 卓雨 译 /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 2022年9月
美国作家、文学评论家、
翻译家、文学教授,
普林斯顿大学古典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