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自闭症儿童的家庭是很悲哀的。”表姐讲,她群里近200个自闭症儿童家长,有一半目前都是单亲家庭,其中八成都是妈妈独自带着孩子与自闭症抗争。还有一部分妈妈正处在离婚的边缘。
小珂两岁时,表姐就发现了儿子的异常。虽然在其他方面,他和同龄孩子都没太大的差别,但当其他孩子已经能说会道时,小珂只会叫几声爸爸妈妈。
表姐和表姐夫刘正说到此事,刘正并没有太在意:“小珂只是说话没那么利落,慢慢就会好的。”当时的表姐是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一切事情都以表姐夫为中心,性格温顺带点怯弱。表姐夫那样一说,她虽然有心反驳,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又过了快一年,小珂的语言能力并没有太大改善,表姐又渐渐发现一些其他异常反应。比如有一次,表姐给小珂买了个玩具,小珂却盯着玩具一动不动。再仔细一看,表姐惊得心颤——小珂虽然盯着玩具,但眼神却是空洞的,面无表情。
类似的情况越来越多,表姐心中越发不落稳。过了一阵,她寻了个借口向单位请了假,瞒着表姐夫和公婆带着小珂去市里的儿童医院做检查。
给小珂看诊的是一位知名的儿科专家。经过几个小时的检查,医生郑重其事地告诉表姐,小珂患有轻度自闭症,好在现在及时发现了,“只要治疗得当,他是有很大的机会痊愈的”。
然而,医生也提醒表姐,虽然小珂的病症目前还不严重,“但如果护理和治疗不当,病情也可能会迅速恶化。因此,孩子只有在家人全程照顾的情况下,再辅以药物治疗,才有可能逐渐恢复。”
出了医院大门,表姐牵着小珂的手,心在一抽一抽地痛。丈夫家中到小珂这一代,已是三代单传,公婆对小珂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如果他们得知小珂患有自闭症,又会怎么想?
那一天,表姐到家时已经晚上7点多了。面对婆婆的数落,也不回应,只抱着小珂洗澡、吃饭。她好想哭一场,但暂时又不能让公公婆婆知道,只能强忍住。晚上躺在床上,表姐流着泪告诉了表姐夫小珂的病情和医生的话。
起初,表姐夫完全不相信,说他俩都健健康康的,家族里也没人有这种病,“我儿子怎么会得呢?”直到表姐拿出检查资料和诊断结果,面对那些白纸黑字,他傻眼了。表姐夫妻俩都是文化人,自然明白这病意味着什么。
“医生说了,小珂的病情还不严重,但需要有人全程照顾。我想好了,辞职专门带小珂。”表姐轻声对表姐夫说。
表姐夫问:“你不是很看重你那份工作么?好不容易升到单位中层,你舍得辞职吗?”
“舍不得也要舍,只要儿子好,我什么都舍得。”
“那就委屈你了。你放心在家带小珂,我挣钱养家。”
第二天,表姐夫、表姐和公公婆婆开了个家庭会议,决定将全家的重心放在小珂的病情治疗上。随后,表姐迅速办了离职手续,成了小珂的专职护理。
表姐大我三岁,是姑妈唯一的女儿,小时候,我们两家住在长沙同一个小区。姑妈身体不大好,早早就离职在家养病,一家三口全靠姑父一个人上班挣钱。那时候我父母工作忙,经常托姑妈照看我和妹妹,所以我与表姐的关系很好。
表姐大学刚毕业那年,姑父有段时间腹痛厉害,去医院检查后,发现已是肝癌晚期,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还是不到三个月就去世了。为了照顾有腿疾的姑妈,表姐特意在离家近的伍家岭找了一份工作。
我大学毕业后也留在了长沙工作,住在岳麓区。彼时,表姐已嫁给了在开福区的同学刘正,两区相邻。无论我从单位还是家里去表姐家,开车最多也只要二十多分钟,我便常去表姐表姐夫家蹭饭,关系自然更加亲近了。
2002年农历八月十五,小珂出生。表姐的公婆开心极了,觉得这生日真是太好了,中秋团圆,大吉大利。我也替表姐开心,表姐则说叫表叔听着没有舅舅亲切,以后小珂就叫我舅舅。
开始几年,小珂的生日我都是不请自到。而关于孩子的病,起初我也只是觉得有点 “与众不同”——不爱说话,也不爱搭理人——但也只当是孩子的个性,并未深究。直到表姐离职才明白。
表姐刚离职那两年,公婆还很配合,一直照顾小珂。然而眼见病情完全没有好转,两位老人就明确表示,希望表姐夫妻俩再生一个孩子。一开始,表姐夫还敷衍搪塞,但没多久便和他爸妈结成统一战线,做起了表姐的工作。
表姐对我说,她也曾想过再要一个孩子,但看到公公婆婆对小珂的嫌弃态度,又想到自己怀孕和生产后,小珂肯定无法得到完全的照顾,她放弃了。
久劝无果,公公婆婆一气之下回了老家。对于自己爸妈的离去,表姐夫表面没说什么,但实际上对表姐的态度也大不如前。
到了表姐离职的第三年,小珂六岁生日那天,表姐准备了一桌子菜,小珂刚许愿吹灭蜡烛,表姐夫就接了个电话,留下一句“同事找我有事”,便开车离去。那些年,表姐夫已经当上了科长,在单位里混得确实不错。
到表姐离职的第四年,虽然公婆和表姐夫对治好小珂逐渐失去了信心,但她依然全力以赴。不仅阅读了大量关于自闭症儿童康复治疗的书籍,带着小珂去了广州、上海、北京等一线城市医院,四处寻求康复治疗的方法。还花重金请长沙的儿童心理专家每天辅导小珂两个小时。花费少说也近10万,而她本人也几乎成为儿童自闭症护理的专家了。
尽管如此,小珂的病情依旧没有显著改善,只是没有进一步恶化而已——随着年龄的增长,小珂的语言表达稍微多了一些,但与同龄的小孩相比,差距依然很大。看着孩子无精打采的样子,表姐说自己时常都想流泪。
2009年10月3日,农历中秋,小珂7岁了。
这一年的中秋假期与国庆长假重叠,原本我打算和妻子、女儿一家三口去海南旅游,然而考虑到姑妈也在半年前去世,表姐的日子越来越难过,我犹豫后还是取消了行程。
这天,当我赶到表姐家时,菜已摆在了桌子上,却没见到表姐夫的身影。表姐告诉我表姐夫在单位值班,不能回来,我还心里纳闷,国庆中秋连假,单位都没人了,值哪门子班?何况真的值班,也可以回来陪儿子吃个生日蛋糕呀。
小珂刚许完愿,表姐的手机就响了。她接电话时,只“喂”了一声,就没再说一个字,脸色却越来越阴沉。挂断电话,她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我感觉一定出了大事,但表姐看一眼小珂后才说,“吃完饭再说”。
起初,表姐几乎没吃什么,只有我和小珂在吃。我告诉她,不管出什么事,饭总得吃,不然身体怎么顶得住生活的风浪。表姐却盯着小珂看了足足一分钟,然后,猛地端起碗来,干吃了两大碗饭。看她将和着泪水的饭一粒不剩地吞下,小珂怯生生地走过来,依偎在她胸前。
饭后,安顿好小珂,表姐的情绪已经平静,这才告诉我电话的内容。打来电话的是表姐的前同事丽丽,当初表姐辞职时,好几个人都觊觎她的位置。丽丽本来并没有太大希望,但当领导要表姐推荐人选时,表姐提名了丽丽。因此,丽丽很感谢她。
表姐说:“还真巧,今天丽丽和几个朋友去酒店吃饭,见到刘正带着一位年轻女人和一对老年男女也在用餐,她们那桌靠着刘正那桌。”
表姐夫以前去单位接过表姐,丽丽认识他,但表姐夫却并不认识丽丽。饭桌上,表姐夫对那个年轻女人非常殷勤。谈话内容更是让丽丽感到震惊,原来那对老人正是表姐夫的父母,年轻女人是表姐夫在外面找的女人,已经怀孕4个月了。几个人正在商量如何把表姐赶走,让那个女人登堂入室。丽丽惊诧之余,打开了手机录音,录下了表姐夫等人说的话。
我听后肺都快气炸了,想立即打电话质问表姐夫。但表姐却拦住了我,一脸平静地说:“从今天开始,我要做一个全新的自己,一定要治好小珂的病,让小珂成为一个正常人。”
我看着刚30岁的表姐,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她的平静让我明白,那曾经的柔弱已经离去,而坚韧正从她的内心长出来。
很快,表姐和表姐夫离婚了。表姐夫想尽快将小三转正,同时避免影响仕途,选择了净身出户,还给了表姐20万的补偿。表姐什么要求都没提,只要了小珂的抚养权。房子原本就是表姐单位分的,自然也留在表姐名下。
对于这个结果,刘正和他爸妈求之不得,因为担心表姐反悔,他爸妈甚至还多给了表姐10万元,作为“卖断”小珂的抚养权费用,还要表姐立下字据——无论小珂今后的情况怎样,都不能再找刘正麻烦。
表姐协议离婚的全程我都在现场,见刘正和他爸妈的无耻样貌,我数次忍不住要发火,表姐却一直制止我。她拿起笔,在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力透纸背。
离婚后,表姐雇人将家里的锁全换了,家具也全都卖掉。之后又把屋内粉刷一新,买了新的家具,还带着小珂照了张合影,装上镜框放在客厅电视柜上。
房间的家具很简单,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单人床和一台二手电脑。客厅里也只有一桌四凳,一张简易沙发和一个电视柜。厨房和卫生间除了新买了一个小冰箱,连洗衣机也没有。
我问她为啥连个洗衣机都不买,表姐说:“手洗,省电还干净。”
我明白,她是准备陪着小珂与自闭症打持久战了。只是我不知道这种持久战到底有多长,希望又在哪里。
其实表姐离婚前,我妈就经常劝她再生一个。即使刘正出轨,我妈也劝表姐别离婚,她担心表姐一个人走不下去。
但任凭我妈怎么劝说,丝毫没有动摇表姐一个人带小珂的决心。我妈实在没办法,只得跟我爸唠叨,要我爸以舅舅的身份去劝劝表姐。我爸只说了句:“刘正那渣人,林芳离开他是对的,有志气。”一句话顶得我妈直憋气。
就像最开始那位医生说的,小珂的病情并不是太严重,经过4年的努力,小珂的语言障碍慢慢变轻。为了培养小珂的兴趣,表姐买了很多玩具,但每个新玩具,小珂最多只玩5分钟,就失去兴趣了,无论表姐怎么引导,就是不再碰。
不过,表姐却无意中发现,孩子经常会盯着她的电脑看。有一天,小珂又站在表姐的电脑前,表姐突发奇想,在电脑上下载了一个贪吃蛇游戏,教小珂怎么玩。没想到,小珂一学便会,玩得不亦乐乎,几天后便十分熟练了。
表姐感到非常惊喜,原来小珂的智力并不是很差。但很快,她又发现小珂只对贪吃蛇游戏有兴趣,即使她又下载了其他几款游戏,小珂看都不看,只专注于贪吃蛇。
这一年,表姐想着怎么也该为小珂找个学校,让他像其他孩子一样正常上学。然而,她跑遍了附近的几所小学,校长得知小珂的情况后都委婉地拒绝了。
但表姐并没有放弃,她找到居委会,通过居委会出面和学校沟通,最终,一所学校的校长勉强接受了小珂,但却有言在先——小珂跟不上课程,他们不负责任。
只要学校肯收,表姐就放下心来,她当即保证,自己会亲自辅导小珂的学习。开学第一天,表姐就带了把椅子,在教室外的走廊靠窗的地方坐着,而小珂则坐在教室里靠窗的位置——是表姐要老师这样安排的。母子俩只隔着一扇窗子,小珂有任何问题,表姐立刻能看见;而只要小珂转过头,他也能见到妈妈。
第一天上课,老师也非常贴心,不仅向同学们介绍了小珂,还请表姐上台作了自我介绍,并要求同学们不要欺负小珂,“小珂妈妈就在教室外面陪着,是为了回家好好给小珂补习。”表姐也听出老师的话外音,那就是让同学们别受她和小珂的影响。
开始几天,还真有些影响。上课时,孩子们总会时不时透过窗户看表姐,有的孩子即使看不到,也要转头望一望。老师几次想让表姐离开,可一看到表姐那恳求的眼神,赶人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好在,孩子们也很快适应了表姐的存在,不再转头望向她。
表姐每天认真听课,回家后不厌其烦地辅导小珂。除了陪小珂上课,还制定了小珂这个年龄段的康复计划——那个时候,并没有太多专为自闭症儿童提供康复治疗的机构,自闭症儿童康复完全依靠家庭的引导。但大多数家长却并不承认自己的孩子患有自闭症,或者不愿面对这个问题,这严重影响了小孩的治疗。
表姐告诉我,医生说小珂的自闭症是出生时缺氧窒息造成的,“他跟先天性遗传的自闭症儿童不同,只要陪同专业,干预得当,小珂不仅可以康复,有可能还会有不小的惊喜。”
当小珂专注于打贪吃蛇游戏时,表姐除了遵医嘱按时给小珂吃定量的氧西汀和合曲林等药物外,还有意识地引导小珂关注其它有趣的东西,比如在电脑上下载一些童话影片等等。此外还在食物上加以研究,做到一周内不给小珂做重样菜,而且还是对儿童有营养功效的菜。就这样,到二年级期中考试的时候,小珂的成绩居然达到了班里学生的中等水平。
表姐很开心也很知足,那晚特地做了几道菜,打电话要我和妻子过去庆祝。吃饭的时候,表姐笑得很灿烂。这也是自从离婚后,我看见表姐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时,我和妻子上班,女儿只能给离休的岳母带。
岳母住在芙蓉区,女儿上学也自然在那里。每当节假日女儿一回家,我和妻子就会带她去表姐家玩。小珂和我女儿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他虽对别人漠视,但只要我女儿一去,便拉着她一起玩贪吃蛇、做作业。那个时候,小珂与我女儿说笑的样子,谁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上学之前,小珂见到我总有些漠然,我找他说话,他要么盯着我一言不发,要么对我的话充耳不闻;上学后,许是集体生活的潜移默化,或者是我频繁出现在他的生活中,慢慢开始有了沟通。我再去的时候,他总会拉着我说几句。后来一次过生日,他还邀请我一起吹蜡烛。唱生日歌时,他忽然开口说:“舅舅,你唱得真好听。”
那是小珂第一次由衷地夸我,我激动地抱起他转了两圈,他那稚雅的笑声,如湘江水一样清澈。
小珂小学六年,表姐一直坚持陪读,和所有小学生一样,将一到六年级的课程学了个遍。
学生考试她也参加,老师批准她的请求,每次考试发她一张试卷,考完试后,表姐也会将试卷交给老师打分。她每次都是满分。表姐不仅将老师们当成自己的老师,还和他们处成了朋友。逢年过节,老师们也会热情地邀请表姐上他们家去。
小珂上初中后,表姐依然在走廊里听课,回家后再对小珂进行二次辅导。虽然这时小珂的语言表达能力还不如其他孩子流利,但学习基本没有问题,成绩也一直保持在中上水平。
随着小珂的成长,他对表姐的依赖也越来越重,他从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也不与同学交往,更别说社会活动了。除了学校和家之间“二点一线”,小珂对其他地方一无所知。
起初,表姐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觉得在自己的保护下,小珂的自闭症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然而,这种自信很快在现实面前支离破碎。
小珂读初二的一个周五,表姐重感冒,没有去学校陪小珂,中午去医院输完液后想着回家睡会,放学前再去接小珂。可她的头昏昏沉沉,睡醒后发现已是晚上八点多了,家里仍然没有小珂的身影,她赶紧打电话给老师,老师说小珂一放学就走了。
表姐在从家到学校的路上来回找了两次,都没找着人。快急疯了的她打电话给我,我也赶紧带着妻子和她汇合。快到晚上10点,我们已经失去希望,准备报警。
此时,表姐接到一个电话,她颤抖着打开手机,按下免提,一个陌生的男声传来,问小珂是表姐什么人。确认身份后,男子告诉表姐小珂现在在湘江大桥上,他想带小珂下桥,小珂死都不走,一直要找妈妈。男子说他现在在桥上看着小珂,要表姐快点过去。
表姐慌得连声“谢谢”都没说,拦了辆的士,带着我们直奔湘江大桥。一到桥边,就看见小珂站在人行道上,旁边有一个男子守着。车还没停稳,表姐就打开车门,冲上桥去。她跑到小珂身边,上下左右地打量一遍,然后紧紧抱住小珂,哽咽地哭出声来。
我站在一旁,向那男子表示感谢。等表姐情绪平复下来,我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该给人道谢了。表姐略显尴尬地转过头,牵着小珂向那男人鞠了一躬,从身上掏出五百块钱,表示酬谢。男子急忙摆手,说这点事都要钱的话,那他枉为男人了。
我连忙说,我们都没吃饭,一起吃个夜宵。表姐见状,也诚恳相邀。那男子还在推辞,而且准备离开,我没说话,拉起男子便向桥头的烧烤店走去。其实,我心中的确有个疑惑,小珂学校离湘江大桥足有二十几分钟的车程,还与小珂从学校回家的方向不同,小珂怎么会来到这里?我想留下那个男子问个明白。
边吃边聊中,我们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第一次放学独自回家的小珂,刚离开学校没多远,就被几个初三学生拦住,说是要护送他回家。小珂不肯,其中一个男孩就踢了他一脚,小珂怕了,乖乖上了他们叫的的士。
当然那群孩子并不是真想送小珂回家,而是为了找乐子,他们打车到湘江大桥边后,便留下小珂,扬长而去。小珂找不到回家的路,也不知该往哪走,只得呆呆地站在桥上。过往的行人来去匆匆,也没问小珂为啥一个人站在那里。
直到晚上九点多,江成(男子的名字)下班过桥时,发现正在抽泣的小珂。他上前询问情况,但小珂刚受到惊吓,见又是一个陌生人,既惊又怕,自然什么也不肯说。看问不出什么,江成便在小珂书包里找到他的学生牌,学生牌的背面有家长的电话号码,江成这才联系上了表姐。
得知整个经过后,我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有些小心眼了,江成这个男人不错。
第二天,表姐向学校反映了这件事,相关学生受到了通报批评,学生家长还专门到学校给表姐赔礼道歉。表姐并没有计较太多,只是要他们好好教育孩子,如果小珂出了什么事,那将是大麻烦。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但小珂却受到惊吓,夜晚常常做噩梦,不久,成绩就直线下滑。不仅如此,除了表姐外,更是拒绝和任何人接触。
有天凌晨,表姐打电话给我,说她一个人在湘江边。我吓了一跳,劝她别做傻事,我马上过去。我拉起妻子,打车按照表姐发的定位赶了过去。找到表姐时,她正坐在江边的长椅上流泪。
妻子忍不住抱住了表姐的肩膀。我从没见过表姐这样子痛哭,即便当初刘正抛弃她,她也没有这样伤心过。尽情地痛哭一阵后,表姐一脸凄然地说:“陪着小珂这么多年,可一切又回到了从前。这么多年的心血全白费了……”
我问出什么事了,表姐便说:“我带你们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推开表姐家的门,只见客厅一片狼藉,地上全是砸碎的碗碟和饭菜。表姐颓丧地说,吃饭的时候,她只是简单问了小珂这次考试考得如何。谁知,小珂竟然忽然暴怒,砸了桌上的碗碟,还将书包里的书全撕了,之后就一声不吭地回房睡了。
表姐惊呆了,她第一次见到小珂如此不可理喻。看着地上的碎片,她感到万念俱灰,只觉得这么多年的付出顷刻化为乌有。她在沙发上哭过之后,又独自跑到江边,想偷偷地离开这个世界。然而,江风一吹,她又冷静下来,想着自己要是就这样走了,留下小珂一个人可怎么办?于是,只得打电话给我。
我走进小珂的房间,看着熟睡的小珂,那一耸一耸的鼻翼,我心里很是难过,也很心痛。
这晚,表姐说了哭,哭了又说。我没劝,也不知道怎么去劝。我知道表姐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有人倾听。等她将心中的苦楚倾诉完,情绪得到宣泄,便会重新振作起来。
果然,第二天早上,表姐又恢复了原来的冷静。她和我分析了小珂的情况,也懊悔自己在引导小珂康复的同时,却忽视了怎样带着小珂融入集体和社会。自从上次事件之后,她才惊觉自己过于保护小珂,致使他没有一点自我生存的能力。
“即使小珂彻底康复,却因为我的引导不当,让他变成一个极端的社恐,那又有什么意义?”表姐自责地说。
最后,表姐决定让小珂休学半年,先去上海做个检查,再带他去个好的疗养院住上半年。好在表姐此行去上海的花销,大家也不用担心太多。表姐刚离婚时,看到离家不远的地方新建了个大型市场,门面只要10万一间。表姐立即决定用离婚时刘正给的钱买了两间,简装之后租了出去。姑妈去世后,老房子自然归了表姐,表姐也租了出去。
随着城市的发展,门面房的租金也是水涨船高,这时已经涨到了每个月一万了。每个月三套房子的租金都足够覆盖表姐母子俩的所有开销,还有不少结余。
表姐当天便去学校为小珂办了休学手续,第二天母子俩就登上了去上海的火车。两天后,她打电话给我,说专家检查后说小珂的自闭症已基本上康复,现在最主要的是要消除严重的社交恐惧症。
在疗养院那半年,表姐经常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们的情况。
疗养院位置靠近黄浦江,环境幽雅清静,交通方便。住进去后,表姐就请了一位青少年心理学专家,为小珂进行叛逆期心理辅导。疗养院的老人们都是有着深厚知识修养的人,他们经常组织聚会和活动。只要一有活动,表姐便带着小珂参加,和疗养院的老人交朋友,聆听他们的故事。
为克服小珂的社恐心理,表姐每隔三天带他去乘坐公交车,去附近的菜市场和超市。这些都是人流量很大的地方,刚开始时,小珂表现出一定的抗拒,紧紧地拉着表姐的手。但随着几次尝试,他的戒备心逐渐松懈,开始慢慢松开表姐的手。
半年下来,小珂变得活泼开朗了许多。他主动和疗养院的老人们交流,功课也在表姐的辅导下也没有落下,回到原班级参加期末考试时,成绩还有了提高。
表姐回来后,我发现她也有很多变化,变得更加忙碌。原来,在这半年中,表姐建了一个自闭症儿童家长微信群,群里有近二百人,仅长沙地区就有二十几个。大家在群里互相交流,分享辅导自闭症孩子的经验。表姐也将小珂从小到大的转变和反复的过程发到群里,还分享了很多自己这些年照顾小珂的经验。
我国的自闭症患者超过1000万,每1000人中就有1到2个患者,其中自闭症儿童超过200万,这个数字不容小觑,而且还有增速的迹象。表姐说,从加入她微信群的家长来看,患有自闭症的90%都是男孩。
“有自闭症儿童的家庭是很悲哀的。”表姐讲,她群里的自闭症儿童家长,有一半目前都是单亲家庭,其中八成都是妈妈独自带着孩子与自闭症抗争。还有一部分妈妈正处在离婚的边缘。有自闭症儿童的家庭,特别是那些有自闭症重度儿童患者的家庭,身在其中的家长,看不到一点希望,耐心和坚持却在一点一点地磨损,完全没有生活的乐趣。
“只有极少数自闭症儿童的父母,能够双方携手面对自闭症。要想带着孩子对抗自闭症,需要专业知识、充足的资金和时间,缺一不可。”表姐如此感慨。
2017年中秋节,小珂15岁的生日,表姐找了个酒店,请了她微信群里八位比较说得来的自闭症儿童家长,一起为小珂过生日。
在酒店里,表姐摆了两桌。那八位自闭症儿童家长将自己的孩子也都带了过来。大人一桌,小珂和那8个孩子一桌。
那天,小珂尽显大哥哥的做派,给每个孩子夹菜添饭,有个孩子不小心将汤汁弄在身上,小珂马上扯了纸巾,很小心地擦拭着。那个正要哭的孩子居然憋住哭腔,还用手抚摸了几下弯腰的小珂的头。
小珂在照顾那几个孩子吃饭的时候,还给他们讲起了童话故事。小珂每讲一段,就对着另一桌的我笑笑,我便向他伸出大拇指。得到我的赞扬,小珂笑得更开心了。许是自闭症儿童的心灵相通,散席后,那8个小孩真把小珂当成大哥哥了。
中秋生日宴后,表姐更忙了。小珂回校上初三,状态稳定,表姐一周只需去学校三次。其余时间,她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帮助群里的自闭症儿童的辅导上。在那个群里,大家都把表姐当成了主心骨,任何小问题都要来向她请教。
眼看着小珂逐渐回归正常,读书成绩又好,刘正父母又打起了歪主意。
前几年,刘正仕途顺利,顺风顺水地坐上了局长的位子。官大了,巴结的人便多了,起初,刘正还把送来的东西和钱扔在地上,以划清界限。碰壁之后,那些人开始改变战术,把心思动在刘正老婆身上。
果然,无论是钱还是物,她统统来者不拒,同时保证一定会让刘正办好相关事务。偏偏刘正在老婆面前显得有些无能,不管什么事,只要老婆一说,他立马照办。当初,这个女人给他生了个女儿,虽然刘正父母不太待见,但刘正却很喜欢,两位老人也没办法。
2021年,小珂高三时,刘正东窗事发被双规,两个月后,被判15年有期徒刑。他把所有的事都担了下来,他老婆只在看守所待了不到两个月,就被放了出来。
那女人出来后,立马卖了刘正买的房子,并与刘正离了婚,带着女儿和钱回了娘家。刘正爸妈这时候才又想到了小珂。
两位老人私下里去学校看过小珂后,找到表姐,要表姐将小珂的抚养权归还给他们。表姐不怒反笑: “这一切都好商量,目前小珂正在准备高考,他成绩并不算突出,别为这事影响了孩子读书。等高考结束,一定会给二老一个答复。”
见表姐态度友好,刘正爸妈心满意足地走了。
我知道表姐不可能放弃抚养权,何况小珂已满18岁,现在再讨论这个问题已经毫无意义,小珂有权利自己做决定。
2022年,小珂参加高考,最终考取了长沙本地的一所大专院校。对表姐来说,这着实是意外之喜。
虽然小珂的自闭症恢复得差不多了,但社恐症依然存在,情绪也时有反复,有时也还会无理由地拒绝参加集体活动,更喜欢一个人待着。只是,见过了那么多自闭症的案例,表姐深知患有自闭症的儿童从小能读书且还能考上大学的,确实是凤毛麟角。
这年,阳历9月10日是中秋节,也是小珂的20岁生日,5天后,小珂的大学就要开学了。
虽然疫情当道,但当时长沙还是允许扫码登记的小型聚会。表姐又摆了酒,生日宴和升学宴同时举行。表姐请了她群里所有长沙自闭症儿童的家长,还有不少亲戚,当然也少不了小珂的同学们。同学们一到,小珂立刻兴奋起来。离开席还有一会,他们围坐一桌,有说有笑地聊起升学的事。
酒席刚开始不久,刘正的爸妈便闯了进来,一进门便大声嚷嚷:“小珂是我们刘家的独苗,今天请客都不叫我们。我们正好带他回去认祖归宗。”
两位老人七十多岁了,那些知道内情的人不敢言,不知道内情的人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见两位老人一屁股坐在主席桌上,表姐走过去笑着说:“既然二老不请自来,那就好好吃了再走。”刘正妈站起身,一拍桌子说:“吃什么酒呀,我们是来带小珂回我刘家归宗的。”然后,转头招呼正在和同学说话的小珂:“小珂,来跟爷爷奶奶回我们刘家。”
见老人如此无礼,表姐的脸沉了下来,正要说什么时,小珂却示意她别说话。他搂着表姐的肩膀对刘正爸妈说:“老爷爷老奶奶,你们弄错了,我不姓刘,我姓林,归什么祖,认什么宗呀?”
当初,刘正和他爸妈放弃抚养小珂后,表姐就去派出所将小珂的姓改为随母姓林了。还没等刘正爸妈开口,小珂又接着说:“您二老也别说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也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告诉您,任何人都别想将我和我妈拆散,我妈叫林芳,我叫林小珂。”
小珂随后又走到刘正爸妈前,将二位老人按在座位上:“老爷爷老奶奶,今天是我的生日和升学宴,您二老就在这好好吃顿饭,我才20岁,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不过我得告诉二老,我的名字叫林小珂,我永远都不会改。”说完,就回到他同学之中去了。
听着孙子这席话,刘正爸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后也只得硬着头皮坐了下来。
宴席结束前,表姐宣布即日成立自闭症儿童家长义工团,宗旨就是帮助自闭症儿童家长群里需要帮助的家庭,让他们能融入正常的生活。今天宴席上收到的所有礼金,共计13万元,都被作为义工团的启动资金。
义工团的联络员由上次参加小珂生日的八位家长组成,表姐作为总发起人,负责组织和安排义工团的日常事务,并协调和对接自闭症儿童干预机构的工作。第一个报名的义工就是小珂,他的同学们也纷纷踊跃报名。受到感染,很多在场的自闭症儿童家长也加入了义工团,我和妻子当然也不甘落后。
宴会结束后,我拉住表姐悄悄问:“为啥江成江大哥没来,他不是追你追得紧么?”
表姐告诉我,她已拒绝江成,“他和他妻子的事情一直没了结,我不可能做这种事儿。”江成的妻子几年前因一点小事离家出走,江成找了她两年,但至今没有消息。而他家里有个女儿要养,不工作不行,江成才没继续寻找。
我有点遗憾地说:“这是你离婚后的第十三个中秋节,也是小珂二十岁生日,不管学校好差,小珂终于也考上大学了。如果能和江成走到一起,那就圆满了。”
表姐轻声一笑:“这世上哪有圆满的事呀,即使江成再好,我也未必会答应。小珂的路还长着呢,我不想连累他人。”
“有一点遗憾也是可以让人怀念的!”表姐又补充道,言语中充满了沧桑。说完,她用手整理了一下额前的长发,我看到她的头皮上似乎已经有了一撮白发,眼睛不禁发酸。
这一年的她,才刚43岁。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