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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心声] 逼儿子辞职回家,是她对抗晚年危机的方式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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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8-15 09:3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逼儿子辞职回家,是她对抗晚年危机的方式 | 人间

 正好 人间theLivings 2023-08-15 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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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问:“你什么时候回家?”祖母说:“你要回来照顾我。”祖母离开青廉巷,躺在病房里,语气第一次有了哀求的味道,让父亲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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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相爱相亲》剧照





1


我极少与父亲联络。父亲怕我,越老越怕,他的衰老伴随着我的健硕。我站在道德高地,有着蓬勃的语言能力,父亲总是理亏的。我习惯了父亲在家庭的缺位,也就对眼前妄图享受家庭温暖的父亲横眉冷对了。我把他当成家中的幽灵。

“你知道了吗?”去年11月,来自父亲的电话让我心脏快跳一拍,对话单刀直入,“奶奶住院了,医院刚下病危通知书。”

父亲的话像一头犀牛闯进我的大脑,脑子瞬间成为浆糊。那时候,疫情防控逐步放开,老年人是防护的重点人群,按道理应该闭门不出,避开第一波感染高峰。祖母竟在此时住院。

“我前天还联系奶奶,她状态不错呀。”我急言。

父亲顿了顿,我的反应正中他下怀。

祖母发烧,不得已去医院。祖母眼里,医院是“销金窟”,退休金扔进去,一点声响也没有。奈何高烧不退,家人怀疑祖母感染新冠,医生见她脸色苍白,额外勾画几项体检,正是这几项体检“坏了事”——祖母的血液指标不及标准三分之一,直接被送进看护病房。姑姑慌了神,急与我父亲联系。

父亲是独子,不上进,也是独子。

“给你妈买张动车票,她先回老家。”父亲接着吩咐我,语气杀伐果断,“你能不能请假?最好陪着回去。”

我觉察出了不寻常,他试图安排我与母亲、分配任务,他的安排让我不适。

“请假这么简单?”我抗拒,“医院就爱唬人,病危通知书就是逃避责任。”我不知是宽慰自己,还是宽慰父亲。

放下电话,我行尸般走进暮色。路灯“啪”的一声点亮,在暮色里撑起昏黄色的伞,城市街道繁华。年轻的行人与我侧身而过,我却错过了他们的表情。父亲的话在我脑海响个不停。

一阵饭菜香顺着街道飘,味道并不分明,杂糅着、混沌着,让人想起冒烟的灶台和忙碌的主妇。

不知祖母在县城的医院能否吃好饭,我想家想得紧了。



2


祖母是外乡人,跟随祖父到县城生根时,只有18岁。是曾祖父先相中了同是街坊的她。曾祖父家贫,忧惧儿子讨不到老婆,便提前筹备,轮番派家中亲戚上我祖母家说亲。后来,曾祖父干脆亲自出马,甚至吹嘘,“儿子出息了,在县城政府部门工作,是财政局副局长”。

我祖父自幼丧母,家中三个同父的兄弟,各有各的母亲。曾祖父的续弦,离异,带着女儿嫁进门,自然不会像亲生母亲一般待他。祖父被放养长大,家庭供给仅维持温饱,但这个野孩子,成绩却好,一路考进省城财经中专,毕业之后分配到三明县城工作,不再是农民。

但是,祖父绝没有他父亲口中的“出息”。毕业那年,为了省钱,祖父一路从省城步行到三明县城。工作之后,47元的工资还要寄一半回老家贴补家用。在单位,祖父虽一手算盘打得全县有名,却并不热心事业,还是刺头儿,爱打抱不平,什么事儿都好说两嘴。于是,他一辈子也没成为谁的“领导”。

说亲时,外曾祖父把我祖父招上门,亲自一探虚实。外曾祖父是乡间有名的木匠,手巧,还有一间门面做些小生意,一家温饱有余。祖父老老实实地交了底,说自己只是一般干部,月工资只有47元。外曾祖父却相中了这个诚恳的青年,他告诉女儿:“是个老实人,跟他走不会吃亏。”

外曾祖父心疼女儿,不仅没找祖父家讨一分钱彩礼,还给祖母准备了大份嫁妆:两个纯金头钗,四个金戒指,共有两钱半。祖母带着嫁妆就进了门。后来,几个姑姑出嫁,祖母又把金戒指送给了女儿。

祖母年轻时貌美,是有些声名在外的。我见过她和祖父的结婚照。祖母两条麻花辫又黑又粗,脸颊涂着过分的腮红。一旁的祖父咧开嘴笑,脸上绷得像是鼓面,也没有岁月的斑斑点点。祖母反复提及与祖父的初见:祖父穿着锃白的裤子,笔挺的,这让她听从父亲的话,一步子迈到异地他乡。

然而,外曾祖父的话并不完全正确——我们家的男人老实可靠,但性情疏懒,脾气臭,骨子里还有一股懦弱。倒是女人,平日里弯曲如流水,遇见事儿了,却能坚冰般支棱起来。我的祖母如是,母亲亦如是。

沾了祖父的光,祖母到三明县城后,组织先是安排她到县城电影院卖门票,之后学习会计和打字,去了乡镇合作社工作;最后,祖母留在商贸系统卖猪肉,帮忙称重收费。祖母从农业户变成了城镇户,身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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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县城的气氛乱了,“保皇派”和“造反派”冲突不断。祖父害怕被攻击,一路从三明县城逃到江西,之后又前往省城。祖母独自留下。彼时,我大姑妈四五岁,我父亲两岁,二姑尚在襁褓,祖母在混乱中照顾着一儿两女。

有一晚,两派人马在县城中心武斗,互丢石头,冲突激烈。祖母忧心忡忡,她早早把家里值钱的首饰都缝进棉袄的夹层,藏在胳肢窝下面。眼见着人群要冲进宿舍,她一手抱起我二姑,一手牵着我父亲,身后还粘着我大姑,跟着同事下楼藏身。地下室,年幼的父亲被吓懵了,祖母正欲安抚,襁褓中的二姑又啼哭起来。那一夜,祖母在一片手忙脚乱中度过。

到了1969年,大环境更加严苛。先是祖母丢了工作,紧接着,祖父也被下放到大田公社。那时祖母家安在城中村一栋木质小屋。木屋有两层,木质台阶踩上去咯吱咯吱响。木屋里老鼠霸道,在楼板窜行,但凡你面露恐惧,它会扑上来欺辱你,着实可怖。

被下放之前,祖父每月把工资交到祖母手里,便算尽了丈夫和父亲的职责。他是不做家务的,拉扯孩子、操持家里,祖母理所当然承担。祖父的时间用来走象棋,他的象棋以工资为筹码,朋友领回家,大杀几回合,才算尽兴。每月赌本见底,他还要再向祖母讨要。

祖父被下放后,祖母生活日益艰难,常有奔波。她的肚皮上一直留着一道疤,是一次饭后赶路,得了阑尾炎后留下的。更难的还是“财政”:那一年,大姑升小学,小姑又呱呱坠地,父亲和二姑尚且年幼,一家人花销花样百出,入账却捉襟见肘。

生活一再考验祖母的持家能力。日子再难,她也尽力不苦着孩子,只从生活的骨头缝里扣出丝毫,聚少成多,艰难维持体面。她常和我说起父辈们的懂事:大姑年纪大,总能力所能力地帮忙照顾弟妹,父亲年纪虽小,却不吵不闹,从不惹麻烦。

后来听到这些,我在心里多少有些不屑,对于父亲的负面评价,让我暗自思忖:一个在教育上“半盲”的慈母,是否该为“不上进”的儿子负责呢?

日子虽难,祖母终究挺过来了,回望过去,她甚至有些庆幸:祖父惯常敢说敢干,大鸣大放期间,常有人诱导别人表达不满,以祖父的性子,保不齐就被打成“右派”。早一步被下放,未尝不是一种保全。去到公社,祖父仍是会计能手、业务骨干,甚至因为蹲点农村工作出彩,有宣传文章登上《福建日报》。

祖母把这些都当成自己的福报。



3


80年代,祖母遇到了好事:单位分配了一套楼房,在青廉巷。能够逃离可怖的木屋,祖母喜上眉梢,开心得像个小姑娘。

青廉巷在县城中心,沿着芦烽山山麓往上爬,两边的楼房按照当时最时兴的结构建设,里面住着单元职工,不乏南下干部,有院长、各局局长,政府的中坚力量。他们刚从工作岗位退下来,在繁忙之余享受闲暇。长子长女把孙辈领回青廉巷请父母看顾,幼子幼女则未出社会,仍挤在一起。

青廉巷的每间房子都塞得满满的,所幸砖混房年轻,簇新的水泥白墙,经得起生活打磨。临近饭点,天南海北的香味从各家厨房逸散出来,飘荡在长长的青廉巷,攀着山麓往芦烽山去。

祖母的房子在青廉巷山腰,是财政局的公房,落地一楼。门脸对面,联排建筑豁开一个口子,漏出芦烽山。暮春,芦烽山被春树染成深浅不一的颜色,山峦叠翠,在薄明的烟霞里轻轻浮动。晌午,阳光能透过豁口铺洒开来。公房有独立的厨房和洗手间,三间大卧房,两间朝南,配置豪华。祖母的满意挂在脸上。

几年后,公房改革,惯常节省的祖母一反常态,爽快地拿出积蓄,把名字印上房产证,得了宝似的。祖母常在门前夸耀:“青廉巷数我家房子好,太阳一露脸,阳光就洒上卧房的床。”祖母的嘴角也闪着金灿灿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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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退休时,祖父闯了祸,差点拿不到退休金。

90年代,祖父被外派到厦门工作。当时各地商贸系统陆续在厦门开设窗口,准备迎接市场经济浪潮。工作是个肥差,领导是看中祖父的业务能力,说是派去了“县城最好的会计”。其实领导也有私心,他把自己的夫人也安排去厦门窗口做出纳——她原本是食堂帮厨,临时接受出纳业务培训,匆匆上岗,业务不熟,需要有个“好会计”帮衬。

祖父看不惯,经常嘲讽“新手出纳”,甚至说,“简直比刚出社会的出纳还不如”。没多久,祖父就被调回县城。然而,原单位早已在机构改革中销声匿迹,回到县城,祖父反而失业了。这是迟到的报复。

祖父的臭脾气蔫了火,祖母却不干了。她在祖父的单位上下走动,最后直接坐在副县长办公室门口。办公室里有客人,谈笑风生一个多小时仍没有消停。好容易领导得空,也不愿意接待祖母,推脱有会。祖母气急,说道:“我又不是来找你聊天,是因为你分管这项工作,我才来找你。”

祖母神情是雷打不动的坚定,像一颗软钉子。就是这颗软钉子,解决了祖父的大问题。

“要不是我,老头子退休金都拿不到。”祖母说,神色自得。这样的祖母形象,在我心中很特别,惯常和风细雨的人,少见地露出了獠牙和利爪。那时候她还年轻,腰杆子像新拔节的竹子,再大的事情也压不弯、打不垮,她什么也不怕。

祖父在厦门工作也成就了件好事:我父母结婚用的家电都是从厦门买来的。彼时结婚,男方得备三大件:电视、冰箱和三用机,每一件都是稀罕物,不仅价格贵,而且要凭购货券购买。厦门是“计划单列市”,处在市场经济潮头,祖父借了单位的势,给我父亲备好三大件,全是进口货。

结婚时买的日立电视和松下冰箱在家中服役近20年,质量上乘,母亲则说,那台“三用机”才最热门,当年父亲身边朋友结婚,都要借去充门面。

小货车把三件大家伙运上青廉巷,祖母喜气盈盈地站在家门口,把还是新媳妇的母亲迎进门。长长的鞭炮在青廉巷炸响,火光里,祖母脸色泛红。鞭炮的硝火味直往人鼻子里钻,祖母眼里都沁出泪花了。



4


我的童年也藏在青廉巷。

90年代我出生时,祖母尚不足50岁,提前内退照顾长孙。相册里,祖母抱着我,我们都是丰盈的。我年龄小,未被打磨,奶白的手臂伸向镜头,莲藕似的,一节一节,粉红色的嘴角挂着流涎。祖母则盯着我,笑得开怀。她留着利落的短发,腆出肚子让我坐在上面。祖母那时身高不止1米5,身姿挺拔,身量丰盈,就像贝壳里的珍珠,那么年轻。

祖母格外照顾我,也有我父亲的原因。那时,我父亲涉赌从单位离职,成了脱离体制的浮萍。正逢市场经济浪潮席卷,他下海搏击,先后卖过瓷砖、卫浴,开过KTV,先后去过上海、俄罗斯。浪潮之下,那些生意很快就变得悄无声息,一同失去踪迹的还有我父亲。我年幼时,父亲长期离家在外,无法承担家庭责任。祖母心疼我母亲,对我的照顾便更多一些。

青廉巷都是我的同龄人,我们是老干部的孙辈,是万千宠爱的独生子女。祖母去接我放学,夕阳下,牵着我的手,欢笑声从校园里涌出来,声音舍不得各回各家,而是奔流在青廉巷,直到天色渐沉,巷子又漫出饭菜香。坡道上,满是意犹未尽的孩子,香味乘着笑闹声、祖母的呼喊声,飘得很远。

屋内,祖父坐在昏黄的白炽灯下,眯眼品着烧酒。祖母家惯常光线不足,灯光像夜色中的小火堆,把祖父的脸映得通红。祖母一早炸好花生米,端上小小一碟,配祖父的二两烧酒。花生米的香气从祖父的嘴里喷出来,几乎把他的臭汗脚味掩盖过去。

我最爱祖母的红烧鲫鱼。鲫鱼刺多,但鲜甜无比。祖母在热锅里把鲫鱼两面煎香,淋上酱油,再焖煮几分钟,趁热端到我面前。我不客气地用筷子剐下鱼腹的鲜肉,最甜最没刺的部分,配进两口米饭。祖父祖母慈蔼地看我。

祖母说:“慢点吃,担心鱼刺。”祖母把鱼背上的肉夹进祖父碗里,再把鱼尾放进自己碗里,我怀疑鱼尾才是最美味的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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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廉巷的夏夜是不肯休息的。被送到这里“过暑”的孩子招朋引伴,凑在一起,借着山势,玩一种叫“闯关”的游戏。一方孩子负责守关,他们从低到高,各自守住一片区域,他们只能横向移动,但凡碰到闯关的人的衣角,便算守关成功。另一方孩子负责闯关,他们讲求策略地往前冲,恨不能把三十六计全部用上。整支队伍只要有一人能突破层层关卡,闯关便成功了。孩子在青廉巷跑跳,像是沸腾的水珠。

夜色沉了,祖母唤我回家,人群四散。

洗完澡,祖母拿出易拉罐装的碳酸饮料。每年暑假,祖母总会提前买好饮料,囤在厨房的桌子下。她不是整箱买来,而是各买几瓶,有可乐,也有芬达,五颜六色。在我满头热汗的夜晚,那是我喝过最好的饮料。

晚风从山岚吹来,空气清爽,青廉巷里满是盛夏青草的馨香。月光从卧房的窗前淌下,铺在白天被阳光洒满的床上。夜深了,祖母拥着我入睡,她的手臂那么有力,把我箍紧。我咂咂嘴,香喷喷的青廉巷入梦了。



5


平素里,祖母慈眉善目,温和如水,但在我心中,祖母才是家中的顶梁柱。晚年,祖父得了老年痴呆,病中都是祖母前后照料,她不愿给子女增添哪怕一丝负担。

2013年正月,祖父像往常一样去公园老人角下象棋,临近中午却没回来。祖母火急火燎地从灶台上撤下来,撤下围裙,嘴里嘟嘟囔囔,脚下生风地往公园去寻。隔了半晌,她垂头丧气地回来,摊着手说:“先吃饭,吃完再去找,人丢不了。”

此时,外出的子女才明白,祖父得的老年痴呆病严重至此了。我父亲不依,坚持外出寻人,傍晚才把脏兮兮的祖父带回家。祖父沿着家相反的方向,走了十几里,几乎走出县城。所幸旧相识看见他,把消息传来,父亲才拦下三轮车直追。祖父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已认不出父亲。

正月里的县城,湿冷的空气是跗骨的蛆,咬得人骨头疼。回到家,祖母望着疲倦的祖父,用力拍他的臂膀,转瞬眼神又变得温柔。家人们松了口气,想到之后照顾祖父的问题,又提起心来。

年假结束,祖母把我父亲往外赶。她说得云淡风轻:“老头子我还能照顾,你去赚你的钱,别担心,两个妹妹会在家里帮我。”

彼时,父亲年逾不惑,仍如浮萍漂泊,始终没有找到正经工作安定下来。在我需要父亲、母亲需要丈夫的那些年,他人不着家,惹来巨债。我忘不掉债主催债上门时的热气腾腾,对父亲的态度才会冷下去。

纵使如此,祖母也从未说过儿子半句不是,她最常讲的,仍是我父亲“孝顺”。她从退休金里“克扣”一部分,帮儿子缴纳社保。“退休金月月都会来。”祖母常说。这份陪伴到生命终结的保障,是母亲送给走钢丝的儿子的礼物。

祖父的事情一发生,祖母首先想到的是不能拖住儿子,儿子还年轻,要打拼。然而,照顾一个患有老年痴呆症的老人,是一场长跑,是看不见尽头的体力劳动。岁月把祖父往回赶了,他回到少年,又回到幼年,回到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刻。祖父的腿脚愈发不便,祖母上午把他安置在沙发上,中午把他移到饭桌前,晚上还得把他送回床上,祖母伺候他的起居,巨细无遗。祖父已消瘦不少,但在身高只剩1米5、体重不足百斤的祖母面前,仍是庞然大物。

在离家千里的亲人看来,祖父只是沉默了。他不爱说话,坐在角落。你笑着逗他“我是谁呀?”就像逗一个孩子。他浑浊的双眼盯着你的脸看半天,给出一个不一定正确的答案。大家还以为祖父是吉祥物了。

祖父虽痴呆、行动不便,却不肯用尿不湿。坚持去厕所,是他对生命尊严的最后坚持。晚上,祖父大声叫唤,用力拍床栏,变成坏脾气的“恶魔”。祖父起夜的需求把祖母的夜晚切割开,熬鹰似地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战。

祖母先把祖父拖起来,坐在床沿,帮他穿好衣服,再弯腰套上鞋子。祖母双手牵住祖父,闷哼一声,将他拉起,在床边站定。定一定神,再一步一步从房间挪到厕所。卧室到厨房的距离竟像是百米跑道了。

祖父每晚如此,在卧室、厕所间来回折腾两三趟,但祖母不曾抱怨。电话里,她总挑拣生活的好来说,把日子粉饰太平,让父亲放心。



6


几十年过去,公房被祖母住老了,青廉巷也逐渐与繁华无关了。穿过县一中的400米操场,在西北角爬坡而上,才能找到它。热闹的砖混房屋有了岁月的痕迹,青苔让水泥变了颜色,红色的砖块还会冷不丁地裸露出来。巷子两边间或种着梧桐树,挺拔清秀,干直叶阔。梧桐格外敏感,秋风刚过,枯黄的梧桐叶便萧萧作响,萧索地铺了一地。梧桐的叶落,总比别的树木更早一些。

祖母家对面搬进一对耄耋老人,身体健旺。秋阳晒上山坡,老翁还能在家门前劈柴。他身材精瘦,精神抖擞,穿着蓝色单衣,慢悠悠地挥着斧子,力道正好把碗口粗的木桩劈开。老妪坐在台阶上做手活,纳鞋底,或补衣服。阳光明晃晃地打下来,老翁突然唱起不知名的山歌。歌声在青廉巷里绕,逗得一旁的老妪乐呵呵的。

那对夫妇都很热情,虽不说普通话,看到你时却会拉着你话家常。上下翻飞的语调围着你转,热情是掩不住的。老翁在后院开了一小块田,种些时令蔬菜、辛香料。小小的菜地,肥力却旺,总是郁郁葱葱。老妪经常摘一些送给祖母,蔬菜还娇滴滴的带着露水。

有一阵子,隔壁安静下来,很久没看见老翁劈唱歌。祖母心有戚戚地告诉我,老翁脑溢血,爽快地走了,老妪则被子女接走,没了音讯。

那时,祖母已被祖父困在家里迈不出房门了。祖母的苦还在孤独,老年痴呆把祖父变成一具冷漠的肉体。青廉巷的漫长时光,是为告别所做的彩排。

年轻人陆续撤离青廉巷,街道上只能零星看见蹒跚的老人,这里成为老人街了。小年轻当然看不上砖混的老房子,他们往高层楼房挤,往县城中心挤。青廉巷一间一间安静下来,变得空荡荡。

祖母坐在沙发上,仰头看着破旧的房子,掰着指头数:青廉巷送走了多少老人呢?她长长地叹着气。一同欢天喜地搬进公房的老同事、老朋友,大多已经归于沉寂。祖母走进邻居家的菜地,无人耕种,那里很快变得荒芜,那些蓊郁的蔬菜,连同着青廉巷天南海北的饭菜香,都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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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初,祖父过世。县城的冬天是老人的催命符,只有那钻进骨头缝的刺骨冷气,才解释得了为什么人们把喜气盈盈的春节叫“过年关”。青廉巷的老人们家门紧闭,冷风却执着地拍打门板,从缝隙里往里钻。冬天常有雨,细细的,不大,但冷雨被冷风裹挟,冰粒子一般,在空荡荡的青廉巷来回扫,整个夜晚都呼呼作响。

一觉醒来,祖父的身体凉了,除夕却已近在眼前。父亲乱头苍蝇一般,左支右绌,疲于应付。死亡是个大话题,此时却如此具体,桩桩件件都事关祖父体面,而父亲闲散惯了,操持不来。

凌晨,我裹在黑色的羽绒衣里守灵,胸口别一朵蜡白色的花。寒冷让我来回踱步,我的心里也刮起阵阵冷风。房间和青廉巷都是空荡荡的,没有声息。屋外,路灯孤零零,撑着冷白色的伞,也为祖父守灵。我瞪大眼睛抬头,芦烽山消隐在夜色里,只有大概的轮廓,黑色幕布倾盖,再没更多光亮。

出殡那天,父亲因琐事在家里发脾气。那时他脾气极差,一点就着。祖母微张着嘴枯坐,她再不能哀嚎出声了,一张脸能吞噬光线。父亲突然说,“我没爸爸了”,眼泪哗哗流下来,惹得祖母的脸也皱了起来。房子里还放着百米跑道,只是跑道上再没别的选手了。

青廉巷,又多了一位寡妇。

那年清明,给祖父扫完墓,我与祖母谈及死亡,说如果能像祖父那样死去,也算福分。祖父的八十五载,操心的事少,游戏人间。晚年,他被祖母妥帖地照顾,几乎没有住过医院。他只是在冬日的某个夜晚,途经一段睡眠进入另外的世界。如果死亡无从避免,我渴望如此步入,我说。

祖母听了我的话,若有所思,沉默在我们之间发酵,像馒头噎在嗓子眼。

后来我才逐渐明白,自己太过年轻,言语轻浮是对死亡的大兵压境缺乏体悟。我自恃死亡遥远,说出的话轻飘飘,脚不沾地。祖母不一样,她的人生已走得很长,长得没有了同行人,长得难免兔死狐悲。

我的幼稚还在于对时光的笃信,误以为年纪增长,便能接纳死亡,水到渠成,误以为死亡不过是早有准备的必然结果。事实上,死亡不能准备,它钝刀切肉似地消磨人,冷不丁地带来冲击。

死亡住进青廉巷的空房间,住在祖母旁边。



7


祖父走后,祖母寡居,时间没有因为带走了祖父而放过她。她眼见着变小了,变成了瘪瘦的、快被时间风干的老太。

我在省城谋了份工作,回青廉巷的时间更少了。我艰难地应对琐碎日常,像旋转的陀螺,家中灶台总是冷的。昏天暗地的工作之余,我用外卖、用快餐果腹,潦草地应付三餐。华灯初上,我会想起祖母喷香的红烧鲫鱼,想起弥漫在青廉巷的饭菜香。

返乡的日子,我带着美食造访青廉巷。清晨,我带早餐,和祖母一起喝豆浆;下午,我在县城中心甜品店,买回红豆饼和小蛋糕;傍晚,县城美食街开张,我则带去些紫菜包饭。

青廉巷已是美食的禁区。原有的一家杂货铺随着年轻人陆续离开关张谢客。水果摊、小吃摊也绝不会穿越县一中操场跋涉而来。整条街上都是老人,现代社会的孤儿,无人把他们当做目标客户。美食被拦在长长的坡道下,无法触达。

我属意传播美食,怀揣打开通道的野心,一再走向祖母。

她站在家门前迎我,一手扶着墙,半边身子往前探,四下张望。守候是徒劳的,她的眼睛既有青光眼,又有白内障,还严重近视,她的眼睛百病缠身,蒙着厚厚的荫翳,早就不灵光了。往往是我走到近前,喊一声“奶奶”,她的眼神缓慢聚焦,嘴角才咧开来。皱纹密布的脸上绽开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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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给祖母的美食越来越少了。年节,家人以探望她的名义聚到一起。子孙蜂拥而入,把祖父腾出的空间填满,吃几顿饭,再相继离开,重新把一无所有的房子奉还。父亲掌勺,几个姑姑打下手。祖母围着灶台转,但是灶台已经没有了她的位置。

“妈,你去里面坐,我们来做就行。”声音响起,有时是父亲,有时是姑姑。音量总是大的,语气是隐含怒气的。子女们举着让母亲休息的旗帜,夺了祖母的权。

房内,几个姑丈和孙辈围着电视。男人的话题从工作聊到社会热点,甚至高屋建瓴地谈谈政治,孙辈则被手机摄走了魂魄。祖母没法参与聊天,年纪把她推得老远,她把身体放进沙发,百病缠身的眼睛愈加黯淡。

祖母的话却越来越少,为数不多的对话,也是浅浅的,围着简陋日常打转,怎么也走不进心里。祖母如古老的座钟,死板地、没有灵魂地滴滴答答往前走,残忍地记录一泻千里的时间。

张罗好饭菜,子女把祖母请上桌,饭桌上,祖母很乖。子女都往她碗里夹菜,一个夹进一块肉,一个说你尝尝这条鱼,都是好东西,都是子女们的好意,她照单全收。但很多食物她已无法染指,牙齿背叛了她,她只能鼓着腮帮子,艰难咀嚼。祖母佝偻着,筷子茫然地往前探,腰杆子怎么也挺不直。

我们的相聚,名不副实了。

我总想起儿时的青廉巷,祖母为我备下碳酸饮料。她穿过长长的巷弄把它们抬回家,藏在桌子下。我执意搜罗美食,找出新奇的,祖母仍能享用的那些,送上青廉巷,是希望祖母顿顿好饭。

然而,青廉巷在缓缓地往下沉,任我如何挽留,都无转圜。我发现,死亡不仅是一个结果,它更是一个过程。时间留给我的,是一个越来越陌生的祖母。



8


接到父亲急电后,我心事重重,接连办砸了几件差事,惹得领导很不痛快。我盯着手机,不敢错过丝毫祖母的消息。疾病把祖母从青廉巷连根拔起,塞进病房。需要做的检查铺满长单。现代医学惯用排除法,一步一步检查,像是排地雷,迟迟不愿给个痛快。

医院令人恐惧,我见识过。冰冷的机器令人恐惧,穿过一层一层乳白色的、留有透明观察口的门,人被送到机器前接受审判。人已经不是人了。机器不理会你的情绪,处理情绪不是它的议题。戴着浅蓝色口罩的医生也让人恐惧。他不说话,冷漠的眼神让人脊背发凉,他的欲言又止,更是令人如坠冰窟。

祖母一定吓坏了。她以为不过是冷风侵袭,得了感冒,现在却因为严重贫血而住院。她被逼着面对恶疾,等待各种医学检查,等待医生的排除法。医生怀疑祖母消化系统出了问题,严重问题,极可能是长期便血导致严重贫血。家人被说服了,祖母患有眼疾,厕所的灯光又昏暗,不见得能发现异常。这下,倒显得恶症突发而至、毫无征兆了。

听了医生的话,姑姑掉了泪。现代医学面前,家人不知所措,只能无力地拜托医生多费心。医生把胃肠镜检查排上日程,这项检查基于医生的推测,检查结果便有了断定生死的意味。

住院后的第二天,祖母等待做胃镜。祖母的状态让我母亲心惊,她眼睛浮肿、步态虚浮,“嘴歪眼斜”——母亲甚至说。胃镜的检查结果出来,没有发现大问题,但谁也不能放下心。检查单还有一长串,闯关游戏远没结束。

母亲把祖母挂吊瓶的视频发在家族群,祖母心事重重沉默着,不看镜头;衣服皱巴巴,疾病让她无暇顾及体面。母亲感叹:“这个冬天,难过。”

祖母避开贴身照顾的母亲和姑姑,找到父亲。

祖母问:“你什么时候回家?”祖母说:“你要回来照顾我。”祖母离开青廉巷,躺在病房里,语气第一次有了哀求的味道,让父亲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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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征询我的意见。我不相信祖母会提出这个要求,我自大地认为,祖母只是被突发而至的疾病吓倒,尚不至于需要父亲贴身照料。

“现在辞职,难道回家啃老?”我义正词严,有了质问的意思。

不愿父亲回乡,还有一重原因,是我反感父亲从不承担家庭责任,甚至,我们还得为他的胡作非为付出代价。

前几年,父亲在省城郊区找到一份保安工作。他终于自食其力。他规律地上班,规律地下班,不出意外,再过几年,他会拿到属于自己的退休金。刚上班那阵子,祖母还反复叮咛,嘱咐他“好好表现”,好似儿子是刚参加工作的小伙子。如今,刚安稳下来的生活,又要被抛弃了吗?

“她倒是愿意。”父亲自觉理亏,声音怯生生的。

“至少该靠自己拿到养老金。”我冷声道,我见不得父亲推卸一丁点责任。

父亲低声应允:“身边朋友也是如此劝说。”

人过中年,保安的工作亦是难得,过了这村未必还有这店了。如果回老家,生活回到原点,父亲必将再次仰人鼻息。我觉得提出这个要求的祖母,不像祖母了。

我与母亲打电话,自认为保住了父亲的工作,以为能得到母亲的夸赞——母亲是家里最希望父亲安稳工作的人,这个被丈夫拖累半辈子的女人,渴望丈夫成为正常的上班族。

出乎意料,母亲没有附和。她低声说:“人生不一定会按照计划走,奶奶有可能一口气没提上来,就……”

母亲的话停住了,愧疚却早已攀上我心头。我自责:如何能说出这样冷漠的话。



9


医院始终没能确定祖母贫血的原因。乐观来看,贫血可能是偶然现象,但悲观想,祖母得了一种查不出病因的疾病,无疑是重症。祖母一定这么想。

我不敢和祖母联系。我不愿听见祖母虚弱的声音,我的骨子里也流着家族男人的血。语言一无是处,我轻飘飘安慰,祖母强撑精神应答,无法解决任何问题。我也担心泄露了秘密,子女们正商量把祖母送进省城医院。

祖母出院了,回到青廉巷,身后跟着陪护的儿媳。但无缘无故的贫血,以及长达两页写满病症的出院小结,像卡在心口的刺,谁也无法粉饰太平。

母亲上次在青廉巷居住,还是生我时祖母伺候她坐月子。30多年,让地板脱了漆,白色墙壁混杂了各种颜色,阳光也无法让房间亮堂起来。30多年,也让母亲离开工作岗位,和当初伺候她月子的祖母同龄了。

作为主角,祖母缺席了子女关于自己的议题。姑姑的担忧是有道理的,几天前的肠镜和胃镜检查,祖母的状态把大家吓坏了。“知道得越少越安心。”他们说。

家族群出现了一个我不认识的祖母。她紧紧裹着粉色棉绒睡衣,这是过去睡觉时才上身的。睡衣把她吃进去,看得出很暖和。家人恨不得把她塞进恒温箱,顾不上体面。祖母的面庞像是嵌在笨拙的身体上,下巴被刀削过似的,陡然陷进去,极不协调。她双手交叉放在身前,眼帘低垂,什么东西在她的脑海里转,让她满脸愁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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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年初,父亲在电话里告诉我:“儿子,我要辞职了”。

从病房回到青廉巷的祖母,愈发急切,几番去电,催促父亲回老家。祖母的黏人不同寻常,都有些蛮不讲理了。她撇下以往对儿子的体恤,不顾现代社会的辞职程序,把安排儿子回家列成计划表,倒计时似地催促进度。她给儿子的指令很明确:辞职,回家照顾自己;她给的日期也很明确,尽快,最好是现在。

父亲用方言说,老人“畏死”:“你祖母以前多坚强?什么都扛得住,你想想当时爷爷生病,她一个人,谁都不麻烦……”

看来不止我察觉到祖母的转变。

父亲接着说:“还是年纪大了。”

电话两头又归寂默。

父亲打算辞职,但还是征求我的意见,听得出,他希望得到我的肯定答复。我不再敢托大,我明白其中沉甸甸的责任。家庭议会的每项议题都凶险异常。父亲说,我回去,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我不确定这是否过于乐观,但为了祖母,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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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清明,回家给祖父扫墓,父亲已经住进青廉巷。几个姑姑各自出资,拼凑出一笔钱,给父亲当生活费。她们说:“照顾老妈,我们出点钱,你出力。”

我沿着长长的青廉巷往祖母家赶,巷子蜿蜿蜒蜒,两边曾簇新的小楼房变得斑驳破旧。小时候玩闯关游戏的坡道被水泥重新铺过,但邻里玩伴,早已四散东西。祖母招呼吃饭的声音,连同孩子的笑闹声,一并消失无影。

父亲出门了,他骑着电动车去市场买菜。他会按照医生的要求,科学配置每日饮食,鱼肉蛋奶,一个不落。在家的日子,他负责祖母的饮食起居,照顾得意外周全妥帖。

祖母正在看电视。她的病突然就好了,暴跌的血液指标恢复,疾病走得与来时一般突然,像是命运玩的一次游戏。只是年龄不会恢复了,衰老与死亡,推着祖母沧桑巨变,时间车辙往前滚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祖母招呼我吃水果,像是招呼客人。我试图与她交谈,但话题总是断断续续,我走不进老人的世界了。祖母告诉我,街坊都很羡慕自己,自己的儿子孝顺。这一次,我在心里没有反驳,我看得出她开心,我也为她开心。有儿子近伺左右,漫长的时光便有了依靠。

那天中午,餐桌丰盛异常,父亲因为我的到来准备了一桌好菜。眼前的父亲,难免也有了衰老的迹象,他沉默着给我让菜。沉默依旧是父子之间的主色调。我心里放下了些什么,眼神便温和下来。

我看着重燃的灶台,锅里依然蒸汽袅袅,还没出锅的高汤,正散着香气。多好啊,我默想,寡淡的青廉巷,多了一丝饭菜香,祖母终归得到顿顿好饭。


编辑 | 唐糖     运营 | 梨梨     实习 | 佳怡


正 好

借我一支笔,故事正在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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