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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分享] “不服周”的女人们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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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6-23 06:3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姨妈落葬前的那一夜 | 人间

 会飞的鱼 人间theLivings 2023-06-20 08:06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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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你们总是三病八灾。”母亲环顾了下众人说道,“有一天来了一个老尼姑,你们妈好心留她住了一宿。临走时,尼姑说,夫妻伙太亲近了不兴旺,以后会有不少灾祸;还说她有慧根,吃斋信佛不仅可以救一家老小,还可以救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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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冰下的鱼》剧照





前    言


小时候很喜欢汽油的味道,甚至会追着汽车跑很远,长大后,我更期待离开的时刻。每次在火车站看着月台上熙熙攘攘送行的人群,我总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和得意,并为留下的人们感到惋惜,好像他们被无情地困在了原地和无聊中,而我马上就能远离庸常。可是从18岁离开家乡到40多岁回归故土,我依然陷在生活的淤泥里。

我开始重新拿起笔,反省自己的人生,也认真观察起身边的中老年女性们,包括母亲,左邻右舍,还有她的一些亲朋好友。

这些女性大多一辈子困在郊区或者乡村,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从重男轻女的原生家庭走入千疮百孔的婚姻,既要照顾家庭,又要兼顾工作,在默默无闻中消磨了青春,奉献了一生;她们虽然大多不愁生计,但是少有娱乐,而青春、健康、尊严、安全感和陪伴,这些曾经属于她们的最珍贵的东西,正在渐渐远去,有的人甚至彻底失去了亲情,成了孤家寡人。

家乡有一句俗语,“不服周”,意思是不甘心,不服气,据说这个俗语已流传了3000年之久,原本指楚人不服“周朝”的统治。从她们的身上,我不仅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和未来,更看到了女性“不服周”的精神。

我想记录下这群普通女性命运多舛的人生,她们的喜怒哀乐、勇气、局限、遗憾和伟大,以此表达我的敬意。



“不服周”的女人们丨连载



1


姨大(湖北话,大姨)一共有4个儿子,2个女儿,家住湖北大别山南麓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在这里,比我年纪稍长的子女们对父母亲常以“伯”和“咩”相称。2019年春节,因为姨大的缘故,她家平日难得碰面的儿女们终于有机会相聚一堂。我是随我母亲一道来的,也是许久未见这些表兄妹了。

大年初二的傍晚,大表哥家窗外的天空阴沉得好像要哭出来似的。姨大身上盖着一床大红的棉被,头发乱蓬蓬的,紧闭双眼,面色发青,我很难想象母亲说她年轻的时候肤色白得像莲藕。

“这是大事,咩的心思我们是要好好琢磨下。”大表姐先开了口。她只比我母亲小8岁,虽然五官已经开始松弛模糊,但是面相亲切,开朗爱笑。

“不晓得要花几多钱……咩还留了几千块吧?”二表哥从外面走了进来。

“都说厚养薄葬,我看后事没必要搞太复杂,又不是有钱有势的人家。”小表哥说道。

“关键我们也没厚养啊。你说说自己一年见过咩几次?”大表哥声音很低沉,他用一只手摩挲着自己的额头,另一手始终揣在裤兜里。

“那也是咩自己的原因……”小表哥不服气地争辩道,“我想照顾她也没机会啊。”

大表哥在离姨大家不远的镇上住,是个有心人,老婆人也大气,从不嫌弃自己的婆婆。但是他没什么技能,重活做不了,轻活不赚钱,日子过得很艰难,这些年还要帮两个儿子带孩子,一家人有时连饭都吃不饱。

姨父走后,姨大从空巢老人变成了独居老人,大表哥有空就回家看看老娘,帮她买米买菜,不过买东西的钱还是姨大自己出,有时姨大怜惜儿子,还会强塞点钱救济大表哥。

从前一年年中开始,84岁的姨大身体越来越坏,不是感冒就是心脏有毛病,后来又说血压有问题。大表哥把她从镇上的小诊所转到县医院,后来又在市心脑血管医院看病,断断续续治了3、4个月。最后一站的医生说,80多岁的人了,一直住院也没什么意义,老人家身体折腾不起,又费钱,还是回家调养更好些,“说不定可以再挨上一年半载”。

姨大在自己的老窝挨了一段时间后,1个月前,大表哥坚持把她接到了自己家里。

二表哥读过书,还参加过好几年的高考,虽然最后都和大学无缘,但在兄弟姊妹里算是学历最高的人。最后一次落榜后,他愤而出走,独自到广东谋生,结婚后,仍和老婆一起在那里打工。姨大帮他们拉扯大了俩孩子,如今一个大学毕业后成了家,一个在广西当兵。二表嫂2016年染急症去世后,二表哥又继续单身在外讨生活。30多年的时间里,他回老家的次数不超过10次。

小表哥这年48岁,是家里排行最小的一个。15年前,他在附近一个县的郊区做了上门女婿,花一分钱都要看媳妇脸色,除了过年,他也极少和老娘打照面。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雪来。我母亲时不时俯下身凑近姨大,不甘心地把耳朵贴近她的嘴巴,想听听她的气息。

“还是先听听姨儿(湖北话,小姨,指的是我母亲)的意见吧,姨儿最有发言权。”小表姐说道。

小表姐长着一双大眼睛,肤色白净,身高接近1米7。母亲说她和姨大年轻时的样貌最为接近,不过气势上差了不少。她嫁到了我们农场,和我母亲平时走得很近。

“你咩以前说过,死后要做莲花宝座的。”母亲终于说了话,“你们妈一辈子吃斋念佛,这是她最大的心愿……另外还要请和尚来念经。”

母亲知道,除了三表哥,外甥外甥女们或多或少都对她有点意见,所以她也按捺住自己爱说话的直性子,一直没怎么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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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姨妈在老屋前,常年吸烟的她手里拿着烟


听说姨大情况不太好,我母亲一周前就从100里远的农场赶了回来,把屎把尿在这里料理了好几天。我从小就喜欢这个唯一的姨妈,趁孩子寒假,也就陪母亲一起住到了大表哥家里。

我母亲兄妹6个,姨大是老大,年纪最小的母亲比这个长姐小15岁,从小就对她有很深的感情。家家(湖北话,外婆)去世后,母亲把姨大当成亲娘一样看待,逢年过节不仅上门探望,平时也常提了一些东西去看看。

多年不在老家生活,我对姨大的记忆还停留在上小学那会儿。那时她大概50来岁,长得和母亲很像,也是一样的瘦弱,不过她五官更明朗大气一些,个子又高又挺拔,常在脑后梳着一个饱满的发髻。她话不多,每一句都很有分寸,中气十足,言谈举止颇有气度,浑身散发着一种老木头的香味,既神秘又让人安心。

姨大因为信佛,看了很多经书,认识不少字,还学会了很多离奇古怪的传说。我小时候常喜欢缠着她讲故事。她的声音既清晰稳重又富有变化,具有一种中性的魅力。她不说话坐在那里的样子,好像定海神针一样,让我脑子里不由得想起“稳如泰山、天长地久”这样的词。

母亲很亲近她,姨大也习惯了依赖自己的妹妹,姨父脑溢血去世后,她有时得了病或者有什么难事,不求自己的儿女们,反而总找我母亲帮忙。虽然姨大这几年老得不想动了,有时煮一锅稀饭可以吃一周,可是她常对我母亲说,“还是在自个家好,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其实,她不想依赖子女的最关键原因,是放不下自己的“工作”——她年轻的时候继承了公公的一些江湖医术,可以治疗跌打损伤和不太严重的肝炎病,后来又学会了算命看相的本领,在周围几十里的邻里乡亲们中间很有些声望。在老家,不时有人上门找姨大看病或者算命,情况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有千把块钱的收入。

“老人能过成这样就很不错了,能赚钱养活自己,还能帮衬下儿女。”我母亲常羡慕姐姐,老了还这么能干,没有堕落成老废物。



2


气温渐低,屋子里也越来越暗,大表哥走过去拉亮了电灯。

小表哥走到屋外去抽烟,嘴里嘟囔道:“自家的事还是要自己拿主意。做么事要外人替我们做主呢?”

“我看你是一点良心没有,咩前几年眼睛瞎了,还不是姨儿帮她把眼睛治好了,要不能活到现在?别人的话我们可以不听,姨儿的话肯定不能马虎。”大表姐站在他身边,把这个弟弟一顿训斥。

我坐在堂屋的角落里用微信给朋友们拜年,光线很昏暗,他们都没留意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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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边这间是姨妈生前住的老房子,虽然后来铺了水泥地,门前还是长了草


两年前的清明节,我陪母亲一起回老家扫墓,回程的时候顺道去了姨大家。刚进门,就看到姨大端坐在堂屋的一张桌子前,两条瘦长的手臂各自垂在腿上,背挺得笔直,一脸威严地看着外面。这是她一贯的姿势,几十年没变过。

屋子里很昏暗,几张旧板凳乱七八糟地堆在一旁,在地上走动一下就有尘土扬起来。屋子是她刚结婚时建的土砖房,早已经衰败不堪,那天下着蒙蒙细雨,一扇对开的窗户有一边的栓子脱落了,吊在风中摇来摆去,发出刺耳的声音。家里虽然破旧,但是姨大以前从来都收拾得很利落,这样的境况我们还是头一回看到。

“姐,我给你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接,不过我想你肯定在家。”母亲边说边拉起姨大的手。

“你们么来了?”姨大虽然瘦得随时要倒下去的样子,精神却不错,摸索着准备起身给我们烧开水。

“一会儿我来……”母亲按住她,凑近姨大的脸仔细看了半天说道,“美惠说你眼睛不好了,带你去医院看了吗?”

姨大很重地叹了一口气道:“看么什,那个狗婆哪有空管我……活一天磨一天算了……”

姨大穿着她最喜欢的青色对襟衣服,胸前溅满了污渍,袖口也磨得光亮。她家里唯一的电器是一台电饭煲,洗衣服都靠手,可是她从来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像现在这么邋遢,我们还是头一次看到。

母亲经常对我说,姨大年轻的时候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对比她的描述,姨大那时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唯一和以前有关联的只剩她的头发——虽然受了一辈子的磨难,姨大的头发却始终乌黑浓密,而且梳得还很整齐,也许这是她仅存的向世人证明她曾经美丽过年轻过的证据。

我求学医的同学帮忙,很快帮姨大联系好了市中心医院的眼科,后来确诊是老年性白内障,母亲陪着姨大在医院做了眼科手术,直到出了院复查完回到家,除了大表姐和小表姐到医院送过几次饭,表哥们都没露过面。



3


雪越来越密集了,不断有寒风从缝隙里挤进来,屋檐下不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动。大家重又坐到了一起。

躺在儿女们身旁的姨大比我上次见到时还要瘦得更离谱,猛一看去,大概会有人怀疑躺着的只是一副骨架子。大表哥的小孙女突然闯进来,看到太婆的样子,吓得哇哇大哭,表嫂只好把她和妹妹一起都带走了。

“咩一辈子就任性乱来。”小表哥有点胆怯地看了大表姐一眼,仍旧说道,“现在还要搞这些个不实用的名堂,有么什必要呢……不是折腾人吗?”

“也是的……”二表哥小声附和道。

“儿女们为自己的老娘做这点事还不是应该的?”大表姐看着大表哥说道,“大哥,你说呢?”

大表哥垂着头看着窗外,没做声。

“要是三哥在就好了。”小表姐和三表哥的感情最好,她给我母亲倒了一杯热水,接着说道,“咩以前最听他的,他也最懂咩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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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表哥在北京当兵时,带他母亲和未婚妻在天安门前留影


虽然姨大最疼爱小表哥,但是三表哥却是姨大心尖上最得意的孩子。他高中毕业后就去当了兵,说话做事有模有样,还做过好几年村支书。10多年前的一个下午,他骑着摩托车上街办事,被一辆大货车撞倒了,当场就断了气,那时他刚满40岁。

“米撒了一地。”母亲转述别人的话说,“上面全是血。”

姨大很少在人前表露感情,对这个英年早逝的儿子却始终念念不忘:“我这个儿子命最好,长得好,有出息,媳妇也好,可惜最后没落得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泪水涟涟,但是语气很镇定,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就如同小时候给我讲故事那样。不少乡亲经常到她家里串门,提起当年这个年轻能干的村书记,都唏嘘不已。姨大不说话也不哭,总是慢慢唱起经来,倒惹得旁人泪流不止。

母亲常说姨大的命比黄连还苦,我却总记得她说的那句话:“再苦,磨(一声)命也得活着。”

三表嫂守了几年寡后,还是带着俩半大不大的孩子改了嫁。她走了以后,三表哥原先住的那套房子渐渐破落了,姨大就拿出1万元钱,把房子重新翻修了下。原本姨大想把这个房子写上小表哥的名字,因为“他最难,一点主做不了”。后来,我母亲力排众议,说服姨大把这个房子写上了她一个人的名字,还出租给了村委会。虽然每个月只有100元钱租金,但是母亲说“有钱总比儿女强”。

姨大不止一次当着几个儿女的面,扬言,“除了我那个不长命的儿子,银子儿(我母亲的小名)比几个不成器的孩子还孝顺”。为这几件事,姨大的几个儿女,特别是小表哥,对我母亲很有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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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从被窝的边沿抓起姨大的手不停摩挲着,可是怎么也暖不着。

“就按姨儿的意见办吧。”大表哥看着默不作声躺在那里的老娘,好半天才说道,“我也听咩说过,想做莲花宝座,花不了几个钱——我都问过了,八九千差不多。”

“还有和尚念经呢?”二表哥提醒他道,“听说至少要一两万。”

“大家都凑一凑吧,老娘一辈子也就这一回。”大表哥发话道。

他虽然很少拿大哥的架子,但是一家子兄弟姐妹都服气他,因为他虽然也没钱孝敬母亲,但是从不伸手要钱,日常也是他照顾母亲最多。

“对,就是花几个钱的事,样子也好看。”小表姐表示赞同。

小表哥张了张嘴,看看周围人,没再说话。

“咩么样落葬现在也要说清楚。”大表姐郑重地说道,“免得到时候搅不清。”

“和伯合葬啊,这有么什好考虑的。”小表哥开口道。

“你能不能过下心?”小表姐瞪了弟弟一眼说道,“想下咩到底愿不愿意和伯挨在一起。”

“夫妻伙的,再大的仇也得葬一块儿。”小表哥说着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我也觉得应该合葬。”二表哥举起一只手,对着灯光研究了半天指纹后说道,“现在墓地多贵的,一个墓地至少要3万……活人也难哪……”

“你们不愿意出钱,不要你们出。”小表姐说着就愤然走开了。



4


我拉开门走到院子里。很多年没回家过年,也好多年没见过家乡的雪了。黛青色的夜空下,一望无垠的白雪将这个世界装扮得纯洁又静谧,脚下的地面被踩出一个个深坑,雪花一朵一朵飘到肩头和发梢,很快就消失不见了。我扬起头仔细倾听雪落下的声音,感觉自己好像就要哭出来似的。

刚回到屋里,就听到大表姐慢悠悠地说道:“咩从来冇给我们提过么什要求。再难,也要尊重下她的意愿……是吧,姨儿?”

“嗯。”我母亲沉吟了下,点头道。说完往里靠了靠,离姨大坐得更近了些。

姨父和姨大从小青梅竹马,婚后感情一度不错。姨父是个身材高大、相貌端正的男人,家门祖上一贯重视读书学习,出生于1935年的他也读完了初中,后来一直在乡里做会计,在当地算是识文断字有名望的文化人,看上去颇有风度,而且他脾气和顺,嘴角总是向上弯起。

小时候母亲每次带我去姨大家拜年,姨父总乐呵呵地牵着我的手在村子里到处逛逛,逢人就说:“这是银子儿的伢儿,看长得几好。”仿佛我这个侄女有多让他骄傲似的。其实那时候我长得又黑又瘦,不少人笑话我是从非洲捡来的孩子。

但是这门婚事却成了姨大一辈子的痛。还不到40岁时,姨大就自己睡一个逼仄的小房间,里面竖着一尊观音菩萨像,地上一个蒲团,我经常看到她跪坐在那里闭着眼睛念经。印象里,姨大经常和姨父吵架,但是和我父母不同,每次他们都关起门来闹,从不到外面现眼,而且姨妈的声音更大、气势更足。有时姨大和姨父实在闹得不可开交,还会跑到我家来住上几天。没人的时候,姨大常偷偷和我母亲诉苦,她并不絮絮叨叨,但是看她痛苦又嫌弃的样子,感觉受了很大的委屈。

我有时问母亲为什么姨大总和姨父吵,母亲好像有些难为情似的,语焉不详,只说“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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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你这里太冷了,有钱还是要把窗户换下,玻璃都破了。”大表姐说道,“大人可以,细伢儿受不了啊。”

大表哥屋子里原本生了一个小火盆,里面的炭条不时冒出烟来,熏得人直流眼泪,小表姐索性把它搬到外面去了。

“知道,有钱会搞的。”大表哥轻描淡写地说道。

大表哥以前在电厂画了几年图,后来电厂开始时兴电脑绘图,他就又失了业。他是个不服输的人,在镇上到处打零工,开过蜡烛厂,摆过地摊,不过每一样都没赚到钱。他原本有资格拿低保,可是因为小儿子买了一辆二手车,在乡里拿了两年钱后就被别人举报了。现在他日子过得紧巴巴,听说孙女们从没喝过牛奶。不过大表哥总是穿得干净体面,看上去还有读书人的派头。

这栋房子是大表哥花了8千元托关系从电厂买的宿舍,可以一直住,只是不能买卖。房子是40年前盖的,虽然有100多平方米,5个房间,但是到处透风,外墙的红砖斑驳得好像百岁老人的脸,屋里的白色墙面也有好多地方脱了皮。

灯光很暗,大家都沉默着。大表哥终于站起来,跺跺脚说道:“咩虽然生前和伯吵得那凶,但是伯过世的时候,她却那样……我看,咩也不一定就反对和伯葬在一块儿。”

姨父是三表哥去世后一年走的,葬礼的时候我刚好在外地出差,没赶回来。听母亲说,姨大当时哭得死去活来,谁拉也不起来,后来落葬的时候,姨大趁别人没防备,一头撞到了棺材上,当场血流如注,好在后来只是留下了轻微脑震荡的隐患,并没大碍。

我后来又问母亲,为什么姨大生前那样介意和姨父一起生活,后来却好像悔不当初似的。母亲这才告诉我:“你姨父是个老实人,对你姨大好得很……”

母亲觉得这些话说不出口似的,停了好一会才接着说道:“……你姨大不想,嗯,不愿意过夫妻生活。那些年他们总为这些事情闹,主要是你姨大怄气,一直怨你姨父让她生了这么多儿女。”



5


气温越发地低了,我感觉刺骨的寒气从双脚慢慢渗了上来,心也缩得越来越紧。

“大家一起来喝碗米酒吧。”大表姐端来一个热气腾腾的白瓷盆放在桌子上。

“哇!好香。”看着碗里白花花、香喷喷的蛋花米酒,我赶紧喝了一口,胃里马上暖和了起来。

姨大所在的村子虽然是县里的精准扶贫对象,但是这里山清水秀,有不少好东西从祖上流传了下来,最著名的就是“白露米酒”。姨大经常自己上山采摘露水白叶,花好几个月的工夫做成酒曲。为了贴补家用,姨大经常走街串巷提着竹篮去售卖。即使同样的酒曲,别人做出来的米酒,总没有姨大做得那么香甜可口。

“这还是咩半个月前做的呢。当时她都站不稳,我扶着她蒸的糯米。”说着,大表哥声音有些哽咽了,他赶紧难为情地低下头。

“以后恐怕再也喝不到这么好的米酒呢。”小表哥一边用嘴小心地啜着汤,一边笑道,“小时候为喝米酒,我和大姐还打过架呢。大姐,你这煮得太混了,咩煮的米酒,汤清得好像白水一样,但是喝起来甜得不得了。”

“那肯定的。”大表姐大大咧咧地说道,“咩做的米酒整个县也没人比得了啊……”

“那时候困难,咩总是打一个荷包蛋在里头,每次都省给你吃,我们只能闻点蛋花味。”小表姐朝弟弟说道。

“你们快别说了,我事做得最多,好东西吃得最少。”大表姐说道,“这好的白露米酒我都几十年都没尝过味了。”

“谁叫你能干呢,出嫁又那早。”二表哥说着就放下了碗,“太好喝了,刚才冷死了,现在脚手都暖和了。”

“我就没见咩喝过米酒,她说米酒也是荤腥。”小表姐叹口气说道,“老娘这辈子真是苦死了。一辈子吃没吃得,喝没喝得,穿没穿得,尽搞吃斋念佛那一套了。”

“就是,为了信这个不知道填了几多钱进去了。”小表哥一撇嘴说道,“每次上庙都给钱到功德箱,有时还塞钱给师父。”

“那是她喜欢做的事啊。”我母亲忍不住说道。因为血糖高,她也从不喝米酒。10来年前,母亲也开始跟着姨大信佛,她曾对我说,和姨大一起上庙念经是她最快活的日子,也许姨大和她想的差不多。

“妈,这是姨大做的。”我端起一个碗盛了一点递给母亲,“你好歹也喝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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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说,老娘到底么样搞呢?”喝完了米酒,整个屋子好像都暖和了,大家的兴致高了不少。

姨大一向话不多,现在儿女们在她身边热热闹闹喝着她做的米酒,讨论着她的后事,她去世了,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好像这一切都和她无关似的。

“不管咩生前和伯怎么吵,毕竟是夫妻,我觉得咩和伯就应该葬一块儿。”小表哥搓搓手说道。

二表哥说道:“这是一方面,关键我觉得老娘对伯还是有感情的。你们记不记得,咩以前给伯做过不少衣服呢。”

“那倒是的。”大表姐接话道,“咩的手是真的巧。你们记不记得伯以前老爱穿一件蓝色的中山装,那是咩买布自己做的。”

“何止是做衣服,她还会自己纺线织布呢,你们估计都不记得了。”我母亲边帮姨大掖了掖被子边说,“我做姑娘的时候,去你们家走亲戚经常要帮着纺线,有时一纺就是一个晚上。”

大表姐与大表哥对视一眼,恍然大悟道:“是哦,我最喜欢咩纺的那种乳白色的细布,她给我们做过一件衬衫,领子不大不小,黑色的扣子,还有两个口袋,穿到学校去,不晓得几多人羡慕。”

“我也穿过咩做的衣裳。”小表哥笑着说道,“不过那时应该是买的布,的确良的料子。”

“你看,咩还是最疼你,我都没穿过咩织的布、做的衣裳。”小表姐说道。

“那是的,谁叫我最小呢。”小表哥嘿嘿笑着没反驳。

“我也冇得。有一次学校搞活动,我还借了大哥的衣服去学校呢。”二表哥说道,“我记得袖子上破了一个洞。”

“后来伢儿多了,忙得不得了,哪有时间做。”母亲接话道,“六七个伢儿,还要给别人看病,她晚上总是忙到转点。”

“你咩最重视学习,湾里就你们家个个读了书。”母亲朝二表哥说道,“你读高中的时候,你妈每回到农场来都要蒙一些纸回去,说给你打草稿用——那时候你姨爷厂里有些信纸发黄了,我就找出来给她。”

“哎,是啊,除了我和大姐,你们都读了高中。”小表姐说道,“是我和姐自己读不进去,咩前几年还经常骂我不中用呢。”

“我当时太贪玩,上了一年高中就冇去上了,咩当时还拿棍子追着我打——要不我现在也不会只能当个保安,想起来后悔死了。”小表哥看了我一眼说道,“不像姨儿的儿女,个个读了大学,个个有出息。”

“那也未必,”母亲谦虚道,“各人有各人的福啊。”

突然停电了,屋子里一片漆黑,窗外的雪花变得小了许多。不一会儿,蜡烛点了起来,烛光的映照下,姨大脸上的表情似乎柔和了不少。

“家里这多孩子,咩一直坚持让我们读书,光这一件就很不容易啊。”二表哥叹气道。

“除了我们,咩还生过一个孩子吧?”大表姐突然说道,“是生下来就死了还是么回事?”



6


屋外的风声大了起来,气温越来越低,刚才身上的热乎劲又被带走了。寒风中,我看到姨大头顶的几根碎发飘来荡去,似乎她的思绪正停驻在那里,看着自己亲手养育大的孩子们。

“别提了,咩为这伢儿差点送了命……”大表哥的脸色阴沉得有些可怕,他等了好一会又道,“从那时候开始,咩和伯的感情就开始不好了……”

“不是吧,咩是后来信佛搞迷信才变古怪的。”二表哥插话道,“说到底,咩就是怨伯耽误了她得道成仙。”

“二弟说得对吧?”大表姐歪着头看着大哥道,“我那时刚十来岁,咩估计三十六七岁。”

“两件事差不多一个时候。”大表哥说道。

“信佛和搞迷信可是两回事。”小表姐纠正道,“不过老娘两样都会搞,而且是混在一起搞。”

说着大家都轻松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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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姨妈生活的地方,不过在她去世后已经大变样


有人遇到梦魇或者撞鬼之类的事情,也会找姨大想办法。

我记得有一年春节,一个大妈领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上门来,说孩子被鬼缠上了。女孩长得很清秀,少言寡语,神情呆滞。她母亲说女儿考了几年大学没结果,这半年来经常说胡话,也不出门,有时睡到半夜还往外跑。姨大先和她母亲聊了好半天,仔细询问了病情,后来又领着女孩进了她念经的房间。

我在外面听到姨大细声细气地问了女孩许多话。过了一两个小时,姨大把女孩送出来,翻出黄历,当面选了一个日子。送母女俩出门时,姨大特别告诫她的母亲:“不要在孩子面前提她有病的事,就当正常人一样就好了。”

到了约定的时间,母女俩又来了,姨大从柜子里面掏出一些黄纸,在上面用毛笔写了一些诸如“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之类的字样,还有其他我看不懂的符号。傍晚的时候,姨大领着她们娘俩去屋后的山上选了一个方位,又找了一个很干净的僻静处跪了下来,朝天地拜了几拜,然后就开始烧纸钱,嘴里念念有词,好像和隐没在天地间的神祇用一种神秘的语言在对话,时而讨论,时而询问,有时仿佛在责怪,有时又似乎在乞求,不论对方什么态度,她始终不肯放他们走。虽然听不清姨大嘴里的经文是什么,但是她姿态庄重,神情虔诚,声音很有感染力。最后,她的脸上终于呈现出欣慰的表情,整个人却显得疲惫不堪,一时瘫坐在地上。烟雾散去,清冷的月色中,女孩看起来神色清明了许多。

我当时很好奇,一直看着姨大做这些事。她没有特别反对,只是嘱咐我要心存善念,不可妄语妄动。

这个年轻的女孩后来是否治好了不得而知,不过据母亲说,这样的事不少,而且大都很灵验。

无论治病还是医心,不管治不治得好,姨大从不主动要钱,人家要坚持给的话,她都随人意愿,多少从不计较,完了双手合十恭恭敬敬送人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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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从怀里掏出拿了一把木头梳子帮姨大梳头,边梳边说:“姐,你这一头的好头发,一辈子都没变啊。上次说给你带一个梳子,你看这个木头香味好不好?”

大表哥转头问我母亲:“不晓得咩为么事突然对吃斋念佛感兴趣,姨儿,你晓得吗?”

我想起有一次听到小表姐悄悄和母亲咬耳朵说:“姨儿,我咩对我伯那样,是不是把信佛当幌子啊?我听说,她和表叔经常一起上庙做佛事,比对我伯还亲热……”



7


姨大的两颊深深地凹陷了下去,两只眼窝好像小洞一样,那里藏着她曾经深邃的眼眸。整理完姐姐的头发,母亲坐在床头不停端详着她,一时入了神。半天才好像梦醒过来似的,话不对题地说道:“你们妈以前可是好相貌啊!没想到老了成这样……”

母亲又言语,说姨大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有一年夏天——那时姨大刚出嫁没多久,我母亲看到她从村外款款地走进来,走路不急不缓,肩上挑着一个扁担,两头是两只精致极了的小箩筐;梳着两条溜光水滑的长辫子,穿着一件白细布衬衫,一条黑色的裤子,一双黑色的判带布鞋;一双杏核眼好像星星一样亮晶晶的,满月一样的脸庞上有汗珠不停从额角淌下来,越发显得脸色白皙又红润。

母亲虽然没有我表述得这么文绉绉,但是用家乡话说起来却更有一番韵味和诗意,我的文字无法企及。

听了母亲的描述,大家都沉默了,一起望向床铺上这个蜡黄消瘦、好像骷髅一样的女人。窗外的雪花在她面前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看起来她也变得梦幻了。

“小时候你们总是三病八灾。”母亲环顾了下众人说道,“有一天来了一个老尼姑,你们妈好心留她住了一宿。临走时,尼姑说,夫妻伙太亲近了不兴旺,以后会有不少灾祸,还说她有慧根,吃斋信佛不仅可以救一家老小,还可以救别人。”

“奇怪,这事我们么不晓得?”大表姐诧异道。

“爹(爷爷)过寿,伯把我们都带回去了。”大表哥说道,“咩当时怀着孕,姨儿过来照顾她的。

小表姐道:“如果放在现在,伯和咩肯定是不能结婚的。这尼姑倒是有些见识,我儿子有疝气,三哥的两个伢儿都有癫痫——和这个肯定是有关系的。”

大表哥点点头:“信了也没避过去啊,三弟还不是……”

“就是,妈信那么真,还不是出了这多纰漏。大哥你几倒霉得,十几岁就落下个残疾,还有伯,打麻将中了风,不到半个小时,一句话冇说就走了……”大表姐不满地说道,“为了信这个鬼迷信,咩整天和伯吵,我小时候不晓得几怕他们两个吵架,要不我十七八岁就嫁人了……”

大表哥揣在兜里的一只袖管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下来,他用另一只手把袖口捏紧了,又揣了进去。他原本很会读书,高二寒假的时候去修水坝打零工,不小心撞上炸药出了意外,把整个右手都炸飞了,从此他就辍了学。

“人这辈子哪说得准呢……当初还不是想补救?”我母亲说道,“也没人告诉这个老尼姑你们家的事,所以你咩就觉得特别灵。后来不到一个月又生了一个死胎,所以就一门心思往这条路上走了……”

“姨儿说得对。”小表哥说道,“咩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大家好……”

“也是的,咩经常念经替我们祈福消灾,我的头疼病还是咩帮我治好的呢。”大表姐又说道,“不过我搞不明白,为么事咩要和表叔搞在一起呢?”

小表姐朝姐姐瞪一眼,不满地说道:“瞎说么什!”

“都是自己人,说开了还好些。”母亲想了一会说道,“你表叔也是尼姑的徒弟,两个纯粹是师兄妹的关系。他俩的闲话也是从你们爸爸那里唱出来的,是他自己误会了,这也是吵架气头上说的话。”

“小时候我不懂事,和咩吵嘴,骂她‘不要脸’,伯还狠狠给了我一个耳巴子呢。”二表哥抚着脸说道。

“就说,咩那样刚强的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大表姐释然道,“不过我伯也是的,也不能这样冤枉咩啊,怪不得两人常吵得打破头。”

“因爱生恨呗。”小表姐和小表哥异口同声地说道,说完又都无奈地笑了起来。

姨大年轻的时候,村里有不少年轻后生喜欢她,其中表姐嘴里的“表叔”还托人上门提过亲。不过最后还是老娘做主,和嫡亲姨妈家联了姻。我听母亲说,姨父才十四五岁的时候就扬言要娶自己的表妹。

“么样,困了吧?”小表姐看我不停揉眼睛,关切地说道,“要不去睡吧,快两点了。”

“算了,大家都去睡会儿吧,一会儿有得忙呢。”大表哥说道,“今天初三了,‘一条龙’的老板会过来。”

姨大的嘴巴不知道什么时候张开了,母亲跪在床铺上用双手一直帮她揉,想帮她合上。

“姨儿,算了。”小表姐说道,“等会‘一条龙’老板会有办法的——他们对这个最在行。”

窗外的风更紧了,雪花却小了,也落得慢了,母亲说要留下来睡在她姐姐身边,大表姐一撇嘴道:“姨儿,这么行!人都走了,您睡在这儿不好……”说话间就拉着我和母亲离开了房间,留姨大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那里。我看到一朵晶莹剔透的雪花从窗户的破洞里飘了进来,落在了姨大的额头上,好久都没融化。

我突然想起来,他们最后也没敲定姨大到底怎么落葬。不过后来,她还是被安排和丈夫躺在了一个穴里。



编辑 | 唐糖     运营 | 嘉宇     实习 | 崔袁




会 飞 的 鱼

写作让我觉醒

 楼主| 发表于 2023-7-24 07:3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被父亲管束一辈子的母亲,晚年还在找寻自由 | 人间

 会飞的鱼 人间theLivings 2023-07-24 08:06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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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殚精竭虑供我们都上了大学,而成年后的我们却开始忤逆她。我能想象她内心不断泛起的波澜,虽然她从不愿指责我们,却也羞于将自己的困境和脆弱暴露在女儿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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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酒神小姐》剧照





“不服周”的女人们丨连载



母亲一向坦诚,可父亲过世后,她却显得很神秘。2022年暑假,我把独居的母亲接到了武汉。她一改往日热衷做家务的习惯,常躲在房间里发信息、打电话,偶尔开心,大部分时间又焦虑不安,情绪很不稳定。我每次问起,她总言语闪烁。

国庆节后不久,母亲又接到了小姑妈的电话,两个人聊了很久,母亲情绪很激动,声音抑制不住地越来越大。我大概听懂了几句,索性直接上前问:“妈,你是不是被哪个骗了?”

也许不堪重负吧,母亲终于把一切对我和盘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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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2021年国庆节期间去世的,同年12月底的一天,一直心痒痒的母亲,再也不怕父亲干涉她了,兴兴头拿出5万元“巨款”,在一个叫“颐年阁”的养老机构投了钱,为期3年——合同上承诺,每年的利息是5500元,相当于11%的年利率,每年发1次利息。

“我是跟着你细姑妈搞的。”

母亲嘴里的“细姑妈”,是父亲最小的妹妹,我的小姑妈,她属于农村最体面的那一类人,不仅儿子有出息,自己以前还是事业单位的职工,退休金高,性格也讨喜。

2019年秋天,小姑妈到市里买东西,一个小伙子在超市门口给她发了张传单,上面介绍,“颐年阁养老公寓”是政府扶持的养老项目。对方一个劲儿地奉承小姑妈,说她看起来像大知识分子,又说她长得贵气,肯定是有身份的人,接着说,这个项目特别适合她这样阶层的人,邀请她去听课,“第一批会员可以享受特别优待”。

小姑妈被忽悠得晕头转向,二话没说就跟着去了。到了上课的酒店,听了导师的宣传口号,她仿佛被打了鸡血一样,觉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当场就签了一份预订协议,得意洋洋地成了项目的“首席会员”,用她后来的话说就是,“一个星期后拿着8万元钱自投罗网”。

2020年国庆节后不久,“颐年阁”按时按量给老人们发了1年的利息,小姑妈喜滋滋地拿了小1万元,心里不停感叹自己当时有眼光。按照合同,她本可以连本带息把所有钱都要回来,可是负责人鼓动她再投几年。小姑妈当即就把本金和利息又都投了进去,还加了一些,一共凑了10万,重新签了合同。听说小姑妈投资成功了,农场还有不少人都先后跟着她加入了“颐年阁的投资圈”,除了我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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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和颐年阁以“养老名义”签订的投资合同


母亲投了那5万元后,紧接着,2022年元旦,“颐年阁”组织了一场盛大的“砸金蛋”活动,我母亲当时病了,去不成,热心肠的小姑妈就替她砸到了一张1500元的现金券。当时小姑妈就兴奋地打电话来报喜:“姐,你这是全场的最大奖!”我母亲接了电话后,高兴得病马上好了一半,表示要拿出一半奖金感谢小姑子。小姑妈是个急性子,转头就去商场买了一件心仪已久的风衣,笑嘻嘻地对我母亲说:“等你拿了钱再找你报销。”

“颐年阁”办事处的负责人当时言之凿凿地表示,中奖的人“明天来领钱”。我母亲拖着病体和小姑妈第二天一大早就喜滋滋地去了,眼巴巴等到中午12点,办事处还没开门。她们给负责人打了不下50遍电话,他才回电话说办急事去了,叫她们过两天再来。

这以后,我母亲和小姑妈隔三差五天就去办事处讨那1500元钱,每次都是一大早就出发,到了天擦黑才往回转,可是对方一直没能兑现承诺。姑嫂俩每次上街都不舍得花钱吃饭,买个馒头就算打发了,几个月下来,两人都瘦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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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5月中旬,一起投资的不少老人在“颐年阁投资交流群”里留言说,自己到了期的本钱和利息都没拿回来,大家这才集体怀疑是公司利用养老名义诈骗,群情激昂。我母亲听闻后,更是慌得几个晚上没睡着。

老人们成立了“讨债维权群”,6月初,小姑妈作为“难友代表”,被选出来和一群老人一起去了“颐年阁”在武汉市新洲的总部,找公司的总头目谢移生讨债。我母亲原本也要跟着去,后来因为高血压病犯了,被小姑妈临时拦下了:“姐,你放心,有么什消息我都会和你通气的。”

一群老人在谢移生的家门口堵着他,逼他写了一张“承诺书”,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2022年10月1日一定准时还钱”。谢老板还郑重地在纸条上写了自己的大名和身份证号,按了红手印。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将“承诺书”由“讨债维权群”的群主保管——据说此人是市税务局的退休干部,然后其他老人纷纷用手机给“承诺书”拍照,作为重要凭证。迫于压力,谢移生最后还发了“不准时还钱就遭天打雷劈”的毒誓。

看了小姑妈拍回来的视频和承诺书照片,我母亲感觉又有一点指望了。没想到10月份过了快半个月,谢移生那边却一分钱都没打过来,电话最后倒是打通了,他只一遍遍抱怨:“爹爹婆婆,政府欠我的几百万都冇给,我有么办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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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求财几乎是每个人的本性,但是我母亲不仅很谨慎,还很节省。她独自在老家时连电灯都很少开,夏天电风扇也舍不得用,我实在想不通她会冲动地拿出这么一大笔钱去搞投资。

“我欠钱欠得哭啊。”母亲的样子难堪又委屈。

我小时候,整个农场的人几乎都知道我父母关系不好,有时在路上碰到熟悉的人,他们会莫名其妙地问我一句:“最近冇看到你妈,又和你爸爸吵嘴怄气了吧?”母亲和父亲吵了一辈子,主要的导火索就是因为钱——她不愿错过和亲朋好友间的每一次人情往来,可父亲对此却不以为然。我小时候时常目睹他们因此挑起的战争,春节是送礼走亲戚的高峰期,也就成了他俩火力最集中的时候,几乎每到年关就要吵一通——那曾是我的噩梦。

母亲虽然瘦弱,却并不软弱,父亲每次发脾气,她都很少退让。她虽然不识几个字,口才却很好,还善于旁征博引,摆事实、讲道理,几乎每一次都把父亲怼得无话可说。父亲是个简单粗暴的人,没占到理又不愿意服输,到最后总是恼羞成怒,声嘶力竭地跳起来叫骂。上了年纪后,父亲脾气好了不少,还给母亲取了个外号——“袁教授”。

我和二姐上初中后就离开了家乡,先是住校读书,后来去了外省上大学,接着就开始异地工作。和母亲渐渐远离的这些年,我从来不知道,原来“缺钱”的烦恼一直困扰着她。

父亲对家里的财政大权有着执着的兴趣,母亲告诉我,不论是她的工资还是退休金,从来都是父亲一手把控,“你们俩毕业前,我连5块钱都很少见过”。我和姐姐工作后,其实也很少给母亲钱,即使给,她大部分时候都推脱不要,“你们在大城市生活几不容易,我不欠钱用”。

因为好几次没钱给亲朋好友赶礼,有正式工作的母亲在不少亲戚眼里渐渐成了“抠门又无情”的人,闲话传到母亲的耳朵里,就成了她的心病。有一年,姨大的大女儿生了儿子,母亲找小姑妈借了20元钱偷着去送了礼,父亲知道后,劈头盖脸把母亲一顿痛骂:“么有你这样不懂事的女人喂?”

“你不晓得我当时几不好受得。”母亲想起几十年前的事情还是无法释然。

父亲走后,留下了20来万存款,加上母亲自己的退休金,大概也够用。可是长期被父亲挟制、穷怕了的母亲却总不安心,想靠投资发个小财。“一方面不给你们增加负担,另一方面自己用得也宽敞,哪想到中了圈套呢。”母亲唉声叹气道,“么有这坏的人呢,骗老人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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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为被骗一事懊悔不已,但还不忘抱数落父亲几句,就像小时候那样:“你爸爸对我太拐(湖北话,太坏的意思)了!”

在我刚懂事的时候,母亲总泪水涟涟对我说:“要不是为了你们,我和你爸爸不晓得离了几百次了。”“你姑妈都说,这要是换了别人,坟头早长草了!”“都笑我瘦得一把柴,还不是你爸爸怄的”……最开始,我怜悯她,发誓一定要用学业上的成功来回报她,不过等我稍大点,渐渐开始厌倦她的唠叨,她愁苦的眼神常让我不安。

母亲一直后悔自己嫁给了父亲,其实我也不理解——父亲比母亲大13岁,看上去很苍老,脾气又坏,何况还结过婚。

“要不是太穷了,我当时么可能那糊涂呢?!”

母亲生于1950年,出生在湖北大别山南麓一个特别偏僻的山村,家里6个兄弟姐妹,她排行最小,原本应该是大家都心疼的幺女儿,但家里又实在太穷,我家家(湖北话,姥姥)身体一直病恹恹的干不了重活,比我母亲大15岁的姨大(我母亲的长姐)早早出嫁,几个舅舅或读书或在外讨生活,只剩下我母亲这个小女儿,不到8岁就得踏着小板凳上土灶做饭。半工半读上了五年学后,她就辍学在家料理家务。

母亲说,她11岁以后才开始吃饱饭,之前一直处于半饥饿的状态,因为太虚弱,有时坐着坐着就突然歪到了地上。为了能多吃点,她常抢着洗碗,“有机会啃啃锅巴和其他的边角料”。

后来驻扎村里的干部里有一个县里的妇联主任,喜欢母亲的泼辣机灵,常带着她一起“破四旧”“立四新”,与红卫兵一起搞大串联。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在热火朝天的革命浪潮中既涨了胆识,也涨了脾气。成年后,母亲对那些同样穷苦的爱慕者都不放在眼里,暗下决心,“山高路不通,千方百计也要逃出去”,就算村里的妇联主任求她留下来接班,也没让她动心。

母亲的大嫂和父亲是远房亲戚,在母亲24岁这年,把父亲领到了家里。年纪大,前妻病死了——母亲不仅对这些不太在意,还对这个黑瘦颀长、说话绝不拖泥带水的男人有一点感冒,不过,最让她动心的是父亲对她的承诺:“到农场可以不用下田。”

父亲的老家在湖北省一个地级市的郊区,以前是某国营农场,属于国家投资兴办的全民所有制农业企业。50年代的时候,农场还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水洼,荒凉偏僻,人迹罕至,一块稍高些的空地上立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劳改场,四面长满水草和芦苇。60年代,掀起了垦荒的高潮,这里也开疆破土,机耕清淤。农场建成之初,就分成了机务队、畜牧队和十来个生产队,后来又兴办起了棉花厂,米厂,面厂,油厂,玻璃厂,糖厂,豆腐作坊等实业。为了建设农场,不少来自北京、上海、广州、湖南、河南等地的下乡知青来到了这里,还有一些到这里讨生活的外地人。我父亲生于1937年,是第一批工农兵大学生,也是农场第一批开荒的人,跟我母亲见面时,在农场的一家棉花厂做厂长,算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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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家乡,一个到处是水的地方,如今大部分人靠养鱼和在当地的工厂打工生活


那几年在家种田修水库,让母亲落下了不少病根,想起蚂蟥钻进腿肚子吸血的情景,更让她不寒而栗。她一直渴望走出大山,农场虽然远比不上城市,但是好歹算是“国”字头的单位,对于在穷乡僻壤的她来说,那是一个自带光环的大地方。

除了我姨大,我家爹(湖北话,姥爷)和几个舅舅都对我父亲很不满意。因为怨恨大儿媳妇牵的这门亲,家爹盛怒之下把她家大门砸了个窟窿。

但我母亲却并不听劝,“我就偷偷和你大舅妈说,同意去农场看一看”。她在长姐的掩护下,踏入农场那片广袤无垠、欣欣向荣的土地时,立马就被深深地震撼了,对父亲又多了几分好感。不过,她对我父亲表示,还要再考虑半年。

可是父亲第二天就把结婚证摆在了母亲面前。

“我人都没当面,也不晓得你爸爸么那大本事,一手遮天就办成了……”母亲苦笑着说道。

母亲就这样草率地嫁给了父亲,过上了“痛不欲生”的婚姻生活,不过她也承认,父亲对她“不用下田”的承诺,勉强兑现了。

“刚来农场的时候,场干部说我可以去教书,我可没这个胆,就去生产队种了几年地。”

过了几年,父亲管的棉花厂效益越来越好,场里为了奖励他,就把母亲从地里“解放”了出来,让她也成了棉花厂的职工。

最开始母亲做洗衣工,负责清洗租给农民用的棉花袋。那时没有洗衣机也没有自来水,母亲又是个特别爱干净、有责任心的人,经常蹲在水塘边5、6个小时清洗那些白色的大口袋。旺季的时候,每个月要洗1万多条,即使她后来怀孕了,也坚守在岗位上。

袋子洗好晒干以后,还要进行修补。为了及时将棉花袋分发到农民的手中,母亲经常整宿整宿地熬夜做针线活。她舍不得用大功率的灯泡照明,因此患上了眼疾,一到晚上就看不清楚,老了更是严重。

因为工作出色,过了几年,农场的干部提拔母亲进了办公室,成了一名“白领”——在棉花交易大厅给棉花过秤。这个相当于“准会计”的工作虽然不算复杂,但是要做到毫不出错却也不容易。当时我叔叔是财务,母亲常得意地说:“你莫看我冇读几年书,账却从来没错过,你叔叔都说我脑筋不错。”

母亲说,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深刻认识到有文化的好处:“到了农场以后,我一直冇放弃学习,除了自己捧着报纸认字,你爸爸也是我的半个老师……不吵架的时候,他还是有点耐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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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埋怨母亲把投资“颐年阁”的事儿对我们瞒得密不透风。母亲拿起一只破袜子补起来,说道:“和你们说?肯定不是反对我就是说我糊涂……特别是你姐,动不动就说我三观不正,何况春节吵那大的架,我现在哪敢和她说真话?”

二姐是1994年考上大学的,那时候大学生凤毛麟角,还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何况她上的还是西安交大医学院的本硕连读。我在两年后也考上了一所一本高校,于是我父母因为两个出色的女儿在当地一时出了名,那些说我母亲把女儿惯得不成样的人渐渐闭了嘴,让我母亲头一次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

可是我和姐姐却在母亲的身上发现了越来越多的缺点——太爱面子,口是心非,爱抱怨,性格焦虑,还有,她睡觉开始打鼾,甚至说话的时候不时有唾沫星子喷出来……原本无关紧要的细节,成了我们一次次嫌弃、责备母亲的理由,不时和她顶嘴。

对于我而言,对母亲的不满,也许在她第一次抱怨父亲的时候就埋下了伏笔,而最具体的一次,是在我拿到高考通知书的那天晚上。

那天夜深了,我和母亲还有姨大躺在一张床上,窗外蛙声一片。母亲刚开始很兴奋,说自己终于完成了人生大事,把两个亲生女儿都送进了大学,说着说着,她话锋一转,悲愤交加地把父亲辜负她、大姐(父亲和前妻的女儿)放冷箭的桩桩件件,事无巨细地倾诉了出来,开了一场只有原告没有被告的批判大会。不知道过了多久,连青蛙都不再叫了,母亲仍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虽然说得义愤填膺,但却始终没有哭,也许是愤怒让她忽略了悲伤。天气很热,声音很吵,耳朵里嗡嗡响的我越听越烦躁,好几次想让母亲闭嘴,却始终不敢扫她的兴。直到一直沉默不语的姨大终于开口说:“算了,算了,莫数了,让伢儿睡会儿,天快亮了。”又过了好一会儿,世界才终于完全安静了下来。

这件事给我留下了很严重的后遗症,以至于后来每次听到母亲聊起往事,就很害怕,担心她突然数落起父亲,而每次听她抱怨,我更觉得生活很绝望很无趣。人到中年后,当我渐渐看清了人生的真相,反而特别不愿意去触碰那些不堪的往事,只想往前看,可是母亲却总困在过去的时光里不能自拔,时不时撩拨一下,这让我和她之间越来越疏离。

至于二姐,我想她对母亲有意见,大概源于父母亲对她婚姻的挑剔。二姐不仅学习好,事业上也出类拔萃,在老家的名气很大,不少亲朋好友总托她求医看病,加上我们家没儿子,二姐性格又活泼,父母亲从小就把她当作男孩子看待。姐夫林向东是个正直温厚的好人,姐姐和他感情深厚,一直很支持他。十几年前,他从建筑公司辞职后痴迷于做生意,虽然看上去是开了公司当了老板,但是大部分时间都入不敷出,一直是二姐在往里填亏空。二姐实在没钱的时候,姐夫就找银行抵押房产,好在他们有3套大小不一的房子,才没绝了后路断了炊。

也许正因为父母对二姐格外看重些,所以才对她“在婚姻上不成功”更加失望,他们心疼女儿“下嫁”,怒其不争。除了对这个女婿不满意,父母对亲家母的傲慢和刻薄也常有微词,二姐和父母经常为她夫家的事情争论不休,不过以前有严厉的父亲压阵,双方都算比较克制,当家里说一不二的这个人离开后,母女两人爆发了一场激烈的战争,将那道经久不愈的伤痕彻底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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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春节是父亲过世后的第一个春节,我和二姐各自带着孩子回了老家。除夕这一天吃过晚饭,我们都窝在房间里看电视,母亲走进来,踟蹰一会儿,说道:“你们两个人好容易都回了家,和你们说一件事……老家这套房子估计没几年就要拆了。”

她转头对二姐笑道:“你和向东都能干,在福州过得好,你大姐分了好几套,不稀罕这个,以后这套分的还建房就让你妹妹替我装修。她出钱出力,你们也省得操心了,以后……这房子就留给她。我和你爸爸都是这个意思。”

“妈,这房子你们什么时候找我商量过了?你给我搞这个突然袭击做么什?”二姐沉默了很久,脸色渐渐不太好看起来。她个子高挑,鸭蛋脸很清秀,一双眼睛神采飞扬,和母亲长得很像。

 “你爸爸很早就和我商量过了,我们想你也不缺房子啊。”听二姐的语气不太好,母亲赶紧坐过来解释。

“爸爸都不在了,死无对证。再说,什么叫我不缺房子?你们住的这房子是我以前省吃俭用出钱装修的,没让她们两个出一分钱。现在你们冇经过我同意,就要把房子留给妹妹,还堂而皇之说什么‘不要我操心’,还说她‘出钱出力’,你们明显就是偏袒细()的啊。这房子值不了几个钱,但是你的做法太叫人寒心了。”二姐越说越气,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你妹妹如果要这房子还得出钱装修,至少要花二三十万吧。现在人工费材料费哪一样便宜?如果不给她,你们不是一样要管?你以为她能占几大便宜?”母亲的语气也生硬起来。

“她没占便宜,难道是我占便宜?”二姐从医学院毕业后,就进了外企。她做主管多年,逻辑缜密,气场强大,一时间能说会道的母亲也无言以对。

“妈,我真的不想要房子,我也没钱装修。”她俩好容易停下来,我赶紧插个空挡说。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母亲小声嘀咕道,“你大姐都没意见……”

“我怎么了?我哪里错了?!你和爸爸每次生病,哪一次不是我鞍前马后地跑,轮到有好事了,你们就把我撇清了,哪有这样的道理!”二姐朝我瞥一眼,说道,“早就商量好了是吧,就等我上钩?”

我父母却一向同情弱者,自从我离婚后,他们总担心我日子难过。农村的拆迁房虽然不值几个钱,可是母亲和父亲既不愿被二姐的夫家占便宜,又怜惜我这个小女儿生活不顺,几年前就精心想出了这套“劫富济贫”的分配方案。在春节前几天,母亲就和我打过招呼,说准备把老家的房子留给我,虽然我当时一口拒绝了,但是看着二姐冒火的眼睛,我还是觉得有点理亏,又对母亲事事为我着想感到感激和惭愧。

父亲去世后,母亲知道自己一个人孤掌难鸣,所以仔细斟酌了好长时间才琢磨了那一套说辞。谁知二姐脑子转得快,一眼就识破了她的心机。母亲顿了半天,又才说道:“她现在一个女人带个伢儿,毕竟条件比你差……”

她说着,朝我看了一眼。我知道母亲体恤我自尊心强,这个“差”字她本来很难说出口,可是现在也顾不了太多,她只能接着又道:“你赚得比她多,过得比她好,哪家父母不是平衡一下呢?再说了,房子给你,你婆婆不会想办法骗走?向东不会想法卖了堵窟窿?”

听到这话,二姐立马从凳子上蹦起来,喊道:“我总算看出来了,我最大的错处就是嫁了一个没能力的老公,找了一个恶婆婆,是吧?!就是因为他们,我成了天底下最坏的女儿,是吧?!你以为我要这房子吗,就是十个房子、一百个房子我都不稀罕,我伤心的是你们对我的态度,你把我当亲生女儿看待了吗?”说着,二姐又哭道:“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回来了!要不是爸爸过世,我回来做么什?!”

母亲听了二姐的话,气得脸色发白,却还是心平气和地说道:“我们么不疼你了,你小时候这病那灾的,我和你爸爸起早摸黑带着你到处去看病,你都忘了?就单单为你的鼻炎,就不知道想了几多法子、跑了几多医院……”

零点的爆竹声中,这场争执最后以母亲的让步收场:“算了算了,我冇考虑好,以后再说。”

二姐和母亲之间明显有了嫌隙,那个春节过得别别扭扭,不过做母亲的一日三餐总惦记着女儿们的口味,想方设法寻了好多稀罕东西给我们吃。

临走前,二姐担心母亲一个人在老家太寂寞,问她要不要去福州和自己一起住,母亲说过了正月要去娘家拜年,又说上半年有好几个亲戚有人情事要去捧下场,二姐当时就黑了脸:“妈,你有时间就多顾下自个,做么什要到处去送钱呢,那些穷亲戚你也帮不过来。”

母亲张了张嘴,低了头,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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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的小院,门口的两棵大树是我和二姐出生时分别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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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我和二姐现在与母亲之间有多少隔膜,我永远不会忘记,是母亲凭着自己的一腔热血,一路“助攻”,帮我们跳出了农门。

小时候,母亲从来不给我们打扮,只是一味鼓励我和二姐好好学习,期待我们有一个好前程,“不要像我一样,一辈子被你爸爸管,一点自由没得”。

我想,或许母亲从孩子们身上看到了人生新的希望和方向吧,因为每次的成绩单都让她展露笑颜,这也让我们对学习越发有了斗志。

因为家门口的对口中学教学质量实在太差,没有几个学生能考上高中,母亲在80年代就开始琢磨,小学毕业后一定要把我们搞到重点中学。二姐上六年级的时候,母亲多方打听,到处斡旋,终于找到了年少时认识的一个驻队干部——人家那时做了市里的妇联主任,虽然不忘旧情,但是年纪大了、官也做大了,对母亲的请求并不十分热心。拜访了妇联主任很多次依然没有结果之后,母亲只好垂头丧气断了念想。

但是,她并不服输,还在绞尽脑汁想别的可能。她跟父亲婚后接连生了两个女儿,本来就被旁人贬得一无是处,看到她披星戴月整天在外面跑孩子的学校,农场的人费解又不屑,背地里常议论道,“这女人要把星星月亮摘给孩子呢”。母亲头一次不把别人的闲言碎语放在心上,只要父亲不阻拦她,她铁了心要把这件事做成。

可是二姐小学毕业后,母亲还是没找到门路。等她打听到有一个远房亲戚在离家50里远的团风一中当老师,马上又来了精神,赶紧坐车前往,找到我们后来称为“四舅”的老师家里。

四舅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届大学生,重视学习,也尊重重视学习的人。看到很多年没见面的远房表妹坐了几个小时汽车灰头土脸地出现在面前,他有点感动。当我母亲将请求孩子来这里上学的事说得恳切无比、对他百般逢迎的时候,他就被我母亲那热情又卑微的样子打动了:“到这里上学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每个孩子都是经过筛选从各个乡里选拔上来的尖子生。你们错过了选拔考试,只能按‘特殊生’入校。我是本校老师,应该说还是有点办法的,但是我要亲眼看看孩子,如果真的是学习的料,我会尽力帮忙。”

母亲一迭声地道谢,第二天就将二姐带到了他面前。四舅看着这个灵气十足的女孩,觉得是块读书的料,又问了二姐几个问题,当下就决定找校长“特批”。过了十来天,母亲终于盼来了让她热泪盈眶的好消息:二姐凭借“体育生”的特长,进了这所远近闻名的重点中学。

两年后,等我小学快毕业的时候,母亲又去求四舅,想让我在当地参加小升初考试,争取直接考上这所学校。四舅爽快地答应了,很快就想办法搞到了一个考试名额。我的成绩出来后,离录取分数线差两分,我沮丧极了,母亲却不死心,她觉得我底子不比二姐差,不应该这样被轻易地埋没掉,她要想办法把死马当成活马医。

那天,母亲冒着倾盆大雨再次找到她的四哥:“我只能再麻烦你了。这孩子也是读书的料,求你再想想办法好不好?”

四舅没有推脱,他想了好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法:“我去找下副校长,他是刚分来的,也是我的校友。况且,姐姐这么优秀,妹妹应该也差不远,我要让校长看到这孩子的潜力。”

母亲安慰我,让我在家好好等好消息,简单收拾了一下,就挑了一个吉利的日子和四舅一起去了校长家。那一年的夏天很热,而那一天更是热得好像要爆炸了一样。天渐渐黑了下来,母亲还没回。父亲出门找了一趟,还是不见人。晚上快8点的时候,母亲终于戴着个很大的斗笠进来了,她衣服上挂满灰尘,一脸的疲惫,嘴角却挂着轻松的笑意。

“赶上最后一班车了,晚上回来走得慢。”母亲说着,递给我一张薄薄的纸片,“好好读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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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中学的那几年,学校只放月假,月底才能回家一趟。因为家里困难,加上父亲对钱又管得很紧,生活费有限,母亲常说我们读书比种田的还苦。为了让我们两姐妹在学校能吃好点,母亲每个星期都从农场换乘两趟汽车,花三四个小时,一路颠簸到学校,给我们送点美味佳肴——有时是几罐咸菜,有时是几斤水果,偶尔会有红烧肉这样的荤菜,中午在门口的小餐馆热了给我们吃。

有一次,母亲提来一个很大的开水瓶,打开软木塞,一阵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原来里面装着她早上刚炖好的排骨,汤上面还飘着翠绿的葱花。母亲小心翼翼地把排骨汤倒在碗里,热气直扑到我和二姐的脸上。那一顿饭的滋味,我永远也忘不了,一口气吃了两大碗。

二姐高考前的一个月,母亲决定放下手里的事情去学校照顾她,可她当时犯了很严重的椎腰盘突出,根本直不起腰。但母亲的执着让父亲妥协了,只好用自行车把她驼到了离家八里地外的干校——那是离我们家最近的车站。母亲痛得没法上车,父亲发了脾气,要把她原路带回家。母亲坐在地上执意不肯,最后父亲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一辆直接到团风的货车,把母亲扶了上去。后来听二姐说,母亲忍着剧痛折腾到了团风后,好几天都下不了床,等腰等稍微好了一点,她就拄着一根拐杖到菜市场买菜,又租了东家的厨房给二姐洗衣做饭。

母亲殚精竭虑供我们都上了大学,而成年后的我们却开始忤逆她。我能想象她内心不断泛起的波澜,虽然她从不愿指责我们,却也羞于将自己的困境和脆弱暴露在女儿们面前。



5


被“颐年阁”骗的事情在我面前曝光后,母亲还没放弃幻想,她和小姑妈的联系不断,还天天在“讨债群里”关注进展。

谢移生后来又给他们承诺,“11月15日前一定还钱”。结果证明,又是空头支票。这以后,他又许诺过几次,始终是一场空。母亲和越来越多的老人开始醒悟,小姑妈气得痛骂:“这个狗日的东西把我们当猴子耍呢!”

老人们与“颐年阁”签订的都是床位预定、提供养老服务的合同。为了吸引他们入坑,“颐年阁”对外一直宣传说不仅办了养老公寓,还在投资房地产、酒店、餐饮等项目,具有丰厚的资金后盾。但实际上,他们只有一处放了几张床位的空房子,既没有工作人员,也没有养老设施,根本不具备老年人照护资格。最关键的是,“颐年阁”没有通过提供养老服务实现盈利的能力,也没有其他的盈利渠道。他们唯一的盈利来源,是那套平房——在疫情期间曾经租给政府做防疫隔离——谢移生就经常拿这房子忽悠老人们说,政府拖欠他几百几十万的房租,“我天天跑断腿都没讨回钱来”。

我查了不少的资料,发现利用养老名义实施诈骗的案例并不在少数,和“颐年阁”一样,这些诈骗团伙都是依靠收取新的集资款来偿还较早的“本息”,一旦新的集资款收不上来,诈骗团队就难以为继,直至资金链断裂,彻底暴雷。

去年12月初,小姑妈打电话来说,一些老人已经去市公安局报了案,还到处托关系,找了不少政府机构的领导。可是看了老人们带去的文件,几乎每一个领导都表示,“证据不足,顶多只能算合同违约,还不到立案的程度”。

小姑妈连同几位老人也去咨询过市里的律师,对方明确地告诉她们,“打官司的意义不大”。集资诈骗案、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案追回资金的难度很高,因为这类案件案发时都是犯罪团伙资金链出现问题的时候,根本没有能力还本付息,除非他们还有资产可以进行法拍,但是时间会拉得很长,况且未必能卖掉。

即使这样,大部分老人还是没有放弃维权。讨债的老人们分成两大派别,一派对“颐年阁”深恶痛绝,坚决主张打官司,走法律程序,一派觉得谢老板还没到山穷水尽的程度,对他依旧抱有幻想,还表示,“如果谢老板被抓了,钱更是一分也拿不回来了”。因为立场不一致,两大阵营的老人们时常在群里或者线下掀起骂战,有一回开会讨论的时候,还差点打起来。

有一天,母亲说讨债群又商量着一起凑钱,准备安排“能人”去北京上访。

“肯定搞不成,群里的人不是抱怨就是骂娘斗狠。人老了,没精力,心又不齐,没有能力搞这个事。现在都死了二十几个了,有的老死了,有的病死了,有的气死了……钱都贴了几十块,真划不来……”母亲还说,投资“颐年阁”的老人中有不少是退休干部,“工商局局长,财务局局长,税务局局长……这些当官的人被骗的最多,可是他们都冇带头搞(维权),估计是怕露馅儿了,鬼晓得他们的巨款么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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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归说,母亲始终不死心,在我家住不踏实,总想去追债。

到了12月底,小姑妈打电话来说讨债有了新进展,让我母亲赶紧回去共商讨债大计。母亲第二天一大早就马不停蹄地赶回了老家,结果又是一场空欢喜。为了及时跟进事态发展,母亲表示,暂时不回武汉了,要守在家里。

到了元旦,放开后的新冠如海啸般席卷而来,我和孩子都阳了。母亲在老家虽然没有阳,但是也病倒了,“拉肚子,拉得没法起床”。

母亲后来告诉我,那段时间大姐冒着感染的风险三天两头来看她,不仅扶着她去诊所看病,还熬中药伺候她吃喝,尽心尽力照顾了好几天。

在大姐生了孩子以后,对我母亲这个后妈的态度明显好转起来。也许是她自己为人母后开始体会到做母亲的不易,或者是因为我母亲帮她带孩子让她心存感恩,不管怎么样,大姐对母亲越来越贴心,让母亲心里很宽慰。父亲去世以后,大姐更是把母亲当成了亲妈,只要母亲在老家,她就会上门来探望,有时还帮着洗衣做饭做家务。母亲住在我家的日子里,她们两人每隔几天就会兴高采烈地打电话,农场谁家孩子生病,哪家婆媳不和,菜地里的收成,院子里的积水,老友们的挂念……大姐好像母亲安插在老家的探子,总能给她带来及时详尽的情报。

每次放下电话,母亲总很满足似的。她常说,没想到自己老了还享了这个女儿的福,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大姐比我们两个亲生的都强:“起码她不会像你们那样责怪我,不仅听话,还总帮着做事。”

而在几十年前,大姐还是母亲心头的一根刺。

结婚前,母亲只知道父亲的前妻因病去世了,嫁到农场以后,她发现父亲每周都要驮着米和面外出大半天,追问之下,才知道他竟然还有一个女儿,正养在以前的丈母娘家。善良的母亲哭闹了一回,劝说父亲接回这个孩子。母亲以为她的通情达理会换来好名声——至少是尊重——可是事情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这个后来被我唤做大姐的女孩当时已经7岁了,她虽然从小没有了母亲,但是父亲隔三差五就去看她,外婆又对她过分疼爱,性格不免被惯得任性起来。她从没想过有一天父亲身边会多出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这对她而言无法理解也无法容忍。也许从第一次见面时起,大姐对我母亲就不认可,以至于从来没有开口叫“妈”,一直都是以“姨儿”相称。

不管是在童话故事里还是现实生活中,后妈几乎都是被人讨厌的反面角色,我母亲这样一个心直口快的人,更是逃不脱被定义的命运。虽然她已经竭尽全力想做一个好妈妈,但是依然挡不住周围的闲言碎语,加上亲戚的多事和挑唆,她经常因为这个继女生出许多的闲气。

有一回母亲出门买菜,一个熟人问她怎么几天没见瘦了一大圈,母亲说大病了一场,对方惊诧道,“你大女儿说你在家睡觉,我还以为只是累了休息下”。虽然“卧病在床”和“睡觉”是近义词,但是母亲却觉得天壤之别,对这件事始终耿耿于怀:“不是自己的生的就是不一样,没有一点心痛气。”

大姐比我年长10岁,印象里她从没有和母亲大吵大闹过,不过她们之间那种尴尬、别扭的气氛却始终笼罩着这个家。父亲怜惜大女儿从小没妈,在我们姐妹中对她最为疼爱。我印象里,父母经常因为大姐争吵。有次父亲冲着我母亲大吼道:“你是天底下最坏的女人,最丑的后娘!”那愤怒的声音穿透了屋顶,弥漫在灰蒙蒙的天空中,吓得我直哆嗦,还让左邻右舍有了新的谈资。

那次吵架的导火索是什么,我不大记得了,可是父母那一次却闹得尤其的凶,母亲气得病倒了,好几天没起床。她曾对我说,父亲的这句话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为么什脑经梗了?纯粹是你爸爸怄出来的。”



6


今年元宵节过后,母亲看讨债无望,又来到了武汉。

我常听她念叨:“你爸爸走了,我一点味没得(湖北话,形容生活没有意思)。”我问为什么,她说:“我属虎的,名声不好听……”在农村,认为属虎的人凶残暴烈,性格乖张,如果是女性,更是不受欢迎。

母亲一辈子对父亲极度不满,我常觉得,她是把“为人母”当成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情在做,而对妻子的身份不屑一顾。虽然父亲患了几次大病都是她一个人悉心照料,但我觉得她那样做似乎纯粹是出于一种责任感,或者碍于“面子”——母亲总担心被旁人指责。

不过,当年父亲摔倒导致中风后,我头一次感受到,原来母亲对父亲并非毫无感情。

父亲去世前做了开颅手术,头盖骨被切下来一大块。母亲一度幻想着父亲能像之前那几次患病一样再次康复,把这块骨头清洗得很干净,常念叨着等父亲苏醒过来,要给爱体面的父亲做手术修补起来,后来二姐说只能用钛网材料修复,要花费好几万,母亲也毫不犹豫地说:“再贵也要做。”

后来当父亲在2021年重阳节那天穿着寿衣躺在门板上的时候,母亲突然又拿出那块骨头,在父亲凹陷的头颅上比画半天说:“给你爸爸缠到头上去吧,头瘪成这样不好看,你爸爸该几难过得……”后来众人一致反对,她才不甘心地把那块骨头放在了父亲的棺材里,嘱咐我们一定要把它随父亲的遗体一起烧了。

“这样到那边才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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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我在老家收拾旧物的时候,看到一张父母亲在1974年的合影。如同母亲自己所言,年轻时她很清秀,不过父亲的样子让我感到意外——瘦高挺拔,留着齐整的偏分头,棱角分明,目光温和,嘴角挂着一抹自信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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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4年,刚结婚时的父母亲


“没想到爸爸这帅。”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40岁了,印象里他总是那么暴躁又那么苍老,小时候和他一起出门,我总不愿意被他牵着。

“要不是长得好,我当初么可能看上他呢!”母亲笑道,“要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一个。”说着,她朝自己得意地竖起大拇指。

“那你以后就莫总是提爸爸那些不好的事。”我笑道。

这天,母亲又给我讲了很多她和父亲之间的往事。这一次的讲述,和以往完的语气全不同。我才知道,原来他们之间也曾有过爱。

媒人为两人搭上线之后,父亲经常花4、5个小时,从100多里外的农场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去看望母亲,家爹家那边的山村路窄,父亲最后只能推着车子步行。1974年8月份的时候发了大水,山路被淹,村子成了一座孤岛,快天黑的时候,父亲却还是如约而至。他好像一只落汤鸡,高高挽着裤腿,拎着一双湿漉漉的布鞋,一双大脚光着,沾满了淤泥——他借了一个仅容一人的大脚盆,用手划着盆从河对岸慢慢飘过来的。他递给我母亲一袋苹果,跟她站在黑黢黢的屋檐下说了一会儿话,就转身走了。那天父亲的背影让母亲红了眼圈,下决心不能辜负他。

过了一段时间,父亲又送给母亲一套衣服。“一件蓝绿色的长袖衬衣,一条细条纹的浅灰色长裤,料子细腻得很,光涤的,那时候时兴的确良……”母亲走在我面前,用手在她的腰身上比画了下,“就这样的一围,有一粒扣子固定起来,不用捆带子,不晓得几合身!”

而在那之前,母亲穿过最好的衣服,是买布找裁缝做的一件短袖,像这样考究又时髦的成品时装,母亲还是头一回见。

“就是这套好衣裳把你收买了吧?”我调侃道。

母亲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那是的,我觉得你爸爸人长得高大,做事又爽快,对我这上心——每次一块吃饭,他都偷偷把好菜往我碗里赶,还舍得花钱给我买那好的衣裳,我才下决心跟着他到了农场……没想到为了这套衣服,我和你爸爸第一次打了大架。”

母亲说,她跟父亲结婚后没多久,一个叫桂香的年轻小媳妇三天两头上门来找父亲,每次父亲都背着自己和她拉扯半天。有一回,母亲撞见了两人的事,等那女人走后,立马和父亲拉响了战火。

“搞半天,那套衣服不是买给我的!你说我气得几很?!”母亲眼睛亮晶晶的,特地找来一个衣架比给我看,“衬衣就是这种颜色的,浅绿色,还带一点天蓝色……哎,我年轻的时候身材也是不错的,1米6的个子,不胖不瘦,穿这套衣裳出去,农场的人都说好看……”她眯着眼睛,似乎想起了往事,布满皱纹的脸上显出陶醉的表情,前后摇晃着不到80斤的身体,最后有些懊恼地拍拍硬邦邦的肩膀,“没想到现在老成这样了,真看不得……”

“妈,你快说正事……爸爸是不是和那个女人有么什关系?”我催问道。

“哪是的,你爸爸哪是那种人呢!桂香是上海知青,衣裳是她托家里人在上海的大商场买的……上海的东西当时几时髦的,我就说怎么从没见过那好看的衣裳……你爸爸当年经常在外面出差,他找桂香借(衣服)的时候,以为自己有本事重新买一套新的还给她,哪晓得过了一年多还没买到。桂香催了还多回,你爸爸看我那爱得,不想还,后来又说加倍还钱给她,桂香死活不肯,就要那套衣裳。你说,我一个新媳妇听了哪有脸呢……”

母亲说话一向啰嗦,不过这次我没有一点不耐烦。母亲也没像以前那样怨气冲天,她一边笑一边举起拳头学给我看:“那天热燥得不得了,你爸爸打着赤膊,我就这样对着你爸爸的后背一直捶,他后来被打急了,就和我大干了一架。我当时也狠,把他的手都扭青了……”

相比年轻的时候,母亲的声音粗了很多,不过语调却从未有过的轻柔,说着笑着,她突然停了下来,灯光下,我看见她松弛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哎,要是你爸爸在,我哪会被骗,上这大当呢?!”


(备注:因为没来得及回老家,本文的照片都是母亲亲自照的,不太会用相机的她专门找人学了半天;为了追求最佳效果,有的地方拍了几十遍。我说要曝光她被骗的事,对这事一向讳莫如深的她也一点不含糊,“只要对你好的事,刀山火海我也不怕。”)


(本文人名均为化名)

编辑 | 唐糖     运营 | 梨梨    实习 | 佳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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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18 05:1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了出轨的丈夫三度寻死后,她找回自己 | 人间

 会飞的鱼 人间theLivings 2023-11-17 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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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惠姐一直坐在那里看着丈夫,后来看到这个男人嘴角流出了涎水,她胃里一阵痉挛,差点吐出来——这一刻,她甚至连自己也嫌恶起来,因为他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么久,而且自己还和他一起生了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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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美好的意外》剧照




“不服周”的女人们丨连载



美惠姐是姨大(湖北话指大姨妈)的小女儿。因为我家的“三千金”不是远在天边就是出嫁了,寂寞的母亲只好把美惠姐当成半个女儿,平时家里只要有个大事小情,就会找她来。

2021年重阳节这一天是我父亲出殡的日子,不少亲朋好友赶来吊唁,美惠姐很早就过来在厨房帮忙。半上午,一个身材臃肿的高个女人从院子外面款款走了进来,站在厨房门口的美惠姐拉了下我的胳膊,悄声说道:“她就是你小陈哥以前的情人,想不到也老得这个鬼样了。”看我一脸惊愕的样子,她又淡定地补充道:“你一直在外面很少回来,估计没听说过,农场不晓得几多人知道这事。”

美惠姐生于1967年,比我年长10岁,印象里她虽然算不上多艳丽,但也唇红齿白,加上她身材窈窕,在农场算是样貌出挑的女人。她丈夫,我叫他小陈哥,比她大不了几岁,长得很壮实,个子不高,比她还矮半截。小陈哥为人爽朗,虽然不爱说话,但是面相柔和,又爱笑,给人很亲切的感觉。母亲以前常说小陈哥为人特别老实厚道,所以才替他说媒,把美惠姐嫁给了他。我实在无法想象,他这样的人会闹出绯闻。

听母亲说我平时写点东西,几天后,美惠姐就拉着我聊了很多她和小陈哥的事情。



1


小陈哥家一共有5个兄弟,他排行老二。1987年,20岁的美惠姐刚嫁到农场的时候,只有小陈哥的大哥成了家单过。美惠姐夫妻俩和公公婆婆以及其他3个弟弟,挤在一个低矮的屋檐下,婚房就是个10平米不到的小房间。不过,美惠姐本就是穷山沟出身,倒没觉得有多么不堪。

结婚几个月后就进入了冬天,美惠姐自己掏钱置办了几床厚被子,又买了一面小碎花的窗帘挂了起来,地面坑坑洼洼,小陈哥就弄了水泥填得平整了些,房间看起来才有了家的模样。当丈夫抱着她心疼地说“以后我会加倍对你好”时,美惠姐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美惠姐不怕辛苦不怕穷,做家务很舍得下力气,可是婆婆和她性格都争强好胜,在一起住得时间长了,关系渐渐紧张了起来,两个人明争暗斗不断。那时美惠姐常找我母亲诉苦。

半年后,美惠姐说服小陈哥一起搬了出去。即使新家只是一个四面漏风的土砖屋,她还是觉得挺知足,很快,她就怀了孕。小陈哥原本承包了一个鱼塘,可是每年都亏本,最后只好转给了别人,自己在市里打零工,有一段时间还做过保安。美惠姐也从没闲着,除了把家里收拾得利落整齐,也在附近一个菜馆打工,怀孕6个月的时候,还是没停下来。有一次下大雨,她从菜馆回家,没留神摔了个人仰马翻,腿摔断了,万幸孩子保住了。但儿子晓丰出生后不仅体质很弱,脑袋也似乎不太灵光,让美惠姐总觉得对不住他。

有了儿子,家里更加困难了,赚到的钱只够一日三餐,就算美惠姐竭尽全力,日子还是过得很糟。没多久,婆婆得了猩红热过世,公公半年后也得了脑出血骤然走了,又给小陈哥几个兄弟们留下了一些外债。

左邻右舍或盖起了漂亮的小楼,或翻新了平房、再修个院子,唯独美惠姐的破屋子夹在其中,显得突兀。除了我们家,周围很少有邻居愿意和美惠姐来往,晓丰也成了别人欺负的对象,常被同学追着骂“穷鬼”。即使这样,美惠姐还是觉得生活过得去,至少这个家很完整,小陈哥也总顺着她。

晓丰3岁的那年,外面下着大雨,小陈哥一边拿脸盆接雨,一边对美惠姐说:“我也出去打工吧,农场不少人在广东赚了钱……让你们娘俩过上好日子。”

美惠姐不同意。一个壮年的男人,独自在那样灯红酒绿的地方生活,肯定是很不牢靠的,虽然丈夫一向是个老实人,可是她不敢拿自己的家庭去冒险,何况他们已经有了孩子。她以前不知道自己这么爱孩子,如今她总担心儿子突然没爸没妈。

然而,小陈哥那么执着,一次次拍着胸脯打包票。最后,美惠姐妥协了,牵着儿子送他上了火车。小陈哥说到做到,去广东后每个月都有钱寄回来,每一年回家都给娘俩带回来很多好吃的,还有各种好玩的新奇玩意。

手里慢慢有了点钱,美惠姐心里美滋滋的,她省吃俭用,计划攒够了钱,就像农场的有钱人那样盖一栋楼房。晓丰也上了小学,一切都在往好的轨迹发展下去——可是,生活的暴风雨很快席卷而来。

1995年春节,小陈哥像往常一样,在除夕那天回家了,可是他眼神躲闪,晚上睡觉也不碰美惠姐。美惠姐心说这不正常,后来她在丈夫常背的包里搜到一个用过的避孕套。她指着小陈哥的鼻子问怎么回事,小陈哥没有反驳,只闷着头坐在床边不说话。节后,这个男人照旧离开了家,最开始仍有钱寄回来,但是一个月的间隔变成了两个月,接着成了三个月。



2


第二年过年,小陈哥直到元宵节前一天才出现在家门口。他带回来一个砖头样的玩意,听说这是他从别人那里买来的二手“大哥大”。小陈哥总随身携带着那个塑料疙瘩,只要它一响,他马上躲到房间里去打电话。

美惠姐原本以为那个女人只是丈夫打工时遇到的露水情缘,咬着牙劝自己忍一忍。可她那时刚打听到,小陈哥是和他的姑表姐好上了,而且,看他的举动,想起他这一年多来的变化,美惠姐几乎可以确定,这个男人除了身体,连心也收不回来了。

美惠姐一直逼问小陈哥,到底和那女人断不断?小陈哥先是梗着脖子不开腔,后来禁不住妻子白天黑夜地折磨,终于承认说,自己从小就喜欢表姐,两人是因为小陈哥母亲的强烈反对才被迫分开的,可是他心里一直放不下。听说小陈哥在广东打工,表姐一年多前就追到了那里。为了他,表姐不顾丈夫的劝阻,把儿子扔给婆婆,一门心思陪在广东打工,两个人在那里出双入对,俨然名正言顺的夫妻一样,毫不避讳。

“这样的女人,我不能辜负她。”小陈哥说的时候,好像多么深情似的。

“那我呢?”美惠姐问。

“你眼里只有细伢儿(孩子)。”

“哪个当了妈的女人不是这样呢?”

当年小陈哥想和美惠姐一起去广东打工,把孩子交给她娘家抚养,可是美惠姐纠结了很久还是没下决心。

“大哥大”又响了,小陈哥赶紧拿起来看,这一次他不知道忘了还是不太顾忌了,坐在凳子上就开始拨电话,亲热地喊了声“姐”。美惠姐从厨房里直冲出来,一把夺过那个塑料疙瘩,对着话筒破口大骂:“臭婊子,再打过来试试!”接着就将这个塑料疙瘩狠狠摔在了地上。

小陈哥当时正在用一把弯刀削一根木条,看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的零件,他从地上捡起刀冲着美惠姐就直接甩了过来。美惠姐用手一挡,一阵钻心的疼痛过后,就看到自己的手指被剌开了一个很大的血口子,血溅了她一头,也溅到了小陈哥身上。在儿子惊恐的哭声中,小陈哥连夜把美惠姐送进了市里的医院。

可是几天后,小陈哥还是走了,从此两三年没再回家,电话越来越少,钱也越来越少。



3


美惠姐咬紧牙关,决定不再承认小陈哥是自己的丈夫,也不承认他是晓丰的父亲。她打算自己一个人带着儿子熬下去,她对我母亲说:“就是穷死饿死也不求他。”

她同时打了好几份零工,除了在菜馆打工,也帮人带孩子、伺候老人,有时还像个男人一样在建筑工地上做小工,总之有什么就做什么。

房子经常漏雨,刚好隔壁小陈哥大伯的平房低价出售,虽然是旧房子,但也比自己的破洞好上百倍,美惠姐想买下来。钱不够,她还是不愿意求自己的丈夫。和她一起做工的娘家老乡,男的,同情她的遭遇,愿意借给她五千元,说好一年内还清。美惠姐千恩万谢拿了钱买了房子,随后流言蜚语很快传遍了农场:“两人肯定不干净,要不那男的会把那多钱借她?还不要利息?女人守几年活寡,能忍得住……”

美惠姐从一个好事者嘴中听到了自己的“风流韵事”,那天正下着大雨,她气得眼泪夺眶而出,疯了一样从屋里冲了出去。雨停了,淋成落汤鸡的她慢慢踩着泥泞走回家。

她恨造谣的人,更恨自己的丈夫,很快起了离婚的念头。可不管是我母亲还是她母亲,都反对:“忍忍算了,离婚了你能去哪里?伢儿么办?小陈说不定哪天回心转意了呢?”

美惠姐想想也对,可拼命干活还是挡不住心里的痛,压不下满腔的怨气。她去了附近的一个寺庙帮着抄经文,有时还帮住持师傅打扫卫生、洗衣服。虽然在那里每天只能赚几块钱,美惠姐却觉得内心平静了许多,晚上不再整夜整夜地失眠了。

一个常在一起做事的居士偷偷对美惠姐说:“有人说你跟师傅睡了。”她当时正在擦一个烧香的铜鼎,听了这句话,气得血直往脑门上涌,二话没说,一把操起那个鼎就往自己头上狠命撞。血盖住了她的脸,菩萨面前的案桌上也一片鲜红。众人吓坏了,要拉美惠姐去医院。她晕得坐在地上,谁拉也不起来。后来住持出来了,命令几个和尚居士把美惠姐强押在一块门板上,抬去了医院。

我母亲给小陈哥打电话让他回来,他听说妻子血淋淋地躺在医院里,只回了一句话:“哪叫她这苕()。”我母亲气得直骂:“老实人拐起来比哪个都狠!”

美惠姐在医院住了两天,从此落下了脑震荡的后遗症。但周围的人还是没打算放过她。

有一天早上,晓丰赖在家里不愿意去上学,美惠姐发了很大的火,才从儿子嘴里听到了真相:“同学们都笑话我,说我是和尚生的野种……老师也不帮我。”美惠姐拉着儿子说去学校找校长理论,晓丰吓得哭倒在地,怎么也不起来。最后她只好放弃了,抱着儿子痛哭流涕。

快中午了,她开始给丈夫打电话,始终没有人接。

夜逼近了,美惠姐坐在漆黑的屋里想了很久,终于下了一个决定:她可以没有丈夫,也可以忍受一切侮辱,但是儿子不能没有爸爸,更不能任人非议。和儿子的尊严比起来,她所谓的自尊根本不值一提。



4


1999年5月,美惠姐把11岁的晓丰暂时安顿在我母亲那里,一个人跑到东莞,问了好几个老乡,终于找到了小陈哥做工的工厂。

“和我回家吧。”她看着他诚恳地说道,“我再不乱发脾气了,管到么什都听你的。”

小陈哥的眼睛并不看她,只朝着远处说道:“我离不开她。”

丈夫的冷漠让美惠姐心寒,可是她这一次打定了主意不再意气用事。她又摸到了小陈哥住的地方,看到阳台上挂着一条红色的裙子,还有一个红色的胸罩,突然记起他们第一次在一起时他说的话:“我就爱女人穿红色。”

美惠姐已经很久不穿红色的衣服了,她甚至很久都没有买过颜色鲜亮的衣服了,她全身上下只有灰色或者黑色,活得好像一个出家人一样,没有一点色彩,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别人说三道四。

美惠姐哭着对小陈哥说:“求求你,回家吧!”

小陈哥无动于衷,一动不动。美惠姐甚至听到他从鼻孔里哼出了一声冷气。

“你为么什这狠心呢?我做错了什么?”

小陈哥跷起二郎腿,一边抖一边说道:“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吧。”

桌子上刚好有一面镜子,美惠姐真地探过身子去照。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自己了,蓦然瞧见,她也吓了一跳。

“那你打算么办呢?”美惠姐忍着一腔的悲愤,继续低声下气地问他。

“离婚吧,我们已经没得感情了。”小陈哥的眼睛始终不看她,好像她多么不堪似的。要知道,美惠姐嫁给他的时候,学历比他高一点,个头也比他高一点,他那时总说“我是积了么什德,娶了你这好的老婆?”

“你和那个女人准备结婚吗?”

“我们不可能结婚。”小陈哥毫不犹豫地回道。

听到这句话,美惠姐心里更结了冰——很显然,这个曾经口口声声说非她不娶的男人现在宁愿单身,也不想和她绑在一起。

美惠姐好像要故意惩罚自己、故意恶心自己似的,抓过桌子上的一把剪刀抵着喉咙,扑通一声跪在了丈夫面前:“你不回家,我现在就弄死自个。”

她好像局外人一样,跳开来想象自己垂头丧气的样子:头发乱蓬蓬的,几根白头发掺在黑头发里,贴在光秃秃的额头上,脸上的皮肤还算白净,只是满脸的斑点,嘴角下垂,一副愁苦的样子,而她曾经美丽的眼睛也比任何时候都丑陋些——耷拉的眼皮,眼周浓密的皱纹,这些都可以忽略,关键是,她的眼睛一点光都没有了,好像枯井一样。

看着丈夫在她眼前一直抖动的腿,美惠姐绝望得想从窗台那里跳下去。其实美惠姐不怕死,也恨透了小陈哥,可是她放不下儿子。所以她一直跪在那里。也许知道美惠姐是个说到做到的女人,也许还有其他的原因,过了很久,小陈哥才终于松了口:“给我三天时间考虑下。”

最后,小陈哥终于答应和她回家了,可是美惠姐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她已经争取到了孩子的爸爸,接下来还要给晓丰一个富裕的家,一个可以看得见希望的未来。她早已经明白,贫穷也是一把刀,将她的生活砍得千疮百孔,以后也同样会毁了她的孩子。

美惠姐回了一趟家,将晓丰安顿好后,与小陈哥一起留在了东莞。一年后,她用了很多办法,终于把儿子接到了东莞当地读书了。



5


自从美惠姐到了东莞,小陈哥的“情人”就躲开了。美惠姐决定不计前嫌,和丈夫好好赚钱过日子,不过这回她开始严格把控家里的经济大权了,几乎不给一分钱让小陈哥过手,就连他的工资也是自己去领。

“没得钱,看哪个女人会跟到他?农场的那些人都说我以前钱冇管紧。”美惠姐一边搓着手掌上的老茧,一边叹口气对我说道,“哪晓得……”

对于美惠姐的强势,当时小陈哥没怎么反抗,不过也仅此而已,他还是正眼不瞧她。不过,美惠姐觉得,只要手里有钱,只要一家人还聚在一起,哪怕貌合神离,总比以前那种日子强。

只是,她最爱的儿子过得并不好。

晓丰从小被人欺负惯了,在东莞的学校里还是唯唯诺诺,学习也一塌糊涂,后来14岁就辍了学。好在这孩子个子高,相貌清俊,在街头游荡了几年后,在一家酒店找了份门童的工作。2008年,刚入职半年的晓丰受人蛊惑,偷偷干起了派发涉黄小广告的勾当,被警察抓住后,替老板顶罪,吃了9个月的牢饭。

晓丰本性不坏,从看守所出来后对美惠姐表态,以后会踏踏实实做人,再也不做一夜暴富的白日梦。

“幸亏农场没人晓得……”美惠姐对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言语里只同情儿子,没有一句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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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在东莞待了10年后,美惠姐亲眼看着晓丰在一家工厂找到了正经工作,才和小陈哥一起回了老家。

她请来泥瓦匠,将结婚时的土砖房赌气似地一把推倒,又花了大半年的时间盖了一栋5层高的小楼,比周围所有人的房子都要高、都要气派,加上她以前买的那套平房,在我们当地,她几乎成了最“好过”(湖北话,富有)的那类人。

农场附近建了几家工厂,小陈哥决定就近打工。美惠姐也一直没闲着,到处找事做,和以前一样,她还是省吃俭用,有点余钱就攒起来,想着给儿子在广东或在老家的市里买一套商品房。几乎所有人都开始念起美惠姐的好来,说她是个勤劳又能干的女人,顾家、爱孩子、会过日子。

2011年中秋节,一向体弱的晓丰从外地回家后就生病,接着又发起了高烧。美惠姐当时也正患着感冒,想让小陈哥带晓丰去医院看病,可电话,短信,没有一样是通的。后来美惠姐听说小陈哥的表姐从外地回来了,立马赶到了她家里——几天前,美惠姐从那个女人的亲戚那里得知,小陈哥和她大概还有联系。

房门紧闭,丈夫和那女人的声音隐约传来,美惠姐抡起拳头用力敲着门。一个邻居走到她身边,说道:“算了,莫吵了,我屋里还有细伢儿呢,你这样搞么行呢。”

“我男人睡在野女人屋里头乱搞,我要忍是吗?!”说完这句粗俗不堪的话,美惠姐有点难堪,可是如果不说出来,她又觉得自己真的会发疯。

美惠姐一向是个体面人,这么多年,除了丈夫,她没和任何人闹过别扭。做工的时候,老板欺负她是女人,同样的活计,工钱总比别人少些,她从不计较,照样埋头苦干。邻居们嘲笑她穷,甚至笑她守活寡,她都忍了,只在晚上一巴掌一巴掌地打自己的耳光。

邻居摇摇头走开了,嘴里边说道:“没本事管住男人,活该。”

美惠姐操起旁边的一块砖头往门上砸了过去。门开了,小陈哥果然从里面走了出来,咬着牙低声喝她:“莫在这丢人现眼!我来送东西的。”

说不清为什么,那一刻,美惠姐鱼死网破的决心突然化作了满腔悲凉。她低着头,跟在丈夫身后默默地走着,快到一处池塘的时候,她不顾已经转凉的天气,快跑几步就往水里面跳。一个老人从旁边经过,大声喊道:“小陈啊,你老婆跳进去了,快拉起来啊!”

冰冷的水灌进了美惠姐的身体,也灌进了她的心里,她好像从梦魇中突然惊醒过来,拼命往岸上爬。绝望中,她看到老头子跺着脚,不停在劝说自己的丈夫,而小陈哥始终面无表情,最后只说了一句:“搞么裸经(脏话),要死就快点死!”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头子没办法,只好去折了一根树枝,小心翼翼地走到岸边,够了好半天,慢慢把美惠姐拉了上来。美惠姐一声不吭地躺在地上,听到老头子朝远处不停喊:“小陈,小陈……”

老人走远了,美惠姐还不想起来,看着头顶明晃晃的月亮,她始终想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里呢?

最后晓丰跌跌撞撞地找了过来。看到晓丰通红着脸喊她“妈”,美惠姐突然觉得自己太糊涂太自私了。儿子才23岁,至少要给他娶个好媳妇回来才能闭眼,自己如果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孩子以后么样做人呢?日子么样过呢?



6


美惠姐和晓丰那一回都病了很久才好转,我母亲帮忙料理了十来天。美惠姐把家里的客房都出租了出去,晓丰走后,她干脆把一间破柴房收拾了下,自己一个人住了进去。不过夫妻俩人还在一个锅里吃饭,在外人面前也没有撕破脸。

小陈哥有时在厂子里住,当他待在家里,美惠姐只要看到他、听到他的声音,就觉得说不出的厌恶。为了躲着这个男人,她经常在外面做工到很晚才回家,或者干脆打一天麻将。即使十天半月没看到丈夫的影子,美惠姐也不再好奇他的行踪,她甚至坐在家里祈祷,要是丈夫再不回来就好了。

不过,美惠姐已经习惯了照顾这个男人,她改不掉这一点,也担心别人贬她太懒。帮小陈哥换床单的时候,看到他的头屑或者头发,她就会恶心得不行。洗衣服特别是内衣的时候,美惠姐会特地把丈夫的单独摘出来,有时还会戴上橡胶手套。

“这几年我也不晓得他是么样过的,么样想的,反正我昂点儿不关心。”美惠姐撇撇嘴轻蔑道,“听人说,他有时还和那个女人滚到一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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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年底,小陈哥摔了一跤,美惠姐把他送到了医院。一个星期后,小陈哥终于醒了。
虽然美惠姐照顾得很精心,可小陈哥还是瘦得脱了形,即使他的大肚子瘪了不少,看上去还是很明显地老了,完全没了往日的男子气概,躺在那里的样子就好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年人,而他当时才52岁。
医生告诉小陈哥,颅内出血,幸亏送得及时,他身体底子不错,出血点也比较集中,所以做得了微创手术,如果坚持锻炼的话,半年左右也许能恢复。
美惠姐听说,自己偶尔不在的时候,同病房的病人家属羡慕地告诉小陈哥:“你老婆真不错,一个人打地铺照顾你,比女儿还过细,比护士还专业。”
几个星期后,美惠姐扶着丈夫在医院外面锻炼,小陈哥拉着她的手说:“幸亏有你,要不……”
美惠姐面无表情地没说话,挣脱开他的手道:“老夫老妻,说这些做么什。”
美惠姐扶着小陈哥坐下来。虽然已经12月份了,但是气温不算低,而且那天还有很灿烂的阳光,但是她总觉得身上冷飕飕的,好像头顶的太阳只是一个摆设,怎么也暖不到似的。从那次跳下水塘之后,她就落下了毛病,一到冬天,不管穿多厚都觉得刺骨的冷。还有她的手指,她的脑袋,同样伤痕累累,到了冬天就格外地不舒服。虽然她从来不愿意记起那些难堪的事,可是伤痛已经刻进了骨髓里,她实在没办法回避它们。
小陈哥转头看着她说道:“美惠,以前是我错太狠了,以后我们好好过。”
美惠姐哼了一声,没说话。信息响了,还是儿子的。工厂年终是最忙的时候,晓丰没能赶回来,不过打了不少电话。到底是血缘关系,虽然丈夫对这个孩子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他却没忘了有个爸爸。
“儿子说么什?”小陈哥问。
“他过几天和女朋友一起回来过年。”
“那好啊,太好了……”
“好么什好,还不是累我……”美惠姐叹了一口气站起身。

一片乌云突然飘了过来,天空一下子变得阴沉沉的。



7


“这些事我从来没对别个说,今天说出来痛快多了。”美惠姐对我笑道,“你以为我当时想救他啊?还不是为了伢儿。”
看到她眼里闪过一丝杀气,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那天早上,美惠姐听到隔壁房间发出巨大的声响。等了一会儿,她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
小陈哥侧着身体躺在铺满瓷砖的地上,短裤挂在他的膝盖上,一个痰盂倒在一边,淡黄色的尿液正缓缓流向他花白的脑袋。美惠姐避开地上的水渍,走上前伸出食指搁在他的鼻子尖下,有呼吸,而且似乎还均匀。她皱了一下眉头,在丈夫身边坐了下来。
已经很多年没这么近距离地仔细观察过丈夫了,现在才发现,原来不止自己老了,丈夫也不再年轻,他额头刻上了深深的皱纹,两颊松弛,好像两个布袋子耷拉着,曾经棱角分明的下颚如今线条模糊不清。他个头原本就不高,现在又多了一个好像孕妇一样的肚子,真丑陋——也许就是这个原因让他站立不稳了。他的双腿开始静脉曲张,看上去好像有好多条蚯蚓钻进了那里。
美惠姐一直坐在那里看着丈夫,后来看到这个男人嘴角流出了涎水,她胃里一阵痉挛,差点吐出来——这一刻,她甚至连自己也嫌恶起来,因为他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么久,而且自己还和他一起生了个孩子。
听丈夫不停发出呻吟,美惠姐拿着手机的那只手颤抖着,很想冲上去对着他的脑袋狠狠砸下去,让这个男人永远闭嘴。可是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这么做。
“我当时正发呆的时候,晓丰发来了微信,说交女朋友了,是厂里的湖北老乡。女伢儿管么什不求,只希望男方家庭和睦。”美惠姐说,“再说了,我是吃斋信佛的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哎,凑合过吧。”美惠姐低下头把头发拨开,对我说,“看到了吗,那次跳水撞到了一块石头上……”
一道暗红色的疤痕好像一条虫子,赫然趴在她头皮上,美惠姐边把头发拨弄整齐边说:“就算他认错了,我哪忘得了过去那些事呢?再说,他现在是求我照顾他……我给他好脸纯粹是做到别个看的。”
自从当面对妻子郑重认错后,小陈哥真的变了,他彻底断了和旧情人之间的联系——虽然美惠姐早已不关心这件事。他不仅对美惠姐言听计从,还总变着法儿讨好她。可是美惠姐的心再也捂不热了,她依然只把小陈哥当成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晓丰虽然从小就寡言少语,但想必也对父母间的龃龉心知肚明,只看到父亲这几年才开始对母亲有了笑模样。他极少和母亲谈起这些,小时候他害怕母亲伤心,长大了无能为力,后来渐渐觉得无所谓——美惠姐这样揣度。
晓丰结婚后不到两年就离了婚,这个原本就内向自卑的青年从此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加上这些年他一直在外地打工,年节时才偶尔回趟家。

美惠姐对儿子的生活和想法常不得而知,就连离婚的原因她也是靠猜的:“听说媳妇在外头和别个好了。”



8


2022年大年初六,我去美惠姐家串门,看见十几年不见的侄儿一个人坐在门口晒太阳,不时鼓捣下手机。晓丰这年刚34岁,相貌苍白清秀,言谈举止懒洋洋,和年少时相比,少了稚气,也少了灵气。

小陈哥扛着一捆柴火从远处走进院子,含笑对我说道:“文静来了?”他满头白发,走路有点趔趄,估计是中风留下的后遗症。听美惠姐说,为了多赚点钱,他春节期间一直在加班,只放了两天假。

美惠姐的孙女从屋里跑出来,一把扑倒在晓丰的膝盖上,求久未谋面的爸爸陪她玩会儿。晓丰拉着她的双手在空中扬了几下,很快一把推开道:“这大伢儿一点不懂事,找奶奶去……”

小陈哥从楼房的台阶上慢慢走下来,牵起小孙女的手道:“走,爷爷带你去玩!”

“细伢儿还是要父母在身边带着好些,”我忍不住对晓丰说道,“听说这附近又建了不少工厂,工资也不低……”

他沉默了会儿,淡漠地笑道:“外边还是机会多些,我也习惯了……屋里头又不好玩。”说着,又拿起手机来看股市行情。

“哎呀,赖斯(湖北话,肮脏邋遢)死了,这大伢儿还不晓得要利落点……快进来,看我不打你的人……”美惠姐突然扯着嗓子朝屋外喊道,小孙女笑嘻嘻地跑进来,双手捧着一坨泥巴。

美惠姐麻利地把孩子拽到厕所洗了手,又给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才重新坐到我面前道:“现在就盼着晓丰再找一个好人……婚姻难得很呐,当初他们两个好得那样,还不是说分开就分开了……我还好说,主要晓丰这伢儿现在咩灰心(很灰心)。”

晓丰媳妇当年出了月子就把孩子留给美惠姐带,离婚的时候,美惠姐支持儿子坚决要了孙女的抚养权。她对一直抚养在身边的孙女疼爱非常,照顾得很仔细,不过暴脾气上来的时候,也经常对孙女拳打脚踢,有一次把这个不到3岁的孩子打到地上磕头求饶。

母亲对我说,美惠姐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她做姑娘的时候很懂事,说话柔声细气,没想到年纪越大,脾气也越来越大:“哎,哪个女人年轻的时候不温柔呢,都怪小陈那些年把她怄太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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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春节那些天,美惠姐一直戴着一个超大的墨镜,我问她怎么回事,她犹豫着摘下眼镜,一双眼睛上好像趴着两条大蜈蚣,不仅肿得眯成了一条缝,整个脸也和发酵的馒头一样,大了一号。

看我惊吓的眼神,美惠姐咧开嘴说道:“做了眼袋手术……花了一万多……几晚上痛得睡不着觉……”

母亲赶上前轻轻抚着她的伤口,嗔怪道:“受这个罪做么什,要是不能恢复么办呢?小陈那个样子,他还嫌弃你不成?”

“那不可能吧,花了这多钱……”美惠姐把眼镜重新戴上,有点发狠地说道,“年轻时总舍不得为自己花钱,买件裤兜儿(裤头)都舍不得,这次也舍个几……我哪会为他呢,我是为我自个!那多女人在脸上动刀子,难道就我不配?”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唐糖     运营 | 梨梨     实习 | 袁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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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2-19 02:5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漂亮三舅妈和她的晚年“爱情肥皂剧” | 人间

 会飞的鱼 人间theLivings 2023-12-19 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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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从小就漂亮伶俐,年轻时三舅妈做什么事都比别人容易些,她大概从没想到,自己老了要受这么多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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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我的前半生》剧照




“不服周”的女人们丨连载



1


2019年正月初三,天刚蒙蒙亮,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停了,大别山南麓旁的村子笼罩在白茫茫之下,看上去纯洁而静谧。不过,行人很快将这幅雪景踩得支离破碎。姨大(湖北话,指母亲的长姐)去世前曾表示想从家里离开,一大早,一条龙老板就把她的棺木从大表哥家的镇上抬到了这里,准备吃了大肉饭(丧事饭)就送去火葬场。

姨大的家是村里仅存的几栋土砖房之一,破落得好像随时都要轰然倒塌一样,不过门前的场坪倒是宽敞平坦,陆陆续续坐满了人。虽然是丧礼,但是姨大已经年过八旬,当地人把这当成喜丧,气氛轻松,亲戚和乡亲们各自凑成一堆,七嘴八舌拉着家常。看到三舅妈款款走进院子,大多数人装作没看到,还有一些人嘴角不满地撇了撇。

三舅妈梳着齐耳短发,身材匀称,身穿一件合体的黑色盘扣上衣,上面绣着咖色的小花,一袭咖啡色的长裙,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黑点的丝巾,手上提着一个黑色的小皮包。这个曾经最漂亮最体面的亲戚,虽然苍老了很多,眉目间还是能找到一些旧日的风采,和同龄人相比依然显得年轻又时髦。

母亲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和对面的大舅说着话,看到三舅妈迎面走过来,微微点头表示打招呼,大舅扭头朝后看了一眼,没吭声。

三舅妈径直走到棺木那里,往里面看了姨大一眼,带着哭腔道:“姐,我来了……你么这快就走了呢?!”

说完,她走到旁边一张八仙桌旁,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钱,嘴里说道:“陈素珍,三百元。”一个正在用毛笔写字的老年男人收了钱,在本子上记了账。

“三舅妈,你来了。”美惠表姐和三舅妈一向走得很近,听说她来了,赶紧从屋子里走出来,给三舅妈搬来一张凳子,我也起身倒了一杯水递给她。

听见美惠表姐和三舅妈打招呼,围坐在院子里的一些人才不冷不热地和她点了点头。

“素珍,你现在过得好啊,穿这漂亮!”一个女人笑道。

“好么什好,给人当保姆,伺候人,哪有你们自在哦。”三舅妈说着拍拍裙子上的尘土,又整理了一下裙摆上精致的褶皱。

“哼,当保姆……”大舅一边抽烟一边小声嘟囔着。他已经八十五岁了,虽然瘦得好像一个大虾米,但是身体还硬朗。

“银子儿,我给你打了几次电话,怎么都没接?”三舅妈笑着转头问母亲。

母亲没想到自己的三嫂会主动和自己说话,有点尴尬地说道:“电话没打错吧?”

母亲复述了电话号码,三舅妈笑道:“错了一个号,你再念一遍,我记下来。”

在手机上操作了一会,三舅妈抬起头又道:“我现在回市里了,有空去找你玩啊。”

母亲不太热情地应了下,突然对着门口喊道:“二嫂,你来了!”

一个身材矮小的驼背黑脸女人,一瘸一拐地从外面走了进来,几个人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去搀扶,我和美惠表姐也跟着迎了上去:“二舅妈。”

看到二舅妈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母亲赶紧给她拿来一条毛巾,大舅倒了一杯茶送到她手里。围在旁边的人赶紧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给她坐。从她所在的村子走到这里少说也有三四里路,虽然不算太远,但二舅妈腿脚不方便,想必颇费了些功夫。

二舅妈的凳子就在三舅妈旁边,两个妯娌没有打招呼,只是把各自的凳子往旁边挪了下。

“二嫂,最近好吧?”等围在二舅妈旁边的人散开了,三舅妈先开了口。

“……嗯。”二舅妈眼睛没看她,站起身歪歪扭扭地去了洗手间。

吃完饭,一条龙老板把姨大的生平介绍了下,一众儿女趴在地上哭倒一片,几个相好的亲戚也跪了下去,哭了一番。很快,冰柜被拉走了,姨大家的儿孙们也一起跟车离开了。

院子里一片狼藉,女眷们开始风风火火地清理起来,三舅妈也操起了一把笤帚,从另一边开始打扫。完了,她拍拍身上的土对着空气说一声“走了”,很快就下了坡。

晚上亲戚们围坐在一起拉家常,母亲看着大舅和二舅妈说道:“大哥,二嫂,你们可要保重身体,要不我就没得娘屋()走了……”

二舅妈笑道:“那是的。”

“二姐,老屋的拆迁房,你和三嫂最后么样搞的?”母亲问道。

“陈素珍想分一半走,”二舅妈说道,“可她几十年没在家里待了……”

“她都跟了人了,么可能分给她呢?!”大舅一边卷着烟丝一边说道。



2


“妈,你们怎么对三舅妈这大意见呢?”我有时挺费解,“她对三舅这边的亲戚都很好啊,姨大生前对她那样,过世了她还特地来送钱。”

母亲有点恼火地说道:“她没把家搞好,没让三舅过好!”

母亲从小和三舅的关系最好,她常说这个哥哥的命,是兄妹里面最不好的。作为长姐,姨大也对三舅的死始终耿耿于怀,亲戚们逢年过节聚会,只要有人提起三舅妈,姨大总一撇嘴道:“莫提她好不好?!提姓陈的我就头痛。”

三舅生于1945年,从小聪明伶俐,读书又十分刻苦,1963年中专毕业后,先是在乡里的手工业社做事,工作几年后转到一家乡镇翻砂厂做技术工。陈素珍比三舅小6岁,年轻时是厂子里的当家花旦,和准知识分子的三舅郎才女貌正相配,两个人很快谈起了恋爱。

陈素珍婚前的名气很大,方圆几十里都知道有这么个美人。三舅和陈素珍准备订婚的时候,我家爹(湖北话,外公)却投了反对票,其他几个舅舅也随声附和。母亲后来说,我家爹觉得这个女人长得太漂亮,正眉心还有一颗红痣,看上去不像正经人。

三舅虽然孝顺,在这件事上却很有主见,对父母表示,非陈素珍不娶。家爹拗不过儿子,只好结下了这门亲事。

结婚后头几年,围绕在三舅妈身边的风言风语始终不断,让三舅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后来,三舅又苦读了几年书,考了中级职称搬到了市里,在一家燃气灶厂做工程师。这以后,夫妻俩的日子才安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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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舅是个好客的人,家里经常人来客往,十分热闹。

“我三哥就坏在为人太好了,家里好像菜园,谁都能进,亲戚、同事都可以随便在抽屉里拿钱,这样持家怎么能行?”母亲对三舅的豪爽好客颇不以为然。

“三舅妈做人也大方,从不计较。”我补充道。

“要不是她,家里也不会那么闹腾,她也是个随便的人。”母亲没好气道,“还把不相干的人接到家里来住。”

和三舅一样,三舅妈也特别好客。有一段时间,三舅家里住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是三舅妈的闺蜜,是一个和丈夫打了好多年离婚官司的女人,因为没地方住,三舅妈就把她接到了自己家。她叫三舅妈“姐”,叫三舅“哥”。她看起来那么自在,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我们这些小孩子也都叫她“娟子舅妈”。

五年级的暑假,我去三舅家住了一段时间,那一次他们家里的人尤其多——除了娟子舅妈,有几个是来市里办事的亲戚,还有几个是表哥表姐们的同学和朋友。三个小卧室住满了,客厅常年排的大通铺和走廊的沙发上也躺了几个人,还有几个孩子跑到楼顶去睡。

虽然家里很乱很吵,但是每个人都很开心,特别是孩子们,屋里屋外地闹腾,有时一整天都不出门,窝在家里看电视、唱卡拉OK或者打扑克。不管多少人,三舅妈从来不恼,始终笑眯眯的,按时按量做好饭菜,让我们吃饱喝足。

因为人多,三舅家吃饭的时候经常要开两大桌,一桌是大人,一桌是孩子。三舅妈做的饭就和她的人一样,不仅每一盘菜都讲究,摆在一起更是色彩艳丽,好像一幅精心绘制的画作。我们这群不懂事的孩子常一哄而上,很快就将这幅画撕扯得支离破碎,只剩下满嘴流油,满口留香。三舅妈做的汤尤其绝,看上去没什么油水,也没什么佐料,但是意想不到的鲜美可口,有时我会就着一点汤把一碗米饭吃得颗粒不剩,每次饭桌上首先被抢光的也一定是那碗汤。

孩子们都喜欢到三舅妈家走亲戚,因为她不仅饭做得好吃,而且每年都诚心实意地给我们压岁钱。别人给十块钱的时候,她就给二十块,别人涨到了五十块,她就给一百块,总比其他人来得更大方些。



3


90年代中期的时候,人到中年的三舅夫妻俩在市里开起了夜市。三舅妈厨艺好,三舅又很能吃苦,生意很快就风生水起,经常忙到凌晨转点。

我记得有一次去他们家的摊位,看到三舅妈正对着一口大锅努力翻炒着,三舅在一旁打着下手,不时去收拾下客人撤走留下的饭桌。三舅妈系着一个很大的围裙,上面溅满了大大小小的油渍。她一向爱漂亮,乌黑的头发被盘成了一个饱满的发髻,脸上还化了一点淡妆,在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烘托下,看起来有些不合时宜。

趁人不多的空隙,三舅和三舅妈终于端起饭碗吃起来。三舅妈坐下后,又站起身特地给三舅泡了一杯茶,还把自己碗里的肉一个劲往三舅的碗里夹。我心想,原来她并不像亲戚们说的那样,是个只顾自己的花瓶。

到三舅夜市吃饭的客户有不少是以单位名义消费的客户,他们不管是组团,还是散户,大部分都采用记账的方式。三舅起先说这可不行,小本生意不能这样做,三舅妈却大大咧咧地说道:“有什么要紧,年底一起结算不方便得很?再说,这样记账,他们更愿意来。”

结果这门生意真的让他们吃了大亏,因为不少赊账,要么公司倒闭成了死账,要么很多单位不认账。坏账太多,夫妻间就开始互相抱怨和指责,再加上开夜市太辛苦,三舅妈也不愿再继续做下去了,就这样,开了五年的夜市只好关门大吉。

这门看起来红红火火的生意到头来虽然没亏钱,但是也没存下什么钱。三舅算了一笔账,除了二十来万的欠款没收回来,借出去的钱少说也有三十来万。具体多少,夫妻两人也是一笔糊涂账,怎么也算不清。

三舅家搬到市里后,家里的不少穷亲戚都找他借钱,有的是舅舅这边的,有的是舅妈那边的,不管是谁,他们几乎都来者不拒。母亲说,三舅宁可自己没米下锅,也会从牙缝里挤点钱出来往外借,三舅妈不仅从不反对他,自己也出手大方。

他们做了生意后,找他们借钱的人就更多了,大部分连欠条都不打。那个娟子舅妈,跟他们借了十万块钱后和一个男人远走高飞,从此音讯全无。

母亲常说:“我三哥后来中了风,要是有钱买药,也不至于死得那么早。人啊,太好了,命就不好。”

2005年,六十岁的三舅突然中了风,因为经济困难,没钱认真看病,只能偶尔去医院开点药回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吃。三舅妈头一两年对他不错,常变着花样给他做饭,还时常扶着他在外面散步。可日子久了,性子浮躁、爱玩爱漂亮的三舅妈渐渐就对三舅失去了耐心,招呼也不打就跑出去和老姐妹一起逛街、跳广场舞,三舅的一日三餐从此没了保证。

后来,三舅妈又迷上了“摆长城”,麻将馆成了她的常驻地,中午吃饭就出门,天擦黑甚至深更半夜才回家。三舅每天难得吃一顿正常饭,有时饿得抱着盐罐掏盐吃。长期饥不果腹,腿脚和头脑因为缺少锻炼变得越来越迟钝,三个儿女当时又都不在身边,三舅在孤独和贫病交加中苦捱时日,我母亲每次去探望回来,总会难过很久。



4


2008年的春节,我从外地回老家的时候去市里看望三舅。

当初为了搞夜市,三舅和三舅妈从单位提前办了内退,公家的宿舍很快被收走,他们在市里偏远的地段买了一块地,自建了一栋两层高的楼房,因为没钱,房子一直没有装修。三舅就穿着一件很单薄的棉衣,坐在一楼四面透风的堂屋里,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又瘦又小的干瘪老人,吐字含糊不清,很费力,时不时伸出手来在空中比画一下。三舅妈在一旁使劲拍他的肩膀说道:“不会说就莫说话撒!”虽然她是笑着的,我们听了还是很不舒服。

据亲戚们说,三舅妈为了去十堰女儿家享福,把三舅丢在养老院待了三个月,就是这段时间,三舅身体急转直下,成了半个废人,人也痴痴傻傻的。

2010年腊月十五的早上,三舅妈吃了饭就急匆匆去赴牌友的约会,等她晚上九点钟回到家时,三舅在床上已经咽了气。这一天,距离他六十五岁生日还有两天。

这以后,母亲姊妹兄弟一伙人对三舅妈再也没有好脸色,把她贬得一无是处。母亲有时说着说着,就愤愤不平地涌上泪来:“娶了一个漂亮女人有么用呢,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听说我三哥走的时候,手上扭着一个冷馒头,嘴里还含着一块……是哽死(湖北话,噎死)的啊!”

美惠表姐对我说,三舅妈也觉得自己委屈:“一天到晚守着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病人,愁眉苦脸的,我哪好过呢?不过就是出去放松下,怎么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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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舅夫妻俩都讲义气,为人处事大方不计较,在外人缘极好,可三个儿女几乎没有一个买他们的账——我大表哥大专毕业,结婚后和性格强势的媳妇一起去了十堰生活,每逢年节的日子,要么不回家,要么去丈母娘家,三舅去世后,三舅妈在他眼里几乎成了隐形人;二表哥是个脾气和顺的人,但是没学历没技能,在外打了几年工以后回家开了个五金铺,一家三口勉强度日,对父母的感情不比对朋友多;小表姐看起来乖巧伶俐,和母亲的关系一度很紧张,1997年,二十一岁的她订婚前几天和一个监外执行的犯人私奔,在外流浪了一年后才挺着大肚子和父母重新有了联系。听说公安刚开始找过几次,后来渐渐不了了之,隐姓埋名多年的姐夫在2005年之后才开始在十堰偷偷摸摸做点生意养家糊口,不过,至今仍不敢回老家露面。

我母亲说,儿女们不孝顺,大抵是父母自己种下的祸根:“你三舅三舅妈做人不错,但我看他们做父母倒不么称职,没得规矩,对伢们管到么什事都是糊到(稀里糊涂)过。”

我想起两个表哥小时候常在外面玩得夜不归宿,小表姐读初中时热衷谈恋爱,儿女们的事情只要没人上门告状扯皮,三舅夫妻俩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表哥表姐幼时乐得逍遥自在,长大后却开始指责他们父母,大表哥说:“钱都被他们败光了,临到我们做儿女的不晓得几难,老了这样也是活该。”小表哥道:“当初要是他们管紧一点,我不至于考不上学,我细()时候成绩可不错,要说他们确实没么什责任心……”小表姐虽然不像表哥们批评地那么露骨,也不时唠叨几句:“我妈手里搁不住钱,总想到玩。”

三舅去世后,三舅妈大部分时间住在十堰的女儿家。2018年年底,三舅妈背着铺盖卷回到了市里,说:“两个外孙都大了,我还待着那做么什。”虽然和二表哥一家住在一栋楼里,但是她一个人住在底层,和早出晚归的儿子几乎打不到照面,实际上成了独居老人。



5


2020年初,从亲戚们中传来消息,说三舅妈去一个有钱的大干部家做了住家保姆。

姨大的葬礼以后,三舅妈经常给我母亲打电话,但母亲始终放不下对这个嫂子的怨气,对她虚与委蛇,爱理不理,不过来往的亲戚们时常带来三舅妈的消息。

大家都说,三舅妈这回攀上了高枝:“穿得不晓得几漂亮,不像个保姆的样,肯定是跟了人了”,“两个人出出进进的,还手牵手呢”……大舅则不屑地表示,三舅妈明摆着是去找老头子的:“和狗子他妈一样。”

“狗子他妈”是我大舅的前妻,两人四十多年前就离了婚,当时在十里八乡一度成了轰动新闻。2000年的时候,再度离婚之后的前大舅妈去到一个画家家里当保姆,后来和这个比她大十来岁的东家结了婚。几年前,九十多岁的画家去世后,前大舅妈虽然没有继承到遗产,但是画家也给她留了一些作品,据说卖了一些钱。

2021年,我父亲摔倒中风后离世,葬礼刚好是重阳节这一天,三舅妈当时陪东家回了红安老家,赶不回来,就用微信特地给母亲打过来三百元钱。刚开始,母亲死活不接,三舅妈打了好几个电话,苦口婆心地劝说,母亲这才勉强收下了。

我问母亲,为什么三舅妈对你这么殷勤?母亲说,大概因为她老了,身边没几个知心人,她看中我这个小姑子表里如一的为人,又或者因为当年她和三哥结婚的时候,我是极少没有反对的人之一。

这以后,母亲渐渐原谅了三舅妈。虽然母亲自父亲过世后大多数时间和我一起住在武汉,但是和三舅妈常互打电话,只要有机会碰面,合作拍小视频几乎成了姑嫂两人的保留曲目。这次和好,也让三舅妈在闲聊中澄清了一些关于她的谣传——其实她当初把三舅“丢”在养老院完全是无奈之举,“女儿送细伢儿上学,路上被手指长的钢筋戳穿了涩头(膝盖),我只好丢了所有的事往十堰跑……”

母亲曾问三舅妈,怎么这大年纪了还去伺候人:“找个老伴不好些?”

三舅妈大大咧咧地说道:“本来是有这打算的……”

三舅妈告诉我母亲,她在老家和二儿媳妇搞不好关系,回到市里后不久,她就开始托一个老姐妹帮她介绍老伴。

很快有了消息,那老人是市自来水厂的退休工人,八十二岁,老伴去世多年,有一套三层楼的自建房,在上海工作的独生女儿对老父亲再婚不仅没有意见,还表示绝不贪图他的财产,任凭父亲自己做主。老人见了三舅妈以后就着了迷,三天两头来串门,说三舅妈长得比天仙还美,只要她点头,马上就去领证。

大家都说这是门好亲事,可浪漫爱漂亮的三舅妈却嫌弃老人年纪大样子不好看,家里太邋遢,迟迟不肯点头。

“老了还讲究这些……”不少人笑话三舅妈不切实际,把她也被说得有点心动了,可等她终于回心转意的时候,一向硬朗的老人却突然犯了急症去世。

这以后,三舅妈又相了两个老人,都还是不满意:“一个长得不晓得几恶(湖北话指凶狠),另外一个一身的病痛……要是帅点还管他娘……”她对相亲渐渐冷了心,后来就决定先找个工作糊口。她虽然比同龄人长得年轻,但是生于1951年的她毕竟是过了七十岁的老人了,没办法做重活,也不能熬夜,左挑右拣,最后只好找了一个照顾老年人的保姆工作。

其实,她的东家叶爹爹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税务局的普通退休职工,不过有两套房,一个月能拿五千元的退休金。叶爹爹老伴几年前因病去世,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另立门户,目前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

三舅妈刚去没几天,比她大两岁的叶爹爹就看上了她,三舅妈对他也满意,两人情投意合,很快就住到了一起。三舅妈说,东家从没把她当保姆看待,洗衣做饭也是男方做得多:“我冇做么什,比以前还享福些!老头子还说了,以后病了不用我照顾,如果我要走的话,会给我一笔钱——哪么可能呢?!他有情我就有义!你们说是不是?”

虽然三舅妈和叶爹爹很和睦,但是两人始终没有领证。有关系好的人劝三舅妈:“合法夫妻才有保证,做保姆始终靠不住。”母亲也提醒她:“还是要多个心眼,要是哪天被辞了么办?”三舅妈却坦然道:“做一个月活,得一个月工资,有事可以请假,不晓得几好、几自在。要是真结了婚,还得处理各种复杂的家庭关系,说不定还得帮东家带孙子,吃力不讨好。再说,我也不想要老头子的遗产,过一天算一天,好得很,这大年纪了,还结么什婚呢!”

我感叹三舅妈活得通透,后来才知道其实另有隐情。对于三舅妈和东家同居的事情,大部分亲戚都嗤之以鼻,我母亲刚开始不大认可,后来却表示了理解:“人老了又没钱,有么办法呢。”

其实三舅妈极少抱怨,即使顺嘴吐露一些真实情况,也从来不叫苦,但我和母亲都觉得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艰难。三舅妈年轻时没有买养老保险,现在每个月只能领到一百元的老年人补助;表哥们本就自顾不暇,何况与她的关系淡漠,肯定很少有钱给到她;表姐因为丈夫的原因,多年生活不易,又要养育两个孩子,对她大抵也是有心无力。



6


2022年国庆节,我们一起回老家给父亲办周年忌日。一天午饭后,三舅妈穿得体体面面地进了院子。和母亲闲话家常时,她突然神情暗淡地说道:“银子儿,我工作丢了。”

三舅妈告诉我们,前几天,东家的小儿子趁父亲不在家的时候,过来找了个由头把三舅妈辞退了。三舅妈不服气,第二天又找了回去,结果小儿子当着她父亲的面,把三舅妈的行李往外扔,还说了一些很难听的话,气得三舅妈大哭了一场。

我们这才知道,其实叶爹爹最开始也是媒人介绍三舅妈认识的,因为儿子们强烈反对父亲再婚,三舅妈才以保姆的名义住了进去。担心别人笑话自己,三舅妈只好对外宣称,是自己不想结婚。

虽然三舅妈一直以保姆自居,可从踏入东家的那一天起,东家的儿子就敏感地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担心这个漂亮的婆婆勾了老头子的魂,有事没事就过来巡查一番,总找三舅妈的茬儿。

“东家不为你说话?”母亲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替三舅妈鸣不平。

“老头子怕儿子啊,”三舅妈叹了气道,“他不可能为了我一个外人得罪家里人……”

过了一会儿,三舅妈又说道:“银子儿,你说老家的拆迁房,我为么什不能分呢?大哥分了家,我们可一直没分家啊,不说和二嫂平起平坐,起码我可以分一个小的吧?”

三舅妈是嫁出去的女儿,娘家的拆迁房虽然有好几套,但是早就被几个哥哥如狼似虎地抢了去,根本轮不到她的份。而婆家的老房子早在90年代初的时候就被推倒了,我二舅当时拿出一笔钱在原来的宅基地上建了一栋楼房。2018年,村里开始丈量土地,据说二舅家将来可以在离家不远的镇上分到四套大小不一的房子。三舅妈认为老房子自己也有份,可是二舅妈却寸步不让。

其实,二舅妈反对的原因并不只是为了钱。母亲告诉过我,年轻的时候,三舅妈瞧不起二舅妈,常笑话她“又穷又瘸又丑”。三舅去世以后被安葬回了老家,和旁边二舅的坟墓挨得很近,二舅妈看到后很不满,两个妯娌在坟地里吵得不可开交。

见母亲半天没吭声,三舅妈含着泪说道:“要不是现在日子这难,我也不会争那套房子……”

看到一向乐观的三舅妈这么伤心,母亲有些触动,走上前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二嫂也是讲理的人,你们俩再好好商量下……”

“这辈子也不知道犯了么什忌,每走一步都不对……”三舅妈虽然身板还算挺拔,但是仔细打量,不难看出她比前几年老得厉害,她眼皮耷拉着,从前又大又亮的杏眼变成了三角眼,眼珠也浑浊无神,双颊深深凹陷了进去,一身大红的风衣、一顶红呢帽,更显得她格外的憔悴。因为从小就漂亮伶俐,年轻时三舅妈做什么事都比别人容易些,她大概从没想到,自己老了要受这么多的委屈。

三舅妈黯然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恍然说道:“差点忘了正事,来拍视频吧。今天在哪儿拍呢?”

两人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到屋后的菜园拍一段《天仙配》。三舅妈把围巾披在头上扮演七仙女,我母亲套了一件风衣装成董永,我帮她们把手机固定在三脚架上,两人手牵手对着镜头做动作,兴兴头地唱了十来分钟。结束后两人又嫌自己唱得不好听,还是从素材库里找到一段现成的配乐合成到视频里。

上传好视频后,点赞的人数不断增多,还有不少人评论:“美亲唱得真好啊!”“两位美亲太棒了!”

三舅妈一扫刚才的低落,兴高采烈地对我母亲说:“今天的视频好受欢迎。”



7


三舅妈后来在市里找了几个工作,不管是钟点工,还是保洁员,都没做得长,“工资太低,活又累”。

叶爹爹打了几次电话,又到家里来找了一回,三舅妈没忍住,还是跟着回去了。放下手机,母亲摇摇头说:“这个爹爹懦弱无能,肯定长久不了。”

叶爹爹的儿子得知父亲竟然瞒着他们找回了这个保姆,痛骂父亲“鬼迷心窍”之余,三天两头上门来闹,让两位老人不胜其烦,三舅妈更是有苦难言,“听到敲门声就打颤”。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钱?就怕三舅妈分了他家老头子的财产。”美惠表姐叹口气说道,“三舅妈虽然贪快活怕吃苦,却不是不讲良心的人。”

2023年春节的时候,叶爹爹的两个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一共七口人,都住进了家里头,三舅妈拿出女主人的劲头,攒足了精神伺候一家子老小。没想到临走的时候,叶爹爹的小儿媳妇却扇了三舅妈一巴掌,还指着三舅妈的鼻子骂她“老骚货攀高枝”。

“说我把她婆婆珍藏的一件褂子搞落了,故意找欠儿让我难堪。”三舅妈说她也不能太吃亏,当时就和那个女人打起来了,“差点把警察局的人叫来了……闹崩了也好,省得我还要想着么样讨她的好。”

母亲说,三舅妈虽然号称是“对打”,但是她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怎么斗得过四十来岁的壮年人?肯定是吃了大亏,“我看她脸都青了一大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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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院子有一块菜地,我母亲总不忍荒废。2023年清明节前一天,因为女儿哮喘病发作,我没能随行,母亲自己一个人回了老家,“我得把菜秧种下去,在家里住段时间再回武汉吧”。

得知我母亲回了老家,三舅妈又赶着过来和她会面。看到瓦罐里腌的雪里蕻,三舅妈一个劲说是好东西,用塑料袋装了好大一袋走。

电话闲聊的时候,母亲告诉我,春节那场闹剧之后,叶爹爹的两个儿子又把父亲的存折和房产证都抢走了。为了省钱,三舅妈将生活费降到了最低限度,平时吃个肉都舍不得,还说:“还好退休金的卡冇被他们搞走。爹爹现在每个月给我三千块,两个人吃饭四五百足够了,剩下的钱他让我自个存起来。”

“以前她么看得起这些东西呢,还总说吃腌菜对身体不好,没想到现在爱这东西……”母亲感慨道,“她现在和以前比真是天差地别,伺候人还好说,关键受这多气,么划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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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母亲又来了武汉,我们与三舅妈一起视频聊天的时候,看到三舅妈虽然又瘦了不少,头发也白了一大半,但是精神却不错,说话一直笑眯眯的。我说:“真不容易,不过我看三舅妈还挺知足的,冇觉得她几可怜。”

“她说不愁吃不愁穿,一个月还能存个两千多。”母亲由衷地赞叹道,“她一贯想得开,只要有饭吃、有好衣服穿就笑得嗝,要像别人那样心窄,早过不下去了。”

母亲说,在女儿家带孙子的那些年,三舅妈还抽空做了几年早点生意,赚了十来万,可是大都贴补给儿女们了:我大表哥几年前离婚后一个人住在出租屋里,三舅妈不仅贴钱救济他,还常跑去做家务;二表哥做生意缺钱,她也拿出钱来填补亏空;只有小表姐不向她伸手,不过帮忙带外孙的那几年,三舅妈也没少贴钱。在别人眼里贪图享受的三舅妈,儿女们眼里不像个妈的她,其实从来没有忘记自己母亲的身份。

“再坏再懒的女人,总还是记得伢儿的。”母亲感慨道,“还是这两年做保姆她才存了一点钱。幸亏她身体不错,要是像我这样,每个月哪有钱吃药?”



8


7月份刚过,叶爹爹晚饭后突然胸痛乏力,呼吸困难,三舅妈赶紧叫来了老人的儿子。救护车来了,三舅妈也想跟着去照顾,小儿子一家拦着她不让出门:“我爸爸不是你害的吗?以前可从来冇听说他有这毛病。”

三舅妈说老头子可能是喝了酒以后发怪病的,小儿媳妇抢白道:“那饭是不是你做的?你为什么要让他喝酒呢?他都七八十岁的人了,你不知道吗?”

三舅妈百口莫辩,只好任由他们雄赳赳气哼哼驾着老人扬长而去,临走前,小儿媳妇还将叶爹爹的手机、银行卡和医保卡悉数搜了去。

三舅妈担心老头子的安危,守在家里坐立不安,可是叶爹爹的手机始终没人接。她以为大儿子稍通情理,就给他打了电话,哪晓得打了五六次才终于接通。对方说父亲被确诊为心脏病,已经转到了武汉的大医院,再多问几句,那边撂下一句“你做保姆的问这多做么什”,就不耐烦地挂断了。

过了几天,三舅妈在广州帮女儿带孩子的妹妹,叫她过去玩,三舅妈临走前在电话里对我母亲说:“……算了,我等在屋里头也没用,干着急,先去散散心再说。”她还说,自己刚找人算了命,高人说她运脚不错,也许从广东回来后就能一切顺遂。

没成想,三舅妈在外地正玩得高兴的时候,叶爹爹的大儿子急赤白脸地打来了电话,让三舅妈赶快把行李搬走:“我们已经另外找了保姆了。”

三舅妈和叶爹爹联系后才知道,老人已经出院回到了家里,保姆帮忙接的视频电话。新保姆看起来六十来岁,性格爽直,对三舅妈说:“陈婆婆,他们安了摄像头了,叫你搬了行李就不要来了,电话也莫打……儿媳妇还嘱咐我,不能牵爹爹的手……”

三舅妈讲故事一样,把这些事一五一十地说给我母亲听,又绘声绘色地学保姆的话。我母亲听了又好气又好笑:“爹爹现在做了心脏搭桥手术,路都站不稳,万一他倒了保姆要不要扶呢?……他又不是唐僧肉,有这俏?”

视频电话的镜头里,三舅妈咬着牙道:“这保姆是有家有室的正经人,哪会缠这个老爹爹……我前天到的屋,昨天去爹爹那拿行李,门口的保安还告诉我,他儿子交代他们,要防着我去,有信就告诉他们……你说笑不笑人呢?!”

身体一向硬朗的叶爹爹经过一场大手术,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气息微弱,话都说不利索,走路颤颤巍巍的,看到三舅妈,一直拉着她的手,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连保姆看了都气愤:“你们两个这好,你身体又好,你来照顾爹爹几好得……现在爹爹每天都闷闷不乐的,吃得也少。”

三舅妈说着哭了起来:“这两个伢儿真不叫个东西,我和他爸爸相处两年多了,付出了这多感情,他们么这丑()呢?!”

我母亲正想安慰她,三舅妈很快接着道:“我在广州步行街买了一件好衣服,又便宜又好看……银子儿,我找你看下……”

她挂着泪花的脸上露出孩子一样的笑容,接着,镜头乱晃了几下,最后对准了塞得满满当当的衣柜。

母亲后来对我说,那就是三舅妈攒了一辈子的全部“家当”。



后记


今年国庆节期间,小表姐先回了老家探望三舅妈,又去武汉见正上大学的儿子。三舅妈兴兴头的,也随着她一起在省会玩了几天。小表姐要回十堰了,三舅妈还是舍不得回家,又跑来我家找我母亲。

她头戴银光闪闪的发箍,笑语晏晏,和我母亲每天说东道西,聊得火热,有一点空儿就拉着自己的姑子出去逛街,不过基本上只看不买。

三舅妈告诉我母亲,几个月前,她认识了一位退休中学教师,两人彼此满意,对方对自己追得很紧,末了,她总结道:“我现在也学了个乖,要么做保姆拿正规工资,莫沾我的边,要么和我领结婚证,稳稳当当做夫妻……银子儿,你说是不是?我哪会再上当呢?”

她边说边咯咯笑,在去年纹的眉毛底下,刚花一千多元漂的嘴唇鲜红如血,还肿着,在她松弛暗淡的脸上显得触目惊心。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唐糖     运营 | 梨梨     实习 | 袁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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