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你们总是三病八灾。”母亲环顾了下众人说道,“有一天来了一个老尼姑,你们妈好心留她住了一宿。临走时,尼姑说,夫妻伙太亲近了不兴旺,以后会有不少灾祸;还说她有慧根,吃斋信佛不仅可以救一家老小,还可以救别人。”
小时候很喜欢汽油的味道,甚至会追着汽车跑很远,长大后,我更期待离开的时刻。每次在火车站看着月台上熙熙攘攘送行的人群,我总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和得意,并为留下的人们感到惋惜,好像他们被无情地困在了原地和无聊中,而我马上就能远离庸常。可是从18岁离开家乡到40多岁回归故土,我依然陷在生活的淤泥里。
我开始重新拿起笔,反省自己的人生,也认真观察起身边的中老年女性们,包括母亲,左邻右舍,还有她的一些亲朋好友。
这些女性大多一辈子困在郊区或者乡村,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从重男轻女的原生家庭走入千疮百孔的婚姻,既要照顾家庭,又要兼顾工作,在默默无闻中消磨了青春,奉献了一生;她们虽然大多不愁生计,但是少有娱乐,而青春、健康、尊严、安全感和陪伴,这些曾经属于她们的最珍贵的东西,正在渐渐远去,有的人甚至彻底失去了亲情,成了孤家寡人。
家乡有一句俗语,“不服周”,意思是不甘心,不服气,据说这个俗语已流传了3000年之久,原本指楚人不服“周朝”的统治。从她们的身上,我不仅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和未来,更看到了女性“不服周”的精神。
我想记录下这群普通女性命运多舛的人生,她们的喜怒哀乐、勇气、局限、遗憾和伟大,以此表达我的敬意。
姨大(湖北话,大姨)一共有4个儿子,2个女儿,家住湖北大别山南麓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在这里,比我年纪稍长的子女们对父母亲常以“伯”和“咩”相称。2019年春节,因为姨大的缘故,她家平日难得碰面的儿女们终于有机会相聚一堂。我是随我母亲一道来的,也是许久未见这些表兄妹了。
大年初二的傍晚,大表哥家窗外的天空阴沉得好像要哭出来似的。姨大身上盖着一床大红的棉被,头发乱蓬蓬的,紧闭双眼,面色发青,我很难想象母亲说她年轻的时候肤色白得像莲藕。
“这是大事,咩的心思我们是要好好琢磨下。”大表姐先开了口。她只比我母亲小8岁,虽然五官已经开始松弛模糊,但是面相亲切,开朗爱笑。
“不晓得要花几多钱……咩还留了几千块吧?”二表哥从外面走了进来。
“都说厚养薄葬,我看后事没必要搞太复杂,又不是有钱有势的人家。”小表哥说道。
“关键我们也没厚养啊。你说说自己一年见过咩几次?”大表哥声音很低沉,他用一只手摩挲着自己的额头,另一手始终揣在裤兜里。
“那也是咩自己的原因……”小表哥不服气地争辩道,“我想照顾她也没机会啊。”
大表哥在离姨大家不远的镇上住,是个有心人,老婆人也大气,从不嫌弃自己的婆婆。但是他没什么技能,重活做不了,轻活不赚钱,日子过得很艰难,这些年还要帮两个儿子带孩子,一家人有时连饭都吃不饱。
姨父走后,姨大从空巢老人变成了独居老人,大表哥有空就回家看看老娘,帮她买米买菜,不过买东西的钱还是姨大自己出,有时姨大怜惜儿子,还会强塞点钱救济大表哥。
从前一年年中开始,84岁的姨大身体越来越坏,不是感冒就是心脏有毛病,后来又说血压有问题。大表哥把她从镇上的小诊所转到县医院,后来又在市心脑血管医院看病,断断续续治了3、4个月。最后一站的医生说,80多岁的人了,一直住院也没什么意义,老人家身体折腾不起,又费钱,还是回家调养更好些,“说不定可以再挨上一年半载”。
姨大在自己的老窝挨了一段时间后,1个月前,大表哥坚持把她接到了自己家里。
二表哥读过书,还参加过好几年的高考,虽然最后都和大学无缘,但在兄弟姊妹里算是学历最高的人。最后一次落榜后,他愤而出走,独自到广东谋生,结婚后,仍和老婆一起在那里打工。姨大帮他们拉扯大了俩孩子,如今一个大学毕业后成了家,一个在广西当兵。二表嫂2016年染急症去世后,二表哥又继续单身在外讨生活。30多年的时间里,他回老家的次数不超过10次。
小表哥这年48岁,是家里排行最小的一个。15年前,他在附近一个县的郊区做了上门女婿,花一分钱都要看媳妇脸色,除了过年,他也极少和老娘打照面。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雪来。我母亲时不时俯下身凑近姨大,不甘心地把耳朵贴近她的嘴巴,想听听她的气息。
“还是先听听姨儿(湖北话,小姨,指的是我母亲)的意见吧,姨儿最有发言权。”小表姐说道。
小表姐长着一双大眼睛,肤色白净,身高接近1米7。母亲说她和姨大年轻时的样貌最为接近,不过气势上差了不少。她嫁到了我们农场,和我母亲平时走得很近。
“你咩以前说过,死后要做莲花宝座的。”母亲终于说了话,“你们妈一辈子吃斋念佛,这是她最大的心愿……另外还要请和尚来念经。”
母亲知道,除了三表哥,外甥外甥女们或多或少都对她有点意见,所以她也按捺住自己爱说话的直性子,一直没怎么吱声。
听说姨大情况不太好,我母亲一周前就从100里远的农场赶了回来,把屎把尿在这里料理了好几天。我从小就喜欢这个唯一的姨妈,趁孩子寒假,也就陪母亲一起住到了大表哥家里。
我母亲兄妹6个,姨大是老大,年纪最小的母亲比这个长姐小15岁,从小就对她有很深的感情。家家(湖北话,外婆)去世后,母亲把姨大当成亲娘一样看待,逢年过节不仅上门探望,平时也常提了一些东西去看看。
多年不在老家生活,我对姨大的记忆还停留在上小学那会儿。那时她大概50来岁,长得和母亲很像,也是一样的瘦弱,不过她五官更明朗大气一些,个子又高又挺拔,常在脑后梳着一个饱满的发髻。她话不多,每一句都很有分寸,中气十足,言谈举止颇有气度,浑身散发着一种老木头的香味,既神秘又让人安心。
姨大因为信佛,看了很多经书,认识不少字,还学会了很多离奇古怪的传说。我小时候常喜欢缠着她讲故事。她的声音既清晰稳重又富有变化,具有一种中性的魅力。她不说话坐在那里的样子,好像定海神针一样,让我脑子里不由得想起“稳如泰山、天长地久”这样的词。
母亲很亲近她,姨大也习惯了依赖自己的妹妹,姨父脑溢血去世后,她有时得了病或者有什么难事,不求自己的儿女们,反而总找我母亲帮忙。虽然姨大这几年老得不想动了,有时煮一锅稀饭可以吃一周,可是她常对我母亲说,“还是在自个家好,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其实,她不想依赖子女的最关键原因,是放不下自己的“工作”——她年轻的时候继承了公公的一些江湖医术,可以治疗跌打损伤和不太严重的肝炎病,后来又学会了算命看相的本领,在周围几十里的邻里乡亲们中间很有些声望。在老家,不时有人上门找姨大看病或者算命,情况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有千把块钱的收入。
“老人能过成这样就很不错了,能赚钱养活自己,还能帮衬下儿女。”我母亲常羡慕姐姐,老了还这么能干,没有堕落成老废物。
气温渐低,屋子里也越来越暗,大表哥走过去拉亮了电灯。
小表哥走到屋外去抽烟,嘴里嘟囔道:“自家的事还是要自己拿主意。做么事要外人替我们做主呢?”
“我看你是一点良心没有,咩前几年眼睛瞎了,还不是姨儿帮她把眼睛治好了,要不能活到现在?别人的话我们可以不听,姨儿的话肯定不能马虎。”大表姐站在他身边,把这个弟弟一顿训斥。
我坐在堂屋的角落里用微信给朋友们拜年,光线很昏暗,他们都没留意到我。
| 左边这间是姨妈生前住的老房子,虽然后来铺了水泥地,门前还是长了草
两年前的清明节,我陪母亲一起回老家扫墓,回程的时候顺道去了姨大家。刚进门,就看到姨大端坐在堂屋的一张桌子前,两条瘦长的手臂各自垂在腿上,背挺得笔直,一脸威严地看着外面。这是她一贯的姿势,几十年没变过。
屋子里很昏暗,几张旧板凳乱七八糟地堆在一旁,在地上走动一下就有尘土扬起来。屋子是她刚结婚时建的土砖房,早已经衰败不堪,那天下着蒙蒙细雨,一扇对开的窗户有一边的栓子脱落了,吊在风中摇来摆去,发出刺耳的声音。家里虽然破旧,但是姨大以前从来都收拾得很利落,这样的境况我们还是头一回看到。
“姐,我给你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接,不过我想你肯定在家。”母亲边说边拉起姨大的手。
“你们么来了?”姨大虽然瘦得随时要倒下去的样子,精神却不错,摸索着准备起身给我们烧开水。
“一会儿我来……”母亲按住她,凑近姨大的脸仔细看了半天说道,“美惠说你眼睛不好了,带你去医院看了吗?”
姨大很重地叹了一口气道:“看么什,那个狗婆哪有空管我……活一天磨一天算了……”
姨大穿着她最喜欢的青色对襟衣服,胸前溅满了污渍,袖口也磨得光亮。她家里唯一的电器是一台电饭煲,洗衣服都靠手,可是她从来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像现在这么邋遢,我们还是头一次看到。
母亲经常对我说,姨大年轻的时候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对比她的描述,姨大那时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唯一和以前有关联的只剩她的头发——虽然受了一辈子的磨难,姨大的头发却始终乌黑浓密,而且梳得还很整齐,也许这是她仅存的向世人证明她曾经美丽过年轻过的证据。
我求学医的同学帮忙,很快帮姨大联系好了市中心医院的眼科,后来确诊是老年性白内障,母亲陪着姨大在医院做了眼科手术,直到出了院复查完回到家,除了大表姐和小表姐到医院送过几次饭,表哥们都没露过面。
雪越来越密集了,不断有寒风从缝隙里挤进来,屋檐下不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动。大家重又坐到了一起。
躺在儿女们身旁的姨大比我上次见到时还要瘦得更离谱,猛一看去,大概会有人怀疑躺着的只是一副骨架子。大表哥的小孙女突然闯进来,看到太婆的样子,吓得哇哇大哭,表嫂只好把她和妹妹一起都带走了。
“咩一辈子就任性乱来。”小表哥有点胆怯地看了大表姐一眼,仍旧说道,“现在还要搞这些个不实用的名堂,有么什必要呢……不是折腾人吗?”
“也是的……”二表哥小声附和道。
“儿女们为自己的老娘做这点事还不是应该的?”大表姐看着大表哥说道,“大哥,你说呢?”
大表哥垂着头看着窗外,没做声。
“要是三哥在就好了。”小表姐和三表哥的感情最好,她给我母亲倒了一杯热水,接着说道,“咩以前最听他的,他也最懂咩的心思。”
| 三表哥在北京当兵时,带他母亲和未婚妻在天安门前留影
虽然姨大最疼爱小表哥,但是三表哥却是姨大心尖上最得意的孩子。他高中毕业后就去当了兵,说话做事有模有样,还做过好几年村支书。10多年前的一个下午,他骑着摩托车上街办事,被一辆大货车撞倒了,当场就断了气,那时他刚满40岁。
“米撒了一地。”母亲转述别人的话说,“上面全是血。”
姨大很少在人前表露感情,对这个英年早逝的儿子却始终念念不忘:“我这个儿子命最好,长得好,有出息,媳妇也好,可惜最后没落得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泪水涟涟,但是语气很镇定,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就如同小时候给我讲故事那样。不少乡亲经常到她家里串门,提起当年这个年轻能干的村书记,都唏嘘不已。姨大不说话也不哭,总是慢慢唱起经来,倒惹得旁人泪流不止。
母亲常说姨大的命比黄连还苦,我却总记得她说的那句话:“再苦,磨(一声)命也得活着。”
三表嫂守了几年寡后,还是带着俩半大不大的孩子改了嫁。她走了以后,三表哥原先住的那套房子渐渐破落了,姨大就拿出1万元钱,把房子重新翻修了下。原本姨大想把这个房子写上小表哥的名字,因为“他最难,一点主做不了”。后来,我母亲力排众议,说服姨大把这个房子写上了她一个人的名字,还出租给了村委会。虽然每个月只有100元钱租金,但是母亲说“有钱总比儿女强”。
姨大不止一次当着几个儿女的面,扬言,“除了我那个不长命的儿子,银子儿(我母亲的小名)比几个不成器的孩子还孝顺”。为这几件事,姨大的几个儿女,特别是小表哥,对我母亲很有意见。
母亲从被窝的边沿抓起姨大的手不停摩挲着,可是怎么也暖不着。
“就按姨儿的意见办吧。”大表哥看着默不作声躺在那里的老娘,好半天才说道,“我也听咩说过,想做莲花宝座,花不了几个钱——我都问过了,八九千差不多。”
“还有和尚念经呢?”二表哥提醒他道,“听说至少要一两万。”
“大家都凑一凑吧,老娘一辈子也就这一回。”大表哥发话道。
他虽然很少拿大哥的架子,但是一家子兄弟姐妹都服气他,因为他虽然也没钱孝敬母亲,但是从不伸手要钱,日常也是他照顾母亲最多。
“对,就是花几个钱的事,样子也好看。”小表姐表示赞同。
小表哥张了张嘴,看看周围人,没再说话。
“咩么样落葬现在也要说清楚。”大表姐郑重地说道,“免得到时候搅不清。”
“和伯合葬啊,这有么什好考虑的。”小表哥开口道。
“你能不能过下心?”小表姐瞪了弟弟一眼说道,“想下咩到底愿不愿意和伯挨在一起。”
“夫妻伙的,再大的仇也得葬一块儿。”小表哥说着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我也觉得应该合葬。”二表哥举起一只手,对着灯光研究了半天指纹后说道,“现在墓地多贵的,一个墓地至少要3万……活人也难哪……”
“你们不愿意出钱,不要你们出。”小表姐说着就愤然走开了。
我拉开门走到院子里。很多年没回家过年,也好多年没见过家乡的雪了。黛青色的夜空下,一望无垠的白雪将这个世界装扮得纯洁又静谧,脚下的地面被踩出一个个深坑,雪花一朵一朵飘到肩头和发梢,很快就消失不见了。我扬起头仔细倾听雪落下的声音,感觉自己好像就要哭出来似的。
刚回到屋里,就听到大表姐慢悠悠地说道:“咩从来冇给我们提过么什要求。再难,也要尊重下她的意愿……是吧,姨儿?”
“嗯。”我母亲沉吟了下,点头道。说完往里靠了靠,离姨大坐得更近了些。
姨父和姨大从小青梅竹马,婚后感情一度不错。姨父是个身材高大、相貌端正的男人,家门祖上一贯重视读书学习,出生于1935年的他也读完了初中,后来一直在乡里做会计,在当地算是识文断字有名望的文化人,看上去颇有风度,而且他脾气和顺,嘴角总是向上弯起。
小时候母亲每次带我去姨大家拜年,姨父总乐呵呵地牵着我的手在村子里到处逛逛,逢人就说:“这是银子儿的伢儿,看长得几好。”仿佛我这个侄女有多让他骄傲似的。其实那时候我长得又黑又瘦,不少人笑话我是从非洲捡来的孩子。
但是这门婚事却成了姨大一辈子的痛。还不到40岁时,姨大就自己睡一个逼仄的小房间,里面竖着一尊观音菩萨像,地上一个蒲团,我经常看到她跪坐在那里闭着眼睛念经。印象里,姨大经常和姨父吵架,但是和我父母不同,每次他们都关起门来闹,从不到外面现眼,而且姨妈的声音更大、气势更足。有时姨大和姨父实在闹得不可开交,还会跑到我家来住上几天。没人的时候,姨大常偷偷和我母亲诉苦,她并不絮絮叨叨,但是看她痛苦又嫌弃的样子,感觉受了很大的委屈。
我有时问母亲为什么姨大总和姨父吵,母亲好像有些难为情似的,语焉不详,只说“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大哥,你这里太冷了,有钱还是要把窗户换下,玻璃都破了。”大表姐说道,“大人可以,细伢儿受不了啊。”
大表哥屋子里原本生了一个小火盆,里面的炭条不时冒出烟来,熏得人直流眼泪,小表姐索性把它搬到外面去了。
“知道,有钱会搞的。”大表哥轻描淡写地说道。
大表哥以前在电厂画了几年图,后来电厂开始时兴电脑绘图,他就又失了业。他是个不服输的人,在镇上到处打零工,开过蜡烛厂,摆过地摊,不过每一样都没赚到钱。他原本有资格拿低保,可是因为小儿子买了一辆二手车,在乡里拿了两年钱后就被别人举报了。现在他日子过得紧巴巴,听说孙女们从没喝过牛奶。不过大表哥总是穿得干净体面,看上去还有读书人的派头。
这栋房子是大表哥花了8千元托关系从电厂买的宿舍,可以一直住,只是不能买卖。房子是40年前盖的,虽然有100多平方米,5个房间,但是到处透风,外墙的红砖斑驳得好像百岁老人的脸,屋里的白色墙面也有好多地方脱了皮。
灯光很暗,大家都沉默着。大表哥终于站起来,跺跺脚说道:“咩虽然生前和伯吵得那凶,但是伯过世的时候,她却那样……我看,咩也不一定就反对和伯葬在一块儿。”
姨父是三表哥去世后一年走的,葬礼的时候我刚好在外地出差,没赶回来。听母亲说,姨大当时哭得死去活来,谁拉也不起来,后来落葬的时候,姨大趁别人没防备,一头撞到了棺材上,当场血流如注,好在后来只是留下了轻微脑震荡的隐患,并没大碍。
我后来又问母亲,为什么姨大生前那样介意和姨父一起生活,后来却好像悔不当初似的。母亲这才告诉我:“你姨父是个老实人,对你姨大好得很……”
母亲觉得这些话说不出口似的,停了好一会才接着说道:“……你姨大不想,嗯,不愿意过夫妻生活。那些年他们总为这些事情闹,主要是你姨大怄气,一直怨你姨父让她生了这么多儿女。”
气温越发地低了,我感觉刺骨的寒气从双脚慢慢渗了上来,心也缩得越来越紧。
“大家一起来喝碗米酒吧。”大表姐端来一个热气腾腾的白瓷盆放在桌子上。
“哇!好香。”看着碗里白花花、香喷喷的蛋花米酒,我赶紧喝了一口,胃里马上暖和了起来。
姨大所在的村子虽然是县里的精准扶贫对象,但是这里山清水秀,有不少好东西从祖上流传了下来,最著名的就是“白露米酒”。姨大经常自己上山采摘露水白叶,花好几个月的工夫做成酒曲。为了贴补家用,姨大经常走街串巷提着竹篮去售卖。即使同样的酒曲,别人做出来的米酒,总没有姨大做得那么香甜可口。
“这还是咩半个月前做的呢。当时她都站不稳,我扶着她蒸的糯米。”说着,大表哥声音有些哽咽了,他赶紧难为情地低下头。
“以后恐怕再也喝不到这么好的米酒呢。”小表哥一边用嘴小心地啜着汤,一边笑道,“小时候为喝米酒,我和大姐还打过架呢。大姐,你这煮得太混了,咩煮的米酒,汤清得好像白水一样,但是喝起来甜得不得了。”
“那肯定的。”大表姐大大咧咧地说道,“咩做的米酒整个县也没人比得了啊……”
“那时候困难,咩总是打一个荷包蛋在里头,每次都省给你吃,我们只能闻点蛋花味。”小表姐朝弟弟说道。
“你们快别说了,我事做得最多,好东西吃得最少。”大表姐说道,“这好的白露米酒我都几十年都没尝过味了。”
“谁叫你能干呢,出嫁又那早。”二表哥说着就放下了碗,“太好喝了,刚才冷死了,现在脚手都暖和了。”
“我就没见咩喝过米酒,她说米酒也是荤腥。”小表姐叹口气说道,“老娘这辈子真是苦死了。一辈子吃没吃得,喝没喝得,穿没穿得,尽搞吃斋念佛那一套了。”
“就是,为了信这个不知道填了几多钱进去了。”小表哥一撇嘴说道,“每次上庙都给钱到功德箱,有时还塞钱给师父。”
“那是她喜欢做的事啊。”我母亲忍不住说道。因为血糖高,她也从不喝米酒。10来年前,母亲也开始跟着姨大信佛,她曾对我说,和姨大一起上庙念经是她最快活的日子,也许姨大和她想的差不多。
“妈,这是姨大做的。”我端起一个碗盛了一点递给母亲,“你好歹也喝一点……”
“你们说,老娘到底么样搞呢?”喝完了米酒,整个屋子好像都暖和了,大家的兴致高了不少。
姨大一向话不多,现在儿女们在她身边热热闹闹喝着她做的米酒,讨论着她的后事,她去世了,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好像这一切都和她无关似的。
“不管咩生前和伯怎么吵,毕竟是夫妻,我觉得咩和伯就应该葬一块儿。”小表哥搓搓手说道。
二表哥说道:“这是一方面,关键我觉得老娘对伯还是有感情的。你们记不记得,咩以前给伯做过不少衣服呢。”
“那倒是的。”大表姐接话道,“咩的手是真的巧。你们记不记得伯以前老爱穿一件蓝色的中山装,那是咩买布自己做的。”
“何止是做衣服,她还会自己纺线织布呢,你们估计都不记得了。”我母亲边帮姨大掖了掖被子边说,“我做姑娘的时候,去你们家走亲戚经常要帮着纺线,有时一纺就是一个晚上。”
大表姐与大表哥对视一眼,恍然大悟道:“是哦,我最喜欢咩纺的那种乳白色的细布,她给我们做过一件衬衫,领子不大不小,黑色的扣子,还有两个口袋,穿到学校去,不晓得几多人羡慕。”
“我也穿过咩做的衣裳。”小表哥笑着说道,“不过那时应该是买的布,的确良的料子。”
“你看,咩还是最疼你,我都没穿过咩织的布、做的衣裳。”小表姐说道。
“那是的,谁叫我最小呢。”小表哥嘿嘿笑着没反驳。
“我也冇得。有一次学校搞活动,我还借了大哥的衣服去学校呢。”二表哥说道,“我记得袖子上破了一个洞。”
“后来伢儿多了,忙得不得了,哪有时间做。”母亲接话道,“六七个伢儿,还要给别人看病,她晚上总是忙到转点。”
“你咩最重视学习,湾里就你们家个个读了书。”母亲朝二表哥说道,“你读高中的时候,你妈每回到农场来都要蒙一些纸回去,说给你打草稿用——那时候你姨爷厂里有些信纸发黄了,我就找出来给她。”
“哎,是啊,除了我和大姐,你们都读了高中。”小表姐说道,“是我和姐自己读不进去,咩前几年还经常骂我不中用呢。”
“我当时太贪玩,上了一年高中就冇去上了,咩当时还拿棍子追着我打——要不我现在也不会只能当个保安,想起来后悔死了。”小表哥看了我一眼说道,“不像姨儿的儿女,个个读了大学,个个有出息。”
“那也未必,”母亲谦虚道,“各人有各人的福啊。”
突然停电了,屋子里一片漆黑,窗外的雪花变得小了许多。不一会儿,蜡烛点了起来,烛光的映照下,姨大脸上的表情似乎柔和了不少。
“家里这多孩子,咩一直坚持让我们读书,光这一件就很不容易啊。”二表哥叹气道。
“除了我们,咩还生过一个孩子吧?”大表姐突然说道,“是生下来就死了还是么回事?”
屋外的风声大了起来,气温越来越低,刚才身上的热乎劲又被带走了。寒风中,我看到姨大头顶的几根碎发飘来荡去,似乎她的思绪正停驻在那里,看着自己亲手养育大的孩子们。
“别提了,咩为这伢儿差点送了命……”大表哥的脸色阴沉得有些可怕,他等了好一会又道,“从那时候开始,咩和伯的感情就开始不好了……”
“不是吧,咩是后来信佛搞迷信才变古怪的。”二表哥插话道,“说到底,咩就是怨伯耽误了她得道成仙。”
“二弟说得对吧?”大表姐歪着头看着大哥道,“我那时刚十来岁,咩估计三十六七岁。”
“两件事差不多一个时候。”大表哥说道。
“信佛和搞迷信可是两回事。”小表姐纠正道,“不过老娘两样都会搞,而且是混在一起搞。”
说着大家都轻松地笑起来。
有人遇到梦魇或者撞鬼之类的事情,也会找姨大想办法。
我记得有一年春节,一个大妈领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上门来,说孩子被鬼缠上了。女孩长得很清秀,少言寡语,神情呆滞。她母亲说女儿考了几年大学没结果,这半年来经常说胡话,也不出门,有时睡到半夜还往外跑。姨大先和她母亲聊了好半天,仔细询问了病情,后来又领着女孩进了她念经的房间。
我在外面听到姨大细声细气地问了女孩许多话。过了一两个小时,姨大把女孩送出来,翻出黄历,当面选了一个日子。送母女俩出门时,姨大特别告诫她的母亲:“不要在孩子面前提她有病的事,就当正常人一样就好了。”
到了约定的时间,母女俩又来了,姨大从柜子里面掏出一些黄纸,在上面用毛笔写了一些诸如“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之类的字样,还有其他我看不懂的符号。傍晚的时候,姨大领着她们娘俩去屋后的山上选了一个方位,又找了一个很干净的僻静处跪了下来,朝天地拜了几拜,然后就开始烧纸钱,嘴里念念有词,好像和隐没在天地间的神祇用一种神秘的语言在对话,时而讨论,时而询问,有时仿佛在责怪,有时又似乎在乞求,不论对方什么态度,她始终不肯放他们走。虽然听不清姨大嘴里的经文是什么,但是她姿态庄重,神情虔诚,声音很有感染力。最后,她的脸上终于呈现出欣慰的表情,整个人却显得疲惫不堪,一时瘫坐在地上。烟雾散去,清冷的月色中,女孩看起来神色清明了许多。
我当时很好奇,一直看着姨大做这些事。她没有特别反对,只是嘱咐我要心存善念,不可妄语妄动。
这个年轻的女孩后来是否治好了不得而知,不过据母亲说,这样的事不少,而且大都很灵验。
无论治病还是医心,不管治不治得好,姨大从不主动要钱,人家要坚持给的话,她都随人意愿,多少从不计较,完了双手合十恭恭敬敬送人出门。
母亲从怀里掏出拿了一把木头梳子帮姨大梳头,边梳边说:“姐,你这一头的好头发,一辈子都没变啊。上次说给你带一个梳子,你看这个木头香味好不好?”
大表哥转头问我母亲:“不晓得咩为么事突然对吃斋念佛感兴趣,姨儿,你晓得吗?”
我想起有一次听到小表姐悄悄和母亲咬耳朵说:“姨儿,我咩对我伯那样,是不是把信佛当幌子啊?我听说,她和表叔经常一起上庙做佛事,比对我伯还亲热……”
姨大的两颊深深地凹陷了下去,两只眼窝好像小洞一样,那里藏着她曾经深邃的眼眸。整理完姐姐的头发,母亲坐在床头不停端详着她,一时入了神。半天才好像梦醒过来似的,话不对题地说道:“你们妈以前可是好相貌啊!没想到老了成这样……”
母亲又言语,说姨大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有一年夏天——那时姨大刚出嫁没多久,我母亲看到她从村外款款地走进来,走路不急不缓,肩上挑着一个扁担,两头是两只精致极了的小箩筐;梳着两条溜光水滑的长辫子,穿着一件白细布衬衫,一条黑色的裤子,一双黑色的判带布鞋;一双杏核眼好像星星一样亮晶晶的,满月一样的脸庞上有汗珠不停从额角淌下来,越发显得脸色白皙又红润。
母亲虽然没有我表述得这么文绉绉,但是用家乡话说起来却更有一番韵味和诗意,我的文字无法企及。
听了母亲的描述,大家都沉默了,一起望向床铺上这个蜡黄消瘦、好像骷髅一样的女人。窗外的雪花在她面前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看起来她也变得梦幻了。
“小时候你们总是三病八灾。”母亲环顾了下众人说道,“有一天来了一个老尼姑,你们妈好心留她住了一宿。临走时,尼姑说,夫妻伙太亲近了不兴旺,以后会有不少灾祸,还说她有慧根,吃斋信佛不仅可以救一家老小,还可以救别人。”
“奇怪,这事我们么不晓得?”大表姐诧异道。
“爹(爷爷)过寿,伯把我们都带回去了。”大表哥说道,“咩当时怀着孕,姨儿过来照顾她的。
小表姐道:“如果放在现在,伯和咩肯定是不能结婚的。这尼姑倒是有些见识,我儿子有疝气,三哥的两个伢儿都有癫痫——和这个肯定是有关系的。”
大表哥点点头:“信了也没避过去啊,三弟还不是……”
“就是,妈信那么真,还不是出了这多纰漏。大哥你几倒霉得,十几岁就落下个残疾,还有伯,打麻将中了风,不到半个小时,一句话冇说就走了……”大表姐不满地说道,“为了信这个鬼迷信,咩整天和伯吵,我小时候不晓得几怕他们两个吵架,要不我十七八岁就嫁人了……”
大表哥揣在兜里的一只袖管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下来,他用另一只手把袖口捏紧了,又揣了进去。他原本很会读书,高二寒假的时候去修水坝打零工,不小心撞上炸药出了意外,把整个右手都炸飞了,从此他就辍了学。
“人这辈子哪说得准呢……当初还不是想补救?”我母亲说道,“也没人告诉这个老尼姑你们家的事,所以你咩就觉得特别灵。后来不到一个月又生了一个死胎,所以就一门心思往这条路上走了……”
“姨儿说得对。”小表哥说道,“咩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大家好……”
“也是的,咩经常念经替我们祈福消灾,我的头疼病还是咩帮我治好的呢。”大表姐又说道,“不过我搞不明白,为么事咩要和表叔搞在一起呢?”
小表姐朝姐姐瞪一眼,不满地说道:“瞎说么什!”
“都是自己人,说开了还好些。”母亲想了一会说道,“你表叔也是尼姑的徒弟,两个纯粹是师兄妹的关系。他俩的闲话也是从你们爸爸那里唱出来的,是他自己误会了,这也是吵架气头上说的话。”
“小时候我不懂事,和咩吵嘴,骂她‘不要脸’,伯还狠狠给了我一个耳巴子呢。”二表哥抚着脸说道。
“就说,咩那样刚强的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大表姐释然道,“不过我伯也是的,也不能这样冤枉咩啊,怪不得两人常吵得打破头。”
“因爱生恨呗。”小表姐和小表哥异口同声地说道,说完又都无奈地笑了起来。
姨大年轻的时候,村里有不少年轻后生喜欢她,其中表姐嘴里的“表叔”还托人上门提过亲。不过最后还是老娘做主,和嫡亲姨妈家联了姻。我听母亲说,姨父才十四五岁的时候就扬言要娶自己的表妹。
“么样,困了吧?”小表姐看我不停揉眼睛,关切地说道,“要不去睡吧,快两点了。”
“算了,大家都去睡会儿吧,一会儿有得忙呢。”大表哥说道,“今天初三了,‘一条龙’的老板会过来。”
姨大的嘴巴不知道什么时候张开了,母亲跪在床铺上用双手一直帮她揉,想帮她合上。
“姨儿,算了。”小表姐说道,“等会‘一条龙’老板会有办法的——他们对这个最在行。”
窗外的风更紧了,雪花却小了,也落得慢了,母亲说要留下来睡在她姐姐身边,大表姐一撇嘴道:“姨儿,这么行!人都走了,您睡在这儿不好……”说话间就拉着我和母亲离开了房间,留姨大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那里。我看到一朵晶莹剔透的雪花从窗户的破洞里飘了进来,落在了姨大的额头上,好久都没融化。
我突然想起来,他们最后也没敲定姨大到底怎么落葬。不过后来,她还是被安排和丈夫躺在了一个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