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他们违法犯罪次数变多,他们的势力和名声越来越大,知名度也越来越高,团伙中的每个成员都欣然地享受这种满足感和虚荣心。
2018年7月,作为局里的业务骨干,我被局里通知到刑警大队参与办理一起涉未成年人充当“地下执法队”的案件。
这个案件是由某派出所移交过来的,事情的来龙去脉,此前派出所已基本查清。该案的涉案人员年龄都在15岁至22岁左右,除了这次的案件,他们近些年来到处作奸犯科,俨然成为了祸害一方、小有名号的恶势力。为了避免这伙人做大做强,局里决定立案后移交刑警,专门抽调骨干力量将他们一网打尽。
我拿到材料看案情,得知引线人物叫王大雷,是一个2017年6月份才刑满释放的家伙,此人之前因为故意伤害、寻衅滋事多次被判处刑罚,性格暴躁,做事不计后果。2017年11月,他“承接”了一个旧村改造拆迁工程后,本以为凭借自己萝卜加大棒的手段,一定会如期完成,没想到,有一户要价太高,始终拆不动。
“忍”和“让”不是王大雷的风格。“我就是恶人,还有人敢在我面前装恶,软的不吃就来硬的。”——这是他在第一份材料中的话,能感受到他当时对这户人家的怒气。拆迁工作的工程款是和约定日期紧密相关的——按照约定日期如期拆除完毕,他就能顺利拿到工程款,晚一天,工程款就要折扣两成,一旦晚个三四天,“不但一分钱不挣,我还要赔钱”。2018年6月,临近拆迁工期的最后时间,王大雷再也耐不住性子了,他纠集了30多名小混混,将这户人家的70多岁的母亲和她40多岁的儿子给打了。
了解完案情,我们紧密部署,相关人员分配到相应的小组,很快就将犯罪嫌疑人全部抓获归案了。
一个叫“亮哥”的男孩是这个团伙的老大,21岁,他长得胖乎乎,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很普通,甚至带点憨厚,但却是最滑、最精的一个。他坐在审讯椅上不到1小时就说自己腰疼,还说自己包里有腰椎间盘突出的病历本——我们知道,这肯定是他跟公安机关打交道多了,一直都准备着材料,寄望通过这种方式得到我们的特殊照顾。
审讯全程,亮哥表现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有问必答,声音很弱,不管问及哪起案子,都称自己只是跟随别人参与,对什么事也不了解,大多数案件在事后都没有获得什么实际利益。“是他们非要叫我‘大哥’,我本来就比其他人年纪大些,就接受他们这么叫了。”他一脸无辜的表情,要是没有看见他的案底,我几乎都要相信他了。
而这个团伙的“小弟”们就没有了亮哥的这份沉稳,满脸都写着不服气。有个叫“大鹏”的,17岁,单亲家庭,一直跟着母亲生活,不知天高地厚,全程仰着脖子、噘着嘴,问什么都说“不知道”,审讯民警忍不住呵斥他几句,他就摆出凶狠不服气的表情,斜着眼看着审讯民警挑衅说:“你打我?”还有傻乎乎的未成年人“阿淳”,一开始我们甚至联系不到他父母,他说他母亲早跟人跑了,父亲从来不管他,我们只得联系村委会的人到场。审讯期间,他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样,更不知道自己参与其中的后果,吃饭吃得比谁都香,心态比谁都好。
这些孩子里面最令我好奇的是李帅。他22岁,是犯罪嫌疑人里面年纪最大的一位,也是其中唯一一位在校的大三学生,读的还是一本院校。他是我负责抓捕归案的,我们查询他从这年7月1日放暑假开始,几乎天天都在网吧泡着,所以抓他是最简单的,不像其他同案犯,还要在网吧和旅馆蹲点守候很长时间——比如大鹏,民警守候了10多个小时,深夜才将其逮住。整个到案过程,他也很配合,不像大鹏和阿淳,拒不跟公安机关走,还大喊大叫,抓捕同事们不得不给他们上手铐拘传。
我当时在网吧,问:“你叫什么?”
“李帅。”
“我们是公安局的,你涉嫌寻衅滋事罪我们依法传唤你,这是传唤证,跟我们走。”
“噢。”他什么表情也没有,也没看传唤证,转身就从网吧座位上站起来跟我们走,到了前台还不忘退网。事后,我问他是不是怕浪费钱,他说是怕占着位置让别人没法上网。
“白面书生”——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白白净净,一脸稚嫩,看起来很单纯。我查过了,他父母健全,家庭条件也还行,是这个小团伙中唯一一位没有文身、不以违法犯罪为生活来源的人。
从各方面来讲,李帅都不应该走向这条路啊。
嫌疑人抓捕归案当天,我们就对他们进行了审讯,晚上将他们就关押在办案区。李帅很配合,对自己与同伙涉嫌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据他供述,2015年他刚上大一,放假在离家一街之隔的网吧玩游戏时认识了亮哥、阿淳、大鹏等一批人。这些人每天都在网吧共同进出,游戏玩得好,满嘴江湖习气,每个人都有女朋友。李帅很快和他们打成一片,知道了亮哥和阿淳、大鹏是拜把兄弟,亮哥每天管着他俩吃饭住宿,长年累月地安排他们住在网吧旁边的旅馆。
和他们交往久了,李帅知道亮哥家境较好,父母离异后他就跟着父亲过。等父亲组建新家庭后又有了小孩,他便不愿跟父亲和后母同住,拿着父亲给的生活费搬了出去。亮哥初中毕业就辍学了,跟社会上的人走得很近,常常混迹在小城步行街这一带,别人称他们“步行街帮”,他们也很乐意接受这个称号。
步行街不远处有所学校,学校里学习不好的学生都以亮哥为榜样,也经常请亮哥为他们出头——比如看谁不顺眼,感觉谁不尊重自己,或为争女朋友要显示势力时,就要去找亮哥。如果有谁想在学校充“老大”,就更需要亮哥的支持。对这些学生来说,能认识“亮哥”是一种荣幸,谁能取得亮哥的支持,谁就是学校里势力最强的一派。而收到学生们的这些需求后,亮哥则会带着阿淳、大鹏等人充当“地下执法队”前去应援,他们的黑话叫“出警”。
亮哥为这些学生们“平事”,除了收取对方的“上供”,还能收获被人需要的虚荣心。另外,还有一些心思不在学习上的女生也很“崇拜”他,他便将她们介绍给自己的“小弟”当女朋友,这样小弟们对他更加死心塌地。
亮哥手里一直有钱,一靠父亲给他的不菲的生活费,用这些钱放贷,利滚利;二靠带着自己的小弟“出警”,挣“场子费”。他的业务范围不只局限于学校,还和其他“大哥”们互相支持、互相配合——哪里需要人手,相互发个信息,都能带着自己的“小弟”们第一时间赶去支援。
2018年6月初,王大雷电话联系了亮哥,说明事由后,亮哥立马喊了30多人到现场,其中就有李帅。“钉子户”家的母子没见过这么多人,不知该怎么办,只得使出各种撒泼耍赖的招数,让现场愈发混乱。眼看着不制止他们就要徒劳无功,万一有人报警,所有努力都要白费。现场有人突然喊了一声“打”,所有人便一拥而上,把母子二人一个打成轻伤二级,一个轻微伤。
事后,亮哥得了3万元的“场子费”,他给每个参与的“小弟”200元,作为“辛苦费”。
李帅供述的这些事情与同案犯供述基本一致,我知道,李帅具备很好的认罪态度。
“你知不知道你们把人打了,公安机关肯定会去抓你们,肯定是跑不掉的?”
“知道,我知道这都能构成故意伤害罪了。”
听着李帅的回答,我意识到,他对于跟随亮哥犯罪的对错、危害后果都很清楚,但为何他还心甘情愿认亮哥为“大哥”、和他结成拜把兄弟,甘愿跟他去为王大雷“出警”?
我把这个问题抛给了李帅。
“两年前,亮哥给我介绍了个16岁的女朋友。”李帅回复道,然后说,上学期间他和女友没有联系,等放假后女朋友就过来陪他,这让他很开心。两个月前,他在学校听说自己的女朋友“劈腿”了,就赶回来找了亮哥的两个“小弟”,打着亮哥的名义对女友的新男友殴打了一顿,并以“被压着脚了”为由,强行要求对方赔偿自己5000元“损失”。
“你领着两个人去,为什么还要打着亮哥的名号?”
“是亮哥让我们在外面有事要提他名号的,如果对方不害怕,亮哥就很生气,会自己带着人去教训对方。如果对方害怕,亮哥就会很高兴,我知道这是为了满足亮哥的虚荣心。我也愿意提亮哥,提了后,看着对方害怕的样子,我心里就飘飘然,很过瘾。”
“拿着那5000元感觉很痛快,很了不起,人也变得自信和高大起来了。”从此,李帅就死心塌地地跟着亮哥,成了亮哥犯罪团伙的主要成员。
我们查到李帅的档案,因为那5000元,被害人直接报警,告他“敲诈勒索”,最后是他的家长赔偿了一笔钱才让他“取保候审”。可没想到,这件事倒成了他彻底进入亮哥团伙的推进器。
“现在想想,都是虚荣心在作怪,被你们抓了后,我们什么也不是,真是跳得越高摔得越惨。”
听着李帅这么说,我知道他大概是有了悔意,继续追问:“一个女朋友就把你收买了,凭你的条件和长相,找个女朋友还不简单?”
“女朋友只是表象,通过女朋友这些事儿,我感觉到自己被亮哥他们关心着、照顾着,他们把我当自己人。我有什么事,他们会真往前冲,跟他们在一起,我不用压抑自己,能完全释放自己。”
他这个想法很有代表性,道出了这个团伙如此稳固的原因,也说出了这个团伙不断违法犯罪的动机。或许,只有李帅这个大学生才能总结和分析得这么到位吧。
我又问:“你天天和亮哥他们在一起,父母也不管你?或者说,难道父母的关心赶不上一个外人?”
听我这么问,李帅一反之前的侃侃而谈,竟然低头沉默起来了,任我再怎么问,他都闭口不言。我只好结束当天的审问。团伙里其他人是父母不管或者管不了,李帅明显不是这种情况,我心中隐隐感觉,他和父母之间可能有一些不同寻常的经历。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看到一个50多岁的男子在大厅搓着手来回走着,个子不高,穿着板正。我上前一步问:“你找谁?”
他看着我,仿佛听不懂我的话,我又重复几遍,他才说道:“我是李帅的父亲李强,是我害了他,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你怎么知道李帅在这儿?”我有点惊讶。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自己听力不好,我只得大声再说一遍。
“李帅妈妈到网吧给他送饭,网吧前台的人说他被警察带走了,我就问和李帅一起上网的小孩家长,今天一大早才找到这里。”他的声音很小,有些哑,语气中带着哀求。
李强来得正是时候——因李帅涉嫌寻衅滋事,已经被我局依法刑事拘留,按法律规定,需要通知家属,我正准备给他打电话。
他在签完家属通知文书后,情绪略微平静了一些,但口中仍然不断喃喃自语:“都是我的错,不能怪李帅……”语气和神态多是自责。我忍不住好奇,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李强立马拉住我的手说:“警官,李帅快10年没和我说过话了。从小我就一直没管他,才造成他现在犯罪了,我知道我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但我也没办法。他犯法是自作自受,我不说什么,但是我想求你们能帮帮他,让他少判点,需要赔多少钱我都出,求你们帮下忙。”
我告知他,根据恢复性司法理念,公安机关促成犯罪嫌疑人对被害人赔偿、促成双方和解,同时犯罪嫌疑人也能得到从宽处理,这是合法的:“需要你出钱赔偿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我们也会给被害人做工作,争取让他们谅解李帅。”
李强听我说完,放松了一些,眼见着我要走,欲言又止,然后还是开口说:“警官,能不能耽误下你的时间?我想给你说点事儿,李帅变成这样责任都在我,你们不要怪他。”
看他这么认真诚恳,加上我对李帅的犯罪原因也有太多疑问,便带他进了一个空房间,决定听听他的故事。
一坐下来,李强深吸一口气,说:“李帅性格随我,脸皮薄,自尊心强,拉不下脸来。加上从小被他妈惯着,脾气就更拧了。我在他笔记本里发现了一些他和他妈说不出口的秘密,打击到他自尊心了……”
这第一句话着实让我一惊——虽然李强说得很含蓄,但我迅速明白了那“说不出口的秘密”指的什么。我没有打断他,他停顿了一会儿,咽了一口唾沫,开始说起这个家庭的往事。
李强自结婚前开始就一直在建筑工地工作,如今已经20多年了。他常年在外地,一年在家的日子加起来不超过2个月,有时连春节都不在家,耳朵被工地的各种机械噪音震得快聋了。
因此,照顾孩子的重任就落在了李帅的母亲陈芳身上。陈芳是家庭主妇,专职带孩子,性格温柔,很有耐心,为了让儿子吃上放心的新鲜菜,甚至在春夏两季还专门种了半亩菜园。
李帅小时候很活泼,长得也跟粉面小人儿一样惹人喜欢。因为常年在外,看不见儿子,但凡回家一次,李强对儿子都格外宠爱,有求必应,那些妻子不让儿子吃的、玩的、用的,他这个做父亲的都会统统答应,即便这次不行,也会在下一次达成儿子的心愿。因此,李帅也很喜欢父亲,很把父亲的话当回事。
李强每次回家,都会按照此前的承诺给李帅带礼物。李帅每次收到礼物后,都会高兴得尖叫连连,到处和小朋友们炫耀。可有一次,李强忘记了礼物的事儿,李帅很是失落,就不和他搭话了。
“他肯定是觉得我不喜欢他所以才忘了,我知道他的这点小心思后,以后都没再失约过。”
就这样,礼物成了李帅对父亲的期盼,也成了李强对儿子的寄托。这种父子之间的默契,也让李强觉得自己稍微参与了一下儿子的生活,心中略感欣慰。李帅也不负所望,学习一直名列前茅,奖状年年拿。
“李帅妈妈的奶很好,李帅吃到快4岁才断奶,但即便不吃奶了,到了晚上,李强还必须摸着他妈妈的胸才肯睡。那时他妈就说孩子大了,不能让他摸了,我说没事。”李强本以为,这是孩子对母亲单纯的爱,他还跟妻子陈芳开玩笑说:“他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就算摸,也是相当于你摸你自己。”
李强经常当着母子二人的面说这句玩笑话。李帅听了后,应该就放在心里了——因为他喜欢父亲,接受父亲的话。而女人对孩子的爱只会更泛滥,所以陈芳也认可了这个观点,往后经常洗澡、上厕所不关门,哪怕是李帅逐渐长大,她还是当着儿子的面换衣服。
令他们夫妻俩没想到的是,随着李帅进入青春期,有了性欲望和自主意识后,他对母亲的感情发生了微妙变化。
有一天,李帅上学去了,陈芳去帮他整理房间,没想到竟然在他的被子里发现了自己的内衣。陈芳很纳闷,不知是李帅故意拿的,还是自己没注意不经意掉在这里的。这个问题着实有点尴尬,她就把内衣拿回自己卧室,也没多问。
然而,那以后陈芳经常找不到自己的内衣,次数多了,她便确认,这是李帅故意而为之。她心里很担忧,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和儿子说,只好将内衣锁了起来。一次她回家看到李帅把家里的抽屉和衣柜翻得很乱,就问他在找什么。李帅很烦躁,怎么问也不答,还一个人生了好久闷气,不同母亲说话。
“李帅是顺毛驴,不能在他倔的时候捋。”陈芳怕常年不在家的李强不知怎么和儿子相处,经常提醒丈夫这一点——陈芳从来没有一次是采用强硬手段拿下儿子的,从小到大一直被儿子牵着鼻子走,哪怕是李帅性意识勃发、提出了非分的想法,她也依然妥协了。
那次因为内衣的事,李帅和母亲冷战僵持了一周。陈芳知道儿子的脾气,依然给他做好饭等着,洗好衣服放着。她早习惯了家里静悄悄的,但这么长时间的僵局还是第一次,但是她能做的,也只能是等儿子自己把气顺过来。
僵局是由李帅打破的,而陈芳的心慈,也让儿子陷入了万劫不复。这天晚上,陈芳在睡梦中,感觉到有人钻进了自己的被窝,一双手抓着她的手放在了一个部位,猛地惊醒——竟然是李帅用手抓着她的手在手淫。陈芳抽出手把儿子推开,李帅就赤身裸体在床上打滚耍混。陈芳穿好衣服让他下床,他却摆出了誓死不从的样子,说“就这一次”。为了阻止儿子的哭闹,陈芳妥协了。
可李帅青春期的冲动如管涌溃堤一般,陈芳为了不让儿子陷得太深、做出更大违背伦理的出格事,只得退而求其次,后面继续为他手淫,并答应其保密。李帅每次在事后也很愧疚,向母亲忏悔道歉。陈芳开始时会抱着儿子安慰他,后来也就无所谓了,还和李帅开起了玩笑,揶揄他“真多余”。
其实陈芳也是故作镇定,她只能通过玩笑的方式给自己解压。她心里想的是儿子快点长大,快点度过这一道坎,她相信时间能解决这一切。毕竟,这是每个青春期男孩都会经历的,或许这是一次特殊的性教育,李帅经历了,然后会对性祛魅,也就会成熟起来了。
李帅则一次次地被这种矛盾心理纠缠得很痛苦,他将自己的心事都写进了日记本里。
李帅上初二时,李强在春暖花开的5月底回家了。有天晚上,李帅在夜深突然闯进他们夫妻俩的房间,看到父亲和母亲一个被窝,就呆呆站在旁边。
起先陈芳是安慰儿子,后来就开始骂了起来,让他回自己房间。李强不明所以,但是他那次明显感觉到,儿子看妻子的神色和以前不一样,而妻子也似乎在躲着儿子什么。李强感觉不适,觉得可能平日里都是他们娘俩在一起,如今自己像个陌生人闯回来一般,自然需要让儿子适应一下。
然而,“有一天大清早,我一开门看见李帅在我们房间门口坐着睡着了,他一晚上都在监听我和他妈妈……”
这一次,李强没有再息事宁人。等李帅当天上学后,他便开始逼问妻子到底出了什么事。陈芳一开始什么都不说,李强翻箱倒柜,找到了儿子的日记本。看完后,李强气得一巴掌挥到了妻子脸上,陈芳没为自己解释,只是事无巨细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了李强听,还恳请他不要伤害儿子,一个劲儿地保证:“李帅不会变坏的,过了这个坎就会好起来……”
为了不让儿子难堪,陈芳偷偷把那本日记本烧了。李强则请了长假,准备陪儿子过完暑假再走。那个夏天,白天没事儿的时候,他基本不出门,就一个人在家自己跟自己玩扑克,也不怎么说话。
李强性格偏内向,但是自尊心特别强,干什么都不服输,之前每次一回家都会去走访亲朋好友。而这次,村里的亲戚朋友还是像往常一样三天两头喊他出去喝酒,但他一直不去,村里就有人传闲话,说他被工地开除了。
“我就是想让李帅看到我这种反常,自己心里有点数。”李强这么说,是觉得他作为过来人,知道面对青春期的性冲动犹豫不决、放任自流,会惹火烧身,这样会害了儿子,害了整个家庭。但是他也没想好怎么和儿子怎么说这种事,加上自尊心作祟,只希望儿子看了自己反常行为能“自动变好”。
几天后,李帅发现他的日记本不见了,意识到了父亲知道了一切。家里三口人谁都没有提——这层窗户纸似乎薄如蝉翼,但实际上却像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谁都不知道揭开这层窗户纸会带来什么后果,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问题。整个家庭都感到不自在,以前那种无拘无束的快乐气氛彻底消失了。
到了7月,李帅放暑假了。为了凉快,李强一般是早上5点出去下地干活,干到9点回来。但好巧不巧,一天他在6点多回家拿工具时,从院子的玻璃看到房间里李帅母子俩正待在一起,因为反光,他其实也没看清是什么情况,但是他的心却怦怦直跳。
他急匆匆推开门,看到李帅光着身子在黏着陈芳。李强知道儿子的目的,一时像发疯一样,拿起地上的四角木头板凳就朝他砸了过去。李帅被砸倒在地上后,李强还冲上去踹了他几脚。
反应过来的陈芳,趴在儿子身上,大声喊:“你打死我俩算了!”
李强满含怒气,把家里的锅都砸了,然后摔门而去。
“我当时就是打算不过了……”李强捂着脸,也不再看我。
那天深夜,李强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了。李帅早已睡了,陈芳躺床上装睡,一家人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第二天,所有人都像什么事没发生一样。
只是自那以后,李帅再也没和李强说过一句话。后来,李强发现他在新的笔记本上写上了一句:“谁知道,我的心里有多苦?谁在意,我的明天去何处?”
李强也好不到哪里去,那天后,他各处找亲朋好友喝酒,借酒浇愁。一个半月后,他决定不在这个家待了,于是收拾好行李,没和妻儿说一句告别的话便回了工地。
为了避免尴尬,李强这次离开家后,就待在工地常年不回家了。陈芳给他打去电话,说李帅从被打后再也不黏着她了,一心都扑在学习上,学习成绩很好。
最终,李帅高中毕业,顺利考上父母满意的大学,在大学学习成绩也很好,每月的生活费,陈芳给打多少就多少,从不多要,也从不提什么多余的要求。每年的寒暑假李帅都回家,但他只在家待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去网吧了,就一直在网吧待到开学,中间只偶尔回家洗澡、换衣服。陈芳劝了一次又一次,嘴都磨破了,李帅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怎样都不肯回家。
“就是那次打李帅,把他的心从家里打飞了,打到他狐朋狗友那儿了。他不回家,天天泡在网吧,慢慢学坏了。其实,我那一打,也间接把那层窗户纸彻底捅破了,他不再和我说话,我更拉不下脸来主动找他说话。”李强再次抓着头发懊恼地说。
从2017年夏天开始,李强就不再上班了——因为双耳听力障碍最终被认定为二级伤残,工伤保险基金一次性支付给了他25个月的工资,保留劳动关系,退出工作岗位,他可以每月从单位领取工资85%的伤残津贴。他用积蓄在主城区买了房,装修好后,一家人就住进去了。他打算等李帅毕业后,父子两人好好修复关系,然后等李帅结婚时,这套房就作为新房。
2018年5月,李帅打架勒索女友新男友5000元,李强为此赔偿了一大笔钱,换来李帅取保候审12个月。那天李帅从派出所出来时,李强和陈芳都去接他,李强本想教育他几句,但是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来。父子俩还是一句话也没说,李帅回家后,第二天就去学校了。
没有想到的是,这才过了2个月,李帅又被公安机关抓了。李强听说取保候审期间犯新罪,再取保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李帅还有一年就要大学毕业了,本可以有一个美好前程的,现在都将化为泡影。
更让李强难受的是,这一切本可以避免。他后悔5月份没有拉下脸和儿子说说话,也后悔在儿子初、高中期间没将事情摆在桌面上好好说清楚。他后悔自己因为那该死的脸面,不敢面对儿子,不敢鼓起勇气走出解开心里疙瘩的第一步,“总之,我没尽到当一个父亲的责任”。
李强用手搓了一把脸,很无奈地继续说:“实际上李帅和他母亲的秘密是属于过于亲密,按照俩人一直以来的做法,越界不多。如果不是李帅日记本中写的那些,他娘俩亲亲抱抱摸摸的我都能接受。我常年不在李帅身边,没对他进行正确的性教育,让他妈妈一个人天天面对他,所以都怪我,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不能怪孩子……”
我知道,一个男人能说出这些事不容易,也知道,作为父亲,李强自揭家丑,是为了告诉我李帅本性是好的,只是缺乏正常家庭教育,交了不良朋友才导致一时犯错,与其他犯罪嫌疑人不同,这样一来,我们可能会对李帅从轻处理。
只是,感情的归感情,法律的归法律。
李帅被送进了看守所后,李强聘请了律师,律师尝试着再次为李帅申请取保候审,但我局决定不予变更强制措施。
更让李强遭受打击的是,这次李帅参与的案件是一个恶势力团伙案,李帅与亮哥等人经常纠集在一起,参与了寻衅滋事、介绍卖淫、敲诈勒索等3次以上犯罪,已经在一定区域内形成了非法影响,性质很严重、情节很恶劣,符合恶势力团伙的构成要件。
后来李强又来了局里几次,给我聊了一些近况。他说,李帅的事儿让陈芳崩溃了,每天在家里发泄着不满和委屈。他任凭妻子的巴掌打在自己身上,“我俩都太恨自己了,把这么好的孩子给养成这样,不能怪孩子,都怪我,让我去给他坐牢吧……”
我理解李强的悲伤,但是他没办法,他只能自己扛下所有的错,因为如果把妻子的过错说出来,受伤的将是所有人,他和妻子都没这个勇气。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我能做的只是安静坐在他身边。等他缓过神来,我给他倒了一杯水,安慰他:“向前看,走下去。”
根据经验,我告诉李强,在家庭关系里,他们3个人都互相爱着,但都不知道怎么去爱,在一步处理错误后,与爱越走越远,也让李帅越发缺爱。李帅在青春期内,面对欲望,不知怎样克制和释放,加上青春期的男孩子在某一段时期内会出现想脱离父母发展的自主性,如果与父母的关系处理不好,就会让他们走向同伴,跟随同伴的习惯、语言和规则,改变自己的思想和行为,甚至通过攻击行为外化他的情感问题,直至不计后果地做出违法犯罪行为。
“你必须先放下包袱,接纳李帅,告诉他,你一直都很爱他,要陪伴他,弥补他,不要给他压力,不要一家人都互相戴有色眼镜看自己和对方,只有这样才能走出来……”
李强愣愣地看着前方,轻轻地点了点头。
与李帅自己选择走进网吧不一样,同案的大鹏和阿淳更多是没得选择。
我们到大鹏和阿淳的家中和村里了解,得知他们的家庭情况和个人成长与他们自己说的基本相符,都是单亲家庭。大鹏的父亲就是一个酒鬼,每次喝酒后就喜欢开车,出了多次事故,把家底都赔光了,曾被判拘役两次,醉酒后还家暴,所以妻子起诉离婚,大鹏才跟着母亲过。因为从小被父亲打骂,大鹏养成了又愣又横的性格,一根筋,“不服就干”,从来不考虑后果,初中毕业后,他整天在社会上瞎混,对朋友两肋插刀,很讲“义气”。
村里人对大鹏母子的遭遇很同情,但是谁都不敢和他们走近了,因为谁和大鹏的母亲走近了,大鹏的父亲就去找谁麻烦——他还经常到前妻工作的地方去闹,大鹏的母亲被逼得根本没法生活,找份工作,最长干不到一年就被闹没了,日子过得很艰辛。
阿淳生活在山区农村,父亲好吃懒做,吃喝赌样样俱全,母亲受不了就跑了。父亲常夜不归宿,什么也不管,阿淳就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好不容易读完初中,怎么也不肯读了,到城里跟着比他大的“大哥”们瞎混,最终投靠了亮哥。阿淳自己啥都不懂,傻乎乎的,但是正是他这种性格,所有人都很喜欢他。
亮哥在有了死心塌地的“小弟”们后,“为让大家过上好日子”,带领众人在他们活动的那一片区域寻衅滋事、敲诈勒索、介绍卖淫、故意伤害,成员间奉行“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江湖习气,什么事都只讲“哥们义气”、不讲对错。他们甚至有意实施违法犯罪,打响自己的名号。随着他们违法犯罪次数变多,他们的势力和名声越来越大,知名度也越来越高,团伙中的每个成员都欣然地享受这种满足感和虚荣心。
这些问题青年就这样“组建”了自己的新“家庭”。了解了他们的故事,我也更理解了李帅。李帅同其他小孩一样,在成长过程中缺爱,渴望爱,却又不知道怎样去爱,没人关心、没人引导,就走向了违法犯罪的深渊。
最后,王大雷因寻衅滋事被判刑,亮哥团伙成员的多数家长都对被害人给予了一定的赔偿,取得了被害人的谅解,加上所有犯罪嫌疑人到案后认罪态度都较好,法院根据案情对他们分别予以了适当的从轻处理。但亮哥等人被法院认定为恶势力团伙,亮哥被判有期徒刑六年六个月,大鹏被判有期徒刑五年六个月,阿淳被判有期徒刑五年,李帅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
2022年夏天,因为工作关系,我到李帅所在的辖区派出所,顺便跟社区民警打听起李帅,民警说李帅在2020年上半年被释放了,是他们派出所登记在册的刑满释放重点人口,他平时表现很好,只是大学的文凭拿不出来了,找了好几份一看就知道干不长的工作。因为疫情关系,李帅也没打算外出闯一闯,大多数时间都在家里,每次来所报到,父母都陪着,“看起来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不像是个罪犯”。
亮哥、大鹏、阿淳他们,至今仍未出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