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会如何,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从前因为想要融入人群,变得主流而放下的自我,正在逐渐恢复,一切问题的答案或许也需要时间去发现。
2020年3月的第一个周末,天气很好,我去学校找同学讨论作业。
“花散里夫人对源氏的爱到底来自哪里呢?”有位同学对着阅读文本认真地发问。
我突然开始走神,看着不远处的阳光穿过樱花树,影子落在地上斑斑驳驳,很好看。在那一刻,虽然通讯录里再没有叫聂北的人,但我还是不争气地想起了他,想起了我和他的初吻。
就在前一天晚上,在聂北的车里,他突然靠近我。柔软的气流与触碰,拂过我的耳朵与脖颈,冷而密的战栗蔓延开来。身体是愉悦的,我知道。但我心里不断问自己——我喜欢他吗?他喜欢我吗?这是爱吗?随着热流的起伏,我在意料之外的状况中思考着,恐慌着,强装镇定。至少在我看来,这样的身体愉悦必须与深沉的爱连在一起。
事实上,那也是我的初吻,跟一位在交友App上认识的、仅有两面之缘的男人。尽管我当时已经27岁,但还没谈过恋爱。除掉学习和工作,我几乎不跟男性接触。在情感方面,我确实开窍很晚,甚至到现在,通过交友App认识接触了很多男性之后,也依然存在许多难以克服的障碍。
聂北比我大3岁,主业是小公司的项目经理,副业开淘宝店,曾经创业上过电视,空闲时会玩音乐。从加上好友、热聊、失联再到见面,隔了半年时间。他在忙工作,我在忙研究生学业,我们都很默契地省略了中间的情感状况。
见面第一天,我们在饭桌上聊了聊各自的变化。饭后,我们又一起看了电影,除掉我拒绝了他的牵手行为之外,一切都很舒服。
一周后的第二次见面,我们一起去公园。聂北不是很想聊天,只是到处找人少的地方,走了一阵,意兴阑珊,又带我回了车里,说需要休息一下。那时,车里很安静,我有些困,又有些无聊。不知怎么,他又提出要牵手。我有些慌张,就伸出手说要比谁手大。
“你的手确实很大。”聂北一边说着一边顺势握住我的手,慢慢地,又变成十指相扣,“你要不要靠我肩上试试?”
“不要。”
“试试嘛。”
试试就试试吧,我不再拒绝,只是懵懂地照做了。再后来,他就亲了过来。嘴唇相贴的时候,我有点懵,不知道该做什么。
“把嘴张开。”我记得他这么说,有点无奈,有点不耐烦,或者还有点惊奇。
我能理解他的惊奇——是啊,一个27岁的女性,竟然没谈过恋爱,竟然接吻都不知道张嘴。
但对于一个非常听话的乖乖女来说,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上学时,老师和家长都说不能早恋,早恋影响学习,我听话照做,以至于大学时有男生拼命对我示好,我还分不清这是男女之间的感情,还是同学之间的正常交往,直到他把表白信发到我的电子邮箱里。不过我并不喜欢他,也没想过在大学期间谈恋爱,所以那封信也被我立刻删除了。
大学毕业后,长久以来被学业、家人压制的恋爱渴望终于得到解放。我孤身一人从县城去大城市工作,没有同学、朋友、亲人在身边,可以接触到的异性也只是男同事。在刚开始工作的4年里,我与个别男同事有过单向暧昧的情愫,或者是我纯粹的暗恋,或者是对方朦胧的好感,不过都碍于工作无疾而终。
年龄逐渐接近30岁,家人、同事以及大量的公众号都在问:为啥这个年纪不谈恋爱呢?再看看身边的同龄人,不是在恋爱、相亲、结婚,就是在生孩子。我心里的异样感逐渐浮现,我渐渐开始疑惑,似乎在30岁,一切单身的行为和理由都变得不恰当,不谈恋爱的人是不正常的。有一度,我甚至觉得单身是一种刑罚,它会让我在半夜惊醒,在热闹的节日里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如果最后要结婚,那还是要尽快找对象,越早越好。”
“一个人待着多可怜,为什么不找个男朋友?”
“你看那个谁还是一个人,现在要找也找不到了。”
“要求不要这么高,差不多就得了。”
“你不会性取向有问题吧?”
类似的话语终日充斥在我耳边,脑海里仿佛有个声音在说:“快看呐,所有人都有另一半,就你没有呢,所有人都那么正常,就你不是呢。”
带着这股变成正常人的渴望,我开始想要恋爱。但爱情是什么,我并不清楚,只知道像我爸妈一样经常争吵的肯定不是爱情,电视剧里演的也过于浪漫化,公众号和书里写的或许才是爱情——“因为爱情可以让人了解自己,完善自己。”“因为爱情是无条件地付出,是承担责任,是自我修行。”“没有爱情的人生并不完整。”……总之,我对爱情的想象来源于这些概念,带有自我完善的需要,还有获取情感和经济支持的功利性目的,也掺杂了电视剧本中的浪漫情节。
亲戚朋友也有给我介绍相亲,但不多,基本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现实中,我的工作相对封闭,能主动认识人的机会挺少的。为了体验心中理想的爱,也为了证明自己是正常人,我开始了交友App上的探索之路。从“珍爱网”、“Soul”到“一周cp”、“青藤之恋”,再到“她说”、“牵手”、“二狗”等等,我试用了很多交友软件。有的主打灵魂伴侣,有的则侧重性格匹配,有的会设置一周假想恋爱,有的则是广撒网模式。我在不同的社交软件中来回穿梭着,期待能遇到一个与我完美匹配的对象。
交友App的最大优点是方便建立联系,但最大的缺点也是方便建立联系。如何辨别真伪,如何识别渣滓,全看个人本事。
刚开始,我用最大化的真诚去面对每个人,不断向他们展示、介绍、说明自己。一天里,我可以同时跟很多男性聊天,几天的筛选之后,就开始一对一接触,热情总是被点燃、高涨,然后就开始消磨,直到殆尽。每遇到一个男性,跟他网聊很多天,实地见一面,没后续就下一个。那时的失败循环,是没有后来计算的。
聂北是第一个打破循环的人。
“亲得舒服吗?”聂北问。
我没回答,只是被动地感受着唇舌之间的交触,脸逐渐发烫。他停了一会,又亲了下来,只是这次,他开始摸胸,我胡乱地阻挡着。
聂北问:“为什么不能摸,摸了又不会少块肉。”
我没有回答,只是用行动拒绝。那是我第一次被亲吻,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但他还是亲了很久,直到他送我回家。这是一次复杂的体验,克制、害羞、抗拒、害怕,甚至还夹杂着享受,所有感觉都混在一起。
“你的侧脸好像男的。”聂北在亲完以后跟我说。
“我好丑。”我边照镜子边说。
“别照了,再照也不好看。”他说,“要不要去见我朋友?”
“不要。”
到家以后,我终于冷静下来,开始整理杂乱的思绪:现在是什么情况,我算是恋爱了吗?我感觉不到爱,能感觉到的只有混乱、迷茫,甚至还有恐慌。恐慌来自哪里呢,是突然的亲吻吗,还是亲吻时需要阻挡的手?抑或是他一边亲我还一边回消息的举动?还是来自外貌上的负面评价?
“到家了吗?今天辛苦你了。”我终于开始给聂北发消息,同时说了对突然发生的亲密行为的恐惧,又估算了约会中的消费金额,把一半的钱转账给他。他并不理解我的恐惧,只是说下次会注意,随即收下了转账,然后我就立刻删除了他。
那天的感觉就像放烟花一样,可以迅速而热烈地开始,也可以突然而决绝地结束,只剩下灰暗缥缈的余烟。
后来,我和聂北就再没联系过,我也没和任何人谈起过这件事。
两个月后,我又认识了一个名叫崔嘉维的男人。他曾经当过兵,跑过龙套,后来开了一家策划公司。那是五一节第一天,他迟到了,隔着电影院的玻璃门,见我已经到了,就更着急了,因为扫不出健康码,还跟保安吵了一架。
我模糊地感受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再看他头上的发蜡,不合我心意,脚上光亮的尖头鞋,也不合我心意,通身的社会气,更不合我心意。如果是现在的我,可能就不会见他第二面了。但那时的我不知道,我们的羁绊才刚刚开始。
自聂北之后,我就认为,过快发生肢体接触是危险的信号,如果我没有辨别好坏的能力,那不跟任何男性产生过快的肢体接触,不发生婚前性行为,就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而崔嘉维则在见面的第一天,就让我感受到了危险的信号。
在跟保安争执过后,我们换了一家电影院,终于落座。因为画面中的血腥镜头,我下意识地捂住眼睛。他察觉到我的异常,就开始拉我的胳膊和手。被我飞快地甩开后,他有些不高兴,就没了动作。
电影结束以后,我们谁都没说话,他神色晦暗地往停车场走,我默默地跟着,既担心遇见坏人,也害怕因为过于谨慎做了误判。在车上,我开始解释对交友App的不信任来源,对肢体接触的恐慌。而他则坚称,在当时的场景下,他只是出于安慰和保护,并没有其他想法。
不过,这段不愉快的插曲很快就被强烈的脱单渴望冲淡。后来,崔嘉维每天都会打电话给我,或者是一天的见闻,或者是过往经历的片段,又或者是暧昧的情话。我也开始跟他讲我的工作和生活,还有令人头大的研究生作业。刚开始留下的不好的第一印象,开始慢慢淡去,替代它的,是一个完整的、有血有肉的、具体的人。
崔嘉维进社会很早,很会跟人打交道,与不擅社交、只知道宅在家看书的我有极大不同。那时的我大概有一丝喜欢他,甚至可以主动确认恋爱关系。但那是爱吗?我无法确定。可以确定的是,我们之间的鸿沟随着了解的深入继续扩大,即使说着同样的普通话,写着同样的汉字,用最直白的语言,我们依然无法有效沟通。
而其中最大的矛盾点,是性。
确认关系后,我会因为他佯装生气逼我放弃原则同他发生关系而吵架,也会因为提前沟通无法阻止意料之外的身体接触而吵架。我们隔着电话争吵,又用书信和解,然后再继续争吵,歇斯底里的样子,像极了我爸妈。
我家的吵架频率可以按天来计算,如果爸妈一周都没吵架,说明已进入冷战时期。我爸妈是相亲认识的,相亲不久就迅速结婚,结婚不久就有了我。因为爸爸经常在外面做建筑,一年中只有一两个月在家。在为数不多的团圆日子里,我也经常能看到他们吵架,只是他们吵架的重点要琐碎繁杂得多。印象里最深的吵架,总跟过年有关。不知怎么的,别人家大年三十总是热热闹闹的,我们家过年总是有股阴郁气。在城里还是乡下过年要吵,年夜饭做几个菜也要吵,爸爸老抽烟要吵,打麻将不回家也要吵。
小时候我总把这些争执的源头归到妈妈身上,认为一切都是她小肚鸡肠的原因。再长大些,我开始怪爸爸懒惰,吸烟成瘾。再后来,我只能归咎于他们性格不合,早该离婚的。但他们并没有离婚,吵架对他们而言,似乎是接受了无法摆脱的捆绑模式之后一种宣泄情绪的方式,就像小动物被困在笼子里,总要发起抗争,但凡抗争必然会有些响动,甚至流血。
他们吵架的时候,我一般都捂住耳朵躲在角落里。等爸爸摔门而去,房间安静下来,我就会探头探脑地开始找妈妈。她总是一动不动,在床上侧躺着身子,任由眼泪打湿枕头。我有些不知所措,在床边待了会儿,总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
“妈,怎么了?”我问道。有时,她什么也不会说,只是默默擦眼泪。有时,她会带着哭腔开始骂脏话,骂完后,眼泪也干了,再继续跟我强调,“以后千万别嫁像你爹这样的人”。
我点点头,又自己总结了一番:频繁吵架的人不能要,抽烟的人不能要。
而崔嘉维这两点刚好全占了。所以,每当我跟他发生争吵,最后的解决方式,总是分开,更准确地说,是我单方面想要分开。
最后一次见面,是我主动去找他。那晚的月亮很漂亮,我们在江边散步,看霓虹和树木的倒影在晚风中随着流水晃动,崔嘉维难得地没说许多话,只是看看我,又看看江面,有些心事,又不肯跟我说。天气凉,他的拥抱很温暖,身上隐隐有丝檀香的味道,我紧绷的神经开始松弛。
本来,那会是一个安静宁和的夜晚,但争吵还是发生了。崔嘉维照常送我回家,我们照常在车上亲吻。濡湿的触感,从额头,鼻子,嘴,再往下,衣服扣子被解开,随即又被另一具身体的温暖所覆盖,只是这次,他把手伸进了我的内裤。
“还说没感觉。”他说。
我脑子里的那根弦终于断了。每次亲密接触,他都试图突破些什么,直到我的最后一道防线被触及。我突然冷静下来,整理好衣服,然后开口说:“我们就这样吧。”
“可以,”他说,“这是第三次拒绝,事不过三。”
想想也是好笑,认识不过一个月,确认关系也仅十多天,我就提了三次拒绝。每次提,都是以意料之外的肢体接触开始,再以无法解决问题的争吵结束。
我们互删了微信。下车后,我没有感到悲伤,更多的是平静和解脱,终于不用再判断他是不是个好人,终于不用再陪他看不喜欢的电影,也终于不用再争吵。回家的路上,我甚至还能哼歌,反复唱着同一句歌词:“可能我偏要一条路走到黑吧。”
从那以后,我们再没见过。在拉黑了两个微信号和三个手机号后,崔嘉维用第三个微信号联系上我:“最近怎么样?”“看电影吗?”“睡不着怎么办?”……
我并不怎么回。
去年春节,崔嘉维又给我打电话,第三个我才接。他说喝了白酒才敢给我打电话:“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和好。”
我也没说话。
跟崔嘉维分别之后,我又继续循环一年前的脱单模式,只是我从对恋爱一无所知的小白,变成了有一个月恋爱经历的菜鸟。在情绪低落的时候,我会反复想起他,也会反复看他的信,信里描述的我,是少见的善良的人,也是少见的孤僻敏感的人。他比我更相信我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能讲好脱口秀,也能成为一个健身达人,即便我都还处在尝试阶段。
现实生活里,我就像一台性能不佳的机器,麻木地制造问题、解决问题,与问题同时出现的还有对自我的厌恶。我讨厌自己明明想成为工作中的佼佼者,却成为一个隐形的麻烦制造者;明明想要挣脱体制内的环境,却越来越不敢挣脱;明明想跟朋友亲密无间地相处,却因为自卑保持礼貌而疏离的态度;明明想对家人更好,却总是没有能力;明明想写好小说,但收获的总是普通、陈旧、不合逻辑的评价。
我在一个个无法解决的困难之间感到无法呼吸。我能想象,如果跟身边的人分享脱单经历,原本就不靠谱的形象必然继续固化。所以当朋友双双问我“最近有遇到合适的人吗?”我只说遇到一个人,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喜欢我,但我确定他跟我不合适。
“为什么他给你写了这么多信?努力联系你这么久还不能算喜欢呢?”双双不解地问,“还有怎么样才算合适呢?”
双双和初恋男友分开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看与爱情相关的电影电视剧,喜欢穿普通但昂贵的衣服。那时她与现任的男友谈着异地恋,有时一个月都见不了一面,也不打算结婚。她对另一半的需求很少,她总是对我说,要求别人之前先看看自己,别对伴侣和感情有过高的要求。
“可我觉得,我跟他无法沟通。”我说。
“好吧,那就算了吧。”双双无奈地回答,仿佛我已经无药可救。
但在崔嘉维那里,我不是这样。如果他知道真实的我,还会喜欢我吗?如果他从没说过真话,我又会经历怎样的崩塌?我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所以无论崔嘉维怎么做,我都不敢跟他有进一步的接触。
之后我的脱单重点,不再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正常人,而是想通过找到合适的伴侣,来确认自己的价值。
在极度慕强的时候,我遇到了汪梓鑫。他是一个公司部门里的小领导,做动画设计,喜欢健身、看书和摄影。
那时是2021年10月,第一次见面,我们约在一个商场喝咖啡。我在商场门口等他过来找我的时候,还浏览着他的个人介绍——是我喜欢的样子,但我心里也在想他会不会喜欢我。
“嘿,你在这呀。”汪梓鑫很自然地跟我打了招呼。他的样子比照片上更有朝气些,穿着灰色衬衫,右手上还缠着一台黑色相机。
“我们去玩‘凤凰’吧。”我跟汪梓鑫说。商场里有个手环,据说把手放进去,就可以在显示屏上见到一只涅槃的凤凰。我胡乱尝试了一下,没成功,就想走开,汪梓鑫却很有耐心地想要继续试。时间在我这儿从来是仓促的,而在此刻,却变得细致而温柔。
十几分钟后,一只凤凰在一片红光中缓缓出现,它展开翅膀旋转着,尾翼上的羽毛如丝带飞舞。
“快拍,快拍!”我提醒他。
“这样会不会挺傻的?”汪梓鑫拍完以后问我。我们折腾半天仪器没成功,又求助工作人员才顺利看到。
“不会啊,我觉得特别开心。”我回答说。
那天,我们好像很合拍。看一幅画时,汪梓鑫指着一抹深蓝,说他很喜欢海。我说,好巧,我也是。汪梓鑫又说最近在看《道德经》。我说,好巧,我也在看。后来,我们又聊起脱单的话题,我说这大半年几乎都在失败中度过。汪梓鑫说,他也是。
“你觉得我怎么样?”汪梓鑫突然问。
“我挺喜欢你的。”我迅速给了回答。
汪梓鑫诧异地看向我,又说:“你不问问我吗?”
“我觉得你比我优秀很多。”我说。
“不会啦。”汪梓鑫摆摆手。
“那你喜欢我吗?”我顺势问道。
“喜欢。”
后来,汪梓鑫又教我拍照,很晚才送我回家。在家附近的便利店,我买了瓶桃子味的气泡水,汪梓鑫买了柠檬味的。
“你要不要尝尝我的?”我在喝过他的饮料后问。
“好呀。”汪梓鑫这么说着,脸突然凑近,舌头冰凉凉的,我懵了一会后,就主动配合他的吻。
“很甜。”他说,然后又继续亲了下去。
那时的我们,即使说了喜欢,也并没有多喜欢,或许,这只是一种欲望,经过些许碰撞而愈加强烈的欲望。与此同时,我又开始反驳自己,只是时间没到而已,只是这一次而已,我们继续热烈地拥抱着。
那是一个非常愉快的夜晚,见面第一天,我们就确认了情侣关系。
但刚开始的顺利也只是刚开始而已。后来的工作日,汪梓鑫总说工作忙,没在工作时,又说在拍照,或者在听音乐,没有看手机的习惯。我们一天的聊天次数用一只手就可以数清楚。
有天我气不过,跟汪梓鑫吵起来,但到第二天,又会主动道歉。到了周五,汪梓鑫没提前说,直接开车来找我。我想,即使有点奇怪又怎么样呢,只要快乐过就好。我们几乎没聊天,只是在接吻。汪梓鑫亲我的时候,会说:“你好骚。”我说:“你不能骂我,我从来没骂过你。”
他也会问:“你平时看什么片子?可以一起看吗?”我说:“我从来没跟人聊过这些问题。”
在我家,性是禁忌话题。
小时候,我偶然发现一个安全套,会把它反复地套在手指上,又取下来。我问妈妈:“这是什么。”她选择忽视我,默默在一旁做家务,趁我不注意时再把东西拿走。上初中时,我偶然看到爸爸买的碟片里的色情电影,看到男女交合的场面,身体会涌现不一样的感觉,热流和颤动会随着夹腿留存,之后,我就会偷偷看色情电影,也会偷偷在被窝里夹腿。但有时会被妈妈发现,她见我夹腿会撇过头去,小声地说:“你不能这样,人会没用的。”我迅速地停止了,又很想问,到底是怎么个没用法?但妈妈的脸色告诉我,这个问题也是禁止的。
工作后,有已婚女同事在身边大大咧咧地谈性,我有很多疑惑,却还是忍住没敢问。我学会用手触碰外阴来获得愉悦,或许,再过些时间,我也会使用自慰工具。但这一切都是偷偷进行的,对性的羞耻感早在妈妈的言辞中被固化,对我来说,性是深水沟里藏着的脏东西,见不得天日,我也不认为性合拍是两人相处的必要条件。
后来,我在交友App上遇到诸多男性,跟他们讲我“拒绝婚前性行为”的原则时,他们就好像听见旧社会的封建残留一样,觉得不可思议。当时,我和一个接触对象距离恋爱关系只差一步,他因此果断地拒绝跟我继续接触。完全无法理解的我,开始不断地询问。
有人说,因为性是判断相爱的手段。有人说,因为性合拍很重要,培养出感情后才发现不和谐会很惨。还有人说,让已经吃过肉的人退回去吃蔬菜很难。还有人说,因为人跟人不同,有些人的性需求特别大……
听完这些,我开始反思自己,似乎是我的问题,为了保证安全而压抑性需求。可是,我不知如何解决这些问题,我能在不信任对方的时候就跟他进行性行为吗?又或者,信任对方真的要等到结婚以后吗?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知道对方是值得信任的呢?
我不知道。
“但你可以跟我聊。”汪梓鑫继续说,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迷茫地看着他,这要怎么聊?说我害怕进行性行为,还是说我害怕你随时可能会走,又或者,说害怕你在做完之后就不喜欢我了?我沉默着不说话。
“亲我的脖子。”汪梓鑫见我没反应,也没继续问,只是发出一个指示。
我听话照做,用舌头吮吸,是咸咸的味道,一声闷哼在我耳朵上方传来。他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裤裆上,又问:“你感受到了吗?”
我好奇地捏了捏,汪梓鑫又发出闷哼声。
“脱我的衣服。”他继续发出指令。
我也照做了,但男士衬衫不好脱,我只解了一半的扣子,看见锁骨,就亲了上去。
“你有感觉吗?”我问汪梓鑫。
“没有。”他回答。
于是,我只得继续寻找。
他没有动我的裤子,只是扶着我的腰,在他腿上跃动。我觉得自己像个大型的助兴工具,有些好笑,又有些荒唐。但我不想结束,至少现在我是安全的,能被他当成工具也挺好的。
后来,他在工作日消失不见,我俩周末正常约会的模式仅仅持续了三周。
在第四周的周二,汪梓鑫一整天没回我消息。我想,如果他主动来找我,我一定会跟他吵一架。如果他不主动,我就沉默地结束这段关系。后来,汪梓鑫没有来找我,即使我发了一条暗示性很强的朋友圈。
默默删掉汪梓鑫后的周末,我没法独处,就到研究生同学莉莉家住了一晚。她和男友是在大学期间认识的,一路磕磕碰碰走到现在。我隐去了和汪梓鑫已经确认情侣关系的情况,只是说他很少找我聊天,最近还消失不见。
“你们还只是刚认识,他对你还不够了解,你喜欢他的话,就再试试。”莉莉对我说,她刚认识男友的时候也非常主动,改善了穿搭,尝试考研、做生意,“不想留遗憾的话,就再试试。”
在她的劝说下,我重新登上交友App,发现原来我们确认关系后,答应注销账号的他并没有注销,还在动态里跟别的女性互动,最后因为违规被举报。我才明白,原来所谓的没时间,所谓的不看手机,都是幌子。他的资料有多少是真实的,他的话又有多少是可信的,我都不知道。
一个月之后,我遇到周楠的时候,第一感觉是安心。
我仿佛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谜团里,无论是工作、学习,抑或是亲密关系,只看到问题,不知道答案。我也不清楚跟我接触的男性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性。如果有人直接告诉我答案就好了——我曾经这么想过——而周楠就是直接告诉我答案的男性。
他是一家金融公司的基金会计。尽管是同龄人,他长得很可爱,说话也比我幼稚些,有点小性子,但也不算太过分。他不抽烟,也足够真诚,会在跟我接触的第二天就主动停用交友App,会很频繁地联系我、鼓励我,也会说很多遍喜欢我。我们之间即使有矛盾,也可以放下情绪,理智沟通,迅速解决,一切都在可以接受和控制的范围内。
我仿佛看到了希望,从无止境的单身焦虑中解脱的希望。在交友App上接触了许许多多男性之后,我的焦虑感和疲惫感同步升级。外貌上,高矮胖瘦,好看的,不好看的都有,学历上,从高中到博士都有,年龄从年下1岁到年上10岁,有情商高的,有情商低的,有富有的也有贫穷的。
曾经,我总想结合他们身上所有的优点,去掉所有的缺点,就像我对自己做的那样,但这根本不可能实现。
对比之前的男性,周楠算经济实力一般,职业也还在发展中。但他善于共情,也乐于陪伴,可能是最能理解我的人,或许也最能接受真实的我。清醒点,我对自己说,不要再挑三拣四了,试着谈谈恋爱吧。
我试着放下完美主义,想去谈一场正常的恋爱。与可爱乖巧的外表不同,当周楠靠近我的时候,行为会变得强势许多,但我既不害怕,也不排斥。相反,我很需要他给的温暖,牵手、拥抱、亲吻,让我短暂地从现实中抽离,但只要再过一会儿,曾经窘迫的生活、爸妈频繁的争吵、同事的眼光,包括自己的无能都会成为强烈的不安感。
我害怕进一步接触后,还是无法坚定地相爱,也害怕真正爱上彼此之后却因为经济而争吵分离。我渴望过上有爱又有钱的生活,却不相信我们能一起做到。
后来,我还是没能拧过自己,以一个非常奇怪的理由停止了这段暧昧关系。
“我看到别的男性依然会心动,我对你不够喜欢,我们到此为止吧。”我这么对他说,即使曾经牵手、拥抱、亲吻,我们也没确认过关系。从朋友的身份开始,又以朋友的身份结束,我有些遗憾,又觉得这样也挺好。
之后,周楠又联系过我几次,我们还见过几次面。只是,一切都变了。我不断从我们的相处中找出喜欢和不喜欢的端倪,不断地向他阐释我的想法、感受和需求。他对我的好感在这一次次的阐释中不断被消耗,但依然可以凭着动物的本能,想跟我牵手、亲吻甚至进行性行为。
“我想要你对我更大方一点,想要你更上进一些,但我暂时不能满足你的性需求,我先给你买玩具吧!”最后一次见面,我这么对他说,他没有回答。
“如果你没想好要不要在一起的话,就别再联系我了。”他也没再联系我。
“一切关系都需要时间,你提这些要求是不是过早了?”当我跟朋友羽羽分享这段经历的时候,她不能理解我的行为。羽羽有一个相恋十年的男友,虽然有异地的挑战、女强男弱的现状,她也可以不断调整自己的心理状态来适应这段关系。我也很想变成羽羽那样的人,可我暂时做不到。
曾经的我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两年后的自己,会从懵懂无知的母胎单身变成现在这样。至此,从2020年开始的恋爱尝试,终于以失败告终。
我对遇到的每一位男性,都报以结婚的期待,总是在细枝末节中判断他们,思考他们,或者在细枝末节中判断自己,思考自己。
我想,单身这么久肯定有我的问题,得改。恋爱时间这么短,肯定也有我的问题,得改。只是,为什么我爱不上他?为什么他爱不上我?我们是合适的人吗?到底谁才是合适的人?我在错综复杂的问题网中焦灼着,总觉得自己还差一点就能得到真正的爱情,可最后还是徒劳无获。
或许,我从没做好恋爱的准备,也从没真正认识过自己。
后来,我暂停了所有交友App。在职研究生毕业了,我没能在学校里拍毕业照,连毕业证也是同学代领的。
再没约会对象的我,终于有时间和同学们聚一聚。我们在韩式烤肉店大口吃着芝士鸡蛋卷,举起米酒碰杯,又点了咖啡味的绵绵冰,聊了很久。从学校老师的八卦,到各自的生活和工作。
“最近还没脱单吗?”她们问我。
“没有呢。”我回答道。
有时约不到朋友玩,我就开始独自找乐子。周末,我会去画室体验平板插画,又因为画画老师挑的海景图,花三个小时倒三班地铁和公交去看海。晚上,我躺在民宿的沙发上,喝可乐吃炸鸡,一觉睡到自然醒。然后在中午,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跑去海边看海。
“小姑娘没看过海啊,我们那边的海才好看。”一个骑摩托车的大爷自顾自说着,而我只是从他身边经过,连眼神的接触都没有,我一边走一边想,他是有多寂寞。
那天风很大,近处的海水灰黄而浑浊,天空阴阴的。我拍了好多照片,没什么人可分享,就一键发送到家人群里,下一秒,又拨通了妈妈的视频电话:“妈,我来看海了。”
妈妈也很喜欢看海,念叨了很多年,但从没去过。有阵子,我爸所在的工地资金周转不灵,我们家没有任何收入,连生活费都得向亲戚借。妈妈跟我抱怨过没钱的生活有多艰难,她过惯了极度节俭的日子,就算经济好转了以后也不舍得去海边旅游,反倒是我爸的戒烟问题成了她新的操心重点。为此,她给我爸写过条子,说只要因为抽烟生病,她就不会照顾他,上面还有俩人的签字。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觉得爸妈之间存在爱情。
“喂,你怎么吃完直接走了,快吃药。”她在电话那头对我爸叫,中气十足。
明明说过不会相互照顾的两人,还是口是心非地生活着,这或许也能算是爱吧。
我默默听着电话,没什么话可说。海风吹过来,凉凉的,我张开手,在手指的缝隙里观察着天空,厚厚的云层被吹散,太阳出现了,远处蔚蓝的海面上,波光像星星般闪烁着,很耀眼。
“快看,太阳出来了。”我对妈妈说。
“你一个人吗?”我妈问。
“一个人。”我说。
两年后的今天,我依然独自一人。曾经,我为了靠近主流声音中理想的三十岁而努力,也因为朋友羽羽的恋爱长跑而向往爱情。
但最近,羽羽告诉我她分手了——就在结婚前夕,她发现男友在异地还有一个谈婚论嫁的女友,还通过交友App,在微信小号里加了许多女性,甚至在单位里还跟许多非单身女性有过性行为。这样的状态还能跟羽羽保持高频联系,只是因为他把要说的话都复制粘贴并群发了。
“你有什么好的脱单渠道推荐吗?比如有什么交友App比较靠谱?”羽羽想有一个新的开始,在电话里询问我。
“交友App里鱼龙混杂,需要自己辨别。”我把自己的脱单经历和盘托出,想给她提个醒。
“我都不敢用交友App了。”她听完以后跟我说。
“它只是个认识人的渠道,不用害怕,我们只是运气不好罢了,总会遇到的。”我安慰她说。
现在,我还是会焦虑,也重新开始使用交友App,只是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也不再有很高的期待。
我尝试去接受现状,去接受现在的自己。我有些现实和物质,又有些理想主义,不那么优秀,但还算有韧性,不那么出色,但至少有几个闪光点。未来会如何,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从前因为想要融入人群,变得主流而放下的自我,正在逐渐恢复,一切问题的答案或许也需要时间去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