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孩子出国度假”和“回国陪爸爸看病”,究竟哪个应该排序更靠前呢?我想此刻的陈倩也同样面临这样的两难选择吧?
2022年7月的一天晚上,我正准备睡觉,收到了发小陈倩一条莫名其妙的微信:“我爸病了,要是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请不要放在心上,对不起。”
我看得一头雾水——我和陈倩好些年没见过面了,2000年她从北医(以前是北京医科大学,后来并入北京大学)毕业后,直接去了美国读研读博,毕业后留在华盛顿,进入体制内,当了美国的公务员。随后,她又鼓励丈夫和弟弟陈刚先后考取了美国博士,一家人全部陆续定居美国。
陈倩是“别人家的孩子”,活成了长辈们口口相传的标杆。十几年前,她有了女儿后,就让父母——我称呼为陈叔、张姨——去美国帮她带娃。彼时,陈叔老两口刚退休,他们舍弃了北京悠闲舒适的老年生活,赴美带孙,直到两年前才回来。
陈叔和张姨同岁,都在高中毕业那年赶上“文革”,成为了下乡的知青。返城后,张姨不懈努力,在工作、家庭、养育子女三重压力下坚持进修学习,完成了从小学教师到中学教师的跨越。而陈叔则在恢复高考时考上了大学的中文系,毕业后,也成了中学语文老师。待落实知青政策的最后一年,张姨率全家迁回了故乡北京,后陈叔凭借自身的努力,进了一所大学当老师。
在他们举家北迁之前,陈叔与我父亲是同事,我们两家又是多年邻居,相交甚笃。那时,上小学的陈倩寡言但早慧,她弟弟陈刚还是拖着鼻涕蹒跚学步的黄口小儿。中年得子的陈叔将陈刚视为珍宝,闲暇时总是抱着儿子四处闲逛,因他早生华发,又历经磋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长些,总有些没眼力见儿的陌生人会指着陈刚与他搭讪:“这是你的大孙子吧?”陈叔并不觉尴尬,反而傲娇地更正:“哎,这是我的大儿子!”这下,反而让搭讪之人分外尴尬,陈叔却幸灾乐祸地哈哈直乐,正所谓“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大约是在2009年,陈倩在美国有了孩子,陈叔和张姨便计划再次背井离乡,开启“洋插队”的生活。
早在那之前,我也在北京落户,结婚生子,父母帮我带娃,三代同堂,一家人虽然整天忙忙叨叨,却也过得热气腾腾,烟火气十足。来北京后,我们和陈叔一家走动得频繁,陈叔和张姨每次来看我的孩子,都羡慕不已,时常向我父母感慨:“我们不知何时才能过上这种天伦之乐的生活。”
不过几年工夫,陈倩完成了学业,工作也安顿下来,很快传来她即将临盆的喜讯。陈叔和张姨多年夙愿终于实现,老两口乐不可支,为即将诞生的孙辈精心准备了四季的衣裳,给儿女们准备了五味佳馔,带着亲友的祝福奔赴大洋彼岸。
只是,过去后,夫妻俩很快发现,美国的老年生活并不像影视剧里表现的那样,每天就坐在大宅的花园里喝茶晒太阳,处处便利。头两三年的新鲜劲过去后,我们便能看到陈叔在朋友圈里文绉绉地感慨: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张姨则总向我妈抱怨:“出门不见一个人,整天在家里待着,除了和外孙女能说上两句话,就像‘蹲洋监’……”
两人的感慨和抱怨大意一致,只不过一个是文言文,一个是白话文。
一转眼时间就过去了十来年,他们的两个外孙女渐渐长大了,孩子的英文比中文流利,在家图方便,也很少再说中文了。这下,陈叔张姨身边连个能和他们说中国话的人都没有了,一天天更寂寞了。
两位老人年过七十后,病痛也纷纷找上门。有次,陈叔在家犯了心梗,当时家里只有老两口,张姨不会用英文叫救护车,只好赶紧给女儿打电话,幸好陈倩及时赶到,把陈叔送进医院急救,才捡回一条命。
此后,张姨一想到要在异乡终老,便夜夜失眠,唉声叹气。2020年春天,新冠疫情全球泛滥后,眼见着大量美国老人被“自然淘汰”,他们心有余悸,思乡之情与日俱增,更加坚定了要落叶归根的念头。
这年夏天,疫情稍有缓解,他们抓住了一次短暂的窗口期,迫不及待地订票回国,从华盛顿辗转到上海,隔离两周后回到北京。一别十数年,终于回归故土,陈叔激动之余,豪迈地发朋友圈:“再也不回美国了!”张姨则心满意足地对我妈感慨:“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还是自己家住着舒服!”
这两年,想着陈叔张姨身边没有儿女照顾,我们逢年过节必去看望他们。陈叔退休前已经是大学中文系的教授,张姨是中学语文老师,两人都是文化人,也都爱好中医,经常一起研究百年古方,互相给对方针灸推拿,倒也算老有所乐。
2022年春节,我们约在两家之间的朝阳大悦城吃江浙菜。吃饭时,陈叔、张姨和我父母乐呵呵地谈天说地。张姨给我们看两个外孙女圣诞节旅行时的照片,两个孩子长腿长脚,挺拔修长,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老大学艺术体操,老二学舞蹈,气质如小鹿,行动如脱兔。张姨看着外孙女们的照片,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能看出甚为思念,万分不舍。
我父母问:“孩子们什么时候能来北京探亲?”
张姨叹了口气,掐指算道:“上次孩子们回来,还是(她们的)爷爷去世,赶来奔丧,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特地回国。”
这个话题已然沉重,祖辈们生时,与孙辈天涯两隔,难得一见,溘然长逝后方得一见,又有何用?我连忙转移话题:“等春暖花开了,回趟美国应该也不是难事儿。”
在一旁一直沉默的陈叔听了,连忙摆手:“不去不去,坚决不去,我回来时,早已发誓再也不回美国了!”
陈叔说罢,自斟自饮,还颇为自得地呵呵直乐,一副活在自己小世界里的怡然模样——也许那时,他已经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了,只是我们都没有觉察。
张姨也摇头不已:“我们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了。再说,上次回国机票都花了小十万,往返一次太费钱了!还是给孩子们省些钱吧,我们也要留些钱准备养老了。”
那次见面,陈叔张姨还热火朝天地计划在国内养老,他们热情地撺掇我父母去跟他们同住,昔日老友同在一个屋檐下,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可我父母一直不习惯北方的苦寒气候,更喜欢南方滨海城市的艳阳高照,邀请陈叔张姨不如去南方小住。
哪知,2022年上半年,疫情形势严峻,大家都封控在家,我们只能在朋友圈里遥相问候。平日我们会收到陈叔张姨发来的一些养生保健帖的私信。有时候,陈叔还会给我和我父母推荐一些奇怪的中医疗法,比如“尿疗”——就是用人的尿液治疗疾病的方法。这听着太不靠谱了,经过肾脏过滤出的尿液95%是水,其他的是新陈代谢产生的废物和无机盐,尿素和尿酸,没有什么营养价值。我只当是奇闻逸事,选择性忽略了。我父母觉得太过荒唐,打哈哈应付过去了。
那时,陈叔除了发一些奇怪的民间偏方外,我也并没有觉出他有什么异常,毕竟对于养生,哪有老年人不热衷的?
当从陈倩那里得知陈叔生病的消息时,我有点懵,见她说得语焉不详,不清不楚,就干脆直接拨去电话,问个究竟。
陈倩绕来绕去,一通寒暄后,似乎很羞于启齿地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我也是才接到北京家附近的派出所电话,民警说,我爸今天一大早跑到市公安局寻求保护,我妈拗不过他,也去了。我爸跟警察说有人要害他,他还编了好几个版本的故事,把他这辈子认识的所有亲戚朋友全都编进去了,人名都能对得上,但时间线全是乱的,逻辑更是乱七八糟。他说有的人要害他,有的人在制毒贩毒,还有人在贩卖军火……反正没一个好人,他说他在家里很不安全,现在只相信警察,所以向警察寻求庇护……”
我听了倒吸一口凉气,一边佩服陈叔的脑洞大到让编剧自惭形秽,一边好奇在陈叔编的故事里,我的人设是毒贩还是军火商?
陈倩问我:“你最后一次和我爸联系是什么时候?”
我翻看微信,找到了两天前和陈叔的聊天记录——陈叔让我帮他找火硝,他说他在配“普济五行妙化丹”,此药有五味,只差一个火硝。我当时就在某宝里搜到了医用芒硝,并截图给他看,但他坚持要火硝,“硝酸钾或硝酸钠”。我又找到了一些硝酸钾溶液,但他说,“溶液不行,要粉剂,结晶体,学校化学实验室里有,我再去想办法”。
我和陈倩说到这里,不知怎么,脑海里突然闪现出美剧里那个“绝命毒师”的样子。陈倩很可能也想到了,她突然提高音调,决绝地叮嘱我:“千万不要给我爸找这些东西,他要什么,你随便应付他几句就行了,千万别当真,我爸是真的病了……”
陈倩绝望的声音似乎有点哽咽,之后,通过她的叙述,我才知道,陈叔有家族遗传病史,他的爷爷和父亲在晚年时都曾经神志不清,看来,陈叔如今应该也正步他们的后尘。
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沉默片刻后,我问陈倩:“你打算怎么办?”
陈倩也一筹莫展——隔着太平洋,又身处疫情中,鞭长莫及的她说,要和弟弟陈刚商量一下,希望弟弟能请假回国,接父母回美国。
第二天一早,陈刚突然加我微信,起初又是一通客套和抱歉:“姐,我爸病了,给你们添麻烦了,如果老爷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千万别当真。”
事实上,陈叔张姨并没有给我们添什么麻烦,我不想做无谓的客套,直接拨通视频电话,直奔主题:“刚子,最近能回来吗?”
陈刚嗫嚅了片刻,坦白告知我:“我最近刚换了工作,确切说是刚换了行业,现在亚马逊做技术支持,薪水比过去涨了一倍,不过,工作量也增加一倍……”
他说着“不好意思”,挠挠头,我看着视频里他那无限后退的发际线,瞬间理解了他的处境——他在国内学的是土木专业,这个专业在国内兴盛了二十多年,如今已然式微。如果他当年不去美国,留在中国的话,应该能搭上中国城市化进程的快车,到设计院或开发商谋得一职,吃到一波时代红利。可惜,他去了早已过了大兴土木的美国,在美国又继续读相关专业的硕士、博士,念到头秃,也只能找到一份年薪五万美金的工作。年近不惑,他和结婚多年的同为留学生的妻子租住在波士顿,至今还没买房,也不敢生孩子。近两年,他硬着头皮自学编程,白天工作,晚上熬夜,上个月终于通过了资格考试,转行做起了“码农”。
我恭喜他:“不简单,刚拿到资格证就能进入亚马逊,前途无量啊!”
陈刚自嘲地笑了笑:“前途是不指望了,能搞钱就行,我要赚钱买房啊!”
我有些奇怪——两年前,陈叔张姨刚一回国就张罗着卖北京的一处老房子,当时我还劝张姨,说因为疫情,房价正处于低迷期,并不是出手的好时机。但张姨还是迫不及待地卖了房,并发动身边亲友,将几十万美金转到美国,说是要给儿子买房付首付。
我忍不住问他:“陈叔张姨不是卖了北京的一套房给你买房做首付吗?”
陈刚憨厚地笑着解释:“那套房卖的钱先给我姐用了,两个外甥女上学要换学区房,他们现在住的房离学校太远,卖掉后也不够买学区房的,所以……”
我秒懂了,原来那笔原本要给陈刚买房的钱被陈倩“截胡”了,难怪他要那么拼命赚钱买房。现如今,全球经济下行,美国的失业率也居高不下,刚换工作的陈刚,显然很难向老板开口请长假回国探亲。
我体会他的难处,叮嘱他:“保重身体,我们周末去看望陈叔张姨。”
陈刚却阻挠我:“姐,你们……还是先别去看我爸了,我怕他受刺激,会做出什么过激举动,伤着你们……”
“啊……这……”
虽然我并不怕这些,但既然陈刚发话,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周后,我迟迟等不来陈倩的回话,不知他们姐弟俩商量的结果如何,就忍不住拨通了她的电话问个究竟。
陈倩说:“这段时间我联系了国内北医的同学,想把我爸送到北大六院(三甲精神病院),但同学说需要直系亲属先陪我爸看病,确诊后才能收治。我翻遍了通讯录,国内还能联系上的我爸的直系亲属,只有他一个侄孙了,可他人在外地,需要请假来北京……”
我听罢,觉得这也符合常理,医院不可能随便收治病人,况且精神问题又不同于普通疾病。早先就听说有丈夫把正常的妻子送进精神病院的案例,所以,医院要求患者的直系亲属亲自陪同检查确认,倒也是谨慎。
但我隐隐又觉得不是滋味——陈叔张姨耗费毕生精力把姐弟俩培养成美国博士,如今他们老了、病了,姐弟俩就想把陈叔送进精神病院了事?如果他真的有精神疾病,送去精神病院治疗也无可厚非,但这么大的事儿,他们姐弟俩好歹也应该回来一个陪同看病吧?
我忍不住问陈倩:“你最近能回趟北京吗?”
陈倩支支吾吾地回答:“最近孩子们放暑假,之前定好了要带她们去瑞士度假……”
我虽然秒懂,但又不太理解——“陪孩子出国度假”和“回国陪爸爸看病”,究竟哪个应该排序更靠前呢?之前看过一篇文章,大意是在拷问,现如今的中年人究竟应该“养老”还是“养小”?我想此刻的陈倩也同样面临这样的两难选择吧?
之后,听说陈叔死活不愿意去北大六院看病,他的侄孙也就没再千里迢迢来北京了。
又过了一阵,我接到张姨的电话,她无可奈何地说:“我们决定回美国了,今后可能没有机会再回国了,这几天正在抓紧收拾行李,家里有些带不走的保健品,想留给你们,周末来取一下吧……”
我父母听到他们这个决定后,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和老朋友见面了,就要和我们一起去和陈叔、张姨告别。
半年没见老两口了,陈叔虽然话不多,但依旧乐呵呵的,看样子他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活得如鱼得水。张姨已经收拾好了五个大箱子,这是他们精选后的一辈子家当了。陈叔别的一概不管不问,只埋头整理自己的一箱医书,准备托运到美国。
张姨坐下来和我们聊天,语重心长地说起这番折腾:“原来,养老并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简单。我们原以为回北京后可以居家养老,也有亲戚朋友彼此互相照应,再老一点就可以去养老院。但真实的情况是,普通养老院要排队二十多年才能住进去。北京倒是有收费五位数的高端养老院,但别看这些老人每个月给养老院两三万,可给到护工手里的工资也就每月几千块——你能指望这些每月领几千块工资的护工能拿我们当亲爹亲妈伺候吗?”
我表示理解:“大家都是打工人,谁敢奢望护工拿五千块的工资干两万块的活儿呢?”
还有更扎心的,张姨叹了口气,悠悠地说:“问题是,即使我们愿意出高价,这种‘贵族养老院’也不收我们,因为我们的儿女都在国外,他们怕我们病了、老了,联系不上孩子们,万一出点事儿,日后扯不清楚……”
这可真是个沉重的话题,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
我想起我婆婆的大学同学,一个八十岁的独居老太太,两个女儿也都在美国,疫情期间无法回国,她的视力因青光眼严重下降,医生催她做手术,就因为找不到直系亲属签字,手术一再拖延,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期,导致一只眼几近失明。
曾几何时,陈叔和张姨都是父母朋友圈里最亮眼的存在,大家都羡慕他们教子有方,培养了一对高学历儿女,且都在美国扎根落户。然而,此时此刻,我不知道张姨是否后悔当年他们竭力把儿女都送出了国,以至于如今他们想落叶归根还要面临孤独终老的窘境,想和儿孙在一起又不得不接受客死他乡的事实……
我妈受不了长久的沉默,开口救场:“还好咱们还有孩子,养儿防老,年纪大了,还得靠孩子们养老!”
我诧异地看了看我妈,不敢相信从她嘴里能说出“养儿防老”这样传统的话。要知道,她可曾经潇洒放言——“我不指望你们照顾我,我老了肯定是要去养老院的”。
可能张姨的一番话,让我妈意识到养老院养老并没有那么简单吧?之前看过一篇文章,说是“有孩子的老人”和“没孩子的老人”在养老院里的待遇千差万别——有孩子的老人想吃什么东西,护工会马上去拿,可没孩子的老人,即使多次开口,护工也只会说“这会儿有事,你先等着”;没孩子的老人行动不便,和护工说想去厕所,护工会假装没听到,听到了,也让你先等着,可能过半小时才来管你;如果没孩子的老人随口抱怨一句,他们可能会指桑骂槐,回怼一句“断子绝孙的老东西”,能把人噎个半死,而有孩子的老人就不一样了,护工恶言相向前,会先掂量掂量后果——他有孩子在外面,我如果对他不好,他家孩子可能会找我麻烦。
这个话题沉重又无解,一时间,四个老人,有三个面面相觑,低头唏嘘,只有陈叔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异想世界里没心没肺地坏笑着……
时候不早了,张姨这些天收拾行李累坏了,她和陈叔还要养精蓄锐,应付万里航途,先到比利时,再转飞纽约,陈倩会在纽约接上他们,开车回华盛顿。我们起身就此别过,四个年逾古稀的老人依依惜别,他们心里都清楚,经此一别,恐怕再难相见了,这次就是老朋友此生最后的告别了。
陈叔和张姨就这样匆匆离开了北京,他们在国内仅剩的房子人去楼空,只等陈刚日后闲下来,回北京卖掉,好让他在波士顿买房安家。一周后,张姨发来了他们平安到家的消息,还发来了一段视频——那是陈倩刚换的学区房,一片草地上,矗立着一栋孤零零的白色独栋小楼,陈叔在房前一边穿梭,一边傻乐,周围看不到一个人。
到美国几天后,陈叔在微信里单独联系我,让我给北京中医研究所的一位老教授发一封感谢信。那是他亲自写的一段半文半白的信,看信里的内容,他应该是还觉得自己活在上世纪80年代末,那时候他曾跟随这位老教授学过针灸,受益良多,信的末尾,他祝老先生“万寿无疆”。
我掐指一算,这位三十多年前就已经是老先生的人,如今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但陈叔还挂念着他的健康,还称呼自己是“学生晚辈”。尽管知道“查无此人”,我还是按陈叔的叮嘱,到邮局,给这位老教授寄出了挂号信。
一个礼拜后,陈叔急切地问我:“教授回信了吗?”
我哑然,除了陈叔,谁还能指望一个可能早已仙逝、即使在世也一百多岁老人,在今时今日能给他回复一封纸质回信呢?
陈叔不死心,又叮嘱我:“周末你亲自去一趟中医研究所,记得买个鲜花果篮,帮我看望老先生。”
我明知这是陈叔时空错乱后的异想天开,但还是想帮他圆梦,查好百度地图,准备周六一早去拜望这位活在陈叔记忆里的老先生。可是,第二天早晨一睁眼,看到陈叔的留言:“不用去了,这是恶作剧!”随后,我又看到张姨单独给我的一条留言:“你陈叔脑子不清楚,你不要信他的话。”
看来是张姨看到了陈叔在微信里给我派的活儿,让他不要再折腾我了。从那以后,陈叔果然没再提让我探望老教授的事儿,倒是经常给我发些半文半白又不知所云的“醒世恒言”。虽然看不明白,但我会很配合地为他手工点赞。也许,他要的就是一点点善意的回应吧。
去年年底,陈叔突然兴奋地给我打视频电话:“航空总署发言人说,国际航班要全面开放了,我们马上就能回家了!”
我很配合地用惊喜的表情回应他:“是吗?太好了!等您回来,我们给您和张姨接风!”
陈叔想了想,认真地说:“这回不吃那家江浙菜了,甜口的,吃不惯!”
我投其所好地问他:“好嘞,这回咱吃老北京风味,您想吃什么,便宜坊还是东来顺?”
那天,陈叔兴致颇高,从便宜坊的烤鸭,东来顺的涮羊肉,聊到“京城八大楼”的糟溜鱼片、葱烧海参、莞爆肚丝、干炸小丸子,又聊到冰糖葫芦和小吊梨汤,听得我直咽口水。
然而,挂了电话,我意识到这可能是一顿永远也无法实现的饭局了,不觉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