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从不关心我的学习成绩,也不培养我的爱好特长,不关心我进步多快,也不关心我挣没挣到钱。他只关心一件事,我是不是健康。放开后我不幸成为第一波中招的。
先是在卧室隔离,活动空间太小了,主要在床上躺着。这倒罢了,最难的是要装作不在家——只要发出一点声音,果果就会问:“谁在呢?”她奶奶就要紧张地把她拉进儿童房。
这边小区人少,和大公园隔着一条河,虽在市区,却和郊区别墅一样安逸。我16年到20年住在这里,之后搬去新家,老妈帮我带娃一起搬去,这边就空了。21年6月份爸爸退休,大包小包从300公里外的老家搬过来,8月突发脑出血去世,也就住了1个月。此后这边基本没住人,这几天赶巧表弟回部队前临时住,我请他先转移去亲戚家。当兵很历练人,他帮我买了些牛奶泡面放下,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我省事了,要不然还真虚弱得打扫不动。住到这边,空间大,暖和,窗外是公园,就像住进疗养院,不用担心会传染给家人了,心情放松不少。我吃了点东西,在屋里转悠。爸爸搬来的几个纸箱子还堆在桌子底下,我之前翻过,大多数是记事本。随手翻翻,看到熟悉的字迹,心里一阵难过。公众号都说新冠要好好养,保持心情平静,我怕回忆把我刀出后遗症,赶紧盖上箱子到别处转了转。冬日太阳很低,光一寸一寸试探到客厅很深处,地板耀眼,屋子里非常亮堂。确实无事可干,玩玩手机,熬着时间看太阳慢慢移动到西边去。从繁忙工作中骤然抽身,又没有老婆孩子老妈在身边,独居养病的生活有点不适应,清淡寂寞,好像是来山上上禅修班。爸爸这么多年基本上一直独居,是怎么过来的呢。我控制不了思绪,回忆翻涌,决定等病的劲儿过了,趁着这个独居旧居的机会,整理整理爸爸的遗物。第四天,烧退了,感觉舒服一些,我哑着嗓子说,来吧,开箱。爸爸从老家带过来4个纸箱子。他刚退休时,说不想来,妈妈说,来呗,老一个人,这次来相互照顾。他便决定过来。然后着急卖老家房子,我说这么着急干嘛,老房子放着,夏天去避暑什么的挺好。他生气了,说房子漏水怎么怎么,最后两个人嚷起来,他说我的房子轮不到你管。我便不再联系他。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决意卖老房子。他一个人打包整理,托人把东西搬了过来。来了后有些东西还没来得及收拾。第一个箱子,最底下是相册,上面好多笔记本,最上面是一盒证件。爸爸61年出生在西海固最干旱贫瘠的村落,他老跟我们讲他小时候受过什么样的穷。他只有一条裤子,放学回家后裤子要脱下收好,有天赶上老师进来坐,他光屁股臊得盘在炕上没法下炕,那年他11岁。还有一个重口味的真实笑话:念高中的时候,毛线背心起虱子,整个后背痒得不得了,他回家以后把背心扔到院子里,那是寒冬腊月,冻了一宿,第二天一看,背心长满了刺——不是刺,是虱子冻得硬邦邦直挺挺的尸体,他抖抖背心,虱子像芝麻粒一样唰唰掉下来。我去老家次数很少。记得喝过窖水,就是窖中储藏的雪水。煮的时候要放一种植物的根,不然喝了肚子胀痛。06年生态移民,爷爷家搬到了北边川区(基本上和《山海情》演得差不多),老家我就没去过了。证件下面压着很多笔记本。爸爸非常非常爱记日记、写复盘,就跟古代读书人那样。他不仅有记事的日记本,还有记账本,有工作笔记,有记研究阴阳书的笔记,有记梦的“梦之记录”。还有一些专题大事记录本,逢家里的大事,他会复盘,详详细细记录大事始末,跟写报告文学式地一写上万字。我不知道他记那么多东西有啥用,每次和妈妈吵架都能翻出一套一套旧账,让人恨不得一把火烧了。爸爸不爱热闹,爱读书,考上学到县城工作,单位还推荐去宁夏农学院学了农学,此后一辈子从事农业农村工作。他上头一个姐姐,下面三个弟弟、两个妹妹。他工作的时候自觉地成为家里顶梁柱、大家长,供弟弟妹妹读书,显得威严凝重。妈妈这边姊妹也多,爸爸在和妈妈这边的亲戚相处时,显得轻松诙谐。无论哪边亲戚,经济往来都很多,这家买房,借出几万,那家孩子结婚,账又倒过去。谁有难事,大家不约而同去支援,这就是熟人社会的好处吧。爸爸也不会刻意去整理笔记,经常随手记在纸上丨作者图爸爸和妈妈各管各的账,妈妈问爸爸借钱也要打借条丨作者图记忆中爸爸从来没年轻过,一直是中年人的样子。也没老过,去世的时候也并不显老,只是两鬓白了。也许只在我眼里是这样,我说不清。看着爸爸的照片,我意识到,我好像没仔细观察过他的样子。爸爸是个不好相处的人。他沉默寡言,暴躁易怒。除了在妈妈这边亲戚的群里很活跃,喜欢和我几个姨妈、姨夫开玩笑以外,大多数时间很阴鸷,喜欢一个人待着,反感万事,动辄挑毛病发脾气。我们经常吵架,有时候几个月不联系。从高中开始,我就离开家了,并且想方设法带上妈妈,因为他俩在家总是吵架。我每次见他不超过三天,超过三天必吵架。2019年我们去西安看过,我诊断出抑郁症。他大概心知肚明,因为他总是焦虑、心慌,他坚持认为是迷信上的缘故,去庙上打整过,拒绝吃西药。他突发脑出血是8月14号,七夕,果果的一周岁生日。之前妈妈得了带状疱疹,剧痛无比,爸爸认为“蛇缠腰”是迷信上的缘故,他心慌害怕。妈妈疼得半夜扶着腰走路,他和妈妈吵架,两个人寻死觅活。妈妈在医院一个人住了10天,他并没去看望。这期间他自己去办了房产证,在群里笑着说,证上只办了他一个人名字。他是为了手续方便,但从嘴里说出来难免让人觉得带着炫耀的意思,让妈妈气上加气。妈妈在亲戚家空房子一个人养病20天,他没问过,可能以为是住在我那边吧。13号爸爸来我家,我带他去看了妈妈,他才知道妈妈忍着剧痛一个人住了一个月,也感到了压力。回去的时候我们倒是和好了。他说他属牛,我属羊,大相相克,到不了一起,所以吵架是正常的。他说要回老家去。明天是孙女生日,去看看孙女就回去。我说路远不便,我们来看你。14号我起来晚了,下午又睡觉。傍晚我问爸爸在哪,去找他。他说,我在家,有病了,你们不来了吧。我以为他在耍性子。便开车过去。路上他说:慢慢开车,别回来,我没事。再见。到了以后,爸爸说他不舒服,具体怎么不舒服,说不上来,说早上就觉得少了点什么。他笃信迷信,我以为他在讲玄而又玄的东西。他说有的词他想不起来了。我问他去医院,他坚持不去,说好着呢,睡一觉就好了,好了的话就好,不好的话,也好。接着聊起要带孙女逛公园。最后老婆不知怎么劝的,他答应去医院了。我那时没意识严重性,还带爸爸坐了电梯。把车开出来,老婆说爸爸吐了,我看他蹲在地上,就把他搀进车里。我家离医院很近,我先把老婆孩子放下,再到医院停车场,下车的时候,他说,你们家好得很吧。我乍一听,以为他在讽刺我,便含混地说,好着呢。但这是爸爸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你们家好得很吧。”他应该已经意识开始混乱了,只抓住机会表达了一句希望我过得特别特别好。我当时傻傻地和他一起走进急诊室,都没有搀扶一下,他躺在病床上以后,就彻底失去了意识。第二个箱子装的杂物。爸爸一生特别节俭。他在吃穿住行上欲望极低,顿顿洋芋面,几乎不怎么花钱。我感觉,他的节俭不仅仅是舍不得花钱,更有价值观上的底层逻辑。他很迷信。总是相信万事有因有果,乐极必然生悲,宁可苦一点,不要挑战任何变化和尝试。破得没人用的老熨斗,死沉死沉,爸爸老远背来丨作者图箱子里还有些高血压的药。爸爸常年高血压,到后期血管萎缩,脑部有一些梗死。爸爸不喜欢我们铺张浪费、夸张矫饰,希望我和他一样极简主义。从小到大,我想买自行车、电脑,什么东西都遭到阻挠。这些东西花不了多少钱,他更多地好像是不愿意看到任何新东西,不愿家里有任何变化。久而久之,我也不愿意问他要钱买东西了。前几年外公病重,一起去看望外公,我说外公,你这里以前有本县志,挺有意思的,现在怎么没了。外公没吭声。也就随口说了这么一句。翻爸爸带来的纸箱子,箱子的底部,赫然发现一本县志。爸爸从来没有告诉我他从哪里要来的。爸爸不抽烟,不喝酒,爱好不多。最大的爱好是写写书法练练字。他有一阵用功很勤,却舍不得用好墨汁,屋子里一股廉价臭墨汁的味道。在老家房子挂满了爸爸的墨宝。搬过来后,这面白墙也难幸免丨作者图爸爸年轻时打麻将,那时外公在,几个女婿陪着消磨时光。后来外公身体变差以后,他们麻将都搁下了。有一阵他迷恋唱歌,用手机软件录,一首歌从早练到晚,极其魔音入耳。摘野桃取桃核,打磨圆润光滑,串成手串,做成了桃核枕头。爸爸送去急救室,医生要开颅手术,把配饰塞给我。我一看,爸爸常戴的桃核手串崩成好几截,桃核散落。我心里很乱。后来火化的时候都一起烧掉了。爸爸在大多数空闲的时间,喜欢沉思、记笔记,或者打电话和亲戚联系处理家门中的事情,或者研究阴阳。爸爸不会算命,也许会,他能看卦象,但这个太玄,他不喜欢妄言。爸爸擅长起名字。他单位很多宝宝都是他给起的名字,后来宝宝们纷纷考上了大学。许多人闻名而来,他琢磨生辰八字,翻烂辞典,熬红眼睛最多赚一只烧鸡。我劝他搞个副业赚外快,他说,那是别人抬举。爸爸特别特别迷信,年龄越大越讲究。因为这个和妈妈和我吵了很多次。他不让鞋尖对着门口,不让中午出门,不让晚归超过10点,因为会把冲气带进来。越来越没有标准,全凭自己的喜恶判断,让人无所适从。对着窗看黑夜,他会突然生气,晚上出去叫娃的名字,他也会生气,不让叫。和他在一起得非常小心谨慎,摸不准他生气的点,好像是他故意挑你毛病。他六十岁生日,我发短信祝贺他,他生气了,不要祝福。他说他六十岁有一劫。居然应验了。他和他的弟弟妹妹也总吵架,特别是刚搬到川区,诸事繁杂,爸爸离得远了,却喜欢远程微操,叔叔姑姑们不乐意。大体如此,吵的都是芝麻蒜皮的小事,吵的劲像是九子夺嫡那般隆重。慢慢地后来他们建了个群自己聊,不带他玩了。爸爸去看爷爷奶奶,一旦超过三天,必然忍不住挑毛病骂人。我和爸爸最近的一次大吵是21年初,给果果办百天宴。订的周末,实际的百天在周内,便和丈母娘她们聚了一下。爸爸知道了立刻发飙,认为办了两次生日,不吉利。我也火了,事情都发生了,你跑出来咒人,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无论干点什么,你都跑出来咒人。我不信这个,你那套别强加给我。他说可以取消周末的宴会。亲戚都请上了怎么取消。他说可以给百天宴换个由头,就说是提前九个月办的周岁宴。我都气笑了,大吵一场。其实以前我也未必会发这么大火。我从小是很听话的,性格安静呆滞,在这样的家庭环境,更加敏感懦弱。学习成绩好,没让爸爸操过心;在外面工作不久,也按着他的想法回家了;结婚,也按着他的意思。谈对象的时候,快到年底,爸爸突然说,算了算日子,明年不能结婚。我老婆家不愿意拖到后年。爸爸说今年只有一个吉日,在半个月以后。我们非常非常为难,最后,还是用两周时间订酒席、请宾客、拍婚纱、准备一切,赶在那个日子,结婚了。相比别家孩子,我已经很听话了。顾着家,顾着他高血压的病。结婚以后反而刚起来了,我觉得以前一个人听他指挥,也就罢了,现在有自己的小家,不能把老婆孩子带上也被他指挥得团团转。我给他说了很多重话,叫他不要管我。我们吵得很凶,他退休前小半年我们都没说过话。翻到了爸爸80年代的笔记本,抄了很多朦胧诗,那时的年轻人,很多都爱读诗、写诗,都是文艺青年。翻到了爸爸和妈妈的情书。80年代的末尾,两个人从认识到恋爱,有半年时间书信往来密切。原件没有找到,信的内容爸爸认认真真誊在笔记本上。翻到了“梦之记录”。爸爸总想从梦里分析出印证现实的蛛丝马迹。翻到了关于爷爷的笔记。有一页,爸爸用很大的字体,用第二人称隆重地赞颂他的父亲。翻到了关于我的“专题日记”。“专题日记”里又有一些大事件的复盘回顾。我小学时出车祸是一次,初中胃病是一次,第一份工作离职回家是一次。每次洋洋洒洒上万字,像是写小说。爸爸从不关心我的学习成绩,也不培养我的爱好特长,不关心我进步多快,也不关心我挣没挣到钱。他很少问这些,他只关心一件事,我是不是健康。关于我的日记,第一页记着一些大事(“考上大学”很没存在感地挤在抑郁症发作中间)丨作者图大二,春寒未尽的时候抑郁到爆炸,补考也没去,哭着给爸爸打电话。晚上,爸爸发短信:“儿子,说一个故事。我的化学极差。考大学的时候,所有题不会。有一道问制某种气体方法的题,我就故意编,说应当戴手套,不然制的气体就把手烫了。我编我笑。后来给人笑说,他们都说我是个胡诌。哈哈哈。”爸爸不愿意相信心理的问题,只是说“冲了”,大概是煞气冲撞的意思,指望迷信的方法。但他没要我做什么,估计自己去庙上打整去了。他发了几条短信,都是逗我笑希望我心情好。其中一条说:“上周,我和你妈在南山拾地软,你妈说老武妈拾得特别快,她和建平妈、隆德王三个拾不过,而且拾得特别大。我说我听老武爸说,武妈一小时能拾一汽车,曾在北山拾了一个炕桌大的,塑料袋装不下,只好抱回家。吃了二十顿。你妈骂我纯属胡搅。哈哈哈!”此后,他更频繁地询问我的状况。一直到毕业到外地工作,每一条短信他都记录下来。“儿子好,明天放假吗?我们单位教唱歌了,庆七一的。”“老爸好,我出去没带手机。放假啊,快考试了,忙了,你俩经常唱歌啊,哈哈。加油。”(11年6月3日,22:53)“儿子好?吃什么饭?这几天只是玩耍还是以玩为主偶尔学习一下,哈哈。”爸爸退休后刚搬来,我劝他学车,他说年纪大了,脾气大,肯定会和教练骂仗,受气得很。他很有自知之明,我猜他会是驾校校长最头疼的那种人。他说想买个老头乐电动车。我觉得也很好。我几乎没给他买过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尽量少生事端。潜意识里,我把他当作家里的话事人,就像宫廷剧里的暴君,把自己当作那个软囔囔的东宫太子。我反抗过,冷漠过,却从来没有真正仔细观察过:他渐渐老了,渐渐虚弱。我以为他还要在沙发上把着遥控器很久很久,我还来不及关心,来不及包容,他就决绝地离开了。爸爸在ICU里,我去探视。他安安静静睡着。我跟他说,我和妈妈都听你话呢,你还要带果果逛公园呢,你都答应好了。他微微睁了睁眼睛。但是大夫说,他一直在深度昏迷中,没有醒来过。好几次,大夫用训练过很多次的那种凝重而关怀的语气说预后不好。好几次,又说最好的情况也是瘫着。朋友说了一句话,我每次想起来,都要掉眼泪。他说,爸爸一定很爱我,才没有选择变成植物人或者瘫着。爸爸去世之后,我几乎每一天都想起他。不仅仅是思念或者愧疚,他的思维方式、谨小慎微的态度规训出了一只小小的AI,藏在我心底。无论干什么出格一点的事情,我都会听到这个AI的提醒。我尽量不被它左右。但我也习惯有这个声音。动画片里说每个人要死两次,被所有人遗忘,才是真正死去。果果太小了,没有爷爷的记忆。很多年以后,除了我,没有人记得他了吧。把爸爸的4个箱子整理好之后,我还干了很多别的事。刷了短视频,看了世界杯,看了《一年一度喜剧大会》。第二季的最后一期,有一个《再见老张》的小品,讲婚礼彩排现场,去世的父亲穿越到伴郎身上发生的事情。很好笑,也很感人。看着看着就哭了,我也有很多话想和爸爸说,有很多工作上的事情想问他。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去年就在爸爸离开不久,我恰巧也刷到了第一季,《父亲的葬礼》,看了很多次。我不了解我的爸爸。他不曾和半人马交游,不曾去过木星。爸爸太普通太平凡了,殡仪馆问要不要开追悼会,亲戚都说,小老百姓,开什么追悼会。只有至亲们送走了他。我想方设法给他加标签,他是封建大家长,是80年代文青,是吃公粮的普通干部。我依然不了解他。他从来没有起过这样的想法:“让我儿子了解了解我”。他安排一切,付出一切,不需要了解,不需要理解。
作者 | 西岛保安,职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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