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犯了罪,不但欺骗了买鱼的顾客,也欺骗了曾经给予他帮助的朋友们。
兰县地处青海省西部,平均海拔三千八百余米。人口少得可怜,四点五万平方公里的区域内只有七万人,县城交通不便,固然封闭,离最近的城市开车要花费大半天以上的时间。
也正因此,物资匮乏,本地除了牛羊、矿石、红景天、黑枸杞等物,其余东西如瓜果蔬菜,贵得没边。早年间物流还未彻底发达起来,有许多买不到、吃不上的东西。不少人曾经在这上面动脑筋,谋条生财之道,张团结就是其中之一。在那里,赚钱是容易的,也是不容易的。有时候,命比钱重要,又有时候,钱比命重要。2010年,我跟着一个叫张团结的人搭上了K字开头的列车,由济南乘至西宁,再由西宁乘客车到兰县,路程遥远,花费两天一夜,我就此认识了他。当时我是由于家庭的变故,去投奔远在青海兰县的父亲,而张团结是去寻找打工的机遇,他早听说那边有矿山,赚钱多,想通过父亲的介绍谋份矿上的差事。他是农村出身,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比我父亲大两岁,故而我称他为张大爷。他那会儿老实巴交,和我说着家长里短——他老婆留守在山东老家带孩子,是个女儿,比我大一岁半,学习极好,听着美满而叫人骄傲。一路上,我听他讲了许多故事,虽然不感兴趣,却记住了他最大的理想无外乎是赚些钱,回家盖房,将原本的宅基地推了,建成三层的小楼。“现在我们那一排邻居,都是两层的了,我以后回去了得盖三层。”他说。当时我觉得好笑,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说出这种攀比的话来,总觉得幼稚了些。再说,去了兰县那边,能不能赚到钱,恐怕也难说。没人能保证他能进到矿上工作,本身也无特长,卖些体力,竞争总是颇大的。父亲接到我们的时候已到了第三日傍晚,他带我和张团结去一家小店吃面片,顺带要了几斤羊肉。张团结客气极了,觉得怪不好意思,摆摆手说:“兄弟,面就够了,羊肉那么贵,也忒破费了。”父亲笑笑说:“没事,这里羊肉便宜,别的都死贵死贵,你进了山里就知道了,到时候连抽烟恐怕你都不舍得。”张团结听到这里,便借此问起在矿上当工人的事是否妥了。“你也不懂他们矿上的事,只能过去做做杂活,当个小工,可能钱不太多,不过他们是按日结算的,管吃住,能攒下来钱。你先过去试试吧,说不定会有出路。”父亲继续说道,“不过你得少抽点烟,烟很贵。”张团结连忙道谢:“我自己来的时候带了一条白将,抽完了也就戒了。”他那天挺开心,和父亲碰杯小酌了半斤青稞酒,但是烟没舍得抽太多。第二天就搭别人的车去了矿上,听说在三十公里以外。至于做什么,我没具体了解过,大概确实是卖卖体力。本以为他相当顺利,多多少少能赚些钱,可不久,听说他在矿上极不适应,尤其乍从东部过来,鼻血经常哗啦哗啦地流,干活的时候气息怎么也喘不匀,有些晕厥的症状,同行的人送他去吸过几次氧。后来他自己买了些红景天冲水喝,又熬一段时间,还是没调整好。反而身体越来越虚弱了,无可奈何,只好辞了职回到城里休养,方才好了些。父亲劝他还是回老家去好,很明显他并不太适合在西部高原干什么重活。况且身体不适的话,做重活有不小的风险在,赚不到钱是小事,出了别的问题是大事。他死活不肯,一是刚来就走怕丢人,二是仍然想在那片荒芜的土地上淘到金,回家盖房。他想到自己抽烟困难,不如倒卖一些香烟过去,转手就是几倍的价格。但后来一打听,这行当可是违法的,查得很严,他干不成。思来想去,总还是要生活。他便在县城的农贸市场支起了一个小摊子,卖点调味料,这玩意赚钱非常少,甚至不比他在山东老家倒腾豆子。但是勉强能够裹住他在兰县的开销。听他的意思这是权益之计,总还想着能做点别的什么去。当年夏天,张团结的女儿张阳阳趁暑假的时机来看望他,并借此旅游,一览西部风光,我称她为阳姐。因为她父亲白天要在市场上摆摊卖东西,没什么时间陪她,于是交由我带她见识见识兰县。那时算下来,我也是初到兰县才几个月,很多东西不了解,尤其是当地的民风民俗。单听邻居说过一次藏区天葬的习俗:天葬台屹立于群山之中,上面住着一个目光凛冽的老人家,头是秃的,眼神是红的,身上的衣服灰白、破旧,负责收拾逝者的后事,他常常持一把长柄的斧头,看着天上来的秃鹫或其他鹰隼朵颐,要是谁不受它的喜,老人就伸手出去,“啪啦啪啦”把尸体砍成小块的,和砍排骨没有区别。他描述得恐怖而惊悚,特别告诫我不要靠近那种山,不管是看守的老人还是神灵都不会给我好果子吃,万一被秃鹫袭击,更是危险。问题出在邻居忘记告诉我藏区另外一种水葬的习俗了。这就使我后面遭了难……张阳阳似乎钟爱雪山融成的江水,叫我带她找条长溪去玩,我满口应下。她随即提出了捕鱼的计划,又不知从哪弄到了一套纱网,看起来并不是专门捉鱼的工具,说是家里筛料用的:“我们带上它,这里生态那么好,说不准能逮几条大鱼回来。”我说:“我不喜欢吃鱼,不过捉鱼感觉还怪有意思的。”我携着水桶,她带着纱网,我骑车,她打伞。我们不久就到了乡下的一条长溪边上,我俩挽起裤腿,脱了鞋袜,蹚进了冰冷刺骨的水流中,扯起那纱网,布成凹凸状,请鱼入瓮。但那毕竟不是专门捕鱼的工具,我感觉网面坚硬又很笨拙,怎么会有那么傻的鱼钻进去。我们往水里撒了些碎饼子类的吃食,不久竟然就引来了一群鱼,个头全都不小,它们就在我的腿边穿梭,洋洋洒洒,丝毫不畏惧我们。我想,如果我肯下手,大概能直接按住几条上来。果然,我还没下手,就有足够傻的几只进到了我们的小网里。张阳阳也随我感叹:“这里的生态真好。”我感觉到一些不对劲,就是这里的鱼怎么会那么多,又那么傻,难道是高原缺氧?不料是我们自己傻,犯了大忌。一晌午的工夫,我们搞了十几条,装在水桶里,黑褐色,我也认不出来那是什么品种。正要回家时,岸边来了几个村民,围起来我们,说着我听不懂的土话,听着意思是关于鱼的。随后围来了更多的藏族人,为首的一个说话清楚,直接问桶里的鱼是不是在这河里捉的。我答是的。他们一把夺走了水桶,然后叫我们朝河边跪下。我尚没搞清情况,询问再三,才知道那河是他们水葬的地方,鱼是他们的神灵,我们犯了事。我和张阳阳退了退,赶紧让她用手机给我父亲和她父亲打了电话,来救我们。村民们继续要求我们下跪,磕头。我觉得有些欺辱人,但看着他们腰间明晃晃的刀,我很是畏惧,连忙道歉。他们并未轻易接受。仍然坚持叫我们向那河边磕头。我心想磕就磕了,没想到村民说要磕一千个,我有点害怕,一千个……我们和藏民僵持着,父亲和张团结赶到,让我们给为首的人再次道了歉,又找关系协调。可对方还是怒气冲冲,仍不散去,不叫我们离开,非要一个交代不可。父亲多找了几个熟人的关系,多次协调之后,对方让步:由我和张阳阳对着河水磕十个头,才肯放我们走。我们立马据此做了,并且亲手放生了捕获的鱼,再三道歉,事情才算真正了结。下午回到家,我和张阳阳一同挨了张团结的揍,不但打我,也打他闺女。我俩委屈巴巴,父亲也未拉架,估计同样后怕我俩惹的麻烦,要不是村民们念及我俩不知者,估计下场难讲。等到张阳阳哭了起来,张团结才收手,说着:“我就你这一个宝贝闺女,你要出了事可咋办?”事情过后不久,暑假结束,张阳阳离开兰县,回到山东去了。而张团结,似乎因为揍我们而产生了一个创业的念头——在兰县卖鱼。这事的确存在一定的前景,就是本地有吃鱼的需求,但是碍于本地没有地方能够捉鱼,而兰县距离省会太远,根本没人送鱼过来。所以就存在了市场的空白。如果他有一辆车,倒卖鱼产,可能就如香烟一般……不得不说,张团结的脑子是活泛的。父亲也觉得这似乎是个可行的计划,支持他去尝试。说干就干,张团结停下了卖调味品的小摊,专门回老家找亲戚朋友们借了些钱,足足有十万,干起了这桩生意。他先是几万块钱买了辆二手的皮卡,然后几万块在市场中心租了一个大的摊位,之后买养鱼的设备、运鱼的水箱、饲料、增氧气泵等等。他的确像是干实事的人,亲力亲为,考虑周全。设备倒是没什么问题了,只剩下买鱼。他倒也早有计划,自驾十个小时去了省城,回来时却遇到了不小的问题。他买了近百条中等体型的鱼,有鲤鱼、鲫鱼、草鱼,还有不少我不认识的,什么颜色都有,但等到兰县的时候,几乎全死了,只剩下几条奄奄一息的,大概离死也不远了。理论上说,血本无归。张团结挫败在最关键的环节上,一时间难以接受这场惨败。他尝试着卖了卖死鱼,自然无人问津。随后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出门也不接电话,父亲担心他精神出问题,专门去看望了几趟,据说一直闷闷不乐,就像抑郁了。消沉几天后,他还是出来了,在已经投入如此大的情况下,他不得不想办法继续干下去。办法肯定有的,他想到了自己之前吸氧的经历,又去找市里一些专门养鱼的贩子咨询,判断下来,大概就是氧气和山路颠簸的问题需要解决好。他花钱搞了一个氧气罐,托人改造后专门安在运鱼的水箱上,可以排进水中,以供给氧气。同时他在水箱下垫了两层带弹簧的海绵垫,开车的速度尽量放缓,以取得稳定。听他说,一路上,每隔一段时间他就停车检查一番。一套组合拳下来,运鱼的成活率在六七成了。在他眼里已经算是成功,我也以为他就要赚到钱了,可现实是,生意远远没有那么简单。因为他进货的成本极高,要考虑鱼的成活率、路上的加油费、摊位的租赁费,自然定价也高得多,卖的鱼要比西宁贵好几倍。这样一来,想要吃鱼的人反而不多了,鱼摊有人问津而无人购买,他白白养了许多天,也不见任何起色。他这时候也意识到,鱼是远远不能和香烟翻倍的价格所比拟的。眼见鱼越来越瘦,再加上不知怎么还死了几条,最后不得不降价处理,算是又赔了一回。家里的老婆听说后甚至已经开始打电话找他吵架了。往后,他苦恼了非常久一阵,中间听说又有了新办法,便是来回的路上,拉拉人、拉拉别的货物,多赚点额外的收入……多少降低了一些成本,所以将鱼的价格降了点,可效果不佳,毕竟成本还是很贵,售价不可能折太多下去。张团结想要放弃,又舍不得沉没进去的成本,尤其不少还是借来的钱,于是生意仍是硬着头皮做下去,还想着看看能不能把铺子盘给别人。期间有人催过他的债,我父亲也借给了他几万应急,倒真的快到山穷水尽时。张团结想着种种办法克服困难,有时抑郁有时上进,每天也忙得不可开交。事情的转机我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但突然有一日,他到我家,宣布自己现在找到靠谱的办法了,以后买的人就多了,估计有赚头。具体的事他没讲,我也没在意,因为他的失败足够多了。我那时对他的印象仍是个失败者,甚至乎觉得他就算降低价格后,也不见得有人买。这是我对他的刻板印象,就像我觉得他还是老实巴交一样。其实,刻板印象往往都是错的,他早已经不是开头那个他了。往后张团结的生意真的变好了,听说赚钱很多,具体多少,没告诉我们。我们更加不知道生意的转机是什么?他的确让我们刮目相看,尤其一年后,我看到他还了债务,还买了辆新车的时候,让人觉得奇妙又魔幻,也让人搞不懂,到底是这片土地神奇,还是他神奇。张团结发财的速度越来越快了,到了2012年年底竟然盘下了一个门面,卖鱼的地点改成了那里。与此同时,我听说他和一个从四川来的女人纠缠在了一起。那女人是农贸市场负责人的堂妹,先前打交道所熟悉的,比他小得多,但长得俏丽。我虽未见过张团结的老婆,但想必肯定比不过这个女人。两人搞在了一起,还在当地买了个带院子的民房,同居生活,好不快乐。又赚了一些钱,甚至乎跑回家跟老婆离婚。中间的过程我不清楚,但闹了蛮久。他女儿张阳阳甚至找我联系过,询问她父亲不轨的行径,我只得说我的确不了解,也不好说什么。但我也知道,张团结曾经的宝贝女儿也不会再是他的宝贝女儿了。没多久,张阳阳的确断绝了父女关系,将他咒骂得像个仇人。再然后,听说张团结离婚成功了,和那个四川的女人正式公开,还计划了婚礼的时间,因为那个四川女人竟然怀了孕——听说偷偷检查过,是个儿子。张团结更加开心,请我们先吃了一顿家宴。他给我一一介绍品种,也让我们知道了他的赚钱之道。便是他偷偷售卖一种珍稀的鱼类: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青海湖特有的物种——湟鱼(学名叫做“青海湖裸鲤”)。据说此鱼一年只长一两肉,十年一斤,目前濒于灭绝。张团结从不法商贩那里收来,拉到兰县来卖,价格很贵,但很多人喜欢吃,而且这鱼在高原的生命力强,不怕路途颠簸,几乎都能活着到达目的地。“卖一条这鱼,抵过我卖几十条普通鱼,当然,各有各的赚头。”他甚至有些骄傲地说,并且叫我们赶快拿筷子尝尝。我本就不喜欢鱼肉,但碍于情面,只点了几筷子意思意思,说:“张大爷,这算违法犯罪吧?抓到得判刑吧?”他倒是轻描淡写,答我:“卖给我的鱼贩子才是违法犯罪,我不算是。你放心吃吧,你吃肯定不算犯罪。”回去的路上,我想,大概他早晚会有被抓住的那一天吧。生活总是喜欢给我们揭露人性的真相,尤其关于犯罪。从张团结一改老实本分,走上抛妻弃女的道路开始,他只会变得更加恶劣,而非收敛。听说他不知从哪搞到了一把气枪(我想是非法途径来的)。开始去山里打猎,开始时是打些野兔、猞猁,后来直接是野驴、山羊、羚羊、狼。“狼的肉质很粗很柴,不好吃,野驴的味道十分好,但是膻味大,猞猁就有意思了,会给你作揖求放过,下次该带你们尝尝的。”他到处这样和人吹牛,虽没什么证据,但我想大概率是真的,不然他怎么会知道狼肉什么味道、野驴什么味道、猞猁作揖的事。“下次我要去抓几个鹰隼瞧瞧,听说这玩意更有意思。”他还继续讲。那天晚上,他到处找人求助,说是在河边抓鱼被村民们围堵了。我们十分诧异,这本是几年前我和他女儿就踩过的坑,他怎么栽在里面,难道是平时打猎打得已经不知道天高地厚,专门作死去了?但联想到他曾经打算去抓鹰隼,抓鱼似乎也不算稀奇的事。到了地方才知道,他不是第一次去那里捉鱼了,他早已去过多次,只是这次才被逮到。我以为藏民们又要说磕一千个头才能走这样的话,不料人家很文明,直截了当地报了警,叫县里公安局的人带走了他。我大概知道他要完了,张团结不经查,光贩卖湟鱼和使用气枪这个罪名也得判好几年。这自然是两条严重的罪名。可随着审查,更严重的事情浮出水面:他不止多次,而是很多次晚上去藏区的河里用网捕鱼,然后以便宜的价格放在店里卖……就是水葬河里的那种鱼,以尸体为食的鱼。我这时才反应过来他所谓的“各有各的赚头”是什么意思。他犯了罪,不但欺骗了买鱼的顾客,也欺骗了曾经给予他帮助的朋友们。想起来他曾经请我们吃的鱼,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想吐出来。虽然他后来在监狱里还托人告诉我们他请我们吃过的鱼是干净的,不是从那河里捕的,但没人相信,而且没有任何解释的意义。我没具体打听过张团结被判了几年,罚了多少钱,但应该是一无所有了。老家的前妻和女儿没来看过他,后来听说张阳阳考上了国内前几的大学,成为了她母亲的骄傲,张团结却是她们永远的仇人,不共戴天。唯一让我意外的是,张团结二婚的那个四川女人带着儿子没有离开兰县,一直在做工等他从监狱出来,经常去看望他,似乎除了钱财,他们之间还有不浅的感情在,那或许又是另外一个角度的故事了,我无从得知。到今年,我想张团结肯定是已经出狱了,在哪里,过怎么样的日子,无人知晓,却也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