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留在这家里,一辈子苦,只落下个‘懂事儿’的名儿。”
我的老家在河北的一个小村庄,在我小时候,村中间有条土路把村子一分为二。路南边住的都是“大户人家”,每家多则二十几口人,少的也有十一二口,他们吃大锅饭,过着祖孙几代捏堆儿的生活。
我们村管这样的大家庭叫“老家儿”,“老家儿”里总有一位长者负责掌管家事,要么是老父亲,要么是老祖宗,他们无一例外都认为祖孙几代聚在一起过日子才叫“人丁兴旺”。可一大家子人吃住在同一个院儿里,免不了勺子碰锅沿儿,吵吵嚷嚷是常有的事。要是在傍晚端碗面条走向路南边,保准能听到东家孩子哭,西家老婆嚷。在一片嘈杂声中,只要掌家的人喊一声:“别号丧了!”那家的院子立马变得安安静静——这,就是大家长的威力。
在“老家儿”里过日子几乎没什么隐私可言,年轻小夫妻就算再向往自由也是不敢轻易提分家的。因为只要一开口,男人就会被冠以“不孝顺”“软把儿”(怕娘们儿,没出息)的名号,这辈子也甭想在村里抬起头来。这样的代价,不是谁都能承担得起的。
可路北边就不一样了。那里是废田补的新宅基地,村里俗称“大北头”,只稀稀拉拉地住了一些年轻夫妻。这里的住户大多要起早贪黑做买卖,所以大白天经常看不到几个人,门前屋后也总是冷冷清清的。我家就住在这一片儿。我奶奶走得早,爷爷重男轻女,我妈见不得他偏爱孙子忽视我,我爸又想自己做事,于是两人不管别人说啥,早早就带我出来单过了。爷爷过世后,我又相继有了三个妹妹,我妈说:“得亏我们搬出来早,要不在‘老家儿’生这一堆丫头,我就得没日没夜的干活儿赎罪,累也得累死!”
那时跟着“老家儿”一起生活的媳妇可以懒点儿,但不能生不出儿子,否则不仅要受外人欺负,还会被一些本族亲戚排挤。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很多没有儿子的女人也会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这一点,从我妈身上也能看出来——虽然她会因别人喊我们“小丫头片子”跟人家吵得急赤白脸,但我曾好几次听到她私底下跟我爸说:“谁让咱没儿子呢。”
她的争吵,似乎更多是为了给自己挣回一点可怜的脸面。
我家因为女儿多被人嘲笑,但好赖是自由的,可我们的老邻居犟叔犟婶就没这么幸运了。
犟叔的大名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小名儿叫“老犟”,村里的一群孩子便从小喊他“犟叔”。犟叔国字脸、高鼻梁,浓眉大眼长相挺阔气,就是不怎么爱说话。从我记事起,见他都是低着头,低头做事,低头走路,低头抽烟。因为老爱低头,他细长条的身板总像是有佝偻,肩膀明显一高一低,我妈说那是他长个子的时候拉种事(一种人力播种的农器)压的。
犟婶个子不高,但长得温婉,小鼻子小嘴小圆眼,一头棕发又细又软,经年用一根布绳绑在后脑勺,漏出光洁利落的大额头。她的话也不多,但是爱笑,见谁都是一副笑模样。婚后,她一连生下了三个闺女,名字里都带一个“丽”字。
早前,他们一家五口也在路南边的“老家儿”吃大锅饭。因为没儿子,为人实在的犟婶在婆家备受欺辱,常常是干在前、吃在后。她的妯娌生了两个儿子,是家里的“大功臣”,不仅可以少干活儿,吃饭添碗也要犟婶放下碗筷去帮忙盛。
一天,犟婶下地回家,进门就见自己的女儿二丽、三丽靠着墙根哭,满头满脸鼻涕带汗的。大女儿大丽满头满脸的土,正和堂哥拽着半只玉米棒子僵持着,他们的爷爷带着啃玉米的小孙子在旁边逗哈哈,权当没看见。
奶奶见到两个孩子在抢玉米,急忙赶出来,一下一下地扇大丽的头,嘴里骂道:“臭脏丫头子吃什么?快点撒手,把棒子给你哥吃去!”
大丽不哭也不闹,就是不撒手。犟婶见状赶紧上去劝,老太太却打骂得更起劲儿了:“丫头片子还抢干饭,再不松手就给她卖喽去!”
听到这话,犟婶再也忍不住了,也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力气,她一把推开老太太,还嘴道:“丫头片子怎么啦,哪个不是你家的?”
老太太和大孙子踉跄倒地,这可惹恼了一大家子人,犟叔上来就给了媳妇一耳刮,老太太也爬起来打她,老爷子在旁边振呼:“去,你们给我打死她去!”
一家子人按倒犟婶连扇带踹,哭骂声引来邻居拉架,她才得以坐起来。突然,犟婶扒拉开人群就往茅房跑,不一会儿拎出一把沾满屎的镰刀,疯了一样追着婆婆、妯娌砸,众人都惊得不敢拦。
犟叔赶上去抢,犟婶指着他哭喊:“今儿要是不分家,我娘儿仨就死这!”
于是,被吓到的犟叔当天就拉着架子车带着家当、妻女在“大北头”搭了窝棚。
很快,犟婶拿搅屎镰刀打公婆的事就传遍了四邻八村。老人见到她就骂“少调教”,在大街上朝她吐唾沫。年轻媳妇们则认为犟婶发疯是故意的,“看她平时和和气气,平时都攒着劲儿分家呢。有能耐借个事儿就把家分了,可惜搞得自家爷们儿半条街面抬不起头……”
闲言碎语满天飞,甚至连小孩子都跟着受牵连。他们说大丽这丫头丁点小就有心劲儿,一声没哭,愣是把玉米棒子从她堂哥手里抢过来了,“跟她妈一样,狗肚子里长牙——又能忍,又心狠”。
一时间,犟叔一家人成了过街老鼠,村里人都对他们避之不及,只有我爸妈上赶着去帮忙,又是给他们送吃食又是借东西。为了帮犟叔盖起两间土坯房,我爸还把我家准备盖水果窖的椽子都扛了过去。
我妈跟犟婶谈得来,她对我们说:“咱们两家一样,我能理解她。我们这代人从小给兄弟们当垫脚,就等着在婆家生个儿子翻身呢,但这一连串丫头哪个公婆看着不闹心啊?她这是早憋了一肚子气了,要不是逼急了,谁也做不出那事儿来,毕竟街面上占不住理。”
犟婶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分家后,她憋着劲儿想再生个儿子挽回颜面,可还没等孩子生下来,犟叔就出事了——因为盖房欠了账,一向老实本分的犟叔竟跑去外村的地里偷红薯卖,被人家逮着送到公安局,判刑一年。
后来,我妈在土坯房里帮犟婶接生——还是个女孩。犟婶失望至极,她喊来大丽,让她去外婆家喊人来。夜里,新生的女婴被犟婶的娘家人带走了,大丽从此变得更加沉默。犟婶跟我妈商量:“嫂子,咱把这事儿烂肚里吧,就说是个儿,生下来死了,传出去也好听点儿。”我妈心软,陪着犟婶一起掉泪。
没几天,犟婶公公婆婆听到信儿就赶到了“大北头”,他们连门都没进,怼在土坯房门口跳着脚骂儿媳妇“害了新孙子、坑了老儿子”。街坊四邻劝不动,犟婶在月子坑里只能忍气吞声,大丽捡起砖头扔出去,砸了她爷爷的后脚跟,被薅住狠揍了一顿。
从此,两家人恨死了对方,再也没有登门来往。
犟叔回来的时候,大丽都上小学了,他找到我爸,说想和我家一起做小生意。我妈想着做生意披星戴月的,多个人手也多个照应,就答应了。
我们两家父母外出的日子里,大丽就成了我们所有人的大姐。那时我和二丽只有五六岁,三丽还要小一岁,我的那几个妹妹就更小了。有了大丽帮忙照看,我妈就再也不用拖家带口地出门了。没大人的时候,大丽就爱说话,她拿土坷垃在泥墙上写字画画,像小老师一样教我们。我们学不会,她也不恼,一遍遍地教。她还教我们种花,挖个坑扔两颗太阳花种子,盖好土又在周围培一圈小土围,大丽说:“这样浇水就跑不了,全都渗进土里让种子喝饱。”
我说:“大丽姐,你知道的真多。”
大丽扬起下巴,一脸兴奋:“那可不,我学来的,书上就这么画的。”
大丽很勤快,大人不在家的时候,遇到村里放水,她就哄着我们几个小的用水瓢和大碗把两家的水缸都打满水;她还带我们掰玉米棒子,她在前面掰,我们在后面捡,地里又热又扎,棒子叶划得我们的脸和胳膊又痛又痒,我和三丽喊“吃瓜”,大丽却坚持要把那趟地掰完才肯出来。
大丽放了学,会带我们出去玩,但也不让我们闲着。要么一人背一个大筐,要么一人拿一个大输液瓶子,等玩够了回家,我们不是拖着满筐的猪草,就是往瓶子里装满了喂鸡的蚂蚱。一次,我们和一群男孩在野地里玩耍,不知为啥打了起来。见我们挂了彩,在一旁打猪草的大丽拎着镰刀追着男孩们跑回村子,直到盯着大人把自家孩子臭揍一顿才肯罢休。
我一直敬佩大丽,甚至还偷偷羡慕二丽、三丽,想着“要是我也有这样一个顾家又护犊子的亲姐姐就好了”。犟婶对这个懂事的大女儿也特别满意,她跟人聊天都忘不了夸:“看我这大闺女,眼里全是活儿,长大恐怕是一把好手,将来谁娶了谁有福。”
我上小学以后,家里的土房就不能住了,漏雨漏风不说,老鼠长虫到处钻。彼时来“大北头”安家的年轻夫妇越来越多,一些头脑活泛的开始种药材、跑大车、做生意,变着法儿地捞钱。之后,一幢幢宽敞明亮的青红砖房陆续建起来,小院子里花果飘香,欢声笑语,往日僻静的“大北头”悄然变成了村里新的“中心”。
我妈参观了好几家的新房,打算按最新标准给自家盖一套大砖房。盖房的时候,犟婶跟着忙前忙后,闲下来就仔细打问:砖花了多少钱?水泥花了多少钱?人工又花了多少钱……我家的新房落成后,犟婶这个屋子瞧瞧,那个屋子转转,满眼的艳羡。我妈跟我爸说:“你看吧,老犟媳妇也动心思了。”
我妈猜得没错。之前我们两家好,每年换季给孩子买衣服几乎都是一样的,因为大小个赶个儿,两家孩子还可以倒换着穿。可自从我家盖房后,犟婶就不给女儿们买衣服了,为了省钱,她只在赶集时买块布,照着衣样给大丽做身新的,然后让姐仨挨个往下传。
那几年,我都不愿意去犟婶家吃饭,因为今天明天后天都是一样的清汤寡水煮面条,吃得三姐妹满脸菜色。其实那年月我家也不富裕,盖房更是把积蓄用了个干净,但好在爸妈做生意,手里有点流转的现钱。我妈怕太节约会耽误我们长身体,她偶尔买条鱼、买块肉,就让大丽她们三姐妹过来改善伙食。
大丽上初中时,她家的新房还没有眉目,可犟婶就开始为大闺女的婚事操心了。她踅摸附近哪个村子种药材的人多,哪个村子做生意的人多,赶大集的时候,她还关注哪个村的人舍得花钱。她跟我妈说:“好小子就那么多,得提前先预备着,万一大丽考不上呢?”
大丽的学习是出了名的棒,怎么可能考不上高中?可她中考真没发挥好,竟考了个全年级倒数。她去了广州,说是要在那里边打工边备考成人大专,逢年过节也不回家了。
一次,我问二丽:“大丽怎么不回来看看?”
二丽闪烁其词:“也回来过,时间短,你也不在家。”
我妈说她从没见大丽回家,每次问犟婶,她就遮遮掩掩的,也不好再问太多了。
大丽懂事能干,二丽也不赖,以前事事有大姐在前面顶着,她还不显眼,可自从大姐离开了家,她就俨然变成了第二个“大丽”。
二丽的学习成绩也很好,每次考试都是班里的前几名。她还继承了犟婶的勤俭,她的铅笔、橡皮都是值日时捡同学不要的,本子也是考试得的奖品。那些本子她都是两面写,有时还会用橡皮擦了铅字再用第三次。
1997年夏天,我和二丽迎来了中考,犟婶也终于决定要盖新房了。房子刚竖起筒,他们一家四口就只能挤住在院墙外临时盖的窝棚里。我妈觉得姑娘大了不方便,就喊二丽三丽来我家睡。
一天傍晚突然下起了大暴雨,天黑也不见二丽姐妹过来。我和我妈打着手电去接她们,看到他们一家正忙着修窝棚。犟叔的脖子上系着块塑料布,拎着锹挖土,试图在窝棚口垫起一条挡雨垄。二丽在撅着屁股往床角的被褥上盖塑料布,可那床早就湿哒哒的了。犟婶外出抱砖,想压住被大风刮起的窝棚布,三丽就给她撑伞、打电筒。
我妈上前帮忙,犟婶赶忙阻止,喊二丽姐俩跟我们走,省得一群人全淋雨。可是二丽不肯走,她决意要帮爸妈弄窝棚。我妈劝他们干脆都去我家凑合一宿得了,可犟叔夫妇不肯,最终一群人修好窝棚,姐俩才跟我们来。
那天晚上,二丽睡在我旁边,翻来覆去的。
到了放榜的那天,我没考上高中,委屈地哭了。二丽以不错的成绩考上了县高中,她搂着我说:“别哭了,我也不上了,咱俩一块儿打工去。”我以为她是在安慰我,也没顾得上多问。
后来,家里给我找了个职业高中,我羞于告人,就偷偷去了学校报到。开学半个月之后,我放假回家才知道,二丽真的没去上学,她说家里盖房,钱紧,她不想让爸妈太难,刚好有亲戚介绍工作,她就去县城药栈给人切药片去了。
我劝她:“咱两家情况一样,我能上学,你家再紧也不至于让你上不起学吧?”
二丽没听劝,又去了药栈。
入冬时,犟叔家的新房落成了,那天犟叔把爆竹从胡同口铺到自家门口,犟婶把近几条街的邻里都请来暖房,唯独没请公婆。犟婶当着众人的面说:“没人管(帮)俺,谁也不靠谁也不欠,我这闺女户照样住新房,有孙子的想住还住不上咧!”
大丽依然没有回家,三丽负责端盘子续水,我和二丽蹲在泡满洗洁精的大铁盆边洗碗。我发现二丽的手指红肿满是裂口,像咧开嘴的胡萝卜,我看着心疼,但也不好多问。
后来我问我妈,二丽的手咋成了那样?我妈说药栈的活儿不好干,凌晨3点多就要起来赶市,下了市还要给秋冬的鲜药材剥皮切片。鲜材怕伤热,有的要泡水剥,“甘草桔梗还好,赶上南星、沙参类毒性强的药材,手碰到了又肿又痒,严重的脸肿成面盆,当年就因为太遭罪我们家才没干这行”。
暖房后第二天,二丽又去县城上班了,等过年再回家,她订婚的消息就在村里传开了。
在我们老家,女孩不上学就找婆家的情况不在少数,二丽红着脸跟我说,她的未婚夫比她大两岁:“家里盖房没剩下钱,三丽刚上初二,大丽在广州学成人考试也省不下钱。我婆家做药栈,条件还行,看我肯干,给八千八彩礼,说结了婚就帮我们也开一家药栈。”
离开校园不到一年,二丽似乎老成了不少,我恍然觉得她身上有大丽的影子。惊讶之余我还是为好姐妹高兴,毕竟那年头,我们村的彩礼才六千六,自身条件好些的女孩都想嫁去县城。二丽未来的婆家在县城开药栈,是有楼有车还有钱的富户,以二丽的条件,算是高嫁了。
1998年“五一”,二丽结婚了,因为双方都不够领证的年龄,只能先办酒席。接亲那天,我见到了二丽的老公,他瘦瘦矮矮的,不爱说话,被人“斗亲”还是旁边的小兄弟们帮忙接茬。看他人还挺老实,我就放心了。
高二下半年,我离开了职高去北京讨生活。不在家的日子,我和二丽渐行渐远,只听说她婚后的日子过得不错,不仅有了自己的货栈,还能不时接济娘家。只是她流产了好几次,直到2002年才生下了一个儿子。
那年年底,“非典”爆发了,恐慌的民众盲目囤药,药市生意十分火爆。平时库房存的十几吨菊花只能贱卖,一夜之间竟涨到十四五块。二丽夫妇发财了,又是买房又是买车,每次回娘家礼物都把车子塞满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的风向似乎变了,当初生了一群闺女的人家日子都翻了身。闺女们回娘家,无论有钱没钱,没有一个是空手的。反倒是那种生了好几个儿子的人家,压力特别大,若是没准备好彩礼、“三金”和分家单过的新房,连相亲都排不上号。
那段时间,犟婶抱着外孙出去转街,逢人就说还是生闺女好:“是包火柴都惦记着给家里买,幸亏不是仨儿子,要么连饭都吃不饱。”
她这话里有话——犟叔亲哥的家儿子多,当年在“老家儿”一块过日子的时候,妯娌处处压犟婶一头。如今,妯娌的小儿媳还没进门,大儿媳就因为彩礼给的不一样闹开了,还扬言“不补齐就不让他们痛快结婚”。妯娌再也没了往日的骄傲,她愁得见人就叨叨:“什么世道呢,她都娶了好几年了,当年能跟这会儿比吗?”
这下,犟婶可算是扬眉吐气了。
有了二丽帮衬和补贴,犟婶再也不像以前那么抠搜了,给三丽的零花钱也多了起来。可能是过去的日子过得太拮据、匮乏,三丽花钱大手大脚的。她原本就比两个姐姐懒,还馋,好几次我妈赶集都见她抱着一堆零食边走边吃,“哪像个要相婆家的女子哟”。
三丽没考上高中,想在县城里混,于是二丽就发动身边的资源给她找对象。生意人眼光贼,三丽没学历、没背景、没长相,又没个吃苦耐劳的精神和机灵劲儿,好人家都看不上她。相亲半年没有结果,闲话传了半个村子。
最终,三丽左挑右选,嫁给了本村的一个老实巴交的男孩。她结婚那天,犟婶对女婿说:“我就知道三闺女和我最贴心,打小你们不知道我多么偏着她,吃的、喝的偷偷给她买多少回。她最小啊,在我心尖子上,俩姐姐加一块儿都没有她享受的多。原本我就打算把她放我身边,你看,这真是天意。”
我妈揶揄她:“这下好了,饶了人家二丽,就指(望)你三闺女吧。”
犟婶没回话,笑嘻嘻的。
婚后,三丽两口子开始跟着二丽学做药材生意,他们希望可以像姐姐姐夫那样,遇到好行情一夜暴富。
可是“非典”之后的那几年,本县药栈的生意一直不稳定。一些经历过暴富的药栈老板胆子被撑大了,总想着逮到机会再大吃一口,纷纷办理抵押贷款,大量囤货。药材如同期货,囤对了暴富,囤错了倒霉,那几年药市时不时就会传出哪个老板囤砸了货一夜之间赔光老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消息。
二丽家的药栈生意时好时坏,她老公不管事,全靠二丽一个人。三丽的老公又不服二丽,觉得她一个女人家头脑不行。他宁听外人的建议也不听二丽的,结果在一单生意上赔了一大把,一气之下不干药材生意了,要去跑出租。二丽苦劝妹妹妹夫,他们也不听,她只好挤出十几万帮妹夫买车。
之后,三丽老公在县里跑车,三丽就带着孩子住娘家。二丽心疼爸妈操劳,往娘家跑得更勤了。那几年,村里人经常能看到二丽大中午的跑回来给家里送吃的,屁股还没坐热,又要赶回县城去看铺子。等外甥女要上学了,二丽干脆把她接到县城,跟自己的孩子一样带,三丽继续留在父母身边。
我妈说:“二丽套着个大工服,灰头土脸,一点不像个做生意的,也不知道她这日子怎么过的。”
2018年,我们村建小区,考虑到楼房采暖好、上厕所不冷,我就想买一套给爸妈住。二丽听说后赶紧联系我,想看看一起买能便宜点不。
那天,我在院子里,远远听见一辆车“轰隆隆”地开过来,紧接着车门一响,二丽跑进院子朝我招招手:“快快快,咱俩得快点,我儿子看店呢,我得赶回去送他上学。”
见她风风火火的,我赶忙跟她钻进车里,等坐稳了才有时间仔细看她如今的样貌:她单薄的长脖子上顶了个焦黄的大脑袋,小脸瘦脱了相,凹进去的眼睛又红又肿,眼角还粘着干巴巴的眼屎。她的脑门儿上依稀可见浅浅的横纹,皮肤灰蒙蒙的,嘴唇也干裂了。身上挂着的工装肥垮垮的,已经脏得看不出是哪个药厂送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也不像个药栈老板,更像一个送货员。
“你咋成这样儿了?”
“嘿,切片来着,没收拾,这么看人家会不会给咱便宜点儿?”她笑道。
“我是说,你咋弄个这头发?”
“头发快掉光了,也没时间收拾,这样省事儿,还显得头发多。你不知道,家里就我一人儿,又看铺子又切片。这两年行情不好,切片工又贵,能省就省。”
二丽嘟嘟囔囔,埋怨老公不管事,啥事也没人替自己。女孩子都这样,没出嫁之前,生活里尽是玲珑淘趣;嫁人之后,人就像拖着壳的蜗牛,日子又沉又缓,逐渐没了生机。
我们看了房,还比较满意,于是买了上下楼,这样两家父母相互有个照应,我们在外面也放心。
2019年,我爸妈搬进新家,因为两家挨得近,我只要回家就会去犟叔家串门,我和二丽的姐妹关系又热乎了起来。
2022年的大年初二,我约了二丽喝茶。临近中午,我家楼下突然传出哭闹声。我打开门,就听见三丽那尖锐的哭骂声:“吃你几口饭,你就想遮天啊?老的小的你都想管,你怎么不管老天爷啊?”
我和我妈赶紧跑下楼,犟婶强装笑脸迎上来,打算遮掩过去,三丽把她妈揽到一边,说:“怕什么?谁家没个糟心事儿,有什么好丢人的,都是老邻居,正好你们来评评理!”
三丽哭天抹泪地把事情原本倒出来:中午开饭前,二丽招呼外甥女端盘子,小孩玩手机游戏没动,二丽抄起手机就摔了,孩子哭了起来。犟叔犟婶心疼外孙女,免不了说几句,二丽一气之下就吼了犟婶一顿:“在城里孩子乖着呢,一回来就不听话,都是你们惯的!”
这话把三丽给惹着了——自打闺女上学以后,就一直跟着二丽在县城生活,她们母女聚少离多,感情甚至都有些生分了。三丽干脆坐下来,开始掰着手指头数落二丽的不是,什么“我闺女轻易不回家,回家怎么就不能惯两下了?”“你挣俩钱就趾高气扬的,跟家里人说话从来都没好语气”“你三天两头往回跑,就是想显摆自己能耐……”
刚开始,二丽还回两句:“还不是因为你懒?”后来她就当没听见,开始自顾自地看手机。三丽闹完了,拉起老公闺女就要走,临走又留下一句话:“姐夫为啥跟你闹离婚?大丽为啥不回来?妈,我要是你们就争口气,不住她这破房子!”
我这才知道,二丽老公过年没来,是因为两口子正在闹离婚。我妈扶着犟婶坐下,开始数落她:“三丽就是你惯的,只兴她掐尖儿,不兴人家开花儿。二丽再不好,给她操了多少心啊?你得慢慢说她。”
犟婶叹口气,说自己的三个闺女都懂事:“最委屈的是老二,当年为盖了房,她都没上高中……”
这时,二丽猛然大哭起来:“你别说了,我没上高中,那是因为我傻。”我越劝,她越哭得无所顾忌,那“呜呜”声震得我耳朵疼。
后来我问我妈,二丽经常吼犟婶吗?我妈说人老了不跟形势,难免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年轻人说话张口赶在气头上,过了就过了。“再说了,大丽常年不回家,二丽大家小家、里里外外一把抓,也是够操心的。三丽是个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人,常年累月搁谁心里没点儿埋怨?二丽做的够好了。”
二丽拖了许久,还是跟老公离婚了,上高中的儿子自己选了跟爸爸。村里人传闲话,有的说二丽嫌男人算不明白账,不让他去铺头,影响了夫妻感情;有的说二丽老公早就在外面胡搞了,离婚是迟早的事;还有的说二丽的儿子在铺头上跟她吵,嫌她强势、眼里只有娘家,把家给拆散了……
那段时间,二丽很少回村里,倒是三丽三天两头地骑着电动车往县城跑,一待就是好几天。她又是帮姐姐看铺子,又是照顾二丽和闺女,还得时不时回来看看犟婶。每当村里人问起,三丽总是愁容满面地说:“有什么法子呢,我二姐可怜啊,总得有人管她吧。”
我妈冷眼旁观,认为三丽可算是熬出头了,恨不得趁机满世界出二丽的洋相:“果然是伤人最深是至亲啊,你们几姐妹可别这样。”
临近2022年岁末,许多人都“阳”了,我爸妈也没能逃过。等他们康复后,我赶紧买了机票回家。刚放下箱子,我妈就催我去楼下看看二丽,说她也“阳”了,在娘家养病,“一个人可怜的不行”。
我妈一直挺惦记二丽,也很心疼她。一次,我妈看见二丽给娘家送米,干瘦的像得过大病的人,柞着俩胳膊,一手拎一个米袋子,从背后看就像地里唬鸟的稻草人。
我也曾劝过二丽几次,就算是一家人,也要有边界:“既然成家了就各过各的日子,管太宽又不落好,真是犯不着。想当初你爷奶连生男生女都管,最后招了一堆恨,谁的福也没享着。你放着轻松日子不过,图啥呢?”
二丽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她说:“这三乡五里的,哪家不是这样,不都这么过么?大丽不在,我不管谁管呢?”
我再问起大丽的下落,她又不吱声了。
没过多久,我外出拿快递时碰上三丽,她抱个电饭锅,隔了老远就喊:“哎呀,你回来啦!快去我妈那儿看看吧。二丽在呢,都‘阳’了一个月了也不见好,我硬给她接来了。你看看,一个人可怜的,我刚给她熬的鸡汤,正好咱一块儿去……”
三丽和犟婶在厨房有说有笑地捏饺子,我进屋拍了拍二丽的胳膊:“有啥不痛快说出来,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二丽扯了一张纸巾,埋下头,过了良久才红着眼说:“你知道大丽为啥不回来吗?”
1995年夏天的一个傍晚,二丽在家撞见三丽偷钱买冰棍,就把她训斥了一顿。放钱回去时,二丽看着盒子里的钱,突然想到自己长这么大了连个零花钱都没有。那一刻,她鬼使神差地从盒子里抽出了一张50元钱。“我当时只是想手里有点钱,没有想要买什么,也舍不得买”。
当晚犟叔犟婶回家就发现钱少了,那时候50块钱不是小数。犟婶立刻怀疑是大丽干的——因为前阵子她要钱买本子被拒绝了。犟叔因为自己的偷盗前科,出狱之后一家人好多年都抬不起头,于是他把其他家人轰出去,锁上门就对大丽“严刑逼供”,可木板子都打折了,大丽还不承认。
犟婶刚琢磨是不是错怪了大丽,转头就在厕所的砖头下找到47块钱。二丽心里明白,自己偷钱、藏钱被三丽看见了,她趁自己不注意,又把钱偷去买东西,破开了。但这时候承认无疑是撞在枪口上,二丽不敢。
大丽挨了一顿毒打,中考前夕,她的屁股肿到连凳子都坐不下去。她内心愤懑又委屈,一个月没跟家里人说话,中考结束她就收拾东西跟同学去了广州。从那之后,她会按时给家里寄钱,但再也没回来过。
二丽说:“我上了初三才知道,大丽是想买个本子做留言册,她跟我一样知道家里不容易,自己就知道省,不是必要的东西绝不乱花钱。就这,爸妈也没给她买,我还让她伤透了心。”
“后来也没找过她吗?”我问。
“我爸找过,她躲着没见。”二丽说,大丽先在广州打拼,后来去加拿大留学了,“她走是对的,我留在这家里,一辈子苦,只落下个‘懂事儿’的名儿。大丽比我有福,她不在我就是老大,顶了她的活儿,说到底还是我活该,活该我苦……”
二丽抻过一张纸巾,又把眼睛埋了进去。
之后的一段日子,我没事就去楼下陪二丽,但没有再劝她。有时候我想,如果我当初留在老家,没准也会是家里的一个“二丽”。她在县城做生意,什么道理不懂?她只是不想选择“自私”的那条路而已。
在三丽和犟婶的精心照顾下,二丽康复了。一天,她对我说自己得回去看铺子了:“今年行市好,得挣点钱,外甥女学习不行,以后有的是花钱的地方呢……”
我叹口气,说:“行吧,你高兴就好,人生没有对错,怎么活都是一辈子。只是小一辈儿不好管,你可别太期望太多了。”
“我带惯了她,这也是我给自己的任务。人活着总得有点奔头,把她带大了、结了婚,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二丽平静地说。
闲时无聊,我曾跟我妈讨论过犟叔犟婶一家的事。
我妈认为犟婶作为母亲有点过分了:“送孩子、盖房子,哪样都是为了面儿,就是不想想闺女们好不好,真是过得糊涂。这样的妈,要我我也走。”
在我妈的印象中,大丽懂事早,从小有心劲儿,干啥都有样儿,一看就是个能干人。她去了广州再见点世面,就更能成事儿了:“我觉着就是不挨打,她也不会回来了。”
对于我妈的这番话,我感到特别诧异——她和犟婶生活在一样的环境里,都曾被歧视,心态怎么差别这么大?
我妈说,她生下我四妹的时候,一看又是个女孩,当时就下了决心:“生儿生女我选不了,但过什么样的日子我能选。你们是我身上的肉,我苦就算了,只要有娘在,就不能让你们受委屈。还有,要不是你爸带我做生意,我也看不透那么多。环境很重要,选择很重要,想过好日子,这都挺重要。”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