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那几天我的劲头格外高涨，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
“涵涵妈妈，你真的要放弃我校名额，明年重新申请学校吗？”负责学籍的刘老师在电话里语气严肃地和我再次确认了一遍。“是的，我决定了，放弃今年入学，明年再申请。”我终于不再迟疑，坚定地回答了她。说完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兜兜转转，全家努力近一年，没想到又重新回到起跑点。那一刻，这一年全家所经历的大喜大悲与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又再次浮现在脑海里。
我的儿子涵涵今年六岁了，如果不是因为一连串的意外，到了9月他本将正式成为一名小学生。上海幼升小摇号竞争程度之激烈堪比高考，为了让娃们能升入好的小学，家长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其中又可分几种情况，有学区房的可以直升对口的公办学校，想去鸡血，愿意鸡娃的则大多选择去民办学校；如果没有学区房，而对口学校是菜小的，就只能参与摇号。但随着去年双减政策的出台，小学摇号竞争就更激烈了。广大家长们从很早就开始摩拳擦掌为升学做准备，我们家则属于后知后觉型，自去年10月起才开始为入学做准备。教他念拼音，学写字，读英语绘本，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我和先生算是典型的中产阶级，我在外企任管理层，先生在国企，两人的收入虽不能与大厂高薪高管相比，但也还算稳定。我们当初没有买学区房，而是买在离公司较近的小区，对口的是一所公办小学。和众多鸡血妈妈相比，我完全算得上佛系了。一是因为我和丈夫两人工作较为忙碌，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鸡娃；二来我也不希望孩子从小就生活得那么辛苦。在我看来，他虽是我生的，但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拥有自己的想法，顺其自然即可，没必要去强行规划他的人生。但和真正佛系的妈妈相比，我又无法做到真的放任自由，还是会不时焦虑孩子未来的升学之路，内心深处不愿意他落后于人。尤其是在加入的升学群中，看到那些鸡娃妈妈们为了升入民办学校而招式尽出、各种鸡娃后，尽管不大愿意，我们还是为孩子报了钢琴、书法、篮球等课外培训班。孩子周末也是在忙碌中度过，现在想来，正是这样又鸡又佛，在鸡佛之间摇摆不定的心态，才让我们在后面摇号升学的过程中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最终酿下了苦果。
最初我们选的是离家较近的一所隶属第二梯队的对口公办小学，但双减之后学校管理松弛，教学效果不甚理想。后期如想升入较好的初中，孩子课后仍需额外补课，这对我们无疑是个挑战。但公办学校中它还是不错的，小区里的孩子也大多都选择了这个学校，一开始我们也是如此打算。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无意间得知朋友的女儿上的是一所民办幼儿园，到现在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而涵涵上的公办幼儿园，至今一句英语都没教过，为此课外还特意请外教教学。朋友表示不同小学之间英语教学水平参差不齐，公办小学一周两节英语课，而民办小学一周十节。毕业后民办小学生的英语已接近高中水平，相较公立小学的学生，在中考占据了相当的优势。听完朋友介绍后，我陷入了沉思，内心开始动摇，想着或许参与摇号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回到家里，我第一时间便和先生商量参加民办小学摇号，先生的第一反应便是:何必这么麻烦呢？我们已经有就近入学的公立学校，何必舍近求远，去参与摇号竞争呢？为此，我俩争吵了几次，最终在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劝说下，为了孩子有一个更好的未来，先生终于答应了我，奋力一搏参加摇号。前些年上海的民办小学采取的是考试入学机制，家长们为了能顺利入学纷纷鸡娃。为了减轻孩子们的负担，上海市政府规定无论公办还是民办统一摇号入学，今年已经是该政策施行的第三年了，要不要继续摇下去，做个摇三代？我们了解到热门程度不同的小学，摇号录取率也大相径庭。第一梯队的小学中签率仅有10-20%，而普通民办小学则可以100%录取。我们最担心的问题是：如果摇不上民办，我们还能回对口的公办小学吗？会不会被随机分配到菜小？如果真的如此，那真的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到时真是追悔莫及了。
为做好万全准备，我们多方查找并咨询了升学中介，得到的回复是：“你们的对口公办是第二梯队学校，万一摇不中，至少有90%的可能回到对口公办小学。”听到消息后我们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心里一下子就稳了。一旦有了退路，那选择就变得很简单了：摇号赌一把，摇不上就回对口公办，反正也没有什么损失。那还等什么，当然去摇号，给涵涵争取一个上更的机会。我和先生很快就做了决定。
接下来就是决定：是拼下运气，挑战一个中签率相当低的第一梯队学校；还是稳妥起见，去一个把握大一点的第二梯队学校？为此我们拿出工作上攻坚克难的劲头，特意制作了一张SWOT（企业战略分析方法）表格，对列入选项的学校逐一做了优劣势分析。新年刚过小学便开始宣讲会，我们参加了众多学校的网上宣讲并做了笔记，精挑细选、多方比较后只剩了三个选项：
A校是第一梯队中的top，办学环境和声誉都很好，最大的缺点就是门槛高，历年中签率只有20%左右。B校则是第二梯队中的民办学校，中签率足有80%，但是口碑一般，门槛不高，号称有钱就能进。在家长们的口碑却还不错，这两年的升学分数也挺高。关键它是九年一贯制，读完小学后可直升本校初中部。C校则是一所成立仅一年的新校，它是由一所明星公办小学校长成立的，未来潜力大，但学费不菲，每天晚上七点半才放学，是名副其实的鸡血学校，中签率约在60-70%。
最初出于求稳我们选的是B校，但终究是心有不甘，觉得孩子值得更好的，抱着赌徒心态，最终我们还是选择了A校。
做完决定后的几个月里疫情来袭，不得已全家居家隔离，期间每天都期待着报名的日子早早到来，并积极打听A校的情况。5月底终于等到了A校网上报名公示，预计6月正式开始填报。
谁知此时上海市政府宣布：部分民办转为公办，而A校正好就在这个名单中，这无疑是一记猝不及防的重击。这次政策调整后民转公的学费大半将由政府买单，关键在于民办学校教师的编制前景尚不明朗。
这对我们的影响是巨大的：一方面因为学费便宜了很多，会有更多的家长参与摇号，对应的中签率将大幅下降；另一方面民转公意味着将来学校将参照公立学校政策教学，能否维持之前较高的升学率还是未知数。这个突如其来的政策变化直接推翻了我们的决定，我们不得不重新考虑是否有必要参与A校摇号了。
就在此时一位朋友建议，我们可以考虑D校，这所学校与A校同属一个教育集团，也在第一梯队。最为关键的是D校并没有被列入民转公清单中。因各种原因家长们普遍误以为D校是体制外学校，下意识地将它排除在外。加之今年学校搬迁，新校离城区偏远，部分家长会选择放弃，因此今年中签率相较往年会更高一些。更大的利好是D校也是九年制的，这意味着小学毕业后无需再次摇号。这么多优点摆在眼前，我们从善如流听从了建议，把A换成了D。做完决定后我们不禁感叹，摇号真是门学问，居然要考虑到参与者的心理因素，从而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策略。同时我也为做出了中签几率相对较大的英明决定而暗自庆幸，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我们似乎看到了胜利的希望正在向我们遥遥招手。
相较于我，先生考虑的则更为现实，他在意的是D校离家较远，将来上下学接送是个大问题。我则宽慰他：“别想那么多，先摇到了再说，只要能中签，这些都是小问题。”在我看来为了能让孩子上D校，就算是放弃现住的大房子，去租一个老破小也在所不惜。
选定学校后，为及时了解情况，我加入了摇号微信群，群里都是有资格参与D校摇号的家长们。大家在群里不时分享信息，互相打气。甚至有家长根据参与摇号人数及入学名额测算可能的中签率。凡此种种鸡娃之举实在是让我大开眼界，满眼所见，尽是众人皆为摇号忙，处处可见热情高涨之家长。受此感染，我特意参加了一场民办幼儿园在职教师在网上举行的摇号动员会。他鼓励家长们“一定要敢冲，既有摇一流梯队的信心，也要做好摇不上的准备，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6月网上报名正式开始了，填好信息后我深吸了一口气，双手颤抖地点了确定键。民办小学除第一志愿，还可补填一个调剂志愿。我们填报了第一梯队小学的住宿，相对于走读来说住宿报名的人少一些，虽说名校中签率很低，我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第一志愿。报名后的两周全家都在焦急等待与期盼中度过，说是度日如年未免有些夸张，但也相去不远。出结果前全家专程去玉佛寺许愿，希冀佛祖保佑。相传文殊菩萨掌管天下学子学业，我特意让儿子在文殊菩萨面前大礼参拜，并捐款请了一个许愿卡。全程儿子始终懵懵懂懂，他年龄尚小，还不知道此举的深意，但也虔诚跪拜。那天人很多，不少都是祈福摇号成功的家长。大家聚在一起谈论学校及摇号事宜，佛香四溢中，众生百态毕显无漏。和他们相比我家可谓是临时抱佛脚了，但不管怎样，总归是抱上了佛脚，心也更安定了一些。自认为该做的都做到位了，可谓是问心无愧，剩下的就交给命运去抉择吧。
7月5日是公布结果的日子，那天我完全没有心思上班，不停地刷新报名网站，希望早点看到结果。大概是刷新人数过多，系统总是提示繁忙，结果一直出不来。眼看着浦西的摇号结果都出来了，网上已经有人在晒录取结果了，没摇中的也着手准备调剂，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我内心渐渐焦虑。
那天我早早下班在家继续刷新网页，因为报名预留的是先生的电话，据称短信会比网页提前公布结果。在先生下班路上，我不停地拨打电话，让他不堪其扰。没一会，网上便疯传浦东结果已经出来了，我赶紧打电话让先生看手机。不一会他传来短信截图：“xxx家长：您好！您孩子xxx已被D学校电脑随机录取，请您等待后续相关通知。”摇中了！摇中了！我兴奋地抱着儿子大叫：“涵涵，你终于可以去好学校了。”兴奋过后我看了眼摇号群，只见不少没有摇上的家长失落之情溢于言表，在群里唉声叹气。看到此情此景，我不由得冷静下来。后来得知有些家长甚至为此失眠了几夜，我看着这些家长们默默退群，我知道，他们又要踏上重新调剂的艰难道路了。
收到的录取短信截图丨作者供图
先生回家后我们盘算如何庆祝：儿子的就学前景一片光明，从重点小学—重点中学拾级而上，接着是重点高中和大学，未来可期，指日可待。我们计划趁离开学还有时间，不如去参加钢琴考级考试，再恶补一下英语。另外为提升孩子体质，体育锻炼也要列入计划，为此我给他报了晨跑课，周末又咬牙换了一台日本进口的钢琴。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那几天我的劲头格外高涨，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活脱脱一个鸡娃妈妈，我甚至一反常态专门参加了面向家长的升学路线培训课。那段时间孩子的一天过得十分紧凑：早上参加体育锻炼，接着是弹钢琴、练英语、学写字、做数学题，一天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原计划经过突击训练，到了开学他一定可以轻松应对学校的课程。与此同时我们踏上了租房的漫漫长路。学校坐落于保税区，附近的小区要么是豪宅，房租至少两万起步，我们无力承担；要么是中小户型，一家三口住进去太过逼仄，我们陷入两难选择。看了几套房子后我们都不甚满意，完全不想搬进去，这时我才意识到离家近是多么重要。先生是北方人，房子必须配备地暖，否则南方的冬天对他来说太过难熬。我则是一定要有固定车库，我的车技很差，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寻找停车位上。市面上的房子虽然不少，但能同时满足我俩需求的就寥寥无几了，更别提装修豪华、环境干净、户型好格局佳这些了。临近开学，附近的房子都变得紧俏起来，原本看不上的房子也很快花落人家。最后还是没租到满意的房子，不得不放弃租房，改为开车接送。原计划是先生负责早上接送，回来正好赶上上班。放学时我们都还没下班，没办法亲自接送，需要有人帮忙，好在找到了人可以负责下午接送，只是需要付些车费。就这样，儿子每天早上从家里出发，下午三点半放学，四点就可以到家。开学了还可以坐校车回家，接送问题总算得以圆满解决。古语有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时，命运和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让我猝不及防。
接送问题解决后不到一个礼拜，儿子就出事了。起先是眼皮发肿，我没在意，后来小腿也出了问题。这时我才意识到情况不妙连忙去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后我双腿发软，如遭当头棒喝：儿子得的是儿童肾病综合症，这是一种慢性病，需要长期服药和忌口，而且容易复发。我和医生反复确认是否只是急性肾炎，毕竟儿子平时都很正常，也没有家族病史，怎么会得这种病呢？主治医生安慰我：“这种病的病因很复杂，可能是免疫系统不够完善。但成年后是可以治愈的，不用太担心。”得到医生安慰后我勉强放下心来，孩子的尿蛋白指数十天后终于恢复正常。这十天的陪护让我心力交瘁，每次孩子因输液、验血、打针而疼得大呼小叫时，我都心痛得无法呼吸。这难道就是摇号带来的惩罚吗？我宁可摇不上，来换涵涵的健康。我渐渐从自责、难过转为释然，开始正面问题，因为只是一味难过是无法解决任何问题的，我必须振作起来。只剩一个多月就开学了，问题的关键是孩子到底还能不能正常上学。医生认为只要正常用药是不会影响上学的。可病情的复发又是一个不定时炸弹，我不希望儿子每天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他的体质还很虚弱，开学阶段的适应和求学压力对他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众所周知，民办学校的学习任务重，压力也比同等的公办学校要大得多。我担心以他的身体状况无法适应如此高强度学习。理性告诉我：不大可能，但还是心存侥幸，想着等他身体好点了，凭他的智商应该可以承受。在与学校老师沟通后，老师也同意让他休学一段时间，养好身体再来上课。
经过一个月的休养，感觉孩子明显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们对孩子的病情恢复逐渐乐观起来。正好学校安排了为期两天的夏令营，我们便想让儿子在上学前体验一下。夏令营主要是由老师介绍学校生活的相关情况，以便让孩子们能更顺利地适应小学生活。民办学校办学理念相当人性化，能够充分照顾家长感受。原本的校车线路无需经过我们家，在与学校沟通后，学校特地变更了行车路线，让校车在我家附近停靠。老师的态度也很好，做到了有问必答。我特意交代了孩子在校期间要保证饮水，不做剧烈运动等事项，老师也逐一记录。
夏令营的第一天看着涵涵自我介绍及用餐的活动照片，他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我也放下心来。谁知还没来得及高兴我就发现孩子一回家没多久便睡着了，一直到第二天才醒来。我们赶紧带孩子去医院，医生检查后认为没有大碍，只是长时间没有上学，刚进夏令营第一天孩子比较兴奋，累到了而已。这一次把我们吓得够呛，也坚定了休学一年的决心。
接下来问题的关键便是：休学一年后，我们和孩子又该何去何从？在与学校沟通后，学校希望孩子复学后能直升二年级，我们则希望能重读一年级。毕竟我没有把握孩子在家自习就能完全掌握一年级的课程能。而学校出于不占用明年一年级入学名额的考虑，直接拒绝了我们的请求。在与校方多次沟通无果后，我们又陷入了新一轮的纠结中。我甚至在网上发起了提问，希望听取网友们的意见，集众人之所长。大部分网友还是建议不要放弃民办，毕竟那么好的机会，放弃了实在可惜。
连续两个月我被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所困扰，我的身体也出了问题。一天早上起床后我突然感到眼前一黑，整个人天旋地转，躺下去好一些，但一起身却又有强烈的呕吐感。这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我连忙赶去医院挂了急诊并做了脑部CT，所幸并无大碍。医生解释说是由于焦虑引起的，要注意睡眠和休息即可。
面对这一个又一个如乱麻般纠缠不清的问题，我决定从源头入手：也许放弃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一所离家近，又轻松的公立学校，无论是对儿子还是我也许算不上最好的选择，但也绝不会是最差的选项。为什么要舍近求远，逼迫自己走上鸡血鸡娃的道路呢？
想通问题的关键之后，我和先生不再纠结，只觉得眼前一亮，未来道路顿时开阔起来。在与学校电话沟通放弃事宜后，我们如释重负，觉得轻松多了。孩子也有了一整年的时间可以好好休息，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他的人生还很长，未来还很远大，无需着急，慢慢来，只要能把握节奏，慢就是快。就当自己没有摇中这个学校。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不是不可能的。
9月1日是正式开学的日子，之前加入的家长群里的鸡血妈妈们摩拳擦掌送孩子入学，入学后又纷纷吐槽学校布置的课业太少，兴趣班太水，各式各样的打卡、比拼太多。而此时的我如释重负般收起了录取通知书，放好了书包。
为入学而准备的书包丨作者供图
我对涵涵说：“你要换一个小学了，这个学校离家很近，早上可以晚起半个小时哦。”“太棒了！我可以多睡一会了，我喜欢这个学校！”儿子开心地说道。看着儿子的笑容，我终于释然了，知道自己的决定并没有错。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重新选择，我不会再去参与摇号。佛系带娃是我的最终选择，让鸡血者去鸡血吧，我自“闲看庭前花开花落，笑望天边云卷云舒”。这段艰难而曲折的摇号经历让我们对择校、对孩子的教育有了全新的思考与理解。我认识到了，只有根据孩子具体情况，做出适合他的选择才是家长首先要考虑的。摇号不能决定孩子的一生，家长的心态和决定才是最关键的因素。
狗仔卡
发表于 2022-12-26 09:12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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