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4年四月，李自成攻占北京，明朝灭亡。不到一个月，多尔衮率清军入关，仓促称帝的李自成狼狈西撤。
张风是个少有的例外。这个原来还在准备来年科考的“诸生”一把火焚尽了研习多年的经书章句，改换“短后之衣”——后幅较短的武士衣着，佩剑离开兵荒马乱的故都。只是他此行不为南逃，而是如入无人之境地纵马游览北地山川。
明 张风 岩间听泉图。来源/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
“张大风风（张风字大风），上元人……貌颀伟，美髭髯，望之似深山老炼士。工图章诗赋，少时为诸生。甲申后遂焚帖括，衣短后，佩蒯缑（即剑），走北都，出庐龙、上谷，览昌平、天寿诸山。”（周亮工《读画录》）
数年前初读这段同时代人关于张风的唯一记载，脑海里浑然就是一个潇洒俊逸的翩翩游侠形象。酣畅痛快之余，心有更多的是好奇。传统印象里的画家手无缚鸡之力，为何在那样一个非常时机游览名山？他此行目的何在，勇气又从何来？
后来读到清人方苞为张风兄长张怡所撰的《白云先生传》，才逐渐展开谜底。
张风出生于金陵的一个武将世家。祖父张可兰武举第一出身，从参将一直做到总兵、南京羽林左卫千户；父亲张可大战功赫赫，《明史》有传。他曾执掌南京锦衣卫，崇祯元年出为登、莱总兵官，后在孔有德叛乱中因巡抚孙元化不听良劝，兵败自杀殉国。
清 张风 山水册之夕阳在山。来源/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前段引文中提到的“昌平、天寿诸山”为明十三陵所在，此不难解。庐龙、上谷则地近登、莱，张风曾随父于兹生活多年，那里亦是张可大兵败自杀之地。如此，甲申之变后，张风的仗剑策马并非不合时宜的游赏名山，而是一次对逝去先人与破碎家国的凭吊。至于他的胆气和剑术，想必是家传。
这套《山水册》正作于1644年的秋天。上一帧自题《夕阳在山》，没有满壁的夕阳，左侧山头微微的一抹朱红暗示着夜幕降临前最后的时光；而在那有点点寒鸦飞过的光秃石台之上，仿佛听见蜷曲古木的絮絮低语。
张风 山水册之枯木寒鸦、仿倪与另一帧中的自题
张风此册无论是笔法用墨还是画面里的枯木怪石，纯仿自元四家之一的倪瓒。后者之画至淡荒疏，张风惭愧自言“吾不能淡至此，其极力摹拟，终是笔繁”。
虽然如此，张风的笔下却比倪瓒更多了一分死寂的苍凉。
张风的祖父和父亲都是一代儒将。天启二年（1622）明军广宁惨败后，张可大有感作《书边事四首》，此为其一：
无端小草出登坛，壮士徒歌易水寒。
枉把全师轻一掷，遂将宿将尽三韩。
腐儒误国由房琯，野老吞声恨贺兰。
岂是胡人开杀运，只因中国自摧残。
明 熊廷弼 致友人手札
此番战役，辽东巡抚王化贞因与前线的辽东经略熊廷弼不和（古时三韩即辽东之地），四处掣肘，以致全军覆没。大明兵多将广，却一再惨败，其中曲折全被此诗末句道尽。时局变迁，我们已无法在张风的画里看到其父诗中的慷慨激昂。国事已不可为，愤怒亦是无用。
“……所至公卿争相迎，大风挥洒应之。有中贵子招饮，邀馆幕中，大风起立瞪目不答，酒罢引去。一目兴尽，即治装衣旧衣，骑驴而归。性幽僻，多寓僧寮道院，不一省其家……画尾署真香佛空四海，或称升州道士。”《读画录》
张风 北固烟柳图。来源/故宫博物院
北游途中，当地公卿欲留张风于幕下，张风却饮酒而已。当凭吊结束，他也就改换旧装，骑驴回到南京。为躲避招揽和战乱，多住僧寮道院。
张风的画无所师授，却尤爱学倪。二人不仅画风传承，人生轨迹亦很相似。早年丰衣足食，晚岁颠沛流离，“家贫惟容膝”。晚年的他生活拮据，独来独往。一生武艺才学无所施展，妻子死后他也因胃病而逝。
“家贫惟容膝地，每天雨湫隘，踦卧书案上常累日。严冬冰雪，与邻舍生谈，裸胫立，或移漏刻。妻亡不再娶。大风画无所师授，偶以己意为之，遂臻化境，潇然淡远，几无墨路可寻。秣陵画家，掉臂孤行者，大风一人而已……病胃膈，疾笃，自题墓石小像卒。”《读画录》
张风 观山图。来源/西泠网拍 · 艺是十月大拍
这幅张风《观山图》中，岩间古木似为雷电斩断，残枝上却依然长出茂叶。树下倚石而坐的美髯公或许就是周亮工口中的“貌颀伟，美髭髯”的“深山老炼士”。
画中虽无题词落款，只有一枚“张风”钤印，其随意点染的疏落线条却与故宫所藏其晚年所作《北固烟柳》一脉相承，而人物的自得之态也与普林斯顿大学艺术馆所藏的《岩间听泉》相类，或为其晚年率意之作。
当他举头闭目，脑海中纵有万千往事浮现，如今也只有细嗅木香，静听山风的平淡。就像他病笃时自题墓石小像，仿佛早已堪破的不仅是纸上烟云，还有人间生死。
狗仔卡
发表于 2022-10-31 04:5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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