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心里明白，十几年只有老谭的日子，他也把我照顾得很好。
我觉得我妈离开我们去日本，原因在于老谭没本事。他的运气有点衰，再加上他总是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什么事也做不成，连媳妇也留不住。
我5岁那年，老谭被人介绍去外地做工，说将来会是房地产的王国，结果做了5个月，老板卷款跑路。当时接近年关，其他工友好坏赖着，拉横幅、争吵，终在大年二十九，拿到部分工钱回家过年。老谭怕惹事，背着行李没掺合其中，自己灰溜溜地回家来了。结果三十晚上那天，别人家的饺子馅都是肉，我们家全是青菜泥。我6岁那年，老谭改行回云南老家，听朋友说，三七价格不输人参，特地租了两亩地种三七。结果种了三年，三七价格突然全面跳水，亏得血本无归。我10岁那年，老谭总算先人一步，搬到城里，跟表叔学起了理发。做了半年，利润可观，那年我妈要跟着朋友去学日语。老谭二话不说，把做理发赚的钱全部砸到了培训班。我妈学成归来，准备去日本工作三年，说回来带着我们全家致富。终于等到了13岁，我妈回家了，全身上下散发着海归的味道。最时尚的大波浪卷，露背连衣裙，恨天高的高跟鞋。与我们全家都格格不入。但我妈并不是毅然决然地离开。她跟老谭商量了一个晚上，我不知道他们说了啥。我至今都没明白。我妈走的时候，眼神里是留念的，回头喊了两声，“老谭，我走了啊，照顾好小谭。”然后她把我揽在怀里，抱了很久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我能感觉到她的眼泪滴落在我的后背上。如果我爸当时软磨硬泡，拿出当初追求的那股劲儿，她肯定会留下。可他却丝毫没挽留。不然我也不会在单亲家庭长大，从小受欺负，生理上的变化更是苦于无人诉说。他每天跟我重复最多的几句话就是：“吃完去上学吧，用功读书”“回来啦，去吃饭吧，吃完，认真做作业”。有次学校艺术节要表演节目，女孩可以适当地化妆。我没有化妆品，头发也不会盘，就像往常一样扎着一个长马尾去了学校。后座的小胖看着我笨拙的打扮，在课堂上故意盘我的头发，把一根一根的头发打了死结。我暴跳如雷，拿起书本直接砸在了他的脸上。正好书角把他的脸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老师把我喊到办公室教育，我理直气壮地说，是他先弄了我的头发。在老师眼里，只要有反驳就是不服从，所以他直接把老谭喊了过来。老谭来了，卑躬屈膝地替我道歉。而此时我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不是我认错了，是委屈，就连老谭也不在乎我的头发被小胖打结了。老谭觉得亏欠我，见我闷闷不乐，在集市上给我买了一条连衣裙。而我就是死活不穿，每天牛仔裤运动鞋，完全把自己打扮成小子模样。14岁，我升了初中，当时班上很多女孩都开始发育了。那个年代，大家对于女性生理方面的知识还是很含蓄，没有任何人跟我普及。我直到感觉胸胀痛，也不知道是发育的征兆。有次我跟几个孩子在玩闹，突然被推到胸，我疼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老谭也闻讯赶来，问了我很久，我才扭扭咧咧地说我胸里面有个硬块，一碰就痛。那个时候交通还不便利，坑坑洼洼的路面颠簸得很厉害，我就坐在老谭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后座上。那个时候我心头一酸，我不会真的生了大病吧，我要是生病了，以后老谭怎么办？医院在镇上，看诊的医生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估计刚实习不久。他让我躺在床上，研究了半天，才把帘子拉开。他跟老谭说，可能要动手术，让老谭两周后再带我来复查，如果没其他的问题，就直接住院。老谭听到这话的时候，嘴哆嗦得说话都结巴了，手攥得紧紧的。回去的路上，夕阳的余晖落在老谭的背上，他卖力地蹬着自行车。从不说话的老谭，那一日变得特别聒噪。一会儿问我有哪里不舒服，一会儿又问我想吃什么。搞得我觉得自己活不了了一样。这一次看诊的是个中年妇女。她听着老谭的描述，淡淡说一句，“这是女生处在青春发育期的正常现象，不需要手术。”老谭就好像中了彩票一样，连对着那个医生说了三声谢谢。而我却哭了，我对老谭说，如果我妈在，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老谭有点惭愧，晚上，他带我下了馆子，点了我最爱的小龙虾安抚我。初三，我谈恋爱了，是一个小混混，个头很高，眉眼很俊，嘴里经常叼着一根烟，那时候我觉得特帅。我宁愿不吃饭，也要把钱节省下来买漂亮裙子。女为悦己者容嘛，这么多年了，我又重新做回了女生。他在周末的时候带着我去逛公园，我看他打台球，彼此享受着最单纯的幸福。老谭气得脸色煞白，让我没想到的是，老谭没有骂我，而是直接把男生骂得狗血淋头。还指着他，让他以后别再缠着我。男生顿时就发飙了，对老谭嚷着，“还不知道谁缠着谁呢，就她那长相，大街上随手一抓就是一把，我才不稀罕。”等男生走了，老谭借题发挥，对我说：“要不是我，你就毁在他手里了，现在人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感觉内心仅存的最后一点自尊被老谭践踏了。瞬间眼泪狂崩，跟老谭大吵一架，“要不是你，我们还能好好的，他不是这样的人。”同时我的内心又陷入沉闷。转眼男生就有了新的女友，有几次还故意牵着她的手，在我面前显摆，我气得鼻子冒烟。因为这次恋爱，本来学校前五十名的我落到了百名以外。好一点的高中都很难上，老谭为我操碎了心。那个时候补习班还没有普及，老谭托人花了好几千给我找到一个“名师”。据说是高校退休下来的，一次只收两个学生。每个周末，老谭用单车载着我，骑行一个小时，才能到“名师”家里。整个寒假，加上初三的下学期，我都被老谭督促着补习，看书。功夫不负有心人，中考我终于被我们县城最好的高中录取。当时老谭笑得乐呵呵的，我第一次看见他笑得满脸褶子。老谭为了能让我高中三年节约点时间，特地在县中附近租了一个两室一厅。理发店也跟着搬到了学校附近，其实理发店早已经不赚钱，时代更迭很快，老谭又不去学习新造型。其实中间还有一个小插曲，老谭刚把理发店搬到学校附近的时候，表叔的店面在市中心已经做得十分成熟了。他还考了一个造型师资格证，婶婶也去学了护肤。每天店里的人络绎不绝。表叔当时还劝着老谭也去学习，表婶也忙着给老谭介绍对象，是跟她一起学护肤的学员，也是离过婚的。说以后，老谭做造型，她做护肤，这样搭档，店面定能赚钱。婶婶表示，现在老谭才四十，男人四十一枝花，总要为后面打算，女儿大了迟早是要外嫁的，总不能老谭以后孤独终老。老谭思前想后，说还是算了吧，小谭还在读书，不能给她压力。高中三年，老谭一直没有处过对象，也不让我处对象，还说一定要给我做好榜样。就这样，他陪我度过了无数个日夜，上学接，放学接，还学着花样做各种美食给我吃。我清晰地记得，高考那几天外面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雨。老谭关了理发店，撑着一把伞，一直在外面等待，等我出来的时候，他的衬衫湿淋淋地贴着后背。我骂他，不知道找个亭子等一下吗？他笑着说，一时给忘了。查分的时候，我紧张得不敢查。是老谭帮我查的，听着电话里的机械音，高出本一20多分。他连听了三次，确认无误后才告诉我。那一晚，老谭就像个孩子，高兴得从沙发跳到床上，又从床上跳到沙发。后来，我报考了省外的大学。开学时，是老谭送我去的学校。把我一切安顿好，他就返回去了长途汽车站。那一刻我看着老谭的背影，眼睛湿润了，这么多年了，虽然这个家只有他，我也特别不舍。他依然以身作则，一直到头发斑白，皱纹横生，也没再结婚。毕业后，我去了海漂之都上海。在一家公司做外贸，经朋友介绍，认识了一个在上海读博的男生。我俩聊得很投机，一年后才确认了男女朋友关系。他成绩也一直很好，经学校保送，以访问学者的身份要去美国留学。这机会难得，他让我等他三年，回来后我们就结婚。老谭知晓后，让我跟他分手。见过了外面的世界，他就再也不会留在你身边了。这是老谭的切身体会。我死活不信，说他不能因为自己的婚姻不幸，就阻止我幸福。等到第二年的时候，我27岁，男生突然写了一封分手信给我。大致的意思跟老谭说的一样。到了外面才发现，原来我跟他根本不合适，他又有了新的女友，也是留学生，为了不耽误我，故写下分手信。老谭一语成谶。我哭着对老谭发火，只要被你参与的，最终都是以分手收场。甚至又拿当年我妈去日本的事挖苦他，说：“如果你当年留她，我也不至于过了十几年没妈的日子。”其实我心里明白，十几年只有老谭的日子，他也把我照顾得很好。老谭眼睛也湿润了，“你怎么知道我没留，可是她的心已经走远了。”接下来的两年，我都没谈过男朋友，一心扑在了工作上，也很少回家。业绩也明显上升，得到了领导的认可。跟老谭的见面也越来越少，最多就是视频聊天，不逢年过节也鲜少回家。一次偶然的机会，公司要搬迁去美国，领导也找我多次谈话，希望我跟着去，工资直接翻几番。我心动了，毕竟这样的工作机遇难得。同时另一边我放不下老谭。当我跟老谭谈及此事的时候，没想到老谭一口答应了。“这是好事啊，说明我们小谭有本事。”那天，我打出租车走，老谭站在路边怅然了很久。他说：“小谭，工作重要，也别忘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你会比我幸运，找到一个爱你一生一世的男人。”我看见他的眼睛湿润了。许久，我才隔着车窗喊了一句，“老谭，遇到合适的你也找一个伴儿吧。”车子渐行渐远，我看见老谭的身影也越来越瘦弱、干瘪。我想到小的时候，老谭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带我去看医生，焦急难耐的晚上，他到处打电话借钱。他怕青春叛逆期的我被恋爱冲昏了头脑，特地在公园蹲守了几个晚上，就为抓个现形，好给我血的教训。大学刚入学，他送我进门，对着上下铺的同学热情打招呼，还买水给她们喝。就为我能更好地融入她们。就连工作后的那次恋爱，老谭也是怕我吃亏，怕我走上跟他一样的道路，极力制止。那些岁月，有老谭在身边的日子，我真的真的欠他太多了…… 
狗仔卡
发表于 2022-8-6 02:4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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