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还不会说话的婴儿聚到一起，不教他们说话，会产生新的语言吗？

源济

把还不会说话的婴儿聚到一起，不教他们说话，会产生新的语言吗？

作者 / 知乎用户

博士课题与语言产生相关，导师是最早研究尼加拉瓜手语的研究者之一。

根据现有对语言产生的观察和文献，我的推测是可能会能够产生用以简单交流的沟通系统，但不能够发展成语言。

之所以是推测，是因为在现代的科学环境中，我们并不可能获得跟这个问题相关的直接证据（相关实验违背伦理）。但是我们能够通过对其它语言或沟通系统（communication system) 产生过程的研究为这个问题提供些间接的证据。

在现代人类社会中，是很少有真正的语言生成（Language emergence）的机会的。一方面是现代人类在普遍的情境中，没有任何产生新语言的需求。其次是即使因特殊的原因（例如艺术创作）而产生新语言的需求，因为产生语言的群体大多数早已习得一门其他语言，因此新产生的语言往往会受已习得语言特征的影响，跟一门完全新生的语言可能有本质性的区别（例如一个以中文为母语的人创立新的语言很难避免新的语言不带有中文的特征）。

虽然如此，我们还是能够在一些特殊的自然情景下观察到新的沟通系统的产生。过去大半个世纪有关语言生成的研究也大多集中于这些沟通系统当中，简要概括这包括：

• 皮钦语（Pidgin）：一种原始的沟通系统，简化版本的语言。通常由两个或两个以上没有共同语言的群体聚集在一起时产生。只有简单的词汇和语法，通常来自创造群体的母语。例如洋泾浜英语。
• 克里奥尔语（Creole）：一种稳定的自然语言。一般由皮钦语进一步发展而来。当没有共同语言的群体长期混聚在一起时，他们第一代移民父母的沟通方式被子女所学习，并发展出了固定的语法，更多的词汇，并能作为母语被新生儿童学会。如巴布亚皮钦语（Tok pisin）。
• Homesign: 一种简单的手势交流系统。多由先天性聋哑儿童为了与他们健听家长交流所创造。Homesign 的特点是其多由一个小朋友在语言关键期内创造，交流系统的参与者大多只有小朋友跟其他家庭成员，而其他家庭成员都是没有手语基础的健听人（可以参照 Susan Goldin-Meadow 参与的一系列关于 Homesign 的研究）。

Homesign 表达否定的例子（Franklin, A., Giannakidou, A., & Goldin-Meadow, S. (2011). Negation, questions, and structure building in a homesign system. Cognition, 118(1), 398–416. https://doi.org/10.1016/j.cognition.2010.08.017）

• 新生手语，如尼加拉瓜手语（ISN）：尼加拉瓜手语是受到最多研究的新生手语（可以参照 Ann Senghas,Susan Goldin-Meadow, Marie Coppola, Sotaro Kita 一系列 20 世纪末的研究）。尼加拉瓜手语在一个特殊的历史背景下诞生。在 1970 年以前，尼加拉瓜并没有聋哑人的社区，聋哑人一般都独立在各自的家庭里，通过 homesign 与自己的家庭成员沟通。在 1977 年至 1983 年之间，两个针对聋哑学生的教育项目在尼加拉瓜落地，超过 400 尼加拉瓜的聋哑学生拥有了第一次的跟同龄人交流的机会。第一批进入项目的学生并没有收到手语的的教学，他们之间通过简单的手势交流。在进入特殊学校之前，这超过 400 名学生在家庭里一直都是使用自己创造的 homesign 与家人进行沟通，而学校的建立使他们第一次有了看见别人的 homesign 的机会。这一批学生通过对相互 homesign 的了解和借鉴，共同建立了尼加拉瓜手语的基础，成为第一批尼加拉瓜手语的使用者。当新的一批学生（1980 后进入的学生，第二代尼加拉瓜手语使用者）进入学校时，他们从第一批学生当中学到了尼加拉瓜手语，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尼加拉瓜手语在一代一代学生当中不断得到发展。

通过对这些系统 / 语言的研究，我们可以归纳几点影响沟通系统生成，及该系统能否进一步发展成语言的因素：

1. 个体之间没用共同语言，但有沟通的需求
2. 个体拥有可支持语言学习或生成的完善的认知机制
3. 创造的沟通系统作为社群中唯一沟通手段被使用
4. 个体拥有稳定的社群与通过创造的沟通系统进行互动
5. 沟通系统有文化演化的过程（沟通系统能被族群中下一代使用者学习并使用的机会）
6. 个体拥有其他的已习得的语言系统

在提及的 4 种系统中，Pidgin 和 Homesign 都不属于语言，属于简单的沟通系统，分别符合 1,2,3,5 以及 1,2。Creole 和 ISN 都是由完整语言机制的语言，分别符合 1,2,3,4,5 以及 1,2,3,4；

对比 Pidgin 和 Homesign 我们可以知道，只要个体之间没有共同语言但又有沟通的需求，而个体又拥有完善的认知机制，即使没有稳定的社群，单凭从来没有学习过其他语言系统的个人就能够创造出一个可供简单交流的沟通系统。

而对比 Pidgin 和 Creole，以及 Homesign 和 ISN，我们可以知道沟通系统能不能进一步发展为语言的关键似乎在于沟通系统是否能进行文化演化 - 沟通系统是否能够传递给下一代使用者，并在代际之间不断发展。

到了这里我们有一定的间接证据了，回到题干，把还不会说话的婴儿聚到一起，不教他们说话，会产生新的语言吗？

不会说话的婴儿，意味着系统的使用者是 18 月龄前的婴儿（一般婴儿 18 月前学会说第一个词），这个年龄的婴儿还没有发展成完善的认知机制。聚在一起，意味着这些婴儿能够组成一个小的社群。不教他们说话，意味着婴儿们没有已习得的语言系统。假如这群婴儿的确创立了一个沟通系统，那这个沟通系统符合上文所说的，2,3 特征，按照已有的观察是不太可能发展成语言的。

更重要的是，这些婴儿很有可能连一个简单的沟通系统都没办法建立。我们无法估计完全脱离成年人的婴儿们聚集在一起（假设他们吃喝完全能跟外界隔离），他们的认知系统能够发展成什么程度。发展心理学的研究告诉我们，婴儿的认知系统的发展跟父母与婴儿的互动是息息相关的。那些骇人听闻的狼孩，社交剥夺（就是把自己孩子关在房子里几十年不放出来，像 Genie，Kaspar Hauser 之类的）的故事都表明了，缺乏正常社会互动的小朋友往往在认知发展上会有很大的缺陷。这些孩子大部分无法跟别人交流，即使通过长时间的学习也只能拥有较低水平的语言能力（例如 Genie，被关了 13 年，被发现后经过四年学习，在语言上只能达到正常 2 岁婴儿的水平）。把不会说话的婴儿聚在一起，在假设他们能存活的前提下，他们可能会表现得如缺乏正常社会互动的小朋友一样，由于认知能力没法得到发展，语言能力也受到了永久性的损害。

不过婴儿潜力无限，假如这群婴儿真的创造了沟通系统，勇敢坚强的活下去了，也算是提供了直接证据证明了先天语言机制，人是真的有 language instinct 了。

不过还是行行好放过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