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铜鼓中学今年出了一个清北生,很强。而是说铜鼓中学19年才出了一个清北生,很难。」
文|林松果
编辑|姚璐
当状元出现在县中
今年夏天,18岁的徐皛玥,或许是最受瞩目的高考生之一。她以663分的总分,成为今年江西省文科状元。
受关注的原因是她的出身——她来自江西宜春市铜鼓县,这是一个只有10多万常住人口的山区县城,GDP在宜春市、江西省都是倒数。徐皛玥没有就读于超级中学,而是在县城完成了从小学到高中的全部教育,她毕业的铜鼓中学,是县城里唯一一所高中。她的出现,似乎是对「寒门难出贵子」的一次否定,也使很多人为之振奋。
尤其是在铜鼓县城,6月23日高考出分那天,是过年一样的日子。几乎所有县城居民的朋友圈,都被这条消息刷屏了。打开抖音同城界面,能看到上百条庆祝的视频。很多人是第一次认识了「皛」(音xiǎo)字,它是皎洁明亮的意思。徐皛玥居住的小区,很快拉上了一条庆祝横幅。
一位铜鼓中学的毕业生说,自己那一天幸福到眩晕,很多校友在微博和小红书发帖,「我就是毕业于这个中学」。你也会在这些庆祝的内容上看到这样的文字,「谁说山区不能出状元?谁说一定把娃送到外面去读书?」「但愿铜鼓的优秀尖子生不再出县。」
几天后,《人物》到达铜鼓县城,一位出租车司机向我背出了徐皛玥的高考分数,甚至说出了她父母的工作单位。状元的信息和掌故,早已在各个微信群里流传。
这种强烈的集体振奋背后,也是一种久违的扬眉吐气——2003年至今,作为县城唯一的高中,铜鼓中学已经有19年没有学生考上过清华北大了。
但徐皛玥的出现,承载的或许并不是一个县城中学的逆袭故事,因为铜鼓中学并不存在一个高分学生的群体,徐皛玥的分数比第二名高了整整50分,比第三名高了55分。她更像是天时地利人和之下的一次惊喜、一种偶然。
诚实地说,这些年来,铜鼓中学的成绩并不算出众。
它的二本上线率始终在46%上下浮动,在宜春市的所有重点中学里是垫底的水平。而且越往上越难——每年只有大概30人能进入211高校,再往上,考进985高校的更少,每年只有10人左右。
最优秀的那批学生,在全省的竞争力也不足。2018年到2021年,铜鼓中学理科状元的全省排名分别为372、295、748、1000名开外。而文科状元在全省的排名则分别为235、376、未公布、548。作为县状元,他们去的是南开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山东大学、中国科技大学。成绩最好的一位,去了中国人民大学,这么多年只此一人。
也因为这些原因,我们注意到铜鼓中学——在过去几年,「县中塌陷」是个常常被讨论的话题。在高考制度相对公平的年代,县城中学学生同样有考上清华北大的可能。而在新世纪后,随着城乡结构性差距拉大,超级中学的崛起、抢人、掐尖,县城中学的生源和师资都在流失,恶性循环形成,县城中学再难有清北生。
而铜鼓中学就是这样一个样本。作为山区县城里唯一一所高中,它有过辉煌的过去,培养过科学家、作家、企业家,2003年的一个文科班,曾有5人达到清华北大录取分数线;之后十多年,它处于生源和师资流失的窘境;而现在,它开始在有限的条件下展开自救。它的历史和困境都足够强烈、足够典型。
就像铜鼓中学一位毕业生所说的,「不是说铜鼓中学今年出了一个清北生,很强。而是说铜鼓中学19年才出了一个清北生,很难。」
在刚刚过去的7月5日,教育部基础教育司司长吕玉刚在一场发布会上说,目前县城中学的数量,占全国普通高中总量的一半以上,有60%的普通高中学生在县中就读。
我们拆解铜鼓中学和它的学生们遇到的一切,或许可以跳脱出「鸡娃」、「内卷」的城市视角,窥见县城孩子的生活。这个国家一半以上的高中生,他们是在怎样的环境下受教育,有怎样的机会,处于怎样的困境。
铜鼓中学校园 林松果 摄
一道选择题
在过去十多年里,每当有一位孩子在铜鼓出生,父母可能就要开始考虑一件事——是送孩子出去读书,还是让他留在这里。这不是夸张,是发生在铜鼓许多家庭的真实故事。
我们可以先了解一下这座县城。铜鼓在江西省最西部,与湖南浏阳接壤,整个县都是绵延不断的山,88%的土地被森林覆盖。而县城就建在山间河谷的狭长地带,不管住在哪里,只要推开窗,外面都是山。县城太小,滴滴没有接入,如果外来的人要预约出行,需要通过拨打电话的方式叫出租车。
现在每年,铜鼓大概有1000出头的孩子入学。县城只有两所小学,一所初中,一所高中。如果留在县城就读,你将与同一批同学一起度过12年。但最后,你们中只有4%的人能考上985或者211。有超过一半的人会中途辍学,或被分流到职校。
但把视角放得更大一些,周围都是机会——往西走,一个半小时可以到浏阳和长沙,这里有著名的湖南四大名校,2020年高考,长沙市一中的一本上线率是98%;往南是宜春市区,这里有多所重点中学;往西是高安、上高和丰城,它们都是宜春的教育大县,迈进门槛,考入大学触手可及,宜春市的高考状元常常在这里产生。
所以,每一个铜鼓的孩子,都能讲起很多迁徙的故事。
罗羽是铜鼓中学2005届的毕业生,在她读中学的20年前,她的同学就被家长送到上高县、南昌市甚至长沙和上海读书。2010年前后,铜鼓的小学生聂湘婷,被父母送到了宜春市区的一所十二年一贯制学校,最开始只有十几个来自铜鼓的同学,到后来变成了几十人,又变成了上百人,再后来,每次学校放假,他们需要租两辆大巴回铜鼓,满载着学生,还有从铜鼓跳槽过去的老师。
更具破坏力的,是优等生的集体出走。2016年铜鼓县中考前十名,只有三人留了下来,包括第二名、第九名和第十名。第二名之所以没离开,是因为她的父亲郑胜保是铜鼓中学的老师。
郑胜保现在是铜鼓中学的校务委员、校长助理,他告诉《人物》,2014到2016年,正是铜鼓中学优质生源流失最严重的阶段。他们的选项很多,比如湖南的长郡中学、雅礼中学,江西的江师大附中、高安中学、宜春中学。这些学校会给高分考生一些优待政策,比如免试入学、免学费、免住宿费。更重要的是,它们确实有更好的升学率,似乎许诺了一个更好的未来,家长们很难不被吸引。
当然,异地求学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决定,它意味着家庭持续的经济投入,也意味着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更多的变数,比如因为与父母分离产生的隔阂,因为缺乏监督而放纵自己——这种事常常发生。很多优等生在异地求学后,高考表现并不算太好。离开有风险,留下则很可能平庸,这个选择并不容易。
放寒假时,某校异地求学的高中生和家长一起拖着行李回家 图源人民视觉
生源流失的同时,如何留住老师,也成了一个难题。
在过去二十年里,铜鼓中学出现过两次大的教师流失。一次是2003年,当年高考,铜鼓中学一个文科班有5人超过了清华北大的分数线,宜春一所中学挖走了这个班的6位教师,这个班的班主任,现在是这所中学的副校长。2013年,同一所中学又挖走了铜鼓中学的4名教师,都是班主任,教近十个班的数学、物理和化学课,他们在暑假期间仓促离开,秋季新学期开学,铜鼓中学好几个班没有老师上课。
这种窘迫是持续存在的。2019年,当时在铜鼓中学就读的一位学生说,学校数学老师紧缺,是计算机老师代的课。另一位在铜鼓中学工作了30多年的老教师也说,他们常常是当着班主任,同时教三个班,而且是跨年级授课,这意味着加倍的工作量。因为老师少,没人能代课,要是生了病,「基本上就是熬」。
但老师的离开也应该被理解——他们由财政供养,而铜鼓曾是国家级贫困县,铜鼓中学教师的年薪大概只有省城南昌教师的一半。而市级中学往往会提供更好的条件,比如住房、职称和行政职务,不仅如此,从县城到市区,教师的子女也会有更好的环境。同样重要的是,相比生源有限的铜鼓,他们在更好的中学,能教更好的学生,更有成果,这也是一种自我实现。
好的师资,永远都是各地争夺的对象。一个细节是,铜鼓曾经想通过扣留教师的档案,留住他们,但想挖走教师的某地,县委组织部开了绿灯,帮老师新建了档案。
失去的19年
实际上,就在19年之前,铜鼓中学还创造过相当辉煌的成绩。曾有十几位学生考上清华北大。现在的校园里,还挂着这些杰出校友的照片。
校友王磊,1989年考入北大,现在在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任教,是《科学》杂志评出的「世界杰出青年科学家」。校友章红,1984年考入南京大学,是知名的儿童文学作家,她的母亲杨本芬也是作家,写了三部曲《秋园》《浮木》《我本芬芳》,他们一家在铜鼓生活过二十多年。
校园里挂着杰出校友的照片 林松果 摄
章红告诉《人物》,铜鼓中学的辉煌有其时代背景——教他们的老师,都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从大城市下放到山区的大学生。她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是天津人,物理老师是上海人,化学老师是福建人。他们毕业于浙大这样的名校。而当时的学生,也有家学渊源,很多都是知识青年的后代。
但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社会开始松动。老教师们有的退休,有的回了老家。后来还有一些从师范大学毕业分配到铜鼓的老师,但只要找到机会,他们就会陆续离开,到城市里去。
如今,行政强力消失后,铜鼓的教职已没有太大的吸引力。最近几年,郑胜保负责招聘,每年都要带队到南昌去招老师,理想情况下,他们希望能招到研究生,但这很难,只能降低标准,如果是江西师范大学的毕业生,本科也可以。但还是吃力,就再降,宜春学院的毕业生也可以。
前些年,他还去过华中师范大学,第一年一个都没招到。第二年再去,还是没有。后来,他就不再去了。
同样在凋零的还有生源。郑胜保说,他认同那句「寒门难出贵子」,铜鼓每年考出去的学子,很少有人回来,尤其是上了名校的,回来的几乎为零。没离开的人,很多是没条件离开。他们每年招750个学生,但生源质量其实在下降,「现在我们还会看到,一个重点班的家长群里,很多家长没读过高中」。
同时,外部世界也在变化。2007年,江西高考改革,从估分填报变成知分填报,考生在公布考分、控制线和排名后再报志愿。也是从这时起,铜鼓中学再没出过清华北大——知分填报更透明,比如2021年清华北大在江西招生,理科招43人,文科招20人,考生在全省排多少名,能否上线,清清楚楚;但在估分填报的年代,有些复读生或许分数高,但报志愿会更保守,而铜鼓中学的应届生年龄小,报志愿更大胆,只要敢报,还是有机会。2007年之后,这个缝隙就不存在了。
铜鼓中学的成绩起伏,也和全国的情况同频。清北农村学生的比例,在过去40年里经历了降落和爬升。在1985年,北大农村新生的比例高达38.9%,2013年则跌到了14.2%。1990年清华的农村新生占比21.7%,到了2000年,变成了17.6%。
「寒门再难出贵子」的讨论最强烈的2012年前后,清北都推出了相应的计划,比如「自强计划」、「筑梦计划」,使得农村新生比例有所回升。之后各地还有面对贫困地区的专项计划,但惠及的范围有限,仍无法做到完全公平。一个数据是,2017年,仅占全国高中总数的0.7%的108所高中,占据了当年全国高校专项计划35%的录取名额。这违背了政策的初衷。
在另一条轨道上,天平也在往反方向倾斜,那就是层出不穷的高校自主选拔政策。比如夏令营、冬令营、校长推荐制、提前批、学科竞赛及各种加分。能拿到游戏入场券的,往往是超级中学。
于子恒是铜鼓中学2017级学生,当年高考的理科第四名,现在就读于华中科技大学。高中时,他参加过一次奥林匹克化学竞赛,那一次,他感触很深。当时是在鹰潭高中考试,到了那儿,他的第一感受是——人家的校园真大。第二天初试,他和同学都没过,他明确地意识到,「我们比不了」。
当时竞赛的题目,跟高中化学课本的关系不大,有很多课外知识。后来他进了大学,学了工程类和理论类的化学,才明白了那些知识。而超级中学,会有专门的竞赛班、专业的竞赛老师,这是一条顺畅成熟的路径,一路护送学生拿金牌、进名校。但铜鼓中学,连任课老师都不足,侈谈竞赛。于子恒之所以被派去参加化学竞赛,而非数学和物理,也是因为后两者要求更高,需要教师有很高的水平,也需要学生的天分和兴趣,这是一个根本无法逾越、也毫无希望的尝试。
还有一些老师提到,学校能否与外部交流,也非常重要。一位宜春中学高三实验班的老师告诉《人物》,对高三来说,组织联考是非常重要的一种途径,能交流信息、知道学生的水平。他们有八校联考,还有十校联盟,都是江西的名校,每个月考一两次。当然了——不会带上铜鼓中学这样的县中。
在采访中,我们也听到一个有些残忍的对比。宜春中学这位老师带的班级里,有一个最顶尖的「清北小团队」,大概有六个人,有望冲击清北,他们会接受集中培优。每个人都会有定制的分析报告,由老师面批面改,做针对性的培优,这套制度已经相当成熟。
而在于子恒当时的班级,班主任也分了一个小团队,也是六个人,第一梯队,他们是有希望上985的。后来那年,全校,也就是全县,确实也只有六七个人考上了985高校。
铜鼓中学的学生们在操场上活动 林松果 摄
一些拘谨的努力
六月底,徐皛玥成为高考状元之后,曾有一条微博被转了两万次,里面提到,这几年铜鼓从政府到学校,在教育上下了大力气。从2019年开始,铜鼓高中教育全部免费,已上交的学费全部退回。
免学费政策确实存在过。2019年9月的教师节大会上,当时的铜鼓县委书记宣布,从本学期开始,铜鼓高中教育全部免费,已经上交的学费全部退回。但到了铜鼓我们发现——这个政策并没有实施,那个学期的学费也未退回。
这条政策出台的背景,是新任县委书记刚上任,想提振铜鼓教育的士气。但他是从一个经济发达的区县,刚刚调任铜鼓,上任才几天。铜鼓在山区,经济吃紧,一年垫付200多万元学费,县财政很难承担。有知情人说,还有一个原因是,江西省教育部门不提倡这样的「创新」:一个穷县都免了,别的县该怎么办?是免是不免?
高中免学费政策在江西并不新鲜,已经出现了好些年。江西德兴市从2010年就开始推行高中阶段免费教育,之后又有湖口县、芦溪县开始推行。在当时此举得到了江西教育部门的支持,被认为是提高高中入学率的有力措施,但有一个前提——免学费政策必须在「有条件的」、「经济较好」的县市区。
这件事是一个镜子,从中可以了解,一个山区县城想提振教育,并不容易,是在各种限制中腾挪。
有限的条件下,如何将资源利用最大化,铜鼓中学的选择是分层教学。学生会被分为三个层级,分别是重点班、次重点班,还有平行班。文科的重点班是零班,理科的重点班是六班。
于子恒就是理科重点班的学生,当被问到如何评价铜鼓中学的教学时,他告诉我,重点班的教学是很好的——老师都是全校最好的、最资深的,他们对知识有自己的理解,有很好的教学方法。但全校也只有这一个实验班有这种条件。在那些平行班,往往都是刚毕业的老师来教,还会出现计算机老师去教数学的情况,到最后,一个班考上本科的可能都只有几个人。
对于子恒来说,这是一种复杂的感受:他感谢自己获得的这一切,但又明白这其中的不公,「相对平行班来说,我们的资源是比较丰富,但相对于全省甚至全国来说,我们的资源又很贫乏。」因为资源有限,这些努力就显得拘谨。
为了留住教师,铜鼓中学甚至铜鼓县都想过很多办法。其中一些办法,也意味着一些人的牺牲。
2021年夏天,曾有两位铜鼓中学的老师在江西问政网上发帖,申请调离铜鼓,回到原籍。
一位男老师来自高安,已在铜鼓中学任教七年,他与妻子两地分居,孩子当时刚满七个月,他讲到自己的窘境——夫妻分居,刚出生的孩子没人带,有限的工资也请不起保姆,因此必须要回去。
另一位女老师的情况相似。她家在江西瑞昌,但已在铜鼓中学工作了六年,夫妻异地。她丈夫曾尝试到铜鼓县城工作,但工作了4个月,才挣了5000块,难以为继,最后不得不带着孩子回到瑞昌。种种现实问题,她心力交瘁,「太多苦楚、愁闷」,靠吃药才能坚持上班,已经到了不得不回家的地步。
铜鼓县有关部门回复了这两个帖子,但两位老师的申请都未被批准。这份回复写到:铜鼓地处偏远,经济欠发达,铜鼓中学师资队伍长期招聘难、稳定难、培养难。铜鼓一直在用心、用情关爱教师,也希望他们能「继续为山区教育服务,为大山里的孩子奉献爱心」、「从铜鼓教育发展的大局出发……继续服务铜鼓中学的教学工作」。
县中教师流失,这是全国范围内的难题——2021年12月,教育部等九部门联合印发了文件《「十四五」县域普通高中发展提升行动计划》,其中明确提到,要严禁发达地区城区学校到薄弱地区县域高中抢挖优秀校长和老师。
郑胜保告诉我们,这种情况之下,铜鼓县也从政策上做了些力所能及的改变。
每年九月的教师节,铜鼓都会召开全县的教师表彰大会。以前表彰发的是证书,但现在发的是钱,一位老师几千、上万元,加起来就是一百多万。这个大会,全县的科级干部都要参加,优秀教师由县委书记和县长来颁奖。老师们至少能感觉到被尊重,社会地位在提高,这是一种氛围的改善。
这份「十四五」计划,同样申明了保卫生源的重要性,「要杜绝违规跨区域掐尖招生,防止县中生源过度流失」。江西省在这前后也出台了规定,考生只能在生源地高考,不能跨区报考。
大背景下,铜鼓中学也有自己的对策,那就是办衔接班。从2018年开始,每年他们从铜鼓全县招录尖子生,两个班,100人左右。这些学生初三就进入铜鼓中学,提前学习高中知识,他们也参加中考,但学校不会公布分数和排名。这是对优质生源的一种固定。
衔接班并非创新之举,而是县中应对掐尖的一种常用方式。2021年出过类似的新闻——在超级中学虹吸效应最强的河北,某个紧邻衡水的县城,在中考前,县教育局就把全县排名前400名的学生集中到了县城高中,以防他们流失。
这是一种非常手段,教育家熊丙奇对此有过评论:这种方式涉嫌违规,虽然是为了应对掐尖,但实际上导致了更加恶性的竞争。要振兴县级高中,靠的不该是县中的「自救」,而是制度的规范。
保卫县中的意义,也远远不止追求形式上的公平,而是为了更好的教育生态。北大教育经济研究所郭丛斌等人曾做过一个研究,主题是:超级中学及其导致的教育垄断,对所在省份教育整体质量的影响。
这份研究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超级中学教育垄断程度越高,省内高中教育质量就越低,一个标志是,省内普通理科一本线分数越有可能下降;且超级中学的垄断程度越高,对北大、中科大等精英大学录取分数线的负面影响越明显。
超级中学的傲人成绩背后,有巨大的代价,那就是无数县级中学、无数普通高中生的发展空间,以及整个省份的教育水平。
在研究中,郭丛斌等人也举了一个正面的例子:浙江省拥有多所国内一流中学,且分布在各县市,这样的生态比较健康,且能提供高质量的教育。不会是茫茫荒野中,独独一棵大树。当然,这种生态也与地域的经济发展状况有关。
但不得不说,铜鼓中学的自救确实也起到了作用——省状元徐皛玥,就是2019年衔接班的一员。
铜鼓中学的校门 林松果 摄
年级前十,然后呢
或许对县中的孩子们来说,他们要在中学毕业以后,到了更广阔的世界,有了比较,才会意识到在分数的落差之外,县中还给他们带来了什么,造成了怎样的缺憾。
2020年,于子恒以年级第四的成绩,考入了华中科技大学。大一上学期,他们开始学习微积分。书本上的很多东西,大学老师会默认他们高中学过,就略过不讲了,比如「洛必达法则」、「极坐标」——这些知识高中课本里没有,但高中数学竞赛里会用到。它们还可以用来解高中数学题,所以一些比较好的中学,老师也会把它们介绍给学生,让他们更快地解题。但在铜鼓中学,这都是没有的。
大学课堂上,老师问大家学过没有,会有很多人回答,「学过学过」。那些没学过的,就不敢答了。他们要在课下自学,效果会比老师教要来得差,而且会花掉更多的时间。
不仅是数学,竞赛生集中的化学课也是如此。另一个更明显的学科,是英语。
于子恒的大学英语课,是全英文教学,课上没有一句中文。课堂还需要做PPT、做视频、做展示和汇报。这是县中孩子的弱项,「一上去就开始结巴,忘词,要不就说个句子说不通,慢慢就自卑了」。他看到身边有些同学,不习惯,也跟不上,慢慢对英语失去兴趣,就开始逃课。如果不想落下,他们需要付出更多。
黄馨梦和于子恒是同一届的学生,也是铜鼓中学当年高考文科第十名,现在就读于河南大学的金融专业。入学之后,她经历了某种真切的比较与阵痛。
她的一位室友,来自山西一所知名的私立中学,高考排名在年级200名以后。室友会常常讲起自己的高中生活,他们的校服是厚实的棒球服,体育课有一套专门的衣服,参加活动还有一套,女生是裙子,男生是西装。看到室友展示的照片,黄馨梦那刻的感受是,「我真的不敢想会认识这样的同学」。
黄馨梦很快发现,她们在高中经历的是完全不同的教育方式。室友学地理,是用沙盘模型,由此来了解什么是丹霞地貌。生物、物理、化学这样的学科,更是有无尽的实践课。室友在高中就参加商赛,还学过制作机器人,她的同学们,是真的在用C语言和Python来实践编程。而黄馨梦接受的教育,就像所有县城孩子那样,来自教科书和一成不变的课堂。
因此,就算她们是以相似的分数,进入了同一所大学,还是会很快看出差距。比如室友会在很多地方游刃有余,她敢于表达,在参加各种竞赛的时候,是落落大方的。她的英语笔试不算特别强,但口语考试的时候,她说得很流利,很自信,会临场发挥。
和这样的人做朋友,她怀着一种有对比、羡慕,有焦虑和追赶的复杂心情。作为好朋友,有一次,黄馨梦和室友主动谈起这个话题,但室友安慰了她,告诉她没关系,自己只是学得比较早,先一步接受了训练。
是的,就算成功考入大学,在18岁之后的漫长人生里,从知识、眼界到视野,他们都正在经历漫长的补课。
悲欣交集
七月初,今年高考已尘埃落定。我们在铜鼓县城停留了一周。虽然不允许宣传高考状元,但还是能在这一片静水之下,看到一些微小的喜悦,一些真切的改变。
校务委员郑胜保这几天很忙。他负责铜鼓中学的招生、招聘和宣传。那几天,每天都有许多电话打进来,有人开始咨询怎么才能转入铜鼓中学,这是状元带来的效应。
在那之前,清华北大的招生组已经到过铜鼓,也带来了这所中学二十年都没能得到过的东西——与顶级名校建立联系,以及清北夏令营的名额。
按照规则,只有学校前一年有人考上了清华北大,第二年才有机会获得夏令营的名额。这次拿到了,也就意味着,明年铜鼓中学的学生有机会入营,甚至获得降分。比起昙花一现的裸分录取,这是一种希望,一种跳一跳就能够得到的可能。
徐皛玥的高分,也给了铜鼓中学的老师信心。19年没出过清华北大,而教书育人,又是这样一个以成绩作为绝对成果的职业,他们过得不容易,郑胜保说,「我们是很压抑的」。这一次,他们得到了纾解。
在铜鼓,我也见到了徐皛玥。她住在县城一个刚刚建好的小区,扎着马尾,留着刘海,见着陌生人来了,会在意自己没换衣服、没洗头。她说话很自如,但也还有些害羞,她说,自己的成绩也有起伏,并非像这次高考这样,有断层优势。这次跟她的发挥、心态也都有关。「状元」的名头,给她的生活带来了一阵喧嚣,但慢慢又恢复了平静。
铜鼓中学的一位老教师告诉我,她认为徐皛玥的高分,跟家庭教育关系很大。她认识徐皛玥的妈妈,是一位「积极向上、特别有诗情画意的女性」,她的父亲也相似,给了孩子高质量的陪伴,「她的家庭对她来说,是非常丰富的养料」。或许不管在大城市还是县城,家庭都是相当重要的影响因素。
走在铜鼓中学校园里,谈过了这么多好的改变,郑胜保话锋一转,谈起隐忧——他1996年大学毕业,到铜鼓中学教书,如今已经26年。眼见着生源逐渐减少,质量下降。今年铜鼓中考还有1400名学生,铜鼓中学收一半,大概750,剩下的分流到职校。但同样是今年,铜鼓的出生人口已经只有800,几乎是减半了。「过了几年,学校都没有生源了,那我们该怎么办?」这是一种看似遥远但很快就需要面对的忧虑。
不过,在这个夏天,师生们暂时还不用想这些。毕竟,他们才刚刚得到了一些珍贵的激励。
7月3日下午6点,黄昏时分,铜鼓这一届的准高三学生,开始了他们冲刺高考的动员大会。
第一个上去发言的,就是徐皛玥。她的发言很轻松,还开了个玩笑:「看到网上有人说,我晚上学习到两点,早上四点半起来背单词,我听着就觉得好笑。」底下也是一阵愉快的笑声。她分享了自己的学习方法,要高效,而不是苦熬。但说得更多的,还是如何调节心态,让自己在严酷的高三,保持乐观的心。
两个小时的会,天色一点点暗下来,那是一幅很有象征意味的景象——学生们坐在新修好的县中操场上,他们的左边,就是高高的青山。
从他们出生起,这些绵延不断的山,就形成了物理意义上以及精神意义上他们与外界的阻隔。教育是他们冲破阻隔的一种方式,而这一次,徐皛玥打破了他们想象力的天花板。
在徐皛玥之后,是新一届高三的学生代表上台发言。是一位绑着马尾辫、声音清亮的女孩,在学校的透视围墙边上,她的妈妈也在听她的演讲。她的语气里有一些自信,一些笃定,演讲词的末尾有一句:「乾坤未定,你我皆是黑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