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人物》「母女对话」系列专栏的第二期。
这次对话的主人公,是三代女性,18岁的女儿商楚苘,46岁的妈妈沈奕斐和70岁的外婆吴根妹。
在传统的母职观念中,吴根妹是那种为了女儿付出一切的妈妈。1952年,她出生在苏州一个名叫「玩字村」的村落,后来成为县级灯泡厂的一名普通职员。在「读书无用论」的环境下,她倾其所有供女儿沈奕斐上高中、读大学,最终成为复旦大学的社会学系副教授。
沈奕斐从小被母亲教导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妻子和母亲,以丈夫与子女为生活重心。但不同时代背景下,沈奕斐拒绝这样的自我牺牲,她尽力保全个人发展的机会。但她也意识到,自己不得不把一部分的家庭分工交给母亲吴根妹,这是对母亲的「剥削」。尽管自己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摆脱了母职绑架,但对于女儿商楚苘,她也曾心怀愧疚,由于没有竭尽全力地为女儿寻找资源,她认为自己「耽误」了女儿。
关于一个女性要如何面对「传统母职」的责任与约束,以下,是这个家庭中三代女性的讲述——在同样的性别体验下,一个乐于牺牲自我的母亲,如何看待另一个「不合格」的母亲;一个从小被「传统女性准则」规训的女儿,如何教导她的女儿。
文|林秋铭
编辑|金石
视频|茂一 艾力
「为了支持女儿,我可以牺牲自己」
我是在刚解放的时候出生的。我的一生一直在跟着这个社会的时代变化,好像没有停下来过。
1976年,我生下沈奕斐。她好小一点点,我想,这个孩子能养活吗?那时候我喜欢看书,坐月子有点空余的时间,反正陪着孩子,我顺手拿了一本杂志看。里面一篇文章写的是六个大学女生在宿舍里发生的故事,开心的事、矛盾的事。我好新奇。我没有上过初中,更不要说大学了。这些好有趣的,我自己已经没有这个机会再去上大学了,那么我这个女儿,以后要不就让她去上大学吧。突然间产生了这个念头。那时还没有恢复高考。我想,等到她那个时候,要是上大学的话,我要把她培养出去。
我没有想她长大了究竟要干什么,就只有想到,应该去学知识,学文化。让她上大学,这个愿望是很大的。我要把我没有读书的这些年,补在我女儿身上。
我在一个小镇上生的她。那个年代,农村基本上重男轻女,儿子要去上学,女儿不上学无所谓,反正要嫁出去。小镇好一些,但大家还是会着重地去培养儿子。再加上七十年代都说读书没有用的,我不上学当农民,你上了高中也当农民,我们是在一条线上的。
我在车间的小姐妹也不理解,为什么你要培养小孩子读书?我女儿后来上了苏州市的重点高中,每隔一个星期我就去学校看她一次。那时候交通还不怎么方便,公交车转来转去的。很多同事说,你每隔一个星期去一次干吗?反正她每个月都回来。我说,应该去啊,去看看她学习情况,我再跟老师们交流一下。她们都不理解我,我当时真的是找不到有共同语言的人。
她回来的第一件事是把作业做完。她做作业,我永远在她旁边。我下班回家检查,做得不对的地方,重做。有时候字写得不好,我把本子都撕掉,扔出去。我说,你明天到老师那里去受批评吧。
那时,我们住在一个院子里面,小孩们冲来冲去地玩。她只有五六岁,跟着他们骂别人,嘴巴被我狠狠打了两下,鼻子都流血了。我说,你养成习惯了,脏话连篇,你以后要到大城市里去的,那里没有人骂人。
她有些怕我,很会看我眼神,一看这个事情妈妈不喜欢,不能接受,她就不做了。我们大人说话,她有时候要插嘴,我看她一眼,叫一下她的名字,她会马上收住。
她没有让我失望过,从一年级到高中毕业,没有落下一个「三好学生」。每次拿了成绩册,都兴高采烈地冲到我的车间里面,妈,我是三好学生。我看了说,对了对了。好像她拿三好学生是应该的,没有拿的话反而是不正常的。当时没有「你是最棒的」,「你怎么这么棒」这些话。我只说,老师很宠你啊,怎么写你都是好的呢,要么我来添一句你的缺点吧。
但五年级的时候,她写了一篇作文,题目是什么我忘记了。交完作文的第二天,老师就把我叫去了学校。老师说,你要好好管管你女儿,她的作文基本上都是抄来的,我当了一辈子的语文老师了,昨天那篇作文,我没有看到小学生能写出来,要么是你教她的,要么是她哪里抄的。
那不是冤枉她了吗?我跟他说,老师,她写每一篇作文,我都坐在旁边,昨天写的这篇作文,是我看着她写的,今天你应该表扬她,却在课堂上说她作文是抄来的,多伤她的自尊心,你当了一辈子的语文老师,大概第一次碰到这么聪明的小孩子吧!你应该向她道歉。
老师当然不肯道歉。我回来跟女儿说,这个老师啊,没有你的水平,你来当语文老师吧,他说你的作文是抄来的,你不要去理会,反正妈妈知道你是自己写的。
当时在厂里面,我不去跳舞,也不去打麻将、唱歌,总跟她一起。从小到大,她的绒线衫都是我自己亲手做的。我有一本关于结绒线的书,里面好多图案,她喜欢哪一个图案,我就照着那个图案来接,我们两个一起设计。设计好了,她做作业,我在旁边结绒线。
她要上高中了,我给她买了最好最贵的毛线,18块5一斤,找来一个「一帆风顺」的图案,正面是一个有篷的帆船,很好看。我说,这个寓意很好,你要一帆风顺上高中、考上大学,我们都要一帆风顺的。
那时候,星期天是她最开心的时候,如果是春天,或者天气暖和一点,我就带她到田野里,去看菜花,看看绿色。哪怕再忙,我都会带她出去一两个小时。我们那时没有什么好玩的,就是想让她开开视野。
所以虽然说她怕我,但她不会跟我疏离,她知道我还是很关心她,还是很爱她。我们对彼此都很敞开。
我记得刚刚下岗的时候,同一个车间的人劝我去做服装生意,说你做生意肯定可以的,跟着我去做,两年你就发财了。我就想,我跟着你早出晚归去赚钱,那我女儿不就放弃了吗?我回绝了她,我说我还是自己赚点小钱吧,边赚点小钱边看着她。我认为这个选择还是对的。在自己没有能力,不能发展的时候,还是培养下一代,这就是我对家庭主要的贡献。我没有文凭,也没有文化,只能支持女儿,牺牲掉我自己。
作为妈妈,我一方面觉得她要读书,一方面又想着,以后女孩子总要嫁出去,如果不学好家务,以后到婆家,婆婆要挑三拣四的。直到1996年,我们家才装抽水马桶,在那之前都是用普通马桶。我叫她学着刷马桶,她哭啊,她说为什么叫我做这个?我说,以后婆婆就叫你刷马桶,你怎么办?过年到爷爷奶奶家去吃饭,我总会教她规矩,衣服要穿整齐,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女儿就是要妈妈教的嘛,到了要叫人,人家跟你说话要有回应,眼神要笑眯眯的。所以她很讨厌出门去,觉得不自由。
后来,她上了江苏省重点高中,又来上海读大学,有了自己的人生观,我就没有这个能力去管了。我要做的就是去赚点钱,供她在上海生活得好一点。
我刚从苏州来上海跟她一起生活的时候,她正在北京学女性学的课程,暑假、寒假都去上这个课,我原本觉得,去多学一点也挺好的。但后来她生了有有(沈奕斐女儿的小名),我说女儿生好了,你隔半年再去可以吗?但那个学期是最后一次课程,参加了才可以拿到文凭。她说,如果我不去的话,前面等于说是白上了,不就是前功尽弃?她直接打了退奶针,把有有扔给了我。
我真的很苦恼,那时有有才6个月呀。她很皮,4个月会翻身,6个月已经爬得很快了。我一个人在上海肯定不行,所以我就回到老家,那边有姊妹,她们可以搭把手。等到沈奕斐在北京学习好了,我们再回上海。
有有没有奶吃,还不愿意喝奶粉。我的小姊妹们过来帮忙,大家都想办法,教她怎么喝奶粉。她们说,你女儿是事业型的,你妨碍她的事业,以后后悔要怪你的。我说,我也不知道这个文凭值不值,现在在学校里面当助教,稳稳定定有个工作,不是已经很好了吗?我也不想她发展得怎么样,现在已经很不错了呀。
到有有上幼儿园后,有一年,沈奕斐和商建刚(沈奕斐的先生)都去了国外,又把她扔在上海。我记得9月1日他们夫妻俩刚到国外,9月9日有有突然间生病了,生得莫名其妙。医生检查来检查去,说她头里面有问题,要做CT,要做磁共振,吓死我了。
我一直跟她在这些地方有矛盾,我一生都奉献给这个女儿,为她牺牲了这么多,她其他都好,就是不体谅人,哪怕体谅一点点,她也绝不会把这么小的女儿扔给我,连我这个妈妈也倒霉了。我心里很委屈。她怎么不会体谅我呢?
那时候我们星期天带着有有一起出去玩,一天玩下来很累,回到家里了,他们都说,我要累死了,要睡觉。这个时候,他们就不管有有了,而我还要做饭。我说,你们累死了,有没有考虑到我累不累?我肯定比你们还要累吧。
我女儿说,我们大家都累,为什么要在家里吃饭,可以去外面吃饭呀。当时我们的经济条件还不是很好,我想,能在家里吃就不要到外面去。最后大家心里都有点不舒服。
关于做妈妈,我也一直和她说,跟我对比,你是不合格的母亲,孩子都不带。比方说查理(沈奕斐的小儿子),我现在还是放不下。我一直说查理很可怜。沈老师太忙了,周末都没有时间,很少很少带查理出去。我说,你哪怕挤点时间出来也要陪伴陪伴查理呀,你儿子太缺少陪伴了。
我们以前打孩子,骂孩子,但跟孩子有相当好的感情基础,他们才不会记恨你。但她回来陪查理时间很少,不忍心说查理那个不好,那个不好。她对儿子很宠的。她总是说,我们查理很棒,查理做得不错。其实查理心里很清楚的,我做得其实不怎么好,你只是为了要跟我搞好关系。
我心里明白,沈老师不能做到面面俱到,事业不放弃,孩子又不放弃。可能拿现代人的观念来说,我只不过是在生活上有照顾,但我也实话跟她说,现在你对查理这样,这样的妈妈,像妈妈吗?
我女儿总是要给我钱,有时候和我妹妹一起出去,她也要负责我妹妹的开销。我开玩笑说,钱不能买到一切的。有有也是这样,她们心里都知道,外婆为我们付出这么多。
这些年,我也学会慢慢放下一些。
以前,他们不回来,我会睡不着,总想着他们要不要吃晚饭。现在,我被女儿改变过来了,慢慢慢慢地,今年放下这一点,明年放下那一点。我今天感觉累,我会说,不做饭了,我今天累死了!他们也都同意。我女儿说,妈现在好像改变了。
我们现在分得很清楚,该我管的我管,不该我管的就不管。比方说他们住楼上,卫生间发生什么问题了,以前我都要去管管。现在我不管了,你能用就去用吧,我不看。你们的浴缸水放不下,反正我不去洗澡,我就不管。
我把自己的时间解放出来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前几年,我们姊妹几个一起去了台湾环岛游,从台湾的北面一直玩到南面,又和几个同学一起去了云南。我们还从上海出发,先到珠海,再到深圳,深圳完了到广州,到香港、澳门。我们去了好多地方。
我们家里有一台钢琴。2019年,有有去国外念书,正好有空了。现在,我已经会认五线谱,会弹几首哈农练习曲。我的目标是,再练习五年,等到能弹出一首像样的曲子时,80岁之前参加音乐会。我还要叫一些朋友一起来弹,爱学弹钢琴的老人们来开一场音乐会。
大概在五六年前,我女儿刚刚开始研究这种家庭型教育什么的。她就问了我一个问题,妈妈,母亲节送你什么礼物你最喜欢?我说,现在我不需要礼物了,母亲节你就带我去逛一天街,吃顿饭,就我们两个人,不要带着查理、有有,什么都不要带,两个人浪漫一下嘛。从这一次开始,凡是母亲节,她都会记住,要带我出去逛街,她还要买一件衣服。
这就是我们表达爱的方法,一起聊聊天,吃顿饭,说说私密话。我们是一个大家庭,家里事情多,母女有时候没有这么多的心思和空间去说两个人的话,所以这些都是很珍贵的。
我们现在和以前一样亲密,坐一个小时,就有一个小时的话说。她还对我有点依赖。今天她回来说,哎呀,我累死了,好在妈妈在啊。我知道她外面回来会很辛苦,油腻腻的东西都不要吃啦,就搞了三个蔬菜,一个炖鸡蛋。(笑)
有有回国的时候,我们也很多话说,我跟小姊妹出去逛了街,我就给她看买回来的衣服。她会指出来,这件你下面还缺条裤子,你要怎么样搭配。她在国外买了件衣服就拍照给我看。她妈妈也是。有时候我们三个人一视频聊天就聊一个多小时,都在搞这种事情。
我回想我的一生,是没有遗憾的。年轻的时候,我能赚到的钱,我都想过、赚过了,我这一生做过好多好多事情,虽然说没有做出一番大事业。但是,不管是别人怎么看我,我感觉我还是很有价值的,我把自己和家庭的生活改善了。
我记得有一天,我去给有有开家长会,她担心外婆会走错,就守在教室楼下,等我走进学校,她就看到了,以很快的速度奔到我的眼前,说,外婆,你来了。一看她奔过来的模样,我马上就在想,哦,真好快,我女儿朝我奔跑的样子,好像就在昨天。小时候我女儿也是这样,我到学校去看望她,她老远看见我了,会奔得好快好快。
开完家长会,有有的第一个反应是问我,外婆,时间太长了,你坐在凳子上感觉舒服吗?我女儿当年也是这样,我们挤在教室里面,她问我,妈妈,你累吗?
这是对我最大的一个安慰了。想到不开心的事就想,这两个女孩多好啊,大概这就是我的幸福。这个家的三个女性在一起,就是这么样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