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算法里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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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算法里的爱情

Original 曹颖 看天下实验室  2022-03-29 07:32

“你也不知道对面是人是鬼，所有人肯定都是多向的，不可能有人傻到说我在平台上我还只爱你一个。”

撰文 | 曹颖

编辑 | 沈佳音

运营 | 屈昕雨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这是李晓妍第一次见“网友”，她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在社交平台上驻扎了近一年，终于从“线上”走到了“线下”。

“网友”是李晓妍在某社交平台上认识的男生。照片里的男生阳光清秀，是李晓妍喜欢的长相。他们有同样的学校学历背景，尽管在网上认识才一周，但却是李晓妍遇见的在聊天上最契合的男生。

男生每天会和她分享日常，公司发了什么礼物，今天做了什么菜，甚至谈及了自己对未来的规划。逐渐深入而又暧昧的聊天让李晓妍在某些时刻有些心动，她每天都在期待对方的消息弹出。

（IC Photo 图）

这次约见也是男生主动提出的。

李晓妍给这次约见打了70分——男生没有照片里那么挺拔，那么阳光，贴心地准备了一个小礼物，偶尔冷场的聊天持续了一个多小时。饭后，他们一起散了会儿步。两人回家的地铁方向不一致，男生提出送她一段路。回去后，两人在线上又聊了几句。

李晓妍觉得可以继续了解，但她没有意识到，这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互动。接下来的三四天，李晓妍没有收到男生的任何信息，她决定主动一把，发出问候后，隔了两个小时，收到了男生不冷不热的回复。

过了两天，李晓妍在该社交平台上刷动态的时候，看到一位女生详细记录了自己的脱单时间线。李晓妍看着看着，觉得有些不对——同样的称呼，同样的学校背景，同样的聊天方式，同样的见面礼物，李晓妍确认，这位女生认识的男生正是自己见的那位。

从时间线上来看，他同时接触着两位女生。原来“游戏”是这么玩的！李晓妍第一次长了见识。

曾经一年内认识几百人的林果更熟悉社交平台的“游戏规则”。她告诉本刊记者，在社交平台上筛选和匹配是多向的，林果认为在平台上几乎不可能存在单向社交。“你也不知道对面是人是鬼，所有人肯定都是多向的，不可能有人傻到说我在平台上我还只爱你一个。”

移动互联网时代，社交软件或小程序应运而生，它们以算法作为基础，实现匹配。例如二狗单身青年自救平台、她说APP、青藤之恋、Tinder、Soul等脱单软件或小程序，均采取自由配对模式，每天匹配N位用户，主页上会呈现年龄、城市、职业、学历等信息。它们已经成为当下年轻人解决单身问题的新选择。据极光大数据调查显示，三成90后和四成00后会选择线上交友脱单。

这些社交软件或小程序的匹配是基于算法。算法之下，匹配变得精确，但人也无形中被分为三六九等。

所有逻辑都指向降低用户搜索成本，提高用户交友效率，从而让脱单变成一件容易的事。

但本刊记者长期观察这些社交软件或小程序发现，在这里一天见到的异性大概比在生活中一年见到的都多。“脱单变得容易”似乎并不能成为一句肯定句，而是变成了疑问句。这里的男男女女常常发出感叹：“一堆男的在找女朋友，一堆女的在找男朋友，两拨人各找各的，互不干涉。”

在寻找爱情的路上，究竟是算法困住了人，还是人困住了自己？

01

“网上的关系都是虚无缥缈的”

柳星从2021年年底开始了积极的脱单之旅，从线下平台到线上软件都曾是她的“战场”。

最开始，柳星加入了当地的交友群，女生依照年龄被拉入不同的微信群。群主每周固定时间会在群里免费分享男生们的资料，如果有合适的可以与群主联系；还有一部分优质资源，则需要付费获取。据柳星了解，优质女生的资料比较多，而优质男生的资料相对少。

线下交友首先匹配的也是硬件。柳星最初觉得通过家庭、工作、收入、学历等情况可以快速定位到理想型，但接触之后发现，和想象中不一样。

柳星曾花69元开过一次盲盒，在系统中提交对理想对象的基础条件要求后，系统依据需求进行匹配，再安排见面，但见面之前无法了解到对方的照片和详细资料，只有见面后才知道。柳星表示，体验不是很好。

二狗单身青年自救平台、她说APP、青藤之恋等线上社交软件或小程序也留下了柳星的足迹，这些平台的优势在于让她接触到了更多人，扩大样本量，一定程度上也提高了效率。

李二狗是“二狗单身青年自救平台”的创始人。他的创业和自身有关，李二狗为了解决单身问题，曾参加了许多线下交友联谊会，有些联谊会甚至是保险售卖人员组织的，为了卖出更多保险。

他形容，线下相亲仿佛拆盲盒，在盒子打开之前，不知道遇见的人是否符合自己的预期。打开之后，哪怕不符合预期，也要参与完两三个小时的活动，这让李二狗体验不佳，且感觉效率低下。

2019年，“二狗单身青年自救平台”小程序上线，其最重要的一项特征是：高效。

“任何人用一款产品都希望最快实现自己的需求。”李二狗说，小程序通过算法将交友中的基础条件进行结构化、产品化的匹配和筛选，“让一个博士去和一个高中毕业或者初中毕业的人匹配，肯定是效率比较低的事情。”

线上社交软件或小程序符合互联网时代的效率特征，让用户获得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更加高效的社交能力。

但社交软件和小程序指向的高效，只是在认识阶段的高效。柳星时常觉得：“在这种婚恋市场上，有时候会有一种大家都很浮躁的感觉。”

极大的不确定性是让柳星热情迅速消退的重要原因之一。

当认识变得容易，选择变得多样，网络不会约束和限制选择。即使与对方面对面，也无法保证对方的选择只有你，这是一个不断筛选、不断匹配的市场。

柳星曾经和一位男生接触了一个多月，线下见过两次面，保持每天聊天的频率。第二次见面后，柳星感觉对方的状态不如以往热情。她主动给男生发过两次消息，感觉到对方的敷衍后，放弃了联系。

断联三周后，直到春节，男生突然“诈尸”，邀请她一起打游戏，又聊了一段时间后再次消失。

柳星讨厌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她喜欢直来直往，如果见面后，觉得对方不合适，她会直接给予反馈，而“男生永远只会突然消失”。

这段不足两个月的接触让柳星有些退却。“网上的关系都是虚无缥缈的，没有线下基础，你们有一天不发消息，你们可能真的就是两个陌生人，就是过客了。”

柳星表示自己也不会再和对方保持频繁的聊天。每个人似乎都在进行一场暗斗，揣摩着对方的心思与节奏，陌生人社交的互联网平台，在向往爱情的同时，也有试探、防备和猜忌，仿佛一场田忌赛马式的博弈。

柳星坦言自己也在同时接触不同的男生，即便这样的感觉不好。她现在反而更倾向多参加线下交友活动。

从每天登录浏览各类平台，到现在只使用一个平台，从主动申请到不再申请只等待，柳星对通过互联网脱单这件事已经进入半放弃状态。

社交软件难以在两个陌生人之间建立真正的强关联，奔波于不同的软件和网友之间，用户在逐渐迷失，也在不断消耗自己有限的社交能量。

02

“产品对人的认知是单薄的”

每天中午十二点，“二狗单身青年自救平台”准时匹配十位异性，个人照片占了页面的三分之二。最先受到评价的是“颜值”，所谓“合眼缘”的脸，才有进一步获得被审核资料的资格。

“二狗单身青年自救平台”统计，根据用户拒绝异性的申请时选择的原因来看，男女都依次最看重眼缘、年龄、身高、地域、资料完善程度，男女生都有超一半以“没有眼缘”拒绝对方。

个人主页上除了年龄、星座、身高、体重、现居地、家乡、学历、学校、工作等信息之外，用户还可以填写个性化资料，包括自我描述、家庭背景、兴趣爱好、爱情观、理想的另一半等。如果有合适的匹配对象，可以耗费100狗粮进行申请，对方通过申请后，两人可以开启聊天。

“二狗单身青年自救平台”的算法是将用户关注的身高、学历、工作、城市、年龄等可能影响择偶的基础条件设置成匹配条件。

（图源：视觉中国）

这也是市面上大部分互联网社交产品的匹配逻辑，硬件条件前置。从提高效率的角度而言，它们相信，已知条件越充分，人与人发展关系的可能性越高。

使用“她说APP”的林果发现，算法的匹配几乎精确。

“你在这个平台上能匹配到什么样的人，差不多就是你在生活中能匹配到的。”在硬件上，算法匹配符合林果的期待。

“她说APP”每天推荐21位异性，用户资料上有照片、年龄、学历、职业等信息，点击红色爱心可以标记为自己喜欢的对象。

婚恋匹配指导师洛根·尤里在《如何避免孤独终老》一书中，提出交友软件已经把活生生的、会呼吸的、三维立体的人变成了二维的搜索型商品。它传递了错误的观念，以为可以把人分成不同的部分，通过比较这些部分找到最合适的人。

它们深深地影响了人的选择。“人们会根据衡量他的指标调整他的行为。不管你衡量什么，都会促使人们在这个衡量指标上优化他的得分。你衡量什么，你就会得到什么。就是这样。某个品质越容易比较，它看上去就越重要。”

洛根·尤里举例，在交友软件上，很容易比较身高。长期以来，女性一直青睐高个子的男性，而数字世界加剧了这种偏好。由于网上交友档案中的身高对比很明显，矮个子男士的劣势比他们在现实世界中的更大。

“交友软件向我们展示的是符合我们最初标准的人——也就是我们认为自己想要找的人。如果你认为自己讨厌和比自己高的女人约会，交友软件就只提供比你矮的女人供你选择，那么你就永远没机会证明自己错了。”

李二狗认为，产品只能实现硬件匹配，而软件比如精神上的匹配需要每个人在交往中自己感受。“产品对人的认知是单薄的，一款社交产品对一个用户的洞察，只能洞察到硬件条件，比如身高、年龄、学历、工作、家乡，以及他/她选择的几个兴趣标签，这些维度对一个完整的人来说是非常单薄的，完全无法说明这个人真正的性格，真正的三观，以及真正的精神层面上的需求。”

03

“慢慢了解不太现实”

推送时间的安排，匹配数量的选择，都是经过明确规划的。

每天中午十二点，是都市打工人吃午饭的时间，适合打开手机刷一下软件。

十位的匹配数量，不会过多，也不会过少，既满足数量需求，也克制人性。

据“二狗单身青年自救平台”《2021年高学历青年婚恋交友行为报告》统计：“平均而言，在平台一年，女生会和20个男生通过好友申请，男生会和26个女生通过好友申请。”

在日常生活中，假设一年结识的陌生人数量是十个，在社交软件上，一天可以看到的陌生人就有五到十个。在李二狗看来，社交软件的推送数量已经过度饱和，但数量对于脱单是否能达成正向作用是个问号。

（图源：视觉中国）

如果一个人每个月投入在社交关系上的时间是三十小时，匹配到三个人，平均分在每个人身上的时间是十小时；如果匹配到三十个人，平均分在每个人身上的时间是一小时。

“每次交往都是浅尝辄止的关系，不利于发展高质量的社交关系。”李二狗认为，“每个人对社交关系投入的时间和精力是有恒定值的，但人性就是这样，每个人都希望看到的选择越多越好，只要你给我更多，我就愿意看。”

“二狗单身青年自救平台”的用户有自己的圈层，其特点是以来自一线城市的用户为主，全部用户均为大专及以上学历。李二狗分析这部分人单身未必是受限于条件，而是“太忙了，或者缺乏合适的场景和渠道去认识异性”。

柳星目前交友的渠道主要是通过网络，身边异性朋友较少，同性朋友都表示身边靠谱的单身男生几乎没有。柳星笑称成都的婚恋市场很卷，“确实能接触到许多优秀的单身女生，同龄的稍微优质的男生可能都已经结婚或者是有对象了。”

在探探2021年《年轻人恋爱报告》中，六成20-30岁受访者有“圈子小难脱单”的同感。据珍爱网调查，2亿会员中超五成人表示生活圈窄，遇不到合适的单身异性。

（图源：东方IC）

柳星每天上午十点上班，晚上八点下班，工作日没有社交时间，有男生想工作日约她出来吃饭，但她没有空闲，周末又因为平时工作太累，只想一个人待着。

程序员刘宇表示：“慢慢了解还是更适合学校里的学生，时间和精力都很充足，毕业之后就不太现实了。”

04

“自由是有代价的”

26岁那年，林果和前男友分手，即将迈入27岁的她，陷入一种“会不会孤独终老”的恐惧。

找对象成为林果的当务之急。在林果的观念里，她必须拥有幸福的家庭生活，事业对她而言不是最重要的。26岁这个年龄是她认为解决婚恋问题的最佳阶段。林果觉得如果再拖下去，可能会失去许多选择的权利。“我觉得不管哪个年龄阶段的男性，都比较喜欢我当时的年龄。”

《2021年高学历青年婚恋交友行为报告》分析发现，在婚恋市场中，25-33岁的男女最多。女性用户中，30岁及以下的占比为60.0%；男性用户中，30岁及以下的占比为51.9%。女性相对男性更早进入婚恋市场，婚育方面所面临的年龄压力更大。

男性更爱申请比自己年龄小的女性，在30岁之前倾向于申请同龄的女性，30岁之后偏好申请比自己小三岁及以上的女性。男性年龄越小，对姐弟恋的接受程度越大。而女性始终倾向于申请和自己同龄及大三岁之内的男性。男性总是专一地爱着年轻女性，女性则看重男性的稳重成熟、事业和经济能力。

解决单身问题在林果当时的人生计划里占有极高的优先级。她每天晚上都会登陆各种社交平台，与男生聊天。九个月左右的时间里，林果通过朋友、社交软件等各种渠道认识了几百个人，发展到线下见面的大约有二三十个。“我已经这么认真地把脱单当成那个阶段很重要的事情去做，都经历了这么多次失败，才遇到真正喜欢的人，所以我觉得佛系真的挺难的，你至少得有一个样本量。真的要花时间，不花时间去聊天见人，成功率很低。”

渠道越来越多，选择越来越多，但脱单为什么变成如此困难的事情？

洛根·尤里分析现在谈恋爱比以往任何时候更难的原因：“如今动动手指，就有成千上万种选择，这反而造成我们犹豫不决。如今，婚恋关系和长期亲密关系的模式实在太多了。为了做出‘正确的’选择——正确答案的确存在——我们被各种信息狂轰滥炸，饱受压力。”

“尼泊尔很穷，但是尼泊尔的幸福指数是不是很高？”李二狗抛出问题，父母那个年代的婚姻通过亲戚朋友介绍促成，他们没有太多选择，而当代年轻人选择越来越多，渠道越来越多，途径也越来越高效，但反而陷入过度盈余、选择困难的窘境。“人都会觉得我值得更好的，如果双方都这么觉得，脱单一定更难而非更容易，双方都在无限拔高自己对另一半的预期。”

如果从技术进步的角度而言，拥有更多的资源和渠道去认识异性，应该是越来越容易脱单。“科技的进步是为了让人有更好的选择，所以是让我们回到父母那个没有选择的年代好，还是拥有更多自由去选择好？自由当然是有代价的，越来越难选。”但李二狗认为难是人的心理状态导致的，而不是客观原因决定的。他觉得“自由需要被很好地利用”。

预期越高，抉择越难。本刊记者在多个社交平台询问了十多位用户，多数人表示看得多了，会有比较。

刘宇在社交软件上注册已经两年多，提及社交软件的优势，他称“信息流式的推荐很上瘾啊，刷刷刷停不下来”。但在这过程中必然会形成比较，“本来是西瓜、苹果、香蕉里选，现在又加了樱桃、草莓、哈密瓜、蓝莓、牛油果，就更难选了。而且大家一般好的看多了，潜意识眼光就变高了，但只是眼光变高并不一定是好事。”

记者南希·乔·赛尔斯在为纪录片《数字时代的恋爱游戏》进行调研时发现，Tinder的部分灵感来自心理学实验——尤其是著名的行为学家B.F.斯金纳对鸽子进行的条件反射实验，让它们以为自己随便啄一下就会得到食物。

南希曾分析刷手机背后的机制：“你只要不停地刷，就可能刷出合适的对象，也可能刷不出。然后你就会一直玩下去，越玩越上瘾。”

柳星觉得，“大家都不愿意向下兼容，都觉得自己还能够找到更好的。”慢热、被动的她感觉互联网社交加快了节奏，也把脱单问题变难了。“有时候选择多了也不是好事。”

对着手机上展示的照片，左滑右滑，仿佛在翻阅一本商品目录。每个人都在同时审视很多人，也同时被很多人审视，整个交友过程就像一场商品交易。

早期，柳星很排斥相亲，交换信息和照片的形式让她有一种被人挑选的感觉，慢慢地心态发生了一些变化。她觉得这是双向选择的过程，但互联网社交如今又让她有些泄气。“我也只想找一个各方面差不多的人，我认识到自己是个普通人，也只是想找一个普通人而已，我现在只想把标准放低到找一个能正常交流的人。”

与林果不同，当被问及婚姻是必选项吗，柳星表示不确定：“我想试试两个人是不是比一个人更快乐。但这两年，身边很多朋友走进了婚姻，我似乎也没有很向往他们的生活状态。”

柳星期待的爱情模样是像电影《爱在黎明破晓前》三部曲所演绎的。虽然荷尔蒙的冲动总有一天会消失，但目前她仍向往这样的爱情——

法国女学生塞琳娜与美国青年杰西在火车上邂逅，他们在维也纳共度了美好的时光后分别，九年后重逢，又经历九年相处后理解了他们的爱情。璀璨缥缈的爱情终究会回归生活，当最初的激情与浪漫退去后，他们会经历无数次琐碎的争吵。

电影《爱在黎明破晓前》

而杰西对塞琳娜说：“我努力逗你笑，我忍受你一堆臭脾气，如果你以为我是一条狗，总是会回来找你，那你错了，但如果你想要真爱，这就是爱，这就是生活，不完美但很真实。”

* 应采访对象要求，李晓妍、柳星、李二狗、刘宇、林果均为化名

* 本文所用影视截图均来源于网络 — 日剧《不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