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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妈成长的那个新村,每一户人家的祖籍都是广西,每一户人家的营生都是跟橡胶有关的。你进到村子里面去,每一个人说的都是广西话。
在那样的年代,我母亲是没有机会上学的。她很小就要像大人一样,一大早就要出门去割胶,中午之前一定要把胶汁收回来。她还有个责任,就是看管底下的弟弟妹妹。
到了母亲成年以后,她外出打工,帮补家用。那时候她是跟着工头走的,干的都是工地上的粗活。而在这个时候,她认识了一位从吉隆坡过来的建材供应商,英俊挺拔,衣冠楚楚。
接下来的故事就变得很老套了。我的母亲就被这位相貌堂堂、可是已经有了家室的男人迷得团团转,甚至为了他不惜与家人闹翻,无论如何都要跟这个男人走。
而这个男人却不敢把我母亲带到吉隆坡安置,就在怡保找地方租了一栋房子。就这样,我母亲住在怡保,生下了四个女儿,她就成为了一个怡保人,一生都被捆绑在怡保。
可当年在我母亲的眼中,怡保却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地方。因为人生路不熟,她像是一个村姑一样来到了这个城市。她除了广西话以外,只能说一点广东话,一点点的华语,完全不懂得说国语,我们的国语是马来语,还有英语。
在城市生活对我母亲来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尤其她还是独自一个人。因为我父亲他家是在吉隆坡,事业也在吉隆坡,所以他只有每个星期六下午回来,星期一早上就走了。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一直是一个胆子很小,很没有见识,有点无能,很胆怯、很自卑的妇人。
怎么说呢,比如说小时候我们家里很穷,我父亲他嗜赌,经常把原来要给我们的家用都在赌桌上输光了,所以家里时常缺钱,总是欠着房东的钱,也欠着水电局的钱。于是经常有水电局的官员上门,要切断我们的水电。
那时候父亲总是不在。我记得每次只要有人在外面用马来语叫门,我母亲就很害怕很害怕。她一看外面的人是穿着制服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把我们几个孩子全部都揽过来,慢慢地后退,退到房子后头的某一个角落,不作声,也叫我们不要出声,假装家里没人,好像这样子就能够逃过去。
那时候我的感觉是母亲很窝囊。我觉得母亲语言能力不好,不能沟通,而家里又实在是拿不出钱来。母亲又觉得,如果出门去应对的话,让邻居看在眼里,实在是让全家人都觉得很丢脸。
再说另外一个事情,这个事情在我的脑海当中一直有很深刻的印象。那是我小学时候的事情。我是一个很孤僻、也不喜欢上学的孩子。我对小学的生活是没有什么记忆的。可是这一件事情我是特别有感受。
我们学校每年年中的时候有家长日,老师会请家长过来,谈一下学生的功课和表现。因为家长日一定是在平时的上学日,所以父亲是一定不在的,他只有周末才回来。家里只有母亲。
可是家里实在是离学校太远了,我上的学校离家超过十公里。加上我的两个妹妹还小,我母亲要照顾她们。所以我就是那个每个家长日都没有家长来见老师的学生。
每一年的这一天,我都会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一个一个同学的家长进来,向老师鞠躬,老师就会把那个孩子叫过来,见过老师以后,家长就可以直接把孩子领走了。而我就只是坐在那边,看着别人的父母进来。
我经常看着门外那些白花花的阳光,每一年都在幻想,幻想母亲今年会不会给我一个惊喜:她会突然良心发现,她会突然出现在白花花的阳光当中,我母亲来了!每一年我都这样幻想,每一年这个幻想都没有成真。
就这样,小学六年过去了。其实上了中学以后学校还有家长日,也是每年都有,可是我就索性不跟我母亲说有家长日这回事了,因为我知道,她是不会来的。
到了那时候,我可能也不想我母亲来了。因为中学的时候,我在学校是一个很酷的、特立独行的学生,在老师眼中、同学眼中,他们都觉得我酷死了。我其实心底里面多少是不太希望让我的老师、朋友和同学看见我有这样一个灰头土脸的、不知所措的母亲。
时光飞转,到了2016年,那年我得了一个奖,就是南洋华文文学奖。这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奖,因为它本身有一种终身成就奖的意思,而且我是这个奖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得主,又是唯一的女作家,所以这个奖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光荣。而且它还会给一笔相当可观的奖金。
那是五六年前,我都四十多岁了。有了这笔奖金,突然我就豪情顿生,我想我要把妈妈带过去,让她看看我得奖的样子,看看我领奖时候的那种光荣。
那时候母亲接近八十岁了,她不是不想,不是不敢,只是她身体虚弱了,行动已经不太方便,很恋家,不太愿意出门。我看得出来她不是特别兴奋,可是因为是自己的女儿得奖,总是不能拒绝。结果她答应了。
就在安排行程的时候,我才突然发现了一个事情。我被这个事情吓到了,我在问自己:我出道二十几年了,之前年轻的时候也算是得了一些我自己觉得很光荣的奖,可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一次想到过要把妈妈带过去看我领奖?
想起来这个事情后,我觉得很不合理,又特别地愧疚。我记得那个颁奖礼是在我们抵埠后的第二天下午举办的。我就跟母亲在酒店住了下来。
第二天下午,我对着镜子梳妆。而我的母亲早早就把衣服换了,她就坐在床沿上看着我打扮。
我记得我在梳妆镜里头看着自己在前景,而后景有母亲的身影。她一直在看着镜子里的我,然后突然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话,她说:“你跟我真像。”
我愣了一下。经常有人说我跟我妈长得很像,说我们两个是一个模子里面出来的。每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当面评价的时候,我跟我妈妈就会互看一眼,非常不以为然。可是那一刻我想,是不是母亲终于承认了我跟她长得很像这个事情呢?
可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我母亲就接下去说话了,她说:“你只要决定了要干什么事情,不管别人怎么说,你都会一意孤行,自己硬走出一条路来。”
母亲说完这番话,我呆住了,我在想我明白母亲的意思。她这么说应该是想起来我在十多年前的时候,在毫无具体计划的情况之下,居然辞掉了一份看起来挺有前途的稳定的新闻工作。那份工作我已经做了十多年,有一天我突然决定放弃,从此成为了一名全职作家,这是非常没有保障的。
我承认这个事情我很任性,最后也总算是勉强走出来了一条路。可是母亲呢?我那一刻想,你凭什么这么说?你想起什么了?你一生是怎么样地一意孤行!你怎么样走出了一条路!
虽然我不动声色,可是心里面反应很大,对母亲的这番话我非常非常地不认同,激烈地在心里面跟母亲争辩。后来我在去那个颁奖礼的过程中,整个脑子都是争辩的声音。我就坐在那儿,一直在想着母亲那番话,心里就在跟自己说:没有!我才不像你!我就不要像你!
然后我发现了一个事实,就是我的人生过成这样子,我一生这么倔强,一生这么好胜、这么任性,经常都豁出去,正是因为我刻意要挑一条跟母亲相反的路,我要成为一个跟母亲相反的人,我不要像母亲那样活着。
而怎么样是一个跟母亲相反的人呢?
其实我要做的就是一个勇敢的,有能力面对问题的,不会轻易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语,不会轻易爱上相貌漂亮的男性,遇到变坏的爱情能够有勇气撒手,也有能力从一个泥潭当中抽身出来、免得自己越陷越深的这样一个女性;遇到问题可以挺身而出,有能力解决的这样一个女性。这就是一个跟我母亲相反的人。
可是为什么,到了我都四十多岁的时候,我母亲跟我说,我跟她真像,说得好像我们走的是同一条路一样?我坐在那个颁奖台下,在等着我的名字被喊起来的时候,就一直在想。
可是母亲说的这句“你跟我真像”像一个咒语一样,在那个回忆的隧道里面,我像是突然间推开了一道尘封的门,这道门让我进去了,我看到了我过去一直忽略掉的,或者是我故意没有想起来的种种回忆。
我突然发现,其实我一直只用一个面向去看母亲,我只看到了她的一个面向。我一直都觉得,我母亲认为她自己一意孤行,她想起来的应该就是她当年不顾家里反对,硬是要跟我父亲走的这个事情吧。
可是她哪里走出了一条路来呢?她一生都陷入困境,主要就是因为她年轻的时候犯了这么大的错,然后她就用一生的岁月、用她的青春去弥补这个错。
可是在那一刻,在我推开了那道记忆的门以后,我想起来了很多事情。我想起来小时候我们家里穷的时候,我母亲在照顾我们几个姐妹的同时,还要把外面的工作接回来做。
我想起来我母亲原来是当过很多孩子的保姆的。在照顾她自己四个孩子的时候,为了挣钱,还要把外面的孩子接回来照顾。我记得她照顾其他人的孩子比照顾我们更用心,因为她害怕不知道怎么向别人的父母交代。别人的孩子被蚊子叮出了疹子,她那个惊恐的样子就好像世界末日一样。
我也想起来年少的时候,我深夜起来上厕所,正巧碰见我母亲醒过来,因为她照顾的那个小宝宝哭闹不停。我母亲爬起来,她非常疲劳,就着一盏昏黄的灯,在灯下抱着别人的孩子,一直在哄他,满脸倦容。
我年少的时候看到这一幕,在那种惨淡的灯光之下,我母亲的那一张倦脸,那么瘦的样子,简直就像鬼一样,憔悴不堪。我当时有一种被这一幕吓到的感觉,赶快逃回房间里去了,什么也不敢说。
我也想起来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困难到已经没有地方住了,像母亲那么软弱的人,那么害怕出门的人,她在那个时期决定跳飞机,飞到台湾去打了两年的黑工,回来就成为了一个干干瘦瘦黑黑的妇人。
在那时候这些往事都涌上来了,我才突然想起来,我过去总是想,母亲最大的错误,她所受的苦,就在于她不肯、不愿意对一个男人放手。
可是在那一刻我才想明白了,母亲人生中这么多个难关,每一个难关都可以是她一走了之的理由,但她都没走,她没有放弃的不是男人,她没有放弃的是一个家庭,她没有放弃的是她的孩子。
对不起,说到母亲我就激动了……
那个下午,在喊我的名字叫我上去领奖之前,我突然间想通了很多事情,不仅想通了母亲的事情,我也想通了自己。我明白了一个事情,明白了一个事实,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我每一次得奖,都没有想过要把母亲叫过去。
我突然明白了,我一直以来都是对母亲怀恨在心的。我对小学那六年,每一年家长日都等不到母亲来的那一种不甘、那一种憋屈怀恨在心。我不怪父亲,我反而是怪母亲,她是那个应该出现的人,但是她没来。
她当时不愿意分担我的苦恼,以后我成功了,我得奖了,我也不需要你来分享我的光荣。我觉得我有一种这样子的愤恨在里头。
那天下午我突然间想通了这些事情以后,在我心里面,我觉得自己跟母亲和解了,当然其实是跟自己和解了。
那一天以后,我感觉自己跟母亲的整个关系和感情都不一样了,可能母亲是不知道的,但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差别。我突然间觉得我有了一种力量,可以从另外一个方向、另外一个角度,去看向母亲这样一个人,或者其他普通的平凡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