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汪璟璟
编辑 | 谌彦辉
1月7日，备受关注的“四川教师强制猥亵男学生”案件在成都一审宣判。成都市成华区人民法院以强制猥亵罪判处被告人梁岗有期徒刑八年，禁止梁岗自刑罚执行完毕之日或假释之日起五年内从事教育、培训相关职业。
法院经审理查明，被告人梁岗于2016年至2018年在成都某中学任教期间，先后将当时正在接受其教导的夏某某，毕业后就读大学的学生龚某某、杨某等六人，分别约至梁岗家中、酒店，实施强制猥亵行为。
法院认为，被告人梁岗强制猥亵七名被害人，对象包括正在接受其教导的学生和已毕业的学生（其中未成年人两名），属于法律规定的强制猥亵罪的“其他恶劣情节”，依法应当判处五年以上有期徒刑。
梁岗强制猥亵案一审宣判，图源：微博
这也是国内首例男性教师大面积猥亵14周岁以上男性学生而进入刑事司法程序的案件。
一年多以前，《vista看天下》杂志曾采访此案的受害人杨洋。
“老师在我面前脱光了衣服，转了几圈，去洗澡。”杨洋告诉本刊记者。他半夜从噩梦中惊醒，身体一阵发抖，说不出话，大脑却清晰浮现这一幕。
2016年，杨洋和高中老师梁岗叙旧并留宿在酒店。那天晚上，老师突然钻进他的被窝，把手伸进他的内裤。杨洋本能地推开之后，把被子卷起来，死死地压在屁股下面。他再也睡不着，一直睁眼到天亮。
“为什么老师会对我做这个？”现在回想起来，杨洋仍感觉羞愤不已，并懊恼当时没有做出反抗，“你面对老师的时候，很难说出那个‘不’字。”他不清楚，也很难接受自己被性侵的事实。
2011年3月，梁岗成为《班主任之友》的封面人物。图源：网络
2019年12月25日，杨洋的心情逐渐平复，他觉得这件事不再难以启齿，便给高中的校长写信，三个月后杨洋没有得到回复，于是将信件内容公布在校园贴吧。他在信中陈述了那一夜遭遇梁岗猥亵的经历，“我希望这件事情到此为止”。
让杨洋惊讶的是，受害者不止自己一人，还有一群男孩。
在私信中，他们告诉杨洋，梁岗每到一个城市参会，就会“约见”在当地上大学的学生，以叙旧为由，诱骗这些学生留宿并实施性侵犯。他多次用洗澡搓背、按摩放松等方式进行肢体接触，在校则经常借口谈心或心理辅导，和男孩们单独相处，趁机下手。
从2005年至今，至少有二十名学生曾遭受梁岗侵害，这些男孩因羞耻无助而沉默，一直没有人主动出来揭发。
直到2020年4月30日，一篇《10年性侵逾20个男生，全国知名班主任梁岗仍在讲课，受害者实名发声》的文章（以下简称举报文）在网上曝出这段“尘封的历史”。
越来越多的受害学生站出来，他们决定报案，终止这份罪恶。
全国优秀班主任是个恶魔
2012年，高三那年，杨洋的人生和梁岗有了交集。梁岗从四川省宜宾市第三中学调任至成都市石室中学，担任他们的化学老师。
梁岗头顶着诸多光环，他不仅是“全国优秀班主任”，还是“全国未成年人心理健康辅导中心四川辅导站负责人” 。
2011年3月，梁岗还成为《班主任之友》的封面人物。在这篇《只要有你就是天堂》的自述文章里，他分享了自己当班主任的经验。他教育学生以班为家，而他就是“最牛全能岗爸”。
梁岗为第一作者的书籍，图源：网络
在宜宾三中，梁岗专门有一间心理辅导室。他还时常受邀去全国各地开会、举办讲座。
第一节课上，梁岗就向所有人展示了自己的教学成果，给杨洋留下的印象就是自信，富有激情。
“这个人比较开朗，教学能力还不错。但觉得他有点怪，不太容易让人信任。” 杨洋形容他很“狡黠”。
一年里，杨洋的化学成绩突飞猛进，后来考上了苏州一所大学，他对化学老师梁岗一直心存感激。
2016年春天，梁岗来苏州开会，他联系上了杨洋，两人相约在一家羊汤馆见面。在回酒店的路上，梁岗很自然地提出陪他住一晚，继续聊天。杨洋没多想，便答应了。
到酒店后，梁岗又提出一起洗澡，杨洋心里咯噔了一下， “我当时觉得有点怪，就说不用了，我自己洗”。他感觉不适，又不知说什么，梁岗却当面脱光了衣服，来回转悠了几圈，才走进浴室。
入睡前，梁岗提出将两张床合并到一起，然后转过身子，正对着杨洋躺下。“太近了，我一直往旁边挪，他也跟着挪过来。”杨洋看了一会儿电视就犯困，半夜却突然惊醒，他发现梁岗钻进自己的被窝，正伸手摸他的下体。
杨洋推开他，把被子卷起来，包裹着自己。梁岗也没说话，又凑过来，像狗一样趴着，头朝着他下体位置。杨洋吓得坐起来，再也睡不着。天一亮，他赶紧穿上衣服，回学校。
那时杨洋并不知道，梁岗是一个“惯犯”。
图源：凤凰网视频
这些年，梁岗每到一个城市参会，就会诱骗这些学生留宿并实施性侵犯，不少同学经历类似的遭遇。而在校期间，梁岗在家中、办公室以及心理辅导室，多次对学生实施性侵。
“天啊，他在亲我，我很害怕，脑子里很乱，觉得很恶心，但我只能任他摆布，我根本吓得不敢动啊。”宜宾三中2012届L同学在举报文中写道，2010年的夏天，梁岗带他回家，实施了性侵。
两年内，他看到好多男生被梁岗带离学校，宿舍好几个室友经常夜不归宿。他记得清楚，一个同学被梁岗带回家后，第二天回来心神不宁。
第二年冬天，梁岗又把他带到一间“心理辅导室”。“他让我躺在沙发上，放着音乐，给我按摩头部，让我放松身体。但很快，他拿了一瓶润肤乳，把我的衣服撩起来，把我的裤子也脱了。”
那间“心理辅导室”，有一台电脑，一张沙发床，还有一些桌椅。一些学生回忆说，那是梦魇开始的地方。有些学生甚至遭受了长期性侵害，从高中到大学一直无法摆脱其骚扰和控制，“他身体里住着一头恶魔”。
性侵阴影挥之不去
从酒店出来，杨洋在路上就删掉了梁岗的微信，学校离得不远，但他一刻都等不了，赶紧打了辆出租车回去。
一进宿舍，他就去搓洗自己的手，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办。“当时一天都没跟人说话，之后也一直不想出门，自己躲在宿舍里逃课。”杨洋回忆说，那段时间食欲不好，“因为吃饭要用手，我就觉得很恶心”。
室友觉得不对劲，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但杨洋一想到那个夜晚，就觉得难以启齿。他一直闷闷不乐，期末考试挂了好几科。
每到夜里，杨洋时常从噩梦中醒来，梦中都是那天晚上的情景。“只要你一想，那个感觉又回来了，特别记忆犹新。”
图源：电影《熔炉》
那年暑假回成都，杨洋在饭局上和三五好友说开了，结果被同学逗趣开玩笑。“他们很难理解你，还会质疑你，为什么这件事发生在你身上？” 杨洋也不清楚，这是不是一种性侵害行为。“他没有强奸我，没有伤害到我，我不知道这个界限在哪里。”
“大家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行为，只是觉得很恶心，不知道怎么拒绝，但大家都不说，也不知道怎么说，我们都太小了。” 宜宾三中2012届L同学在举报文中说，他事后回想起来，非常苦恼，有一阵子严重抑郁，“高考成绩是我高中三年考得最差的一次”。
为了远离梁岗，这名学生去了很远的地方上大学，但还是被梁岗以各种理由约见。“我拒绝了，没有给他下手的机会。”
Y先生也是宜宾三中2012届的学生，高三那年成绩下滑严重。“我很清楚是因为什么。”他在举报文中称，为了躲避梁岗，自己频繁更换手机号码，同学聚会也从不参加。“16岁是我的第一次，直到现在我还会不自觉地想起当时的场景，无法磨灭。”他现在和女朋友在一起，总觉得自己不干净。
大三那年，杨洋和女朋友分手了，之后很久没有谈恋爱。“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性行为。”杨洋说，一旦发生亲密关系，他心里就有抵触，性侵的阴影一直挥之不去。
“他不仅仅侵害了性的自主权，还侵害了未成年人的健康成长，不只是心理，还有身体健康。对这些男孩的婚恋观，性观念，甚至是将来结婚，都会产生影响，因为他们认为自己不正常。”上海锦天城律师事务所律师钱晓峰说，他之前是上海长宁区人民法院刑庭副庭长， 接触过不少类似案例。
图源：电影《熔炉》
在钱晓峰看来，由于年龄导致认知能力和求助渠道的狭窄，这些男孩往往遇到这种事情不敢张扬，也不知道向哪个渠道进行举报，或者羞耻感让他不愿意去说，更多的是忍辱负重。
“长大之后，他们才体会到这种行为的不正当性，以及对身心健康造成的巨大损害。”钱晓峰说，有的学生长期保持这种关系，其中不排除老师以隐私要挟，逼其就范的可能。“实际性侵行为也让他心理扭曲。”
艰难举证
“其实没有一个特定的时间，我突然反应过来，这是性侵。”杨洋说，他从未想过寻求法律保护。
直到2019年圣诞节，杨洋和一位高中室友聊天得知，还有其他同学有过类似经历。他这才给石室中学的校长写信，并将信件公布在校园贴吧。
一个月后，杨洋陆续收到二十多个学生的私信，他们都曾遭受梁岗性侵。“尽管事情过去那么久，可能不予立案，但大家不想吃哑巴亏。”杨洋说，他们开始在网上发帖子维权。
2020年4月30日，这些受害者在公众号“零星之火”集体控诉控诉梁岗性侵。12篇自述有的是受害学生自己所写，有的则由杨洋整理而成。
这些受害者有的已结婚生子，还有一些由其女友担任志愿者，背后还有一些不愿站出来的支持者。他们在社交平台上揭发梁岗恶行，引发轩然大波。
“我们一开始特别艰难，他也在反击我们，在电话里面，我们在录音，他也在录音，一直问我们，谁是幕后策划。”杨洋说，梁岗试图指控他们造谣，“他是有计划的。”
图源：电影《熔炉》
梁岗的作案时间跨度长达十余年，作案地点多，这让警方调查取证非常复杂。钱晓峰称，在司法实践中，这类案件往往发生在隐蔽场所，只有加害人和被害未成年人一对一的亲身经历，没有其他直接目击证人。
被性侵后，很多受害者最直接的表现就是搓洗身体，感觉自己很脏，但没有意识到，洗澡会把最关键的犯罪证据洗去。
“有的未成年被害人保护意识不足，没有及时保留证据，时隔很久再去报案，所有相关的痕迹都无法取得。”钱晓峰说。
2018年10月25日，梁岗的一位学生就曾报案指控他在宾馆对其进行猥亵行为。遭受侵害后，他鼓起勇气做出了报警的决定。在做笔录的过程中，“我被要求三番五次地回想起当晚的情节，接下来几个月，我都十分恶心这件事。”他在举报文中回忆说。
为了获取证据，“我们想到了要套他的话”，这名学生称，梁岗在微信中说到了“不该在晚上乱摸，对你造成了伤害很抱歉，我也没想到会给你造成这么大的伤害”。梁岗也在法庭上供认不讳，但最后并没有将他绳之以法。
2013年5月30日，结合当时国内民众普遍关注的“校长开房”、“强奸猥亵”等事件，广西上思县人民法院邀请中小学生到法院观摩案件的庭审。图源：人民视觉
在一份由成都市成华区人民检察院出具的《不起诉决定书》里，法院认为梁岗犯罪情节轻微，具有坦白、自愿认罪等情节，故对其不起诉。
被保释后，梁岗离开石室中学，继续在全国巡回讲课。
石室中学另一名学生，在哈尔滨上大学，梁岗也曾约见他，在宾馆一起睡觉。“那个晚上，我们互相玩弄生殖器，也就是打飞机，以及口交。可惜当时太笨，没想到去留下证据。”他在举报文中写道。
“这个时候，往往要结合其他间接证据，比如只有一对一的证据，但是后来发现出入口有监控录像，有父母对未成年人发生异常的证人证言，有将孩子及时送医院检查的体检报告。”钱晓峰说，在这种情况下，相关的证据能够形成证据锁链，对犯罪分子进行惩处。与此同时，“十几个人报案，证据之间能够相互印证，可能会推动立案，甚至推动立法起诉和审判”。
法律空白惩治难
在司法实践中，由于相关法律的空白，男孩被性侵却很难惩治施害者。
2015年11月1日施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修正案（九）》中，第237条第1款猥亵罪的构成要件，将猥亵妇女改为猥亵他人，将男性纳入其中，但他们依然被排除在强奸罪的保护对象之外。
图源：凤凰网视频
“这是法律的一个漏洞。”上海市未成年法学会副秘书长田相夏说，目前，现行刑法中强奸罪受害主体只承认女性，没有男性。如果对男孩进行性侵犯，只能以猥亵罪进行处罚。其中，强制猥亵罪量刑标准为五年以下，情节严重的可判五年以上、十五年以下的有期徒刑。而奸淫幼女，以强奸罪从重处罚，最高可判死 刑。
北京青少年法律援助中心副主任于旭坤代理的案件中，对男孩实施的性侵害行为基本以猥亵定罪。“现在立法上无法突破，最后真的没有办法，只能引用这一条。”她说，“那种插入式的猥亵，实际对被害人的伤害可能比强奸还要严重。”在一些个案中，有些男孩被性侵后，肛门重度溃烂，坐都坐不了。
近年一些报告中出现了男孩被性侵比例高于女孩的现象。2013年，广东省青少年健康危险行为监测报告显示：男性遭受性侵害更为严重，每100个青少年男性中，就有2-3个有被迫性行为，是女性的2.2-2.3倍。
2014年，世界卫生组织曾有一份报告指出，全球范围内，每13名男性中就有1名在18岁之前受到过性侵犯。
图源：电影《熔炉》
性侵男孩事件频发，但现在立法无法突破，男性不能成为强奸罪的受害主体，给施害者定罪难，量刑也从轻。
2012年6月27日，华东师范大学第二附属中学多名97届毕业男生，在微博上实名指控该校物理教师张大同，曾多次以“检查身体”为由，将男生单独带去家中或办公室，实施猥亵和性侵。但最终，该校发出公告，对张大同免职解聘，公告没有公示调查过程，对所违师德也含糊其辞。
2017年8月15日，一篇名为《我今天被性侵了》的微博文章在网上引起热议。发文者为大连一名22岁男性青年。据他自述，当天在学车过程中，被教练开车拉到很远的荒郊野岭，在行驶中遭遇了强制猥亵。急诊记录显示，受害人下体淤血肿胀，龟头被咬伤。
该男子后来更新事件进展称，大连警方已经对涉事教练做出治安拘留15天的处罚，驾校已经将其开除。受害人后来通过微博表示，这并不是他期望的结局，但总比没有惩罚好。
图源：电影《熔炉》
“绝不原谅”
梁岗性侵案曝光后，杨洋称，他们同时也遭受到网络暴力，有人说得特别过分，“你身强力壮，你有自我保护能力，凭什么说你被猥亵了”。
对此，杨洋也不生气，“这个社会对男性还是存在偏见，男性好像不配成为性侵受害人。”
杨洋认为，公众对猥亵的概念近似无知，而目前进行的防性侵教育中，男孩似乎一直被排除在外。在一些幼儿园和小学中，为避免尴尬，一些老师会刻意避开男孩，只对女孩进行防性侵的教育。
但性侵无关性别，男孩也应该去了解自己的感受，明确隐私部位和身体界限，学会判断危险场景，学会拒绝和求助。
“我觉得应该当机立断对加害者说不，拒绝他，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己。”杨洋说。
图源：凤凰网视频
得知判决后，杨洋在微博上公开表示对梁岗绝不原谅。“对于梁岗的累累罪行，显然8年是远远不够的。当然我们没有处女膜，但是我们受到的伤害都是真实，并且终身不可磨灭的。法律且没有区分男女，难道我们作为男性被害人，遭受的身体创伤和心理创伤都该低人一等吗？”
作为国内首例走入司法程序的男性被猥亵案件，杨洋希望能从重从严判处，树立典型，让更多的受害者有勇气有信息站出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消除男女偏见和歧视；推动法律完善，让强奸罪也能保护到男性。
一开始站出来指控梁岗时，杨洋是化名，后来他选择实名，再后来选择露脸接受采访。他希望用自己的行动表示：“受害人是没有错的，受害人是值得站在阳光下的。”
图源：凤凰网视频
狗仔卡
发表于 2022-1-22 06:5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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