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寻乌县,十岁女孩陈堉烨曾是当地村小三年级唯一的学生。她是单亲家庭出身,爸爸常年在外务工,从小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升入四年级这天,堉烨转入了当地的乡村寄宿制学校——留车中心小学。头几天她总是沉默,很难融入寄宿制生活。四个月后,她的状态发生令人惊讶的变化。
这是一群大人帮助孤独女孩走出心灵困境的故事。大量的乡村中心小学被撤并后,远离家乡的孩子如何融入寄宿制学校,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关键问题。在寻乌,来自政府、学校、爱心企业和公益组织的一群人花了四年多的时间,持续帮助留守儿童在集体中找到归属感,也成为一个身心更为健全的人。
你不再被遗忘
去年9月,留车中心小学四(1)班在上英语课,老师让全班同学齐读课文,陈堉烨刚转学过来,那些单词几乎不会,她看了看周边,鼓起勇气张开嘴巴,努力让自己的口型和同学们保持一致。
「你会看到她这样小小的生命努力去撞击一个更大的世界。」导演陈莉莉在纪录片《热土之上》记录下堉烨的新生活,这是打动她的一个瞬间。
头几天,瘦小的陈堉烨总缩在座位上,紧张地拨弄头发。这是她第一次进入一个真正的大集体。
这是一段必然的阵痛期。2020年12月,派驻寻乌的阿里巴巴乡村特派员戈新县第一次见到堉烨。讲台前孤零零一张课桌,美术老师站在课桌旁,堉烨正趴在桌上画画,画上写着四个字「我想爸爸」。戈新县问堉烨,放学了妈妈来接你吗?堉烨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当时,族坑小学只剩下6名老师,还有4个年级的10个孩子。堉烨的同学陆续转校,到了三年级,只剩下她一个人。
堉烨是留守儿童,家里只有爷爷奶奶,爸爸在外打工,每年过年才会回来几天,妈妈在她出生不久后就离婚出走,堉烨已不记得她的模样。
戈新县也是农村出身,许多农村「空心化」后的教育现状,让他很揪心,「太冷清了,很多小学就那么几个老师守着几个学生。」这与三十多年前他在河南农村读小学的记忆截然相反。
放学后,戈新县陪堉烨回家,发现她在家更孤独。大多时候,只有院里的几只鹅和小狗陪着她。卧室没有什么书,只有一本不知谁留下的《民法典与生活同行》。忙于农活的爷爷奶奶,平时也不怎么和孙女聊天。「10岁的堉烨那种不擅表达的样子,就和我6岁的女儿一样。」戈新县感到有些心痛。
一开始,堉烨的爷爷奶奶担心孩子的生活很难自理,七十多岁的老人也没法接送。戈新县再次上门,开车带一家人去参观了寻乌县澄江中心校,这是马云公益基金会乡村寄宿制学校计划最早支持的5所寄宿制试点学校之一。
直线距离50公里的两所小学如此不同——这里的宿舍干净整洁,地砖发着光,走廊尽头有洗漱台和卫生间,宿舍区域内还有专门的亲情空间。参观完后,堉烨的爷爷奶奶改变了主意。
这年9月之前,当地教育局对全县学校布局重新规划,10人以下的教学点陆续并入就近的寄宿制学校。堉烨曾就读的族坑小学被并到留车中心小学,这是「乡村寄宿制学校计划」支持的另一所学校。
2020年,族坑小学三年级,只剩下陈堉烨一个学生。
大人们的接力
像留车中心小学这样的寄宿制学校,寄宿生中大半都是留守儿童。有的孩子家里离镇上比较远,到了周末家中也没人接送,只能长住在学校。传统寄宿制学校主要抓两点:一是安全,二是基本卫生。对于学生更多是以管为主。乡村寄宿制学校计划项目组的工作人员认为,硬件提升之外,要尝试将尽可能多的育人资源引入校园。
2018年,澄江中心小学被选为寻乌县第一所乡村寄宿制学校计划的试点学校。两年后,这里的经验被推广到了当地其他6所学校,包括备受孩子们欢迎的阅读课。
最近三年,阅读推广在寻乌多所小学有了显著成效,阅读成了课余生活最鲜艳的底色,每所学校的阅览室一到大课间挤满了来借书还书的孩子。
当地学校缺乏的音、体、美教师资源,阿里的员工志愿者会通过线上课程予以匹配,乐高等益智课程资源也通过合作引入校园。
寄宿制学校的校长们也得到了多次外出参访培训的机会。刘佛长在2020年从当地中学调到留车中心小学担任校长,这大半年,他发现自己的教育理念发生了改变。最开始他不理解为什么要把校内活动搞这么麻烦。几个月后,他发现大课间时孩子们不再是一味疯跑,而是主动去写作业、做值日;周会时,学校的纪律问题也讨论得少了。
第一个学期,他提出以「二十四节气」的主题来布置学生寝室,孩子们展示的成果让人惊喜:「都很有创意,平时调皮的小男孩都把寝室布置得像艺术展,孩子们的潜力可不能耽误了。」
「我尽力为他们创造活动空间,让他们能见识到更多东西。」他是学校里最积极配合新的教学资源引入的人。经常上午开完培训会,下午就拉着副校长在寝室区域一起布置新的活动场地。忙完了,他匆匆到食堂吃过晚饭,西装皮鞋换成一身运动服,和孩子们一样打起篮球赛。
起初,有村委会的干部不肯撤并当地村小。刘佛长当场拍了桌子:「村里干部都知道城里的教学资源好,把孩子往外送,村里的孩子有机会获得更好的教育,凭什么不支持?」
迄今为止,留车中心校一共有19名来自小规模学校的学生,乡村寄宿制学校计划帮助提升了寻乌县7所乡村寄宿制学校,上千名学生受益。
通过记录这些改变,陈莉莉看到了一张崭新的教育网络,正由不同社会层面的人们共同支撑起来——来自政府、学校、爱心企业和公益组织, 「一群人的生命力为了孩子们在互相碰撞」。
2021年,陈堉烨转入留车中心小学,和同学们一起学起了电子钢琴。
自律的养成影响一生
这是一场还未知最终结果的努力,但孩子们的变化鼓励着教育工作者们。校长和教育部门也面临着现实压力,有些留守儿童的家长不太理解,教育除了课本知识还应该有些什么。
堉烨刚转学过来时常不写作业,还因为不爱洗脚和室友产生过小冲突。生活老师谢群芳就要求同寝室的小伙伴监督堉烨养成正确的行为习惯。她也一次次教堉烨叠被子和衣服。
每个环节的负责人都提到,行为习惯对留守的孩子来说很重要。「好的行为习惯最有可能伴随他们一辈子。」这是寻乌县教育局局长赖义红在多年的教育工作中逐渐坚定的理念,自律是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能为他们的成长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
现在,堉烨每天洗完澡,就会到小树林里自觉写完作业,奶奶也看到了孙女的变化,回家后会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
在留车中心小学,来自村小的孩子们学习基础薄弱,短时间内很难提升成绩,其他进步却肉眼可见:寝室没有一丝纸屑,桌面整洁美观,走廊上则是孩子们认养的绿植。
戈新县一直保存着一张照片:寝室走廊的鞋架上,整齐摆满了孩子们的鞋,鞋底鞋面看不到一个泥点。他没想到小朋友的学习能力那么强,「环境的影响太大了」。
寝室文化也是这里的孩子们最引以为傲的特色。这个学期的主题是科技,有的孩子用黏土捏了宇宙飞船,有的用塑料泡沫切割涂色,做成了太阳系的八大行星,连美术老师都啧啧称赞。
来自不同家庭环境的孩子们,为自己居住的小天地赋予了温度。
留车中心小学的寝室文化是他们最自豪的特色。孩子们制造出了「火箭」。
从孤独到彼此爱护
在寄宿制学校的生活老师们定期参加的培训中,更多是亲子教育的相关知识。赖义红在校长培训中也不断强调:面对留守儿童,学校要及时给予陪伴和观察。
几个重要的时间节点,老师们会更加注意孩子的情绪。比如周末、假期前后、考试前后,他们都会格外关注:孩子在家中是否遭遇了意外变故和矛盾?是否对考试成绩焦虑?家庭是否对孩子施加压力?
遇到情绪有变化的孩子,老师会及时谈话,并在必要时增加家校互动的频率,带动家长一起疏解孩子的心理压力。
根据《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19-2020)》显示,2020年中国青少年抑郁症状流行率在乡镇达到了20%;多数研究者认为,与非留守儿童相比,留守儿童存在心理问题的比例要更高,或诱发因素更为明显。寻乌县的留守儿童有相当一部分来自单亲家庭,还有少部分是孤儿。缺少家长的陪伴,留守儿童的心理问题逐渐凸显,比如缺乏自主学习能力、厌学、叛逆等。
今年26岁的谢群芳,一年前调到这里,担任语文老师兼生活老师。在她看来,自己更像陪伴学生成长的亲人。她还没有成家,却一下子多了几十个需要她照顾的孩子。
她手把手教孩子们整理床铺,也要努力解决孩子的心理问题。其中一个办法是,固定安排一个更成熟开朗的孩子陪伴刚来的新生。
特别爱笑的思思,今年就有了重要的工作——带堉烨写作业和玩耍。
谢群芳还发现:留守儿童性格敏感脆弱,却也比较柔软,只要有适当引导,就能学会体贴他人。有一次寝室活动组织包饺子,她注意到了够不着饺子馅的堉烨正不知所措,于是拿了一盆饺子馅,放到堉烨跟前。过一会儿,另一个孩子模仿她的动作,也将面前的饺子馅往前放了放,好让这一桌的同学都能够得着。
孩子们有很多无法轻易言说的心事。有次集体阅读,大家选了《我的爸爸叫焦尼》的绘本,绘本里讲述了离异的父母对孩子的爱。读完绘本,萍萍开始抹眼泪,堉烨也望着书里的画出神,谢群芳建议孩子们想想家人们对自己的关爱。大家哭成一团,又都释然笑了。
谢群芳形容这些孩子的成长,就像幼儿断奶:从依赖老师到学会独立自主,最终学会向他人回报爱与关心。
「要从细微之处感受孩子们的喜怒哀乐。」谢群芳了解到孩子们的家庭状况,都会想方设法解开他们的心结。这一年,她自己的内心也变得柔软了。
戈新县看到孩子们,总会想到自己小时候的事。有一次他坐在草坪上给孩子们讲故事,讲到父亲早年因为意外去世,自己作为长子,从此下定决心自立自强。讲到伤心处,他有些哽咽,孩子们也想起自己的家人,掉了眼泪。他希望孩子们能在自己的故事里受到一丝感召,「坚强起来,不为成长中的挫折所困」。
温暖的成长环境,让堉烨迅速成长。谢群芳还记得堉烨刚入校时很少主动开口,沉默地涂涂画画。现在,绘画不再是她排解孤独的唯一出口,她会主动约同学一起写作业、玩游戏、读书,思思、佳怡都是她最亲密的朋友。
她喜欢上了这个集体。10月的校运会,拔河比赛,堉烨的班级输了,全班哭得稀里哗啦。晚上熄灯前,谢群芳查寝,堉烨哭着对她说:「谢老师,我们班明明特别努力,输得好可惜呀!」
这是最让谢群芳开心的事——堉烨懂得了关心集体和他人。想爸爸了不只是掉眼泪,也会打电话问他,最近有没有照顾好自己,过得开不开心。
走过曾在纪录片里一起聊天的草坪,堉烨想起导演陈莉莉,主动问道:「你最近见到过莉莉姐姐吗?她回去之后过得好不好?我很想念她。」
「陈堉烨现在不像6岁了,一看就是个大孩子了。」半年过去了,戈新县看到堉烨奶奶发来的视频,发现堉烨已经变得落落大方。
赖义红希望这些改善可以让留守儿童们生命的底色不一样,「我们不能保证每一个孩子长大后出人头地,但希望他们做一个阳光、正直、自立的人」。
截至目前,马云公益基金会乡村寄宿制学校计划在各地教育主管部门的支持和指导下,联合企业力量,已经在全国推动10个省 16个县(市)的30所乡村寄宿制学校开展软硬件提升工程,有7952名学生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