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廖智在大地震中失去了她的女儿、婚姻和双腿。后来,她凭借自己顽强的毅力被大众所关注,“汶川截肢舞蹈老师”成为廖智的标签。
如今,距离地震已经过去了十三年。2021年初冬,我们走进了廖智现在的生活,看到她接纳了自己残缺的身体,在母亲面前放下愤怒,带着对地震中失去的女儿的爱,继续前行。如今的廖智,以一种勇敢而漂亮的姿态拥抱了新生活。
腾讯新闻《中国人的一天》栏目联合快手We我们工作室,共同策划出品了女性主题系列纪录片《了不起的母女》,第三集是廖智从母亲、女儿身上获得更本质的爱的故事。
一个周末,廖智打算拍一个短视频,她邀请了姐妹们来“扎场子”,一起做辣妹会做的事情。这些姐妹们和她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都是残障人士。
但她们在音乐的律动里看起来是那么的快乐,对假肢有控制力,走起台步依然有范。廖智拿起一根拐杖,做出打枪的姿势,调皮又有力量。姐妹们也跟着她动了起来。廖智留长波浪卷发,戴着耳环和挂链,她的脸上有灿烂的笑容。在拍摄短视频之前,廖智帮一位朋友化了妆。她聊起自己化妆的经历,在适应假肢、完成身体的接纳之前,此前漫长的青春岁月里,廖智也一直不断在接纳自己对于美的追求。
最初是关于外貌的。她从小就爱美。读初中的时候,廖智第一次给自己贴了一个双眼皮,有个女同学看到了,说她“很妖”,这让她一直怀疑自己。在当时,她看到邻居阿姨们即使打扮之后,也会拒绝承认自己漂亮,“拒绝承认自己在追求这个东西”。但那时的她已经有了抗争的心。她不想活在他人眼光的审视里。她认清自己对于美好事物的追求,“我只是非常单纯地喜欢美好的东西,我想要去尝试”。她希望能够遵循内心地生活。
纵使安装了假肢,廖智跳起舞来依然非常有感染力。
从前她要去抗争别人的眼光,失去双腿之后,她要去抗争身体的巨大不便和伤痛。一开始很难,廖智曾经形容挪动这两条20斤重的假肢,像是在“跪着走路”。现在,她已经适应了。她去逛公园,被好奇的小朋友们围观、询问,她会说,因为我是机器人啊。她还在长城跳过舞,对着镜头,她说,我可能是活得太浪漫了,我的腿已经流浪去火星了。在一面大镜子前,廖智打量着她新装上的假肢,“我要是今天穿这个去接我的女儿的话,她的同学又会觉得,这是个什么东西,这还蛮酷的”。“我们女儿很以你为豪,她知道只有她妈妈的腿是这样子的”,廖智的丈夫王启凡是一名假肢工程师,他在旁边说道。
廖智想要假肢也是美的,要有水钻,最好亮晶晶的。
在地震后漫长岁月里,她需要面临的更大的、更隐性的障碍是情感上的巨大创伤——她在地震中失去了自己的女儿。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她发现前任丈夫出轨。她说了离婚,但是隔了一个晚上,她就软弱了。“我担心,自己要如何去养活这个孩子。”但是,孩子出生的那一刻,一种“你觉得你是母亲了”的强大责任感笼罩了她,她变得十分冷静。生下孩子七八天,剖腹产的伤口还没完全好,她就出门去购买所有需要的东西,开始计划她的职业安排,她要重新回到舞蹈学校去考教师资格证,她要开一个分校,她要自己做校长。一种特别的精神支撑着她,要去拥有一个独立的人生,好好地照顾女儿长大。2008年5月12日,廖智十个月的女儿在地震中丧生。一切梦碎了。
每次更换假肢,都像是在跟过去做告别。
地震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廖智不愿意和任何小朋友在一起。2008年的儿童节,她在医院里看到一个小朋友的表演活动,她记得那天的阳光特别大,她坐在舞台下面鼓掌,突然,她发现自己的眼泪啪嗒地掉到了腿上。“我觉得是因为我很想她,和她错过了很多”。后来有一个学校邀请廖智去鼓励一些截肢的孩子们。她拒绝了两三次,“我觉得你让我干什么都可以,但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要去跟很多孩子待在一起。”对方问她,如果是你自己的孩子,他现在需要帮助,而你可以帮助他,你会帮他吗?那种责任感又出现了。她也不想再继续逃避下去,她还是去了。那天她给小朋友变魔术,但是她太紧张了,魔术失败了。小朋友冲上讲台拥抱了她,她的眼泪一直流,“我不是来一味地索取他们给我的这种温暖,我能为他们做点什么,我可以教他们跳舞唱歌,诗歌朗诵。”
廖智坚持每天化妆,保持一个精神又美丽的自己。
后来,她去支教了一年,跟不同学校的孩子待在一起。她发现孩子们很在意自己身体的残疾,但是廖智告诉他们,这个事情没有那么可怕,没有那么糟糕。后来,孩子们躲在袖子里的手伸出来了,躲在裤腿里的假肢也露出来了,“我就好像看见他们长大”,而她自己,也被慢慢地治愈了。后来的有一天,廖智又梦见了自己的女儿。与之前的梦都不同,这一次,女儿已经20岁了。“她好像在梦里面告诉我,她很好”。在此之前,廖智觉得自己不会再想要孩子了,“我保护不好我的孩子,我好像没有自信,小孩子太脆弱了他们的生命”。但是那个梦之后,廖智觉得自己被鼓励了,可以跨出去新的一步,“我觉得我也不是那么糟糕,我也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妈妈。”
2014年,廖智又进入了婚姻生活,她与假肢工程师王启凡2013年开始谈恋爱,一年后结婚。现在,廖智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从小到大,廖智非常渴望能够遇见一个理想的爱人,非常渴望能有自己的家。在那时她的想象里,家里一定会有阳光洒在当中,阳光的、温暖的、而不是充满争吵和阴霾。
廖智对女儿呵护有加,却也鼓励她勇敢尝试新的事物。
这与廖智的成长环境有关。小时候的廖智非常没有安全感,她在一个父母经常大吵大闹、大打出手的家庭的长大。她有一种“在恐惧中行走的感觉”,不知道哪一天父母就分开了。
到了青春叛逆期,她开始恋爱,试图去找哪个人会是跟她成家的伴侣。谁来拯救我?她的内心里有这样的声音。但她在恋爱里是受挫的,地震之前的那段婚姻也以对方的出轨而结束,“好像我的世界是不符合我的理想的”。
但她开始能够理解母亲为什么一直不快乐。
母亲是一个细腻又敏感的人,把自己全身心扑在丈夫身上,但一直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应。“我懂得作为一个女人,其实她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会有都相同的经历,能够感同身受”。
廖智的母亲现在不怎么出门,常读一些哲学书来沉思自身。
母亲的不快乐曾经也让她不快乐。母亲觉得生活没有希望,没有前途。不自觉地,她在女儿面前发火,因为觉得她是自己的孩子,是理所应当,她没考虑到女儿的感受。被发火过后,廖智在心里积累了愤怒的情绪。
在廖智年幼的时候,母亲会告诉她,“活着挺没有意思的”。那些负面和黑暗的话语,曾经给她带来了无限的绝望感。幼小的她不知道如何回应,只能承受,内化成自我的一部分。这种愤怒一直压在廖智的生命里。但是如今,作为一个成年女性,作为一个妻子和母亲的身份,让她能够站在母亲的角度去理解母亲遭遇的一切,“从女人的角度我能理解你,我想要你幸福”。
廖智给母亲戴上耳环、抹上红唇,准备带她出去逛街。
已经有很多年,廖智会忘记自己是母亲的女儿。但廖智记得,生女儿的那天,自己的母亲站在自己的头顶。她在医院的病床上,在打了麻药之后,她感觉到,站在那儿的那个女人,“她其实是我的妈妈”。在重庆,她们终于有了一次敞开心扉的谈话。母亲很快落了泪,她提到了对廖智的伤害。但廖智也知道母亲对她的爱。母亲之前离家出走过,找到了份工作,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但最后还是回家了,为了廖智,“是很大很大的爱”。
廖智一直记得,自己小时候经常听母亲说,人有情感是不好的,因为有情感会痛苦。但是现在她觉得,人和人在一起才会开心,人还是得有情感,得有关系,“人有情感才会有爱,世界才有盼头”。“重要的是,我知道你真的很爱我”。一辆轻轨驶过,两人默默无言哭泣,心离得更近了。
山顶茶馆边轻轨呼啸而过,廖智母女俩袒露心扉。
廖智和现在的丈夫的第一个孩子是在2016年9月出生的。最初,王启凡理解了她不生孩子的恐惧,觉得他们可以一起领养一个孩子。但是,在结婚一年后,廖智觉得王启凡会是一个很好的爸爸,她很想拥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她渐渐跨越了内心的障碍。他们一家人去滑冰场玩耍。女儿在滑冰场里,廖智与小儿子在旁边,但她一直在鼓励女儿,“姐姐好勇敢,摔倒了都没哭”。结束之后,她把女儿抱在怀里,“妈妈觉得你特别棒,非常以你为荣,做了一件妈妈都不敢做的事情”,她还问她,哪一瞬间特别有成就感。
女儿在冰场摔疼了,廖智把她抱在怀里鼓励她。
现在,她会两个孩子说,“你们有一个姐姐”。廖智不愿意避开这个话题,她希望让孩子们知道,感情是很宝贵的。
在家庭之外,廖智有自己的事业,她开了一间截肢者康复工作室,也希望未来能够创建一个女性成长的商业平台,对于人生,她有很多的期盼和欲望。但是,她也一直陪伴在女儿的身边。带着与母亲释怀之后的爱,她也要给女儿自己没能从母亲那儿得到的细致关爱和鼓励。她希望女儿可以成为一个勇敢的人,敢于在人生路上继续探索的人。与女儿在一起,“生活形式上变无聊了,但内心更深的地方却更丰富了,它远超越我过去风风火火搞一个活动,参与这个事儿那个事儿的丰富感。”第3985期
撰文| 李荷
视频|刘晓婧
编辑 | 佳琪 高歌
出品 | 腾讯新闻 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