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的主角是1999年出生的女孩马妍睿,她刚毕业,是一名新入行的记者。6月30日,办理入职手续的那天,她在地铁上遭遇了一位陌生男子的猥亵和跟踪。
这不足以成为一条新闻,她说,因为这太过于普遍。那「只是」一个陌生男子的抚摸,没有带来任何实质性的伤害,隐秘而微小,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但她还是感到强烈的恐惧与恶心。半个月之后,这名男子又出现在她楼下。这一次,在邻居们的帮助下,她抓住了那个男人,把他送到了派出所,她几乎要把他打一顿。她的反击使这件小事成为了一条新闻。
马妍睿收到了很多私信,大多是女孩发来的,她们讲述自己类似的经历,也赞叹她的勇气。一条评论里说:谢谢你这么勇敢,你的勇敢也保护了很多其他的姐妹,真的谢谢你。每一句话后面都有三个叹号,还有哭泣和拥抱的表情。她才知道,这几乎是女性共同的经验,被「轻微」地伤害,但难以避免恐惧、自责和恶心的感受。
虽然报了警,但最后的结果,因为地铁人多,监控无法拍到肩膀以下的动作,「关键证据缺失」,那个男子对马妍睿所做的事,在法律上无法定罪。他被放走,不再追究。
马妍睿的故事提示出一种不那么强烈但普遍的女性困境,解决的办法她本人可能也没有想好,她只是说,女孩子要保护好自己。但是,如何保护好自己,如何免于陌生人的伤害,又不使自己过分警觉和紧张?
没有明确的答案,但小马显示出她年轻的勇气。在采访的末尾,我问她需要什么样的化名。她提到一本名叫《知晓我姓名》的书,她和作者一样,希望受害者不再以一个符号,带着自我怀疑和屈辱感出现。不要化名,不要躲在符号后面,她要以真名示人。这是一种微小但不可或缺的努力,即使未来的道路依然漫长。
有只手从我的腰部滑了下去,滑到了臀部。我正在地铁里,人很多。我的第一反应是,他是不是扶手没有扶稳?我转头瞪了他一下。这不是第一次了,之前我遇到过趁人多胳膊肘蹭你的,基本上瞪他一眼就会收敛。但是这次,这个人开始第二次明显的抚摸。我说,干什么,不要碰我。但因为太害怕了,这句话听起来非常虚弱,毫无气势。我赶紧躲开,往右边挪了1.5米左右,但他跟了过来。
右边站了个男生,我说,能不能和你换一下位置?他没有反应。可能我的声音很颤抖,他也戴着耳机。一次无效的求救。我继续躲,车门附近的乘客围成一个半圆,我钻进去站在中间。他也试图跟过来,但是没有办法靠近我。到站了,那是个很大的换乘站,我跑出地铁,他没跟上我。我想,这是个意外,结束了。我去办了入职手续,和同事们吃了午饭。
那天下午,我再次站在地铁站,跟朋友发消息,说经历了早上的事情,我站在这里都觉得心有余悸。就在这时,我感到肩膀被戳了一下,是他。我回过头去,他对我笑了一下。我脑袋嗡的一声,腿软了。
车来了,门开了,我来不及反应就上了车,坐在一个空位上,这个人站到了我面前。下一站,我右边的乘客下车,他立刻坐到我身边。这一站很快,一分钟左右,我赶紧跑下车。他跟着我下车。我跑到一个个子高大、穿制服的叔叔面前,说,有人跟踪我,这个人今天早上在地铁上猥亵过我。我声音在颤抖,哭出来了。
乘警开始找人,但是站台太大了,一个穿黑色T恤、戴着口罩的男人非常不容易被认出来。他应该混在人群里跑掉了。乘警带着我去体育西站报警,那里有一个专门的警务室。我做笔录,前20分钟一直在哭,语无伦次。近4个小时的笔录中,警察会问很多细节的问题,比如早上几点几分进地铁站,从哪个口进,他每次触摸是在哪个站,几点几分,怎么样触摸……我感到抵触,我不想谈论一个陌生男子用什么姿势、怎样的力道摸我。后来,他们说,要调监控找证据,让我等消息。
那天晚上我没有睡着。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自动播放着白天看见的画面。他坐在我旁边的那一分钟里试图触摸我,手就放在我大腿上。就是这个画面,我想吐,觉得太恶心。
之后我开始上班,经过分析,我认为自己是安全的。早晚高峰太挤,在地铁上你根本没办法挪动自己,而出地铁站50米就是公司,回来,出地铁站100米就是我住的小区。我可以混在人群里。
算了,就是一次猥亵,但我依然感到害怕,总觉得还没有结束。这个人大概知道我上班的路线了,万一哪天又遇到了怎么办?还是会恐惧,但下一刻我又会安慰自己,没事,都过去了。
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害怕。我身高168,那个人没我高,到我耳朵附近,很瘦,头发油油的,脸也脏脏的,穿一个黑色T恤,胸部下面有一条白色横线,上面有个英文字母,下半身是卡其色裤子,一双有很多泥的运动鞋。他的表情始终非常呆滞。
在警务室,警察说,前一天也有女生报警了,也是地铁上被人猥亵,她描述的嫌疑人的体貌体征跟我遇见的那个人特别像。他们怀疑这个人就是在地铁站晃悠,找下手的目标。他们一直问我,地铁上那么多人,你为什么不大喊大叫把他抓住呢?你直接把他抓住这事不就了结了吗?我说我害怕,有一个人说,你害怕什么?他又不能把你怎么样。
我害怕什么?害怕是一个很直接的情绪反应。我平日里还挺勇敢的,也知道那个人比我矮,从体力上来说他未必是有优势的。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恐惧什么,或许是我不知道他包里有没有危险的东西,万一我刺激到他……那是一种很深的恐惧。我现在也怀疑自己,为什么第一反应那么懦弱?
7月18日是个普通的周日,下午,我买菜回家,到小区,突然又看见了那个身影。他穿的衣服和鞋就是那天穿的那一套。我不敢上楼,跑进一楼的房东家里,跟房东阿姨说了,阿姨把他赶跑了。但我太害怕了,叫大学同学过来陪我住两天。第二天,我和同学在楼下等外卖时,从楼的侧边,那个人又来了。
根本不用看他的脸,我只看鞋或者是看走路姿势就能认出来这个人。那时,小区里人来人往,房东的门开着,隔壁几个叔叔也都在门口聊天。我喊他们。有几个叔叔就去追他。那个人也不跑,傻愣愣地站在超市门口,看着我们走过来把他围住。他一丁点反抗和逃跑的意思都没有。
我们让他把身份证拿出来,他就很顺从地把身份证从裤兜里掏出来。我抢过来,拍了照,他也完全没有反应,害怕、羞愧,都没有。有人经过,我叫住他们,说这个人可能经常跟踪小女孩,让大家都看一下。他就站在那里,木木的,也不遮掩自己。
我报了警,警察把他带走了,他在里面被询问时,我一个人坐在外面,发了一条朋友圈。很多女性朋友评论或者跟我私聊,说她们之前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大家的反应就是很害怕。面对男生,女生似乎有天然的害怕感。如果跟一个男性单独在电梯里,我就会害怕,会下意识地躲到监控正对的角落去,面无表情地站着,也不敢玩手机。走夜路的时候,如果路上只有我跟一个男性,即使他根本没看我一眼,我还是会害怕。
老板看见了我的朋友圈,跟一个男同事一起来派出所找我。我还和之前的编辑打了一个电话,他说你现在是绝对安全的,不要担心。我才意识到,我现在在派出所,我很安全。恐惧的劲儿过去,愤怒的感觉冲上来了。我就去问警察,你们到底能不能拘他?能不能给一个答复?看着那个人,我恨不得把他揍一顿。
有时候,我觉得有的男的就得好好教育一下。那天我们抓住那个人,在路边等警察叔叔过来时,有个店家对着他说,你是不是觉得这小姑娘漂亮,你喜欢人家,不好意思说才跟着?我非常生气。这种事情应该被严肃对待——这个人在伤害另一个人,他在给女生造成危险,也带来了情绪上的伤害,为什么你还可以开玩笑?我声音很大地回了一句,你恶不恶心?你想不想被这种变态男喜欢?那个店家非常尴尬,僵硬地笑了一下,离开了。
我问警察,这个人精神上有没有问题?警察说,他是广东工业大学毕业,学工科,基本说明智力没有什么问题。如果有精神疾病,一般社区派出所会有备案;我又问这个人是流浪汉吗?警察说不是,他之前是有工作的,最近失业了。警察还说,他的行为确实要被谴责,但他一个人生活,又失业,长期没有拍拖,生活状态是很边缘的,可能会激发起他某些很压抑的东西。他其实就是跟着你,也没有对你表示出真正的攻击性。
这个说法多多少少让我觉得不太舒服。长期没有感情生活或者几乎跟他人没有交流,面对困境的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但不是每个人都选择把压抑转嫁到别人身上。他不应该因为自己的可怜去伤害另一个无辜的人。
在关于我的新闻下面,我作为当事人回复了,点赞的人很多,回复的人也很多,绝大多数都说你很勇敢,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也会有那么两三条让我不舒服,有一条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另一条说,我觉得女生最重要的事情是需要学会洁身自好。这两条言论已经被热心网友怼了,我觉得这种言论的错误已经是大家的共识了。大家不会再说什么你是不是那天穿得太少了。那天我穿了一条到小腿的裙子,如果你还要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因为你自己太招惹了」,我能怎么办,出门穿防护服吗?
和别人说这件事时,我一直用的是「猥亵」这个词。我总觉得说我被人摸屁股了,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我不太愿意这么说,我说「猥亵」,至少从句式上不会把自己摆在受侵害的位置上,我没有明显地做一个客体。很多新闻标题喜欢把女性当作被侵害的客体,不说一个男的杀了一个女的,而说女的被杀了。我之前对这些信息是无知觉的,但现在会去思考,这样是不是不太合理?作为女性的主体意识是该生长出来的。
我小时候更像是被当做男孩养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我跟着爷爷奶奶长大,他们对我的教育就是虎一点,不要怂,不能让别人觉得你好欺负。上幼儿园时,得了红眼病的小孩要回家,我也得了,但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了,我想要回学校去,老师拦住,不让我进去。这个场景至今在我家经典永流传了:五岁的我,站在幼儿园门口,双手叉腰在那里吵架,我说你把院长叫过来!你们凭什么收我家的钱,不让我上学?
你看,我从小不是什么善茬(笑)。上小学的时候,最好的朋友性格特别乖。有人欺负她,抢她的零花钱,或者逼她用自己的零花钱给他们买零食。有天放学,我就把带头欺负她的女生堵了,我说你最好别搞这种事情,你自己看着办。但对那个朋友,我就觉得为什么你可以让别人欺负你,你不应该让别人有欺负你的机会啊。所以我就觉得,不应该从小给孩子灌输什么女生就是穿着小裙子、乖乖地玩洋娃娃就好的思想,不应该这样灌输女生和男生不一样。
我上高中的时候,穿衣风格永远是一件非常周正的T恤,一条牛仔裤和一双运动鞋,非常排斥小纱裙、露背的衣服或者短裤。妈妈带我去试衣服,总会很认真地说,女生展示自己身体的美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第一次穿裙子,我有强烈的羞耻感,走在学校,特别害怕别人看我,总觉得他们是觉得我不好看。
现在想来,在女性意识的成长上,妈妈是影响我很多的一个人。到上了大学,我会穿吊带、露腰的衣服和短裤,妈妈说,你这么年轻,这么美,你展示它,你该为此感到自豪和开心。妈妈和爸爸离婚之后一直有恋爱,但是她拒绝再婚,她会跟我聊很多自己的感悟,比如婚姻对女性不是必需;在感情里觉得不舒服了,及时止损……她让我看见了一个有强烈自我意识的女生,可以不用去考虑外界的声音,可以变得更加自信。
被猥亵之后,妈妈让我多注意安全,说这样的猥琐男很多。但我不希望只有这样的结果。我问过警察,这个人被拘留的可能性有多大?警察非常诚恳地说,其实不大。因为判定他猥亵我的直接证据是车厢里他手放在我屁股上的监控截图。当时车厢人贴人,监控只能拍到肩膀,如果拿不到这个清晰的截图,相当于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证明他猥亵过我,还是得做出不予处罚的决定,把他放了。事情的最后,也果然是这样。他被放走,不再追究。
意料之中,但我觉得无奈。这种事情肯定不会是最后一次发生,也不会是只发生在我一个人身上。那天在体育西路地铁站的警务室,警察说,跟我这种差不多情况的案子,光他们那个小警务室都受理了上百件,这只是广州的一个地铁站。还有很多女生可能根本没有报案。
好像没有办法能避免这种事情发生。我之前拍了他的照片和视频,点开相册划到就会很难受,后来,我都删了。现在挤地铁我会变得很敏感,有的时候地铁太挤了,别人的手提包刚好顶在我身上,我会突然一下变得很紧绷。我也尽量避免跟男性挤在一起,哪怕站都站不稳,我也要换位置,宁可跟女生挤在一起。出了地铁站,走几步就转身一圈,观察四周,尽量跟着人走。来广州快一个月了,我没有穿过短裤。虽然我知道被骚扰跟我穿什么无关,但是,要不还是不穿那条短裤了,换一个到膝盖下面的裙子吧?我还是忍不住觉得,是不是我稍微穿得多一点,会安全一点呢?
我读过一本书,一个美国女孩在聚会上喝醉了,被人猥亵。那个人是斯坦福的高材生。她写下自己被性侵之后如何面对这一切。她提到,大家会习惯性地用一个符号代替受害者,比如说她是穿着吊带的、晚上在外面晃的、在男生聚会上喝醉酒的……把一个被侵害的女生符号化,会对她造成二次伤害。她决定用自己的真名写作,书就叫《知晓我姓名》。我也觉得如此。即使我是一个受害者,我也是一个非常鲜活的、有自己的生活和性格的人,不能被简化成一个值得怜悯的、自身有问题的符号。我对整件事没有任何羞耻感。我没有做错什么。我想下次我遇到他,我不会先躲,我会走上前去质问他,然后抽他,再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