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高考一结束,他就要去宿舍收拾行李。行李简单,衣服、被子一搂,就可以与重来的一年作别。很多时候,考完他就已经知道结果,「估计又得再读一年」。每当这时,都会有一种可怕的感觉袭来。就像身处茫茫大海的一只小船上,黄昏已至,想靠岸,却没有桨。或者徒步走出了很远,到了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地方——回头,路途遥远;往前,前路漫漫。
文 | 三三
编辑 | 沈时
图 | 三三(除特殊标注外)
眼前这位32岁的男子看上去还是高中生模样。脸是黝黑色,白T恤,黑运动裤,特步跑鞋,唯一有点社会感的是黑尼龙斜挎包。见到陌生人,先是肩膀从左耸到右,然后低头怯怯地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招呼这次饭局的是在省台工作的何汉立,他拍过一部名为《高十》的纪录片,主角就是唐尚珺。那时他刚从台里的民生新闻组转到纪录片组,新晋导演找选题的时候想到了还在读「高八」的老同学。在他的软磨硬泡下,原本心态抗拒的老同学接受了拍摄。
我是后来才知道,他们还是彼此初中三年里最要好的朋友。初中毕业后,两人上了不同的高中,然后逐渐中断了联系;因为纪录片的拍摄,他们的友谊又恢复了。
但他们的人生再也没有产生过真正的交汇。
何汉立的人生轰隆向前,到省城读书,毕业后留在省台,然后娶妻生子、买房买车;唐尚珺则留在原地,年复一年地读着高三。2021年6月,他刚刚参加完人生中的第十三次高考。按年级算,他已经「高十五」了。
「怎么样今年?」借着酒意,何汉立把问题摆上桌。这天正是广西高考分数线公布的日子。
「600分都没有。」
得知唐尚珺的高考成绩是591分,何汉立拿出见过世面的老成姿态:「所以我说,人过三十记忆力退了,人体机能直线下降。」
另外两位也加入话题中来,讨论起唐尚珺的未来。何汉立的表姐夫,一位高中生物老师,建议他学金融,「以后出来做基金经理」,或者进入培训行业,「我开个机构,你做校长」。唐尚珺多数的时候都只是笑笑,不说话。
高考的话题已经不属于社会人,他们很快转向了基金、股票和房价,兴之所至还当场建了一个群——「鹤立基群」。唐尚珺依然多数时候只是在听,尽管他也炒股,但只是偶尔插几句话。这么多年重复的高三生活,似乎为他构筑了一个逃遁现实的城堡。
在广西的一周时间里,我尝试着走进他的城堡。我在南宁与他一起从墙上翻进公园,我陪他一起回到他就读七年的钦州二中和就读两年的钦州一中,我们一同回到他位于防城港市上思县公安村的老家,并到镇上拜访了他的初中老师。我看见了贫困和阶层给人的限制,也看见了堂吉诃德一般的人生——虽然执拗得让人觉得疯魔,但也有某种纯粹和动人的东西。
2016年,在何汉立的纪录片里,故事原本已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唐尚珺「高十」这年考了621分,被中国政法大学录取。为了更「圆满」些,何汉立特地向台里申请了交通费,让唐尚珺带着母亲和已经查出癌症的父亲到北京看看。纪录片里,唐尚珺最终「入读就学于中国政法大学,边学习边在餐厅兼职」。但现实中,唐尚珺再次选择了复读。
这之后,何汉立不再关心唐尚珺的考分以及能否「上岸」了,他现在的理解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
唐尚珺(左)和何汉立(右)
何汉立向我回忆起他们初中时的一件往事。
有一次,他们决定从镇上的学校出发,沿着一个方向走到尽头,看山的外面是什么。他们早上七点出发,一路往前走,热闹的小镇变为城乡接合部,再变为荒无人烟的野外。
这次关于「尽头」的探索,终结于何汉立。到了中午十二点,他想到不能再往下走了,这时往回走还有五个小时,正好可以赶在天黑前回到学校。但唐尚珺还想继续往前走。他看得出,如果没有他作出选择,唐尚珺可以一直走下去。
「他就很快乐,沉浸在其中,也不会去计算太多其他的东西。但是你知道吗,我们没有手电筒,没有吃的,再不回头我们就要迷失自我,迷失在黑夜当中。」
多年后回过头看,这像极了一则寓言。在他们的人生里,他们并没有一起折返,中午十二点是他们分道扬镳的时刻。此后,何汉立往回走,过上了世俗意义上的「好」的生活,唐尚珺则闷头走了下去。
纪录片
2014年初向台里报选题的时候,何汉立也是刚得知老同学的故事。初中毕业后,他们几乎失去了联系。彼此留下的唯一联系方式是QQ,上大学后他时常想起这位昔日「最要好的朋友」,但每次给他留言,都很少收到回复。偶尔在时隔多日之后收到的回复也都十分简短。他们真正恢复联系是在两个月前的一个夜晚。
唐尚珺第一次在QQ上主动和他说话,然后告诉他,他还在读高中,高八了。「我希望我对你说的,你都不要告诉任何人,在明年九月前,可以吗?现在我还是那么傻,那么疯狂。」
何汉立想起之前他也向他隐约地透露过一些信息。他在QQ上问他最近在干嘛,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他想透了人生很多事情——好多人追求的东西都太空了,然后告诉他,「我在做一件事情,我也不能跟你说,但是我在坚持做一个事情」。他当时想的是,「你不会出家当和尚了吧?」
得知真相后,何汉立的第一反应是,他可能真的疯了。但他故作镇定,问了一串现实的问题:哪来的生活费?还在原来的钦州二中吗?校方什么态度?
「我骗家里人说我在上大学,用的是大学的学费。」「学校没什么意见。」「我倒是不怕别人笑话,就怕村里人笑我父母。」
对方发过来的这些话,像是一个心智正常的人说的话,这让何汉立稍稍放下心来。但他仍然每一句都小心回应着,生怕某句话让老朋友受打击。「不过我支持你。」「这种心情可以理解。」「我真的很佩服你的执着,海枯石烂的决心。这个年代很少见了。」
何汉立也试图开导QQ那一头的他,「这个社会现在出路不一定就是名校」,就像他自己,也是很普通的二本,一直以为毕业后的出路就是回到老家县城谋份工作,「可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得到回报了,在省台当记者」。
唐尚珺对我说,后来每次喝酒的时候,何汉立经常在他面前拿这段经历「吹牛」。
2012年,何汉立从广西师范学院毕业,毕业后在省台的民生新闻组实习,就在已经做好回老家上思县的电视台工作时,「十年一遇」的机会出现了。已经七八年不进人的省台一下子进了十几个实习生,他就是其中之一。其他留下的几乎都是来自北上广的名校或广西本地的一本院校,他是少有的二本生。用他领导的话说,他的简历是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领导觉得他是「很能干活」的人。
两位老朋友恢复联系之后没多久,台里新成立了纪录片部门。「有更高的追求」的何汉立本就不满足于每天走街串巷跑一些鸡毛蒜皮的新闻,所以抓住机会转了过去,他的身份也从记者转型为「纪录片人」。
新晋导演需要「创作题材」,就自然想到了这位刚恢复联系的老同学。他和同事们提起这个「选题」的时候,同事们的反应不出意外地相似——「你同学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是啊,他也不解: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在A4纸打印出的选题申报单上,他代表观众连珠炮地发问:「他为什么会选择在一条路上走到黑?他内心承受了什么煎熬?他的精神世界扭曲了吗?2014年春节他将如何继续圆谎?今年高考他能梦想成真吗?」
当何汉立和唐尚珺提出想拍摄他的故事的时候,唐尚珺起初拒绝了。第一年复读家里是知道的,第一次高考372分,一个肯定只够上大专的分数,他连志愿都没填,在钦州做服装销售员的姐姐给他掏了3000元学费。但从高五起,他的生活就开始一分为二:A面一切「正常」——他到南宁机电读了专科,家里每年为他凑17000元,5000元学费,每月1000元生活费;B面是他靠撒谎隐匿的真实生活——南宁机电他只是到学校「感受了半天」,但「上课没感觉」,就退学回到了母校钦州二中,继续复读,年复一年。他不愿意将B面暴露在他人面前。
破天荒地主动和何汉立坦露,是因为他正处在青黄不接的时刻,他是想向老朋友借钱的——虽然他最终并没有借。A面的变化直接影响着B面。按照A面的轨迹,2013年7月,他从南宁机电毕业了。此后的几年,他失去了固定的「收入」,手头不再宽裕。
何汉立用「只是在地面频道随便播播」、「拍了反正人家也看不见」的理由取得了唐尚珺的默许。2014年春节前,何汉立带着摄像到钦州二中,时隔多年第一次见到了唐尚珺。唐尚珺穿着一件红色冲锋服,还是那么腼腆、害羞。最初的气氛多少有一些尴尬,曾经亲密无间的朋友已经生疏了。
晚上这种生疏的气氛才被逐渐打破。何汉立一点一点地问他这些年的经历,讲着讲着,唐尚珺哽咽起来。何汉立感到,「他也是憋了很久」——身边没有一个人能够倾听他的心声。
但这远不是老友间掏心掏肺的聊天,何汉立觉得「不好聊太多」,而唐尚珺讨厌他们之间隔着的「冷冰冰的镜头」。「我感觉隔了一层纱一样,看不透他一样。」他在当天的日记里这么写。
不管怎样,对何汉立来说,此行至少有两个收获。两人「慢慢找回一些熟悉感,又开始建立感情了」,而且,他确认他仍然是「正常人」,对老朋友精神方面的怀疑就此打住。
有很多细节作为证明:比如指尖转球,初中时他的技术还不娴熟,而如今篮球可以在指尖停留好几分钟——做一个事能进步,还做得得心应手,「至少是有正常人的控制能力」;初中一起学的吉他,如今也弹得更溜了,他从他的音乐中更直接地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情绪;还有笔迹——他原以为打开试卷,看到的字会散发着学了七八年永远找不到方法、永远也考不好的偏执,但他看到的却是工整有序的字,笔画间弥漫秩序感。
人们最好奇的那个问题:他为什么要年复一年地复读?何汉立也第一时间问了。
而且后来又问了很多遍。在学校宿舍、在老家、在回家的路上反复问过。但他始终没能得到一个清晰的答案。唐尚珺后来的回答和第一次聊QQ时的解释大同小异——「我本以为回来一年就可以考上。」「当你发现你花了一年就这么一个结果时,你不会甘心。」「我的目标是中科大。」
但何汉立也听过他的另一种解释,他「想去北京」,「只要是北京稍微好一点的大学都可以」。作为朋友,话语间的矛盾何汉立并没有太在意,他一方面觉得他没有「百分之百地和盘托出」,另一方面也觉得他自己也没有想清楚自己的目标。但作为导演,他需要他的主角给他一个说法。镜头前,他让唐尚珺说出一个目标,唐尚珺走到黑板前,写下几个大字——「中国科技大学」。这是他的「官方说法」:为了中国科技大学,他走上了年复一年复读的道路。
何汉立现在的理解是:「这有一点像赌博的心理,押的码越大,越不甘心输。刚输一年,输一块钱,输就输了我就过了。但是你把全部身家,全部青春,全部的寄托情感都押在里面,你就是想有一个最完美的结局。」
唐尚珺在复读班教室中 图源《高十》
清华
也许是在陌生人面前更容易袒露心扉,我们在星巴克单独见面时,唐尚珺和我说了他真正的目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最完美的结局。
他说起从大专退学时,想到小时候父亲给他写过的一句话,「跨长江,过黄河」——后面的不记得了,「反正意思就是,还是要考去北京那种地方读书。」
「北京什么地方呢?」
「目标大得很。」他正用勺子把玩着咖啡杯里浮着的奶盖,这时抬起头,嘴角退了几下,声音细如丝,「考清华。」「清华」二字他至今未和任何人说起过,包括何汉立。他怕大家笑话他不自量力。也许还有一个深层次的心理动因——越怀着深情,越难以启齿,谈论自己的梦想,显得是对它的亵渎。中科大只是他初中时成绩最好的同学考上的大学,并不是他真正的梦想。
那这个「清华」从何而来呢?
最初来自上世纪90年代村里破天荒出的一个清华学生。那位考上清华的学生,后来当了官,成为村里人仰慕的对象。清华具体意味着什么,那时唐尚珺并不清楚。但在他成长的世界里,清华几乎是大学的代名词,因为在长辈的认知里,世界上似乎只有两所大学,一所清华,一所北大。
与我预想的不同,我刚见到唐尚珺,就发现他的眼神中没有一定要出人头地的劲儿。「清华」在他的世界里已经成了某种精神性的存在,「清华」代表着美好,代表着「值得」——所以当他在和何汉立说他看透世界的时候,却在年复一年地复读(一个看上去像是汲汲于功名利禄的功利行为),并无逻辑上的不自洽。
后来我在电话里告诉何汉立,唐尚珺一直想考清华大学。他干笑了两声,「我觉得这个目标太遥远了。」他觉得自己和唐尚珺的区别是,他很容易「被洗脑」并向生活妥协,而唐尚珺有一股拙劲。清华、北大的梦,他也做过,但知道够不着,就从来没把它当回事。
「好像说我想要去月球一样的。」他又补充道。
但是他们还是初中最要好的朋友时,「月球」离他们并不遥远。当别人都在讨论某道题怎么做时,他们会讨论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人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人没有长出两只大耳朵?这些别人不以为然的东西,困扰着他们。「一般同学想得不多,他就很顺利,升学、就业、结婚生子,没有我们这种征兆。我们想得太多了,想着不平凡,想要人生冒险。」
他们也都无数次在帮家里干农活时想过逃离父辈的生活。当地的经济来源是种甘蔗和桉树。说起甘蔗,何汉立把右手掌劈到左手上,这个砍甘蔗的动作他重复过无数次;唐尚珺反复说起,每次都要把甘蔗从山脚扛到山顶,先捆好,扛上去,然后再拆开,装车。每次干活的时候「就想以后好好学习,不要干那么辛苦的农活了」。
这一点他们倒是都算做到了。无论是二本毕业的何汉立,还是复读多年的唐尚珺,都已经是乡亲们眼中少有的「会读书的」。
何汉立家五个小孩,姐姐和哥哥都早早辍学。姐姐拿着初中的英语书,背着一床被子就进了工厂;一个哥哥16岁辍学后,因为无法接受回家种田,精神开始恍惚。何汉立说,同村的五六十个同龄人,只有两三个人能升入县城的高中,其余都在镇上「消化」,拉帮结派、打架、赌博,或者到广东、福建等地的工厂打工。
何汉立、唐尚珺都和我讲了他们初中时奇怪的病。唐尚珺病发在中考前一个月。病来得无来由,「一起床,看东西很恍惚,有点像喝醉,一直都醒不过来,我有时候都不知道,感觉是真的还是假的,做梦梦到我醒来,醒来还像是做梦。」家人带他到医院,但什么病都查不出来。
何汉立说他「这个事情」发生得更早。他刚到上思二中上初一,就曾经想过要自杀——拿着两块钱,想去买一瓶老鼠药,后来因为太害羞张不了口而打道回府。他将这理解为与阶层有关的不适应。「农村底层到一个新环境,不知道大世界还有各种复杂要面对,唯一的本能就是逃避。那是一种对未知、未来深深的恐惧。」
唐尚珺暑假为了赚生活费也去广东打过工。他曾经去过一个制作手机屏幕的工厂,车间是全封闭的,刺鼻的化学气味,上岗前要全副武装,光穿衣服就要花十来分钟。他的工作是检验手机屏幕有没有漏光,他看到流水线上一堆又一堆、成千上万片的手机屏不断出现在面前,绝望地问自己:「这一天天都做这个东西吗?」然后只做了两天就辞职了。
「清华」在他的世界里是精神性存在的另一个佐证是,他并不像一个出身底层的人通常会做的那样将工厂里的工作和办公室里的工作区分开来。他从小就不喜欢「工作」,并对所有的工作有一种印象——上班就是要去卖力干活的,一坐一整天。
我问他觉得人应该活成什么样,他回答:「比较自由。」我让他举出理想的工作,他举了摄影、乐队,记者也算一个;还有自己开个店——即便它会倒闭,或者去流浪。相信他一定极为认同契诃夫小说里的主人公说的一番话:「工作把我给定死了一样。人只要一辈子钓过一次鲈鱼,或者在秋天见过一次鸟南飞,瞧他们在晴朗而凉快的日子里怎么样成群飞过村庄,那他就再也不能做一个城里人,他会一直到死都苦苦地盼望自由的生活。」
清华会解决「比较自由」的问题吗?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清华对他来说过于遥远,「毕竟考到第七次时,才580多分」。清华在他的世界里像是贝克特戏剧《等待戈多》里隐身的戈多,代表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明天也许会来的希望。
不知不觉与后知后觉
2013年8月,高八的唐尚珺做了一件事。他要亲身到清华体验一下。他从钦州出发,坐了28个小时的火车去了北京,没座位,他就在洗手台上坐了一天一夜。窗外从南方的树,慢慢变成北方的平房,他想着,以后上学回家都这样坐火车多好。
到北京是凌晨两三点,在公园椅子上睡了两小时,天一亮他就起身去了清华。他租了一辆自行车,在校园里转了一圈,去了荷塘、清华学堂,看了学生宿舍和「蛮多楼」,还去看了还是黄绿色的银杏树。正赶上新生军训,他羡慕极了,心想:「我什么时候也可以在这里军训啊。」刚进校园的时候心里很平静,不一会「觉得自己好渺小」。
第二天,他觉得没有看够,又进去重走了一遍,荷塘、清华学堂、白色校门……
清华原本也不是遥不可及,他从镇上的中学考上的钦州二中是当地最好的中学之一,每年都有被清华和北大两校录取的学生。刚上钦州二中时,他有一次打电话给妈妈,说学校有个上了清华的人,戴的眼镜跟啤酒瓶底那么厚,「我要是读到戴眼镜可能我就上清华了」。
在总结自己的优点时,唐尚珺觉得其中一个是,自己有一点「小聪明」。他只要用心,东西学得很快,功课是这样,溜冰、转篮球也都是这样。
但他贪玩。
冒险、好玩,是打动他的关键词。比如你要邀请他吃饭,他第一想要问的是,去哪里吃饭以及,有酒喝吗?他第一次打开内心的那次采访,是我和他一起翻过公园的墙之后,在一棵大树下进行的。当时已是晚上11点。
高中也是在玩中度过的,复读之后依然如此。在钦州二中复读时,他常和同学一起半夜爬栏杆,去市里的广场吃夜宵,闲逛。有一个学期,他花200块钱买了一双溜冰鞋,晚上爬出墙,在学校对面马路上溜了一个晚上——他很得意,刚学溜冰,第二天就可以站起来。
一个只爱玩的人,怎么考清华呢?唐尚珺回忆从清华回来之后,有一段时间紧迫起来,但是遇到具体的选择时,「玩、懒、拖拉」依旧继续支配着他。他觉得自己很分裂,玩心很重,静不下来。一次中秋节,晚上有灯展他很想去看,走到校门口想到学习,就问自己,到底要出去吗?但转念一想,花灯也就一年一回,最终,在纠结内疚中到底出去了。
「努力不起来,没有压力;有所期待,又不甘心。这种状态。」买一些教辅书,买完就放那,没动过。考不好老师不找谈话,父母也不知道。
他从小是爱玩的野孩子,把无尽的时间消磨到了掏鸟窝、玩泥巴、抓鱼之类的事情。唐尚珺在日记里把自己的经历归到家庭环境上:「我生长农家,三代为农,资质也不是很差,但家中没有读书氛围,又没人给你点拨一下,我什么都没有,后知后觉,很多事情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
唐尚珺觉得,关键时刻没人把他往回拉——就像当年与何汉立一起探索「尽头」时何汉立所做的那样,否则他很可能就会下功夫了。他是不知不觉间进入复读的循环的,他每次想的都是,再复读一年就好了,然后直到高考完发现还要再来一年,如此往复。
后知后觉也体现在一些细节但也许重要的问题上:他是到了「高九」才从老师的谈话中偶尔得知,可以通过考研的途径再次选择自己喜欢的学校。
少有的关于时间流动的提醒发生在某天上楼梯时。他遇到了应届高三时的班主任,班主任说:「你不是去读大学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在钦州二中复读四年,又在钦州一中复读两年,从2009年9月到2016年7月,操场、教室、食堂和宿舍构成一个牢不可破的罩子,屏蔽了外面的世界,时间也似乎停滞了,紧迫感也不存在。「不会觉得要找工作了,要找女朋友了,觉得实现自己的理想不会累的,想得很美好,就不会有很大压力。」
在《高十》纪录片里,唐尚珺谈起前6年的高考成绩:2009年,专科;2010年,超三本线几十分,报了专科,后退学;2011年,上二本线,但是选不了好大学;2012年,本来可以选好点的二本,但志愿没有填好;2013年,第一次过了一本线,报了北京的大学没有被录取。2014年,他在镜头下查分数:563分。他的成绩直到2015年转学去钦州一中后才开始有大的起色。这之前,他似乎是花6年时间做了一项实验,一个人在完全不用心的情况下,可以用多久把高中内容读通。
他拒绝工厂和父辈生活的重复和单调,但高三的重复他接受了,因为「有希望」。枯燥乏味的高三甚至成了他隐秘的城堡和逃遁现实的乐园。这里无人管束,也不用进入社会的「系统」,这个城堡里甚至有某种他想要的自由和惬意。有一段时间,他模拟考能上650分,有小女生下课跑过来,给他带点零食,请教数学题。
在现实中,他的自由和「自闭」联系起来。他最喜欢用的微信表情是「自闭」,猫咪脸靠在墙上。他告诉我,有时候就想自闭,虽然也不知道自闭是怎么回事,他自己的理解是,「就是不想听(别人的话),你要怎么做就怎么做。」
「自闭」世界里的重复并不让他痛苦,而且还会有进步带来的成就感。有些读不懂的内容,今年不懂,明年可能就懂了。2015年后,重复让他进入更应付自如的状态,比如英语,已没有太难懂的,懂点语法、意思不理解错就可以拿高分,他一般都可以考到140分;数学也只有少部分问题解决不了,同样通常都能考到140分。
何汉立的纪录片原定的题目是《高八》,后来拍成了《高十》。拍纪录片的这三年,唐尚珺继续过着一年又一年的重复人生,而何汉立的人生轰隆向前。
2014年初拍摄唐尚珺之后,何汉立的人生安上加速器,他独掌镜头,开始拍《走南闯北广西人》,他也借着这个机会去了北上广,顺带着把全国跑了个遍。
去到大城市,他看到不少灿烂迷人的人生,也让他见了更多的世面。他采访过一位因网络走红的广西籍歌手,这启发他,「抓住那个风口,人家就起来了。」买房思维也变得超前,2015年得知单位有福利房,市场价八千多的房子四千就能买,但离单位12公里,很多同事看不上,说这么远买了有啥用?他不以为意,他想的是,按照北京这个还是二环,后面家门口修了地铁,上班不过30分钟。
初中时的唐尚珺(左一)和何汉立(中)
录取
2016年7月的晚上,老家公安村。晚餐过后,水煮鸡和剩菜叶还摆在桌上,隔壁堂哥过来串门,唐尚珺老妈穿着一件白背心,大概喝了点酒,脸泛红光,屋外是密密麻麻的蝉鸣声。何汉立提着镜头,唐尚珺捏着通知书。唐尚珺这一年考了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621分,并被中国政法大学录取。
中间一度搁置的纪录片,这时何汉立又和台里提起,他觉得故事有了一个看得见的「圆满」结局。
唐尚珺决定和家里坦白。
要开口并不轻松,想起之前编过的谎言唐尚珺很愧疚,「毕业」后他还编了一个公司名字,顺丰公司。他不知道真有一个顺丰,爸妈也没有听过,从没问过「顺丰公司」是干什么的。
纪录片里,唐尚珺将通知书递过去,母亲接住,听他解释说自己这些年其实一直在复读,并且「考上一个名牌大学」,母亲一点没有怪罪的意思,脸上露出笑容。字她不认识,只是说:「看到你的照片不懂具体什么意思,瞒着我不怪你,我还是开开心心。」这么多年怎么复读的,怎么考上的,母亲没再多问一句。
这一年家里还发生了一件沉重的事,父亲查出肺癌晚期。想起丈夫的病,老人又叮嘱儿子:「专心读书,不要想到你爸,得这种病,生有时死有命。」父亲在医院的病床上看到了儿子的通知书,也完全没有责怪,只是说:「精神值得敬佩,值得自豪,将来青出于蓝胜于蓝。」
唐尚珺向我形容,说出真话后,就像在一个房间待了很多天后终于走到外面,瞬间天地开阔,「终于有人来跟你连接」。
那些年,他为瞒着家里做过很多事。他把电话换成南宁的号码;即便车票父母不检查,回家也要先到南宁再搭车回村;过年回家,要精心准备一番,扮演一个「衣锦还乡」的大学生,放年货的超市袋子是不能要的,因为写着「钦州」——按照他的A面设定,他在南宁。
在家里他也是守口如瓶,家里一本关于高中的书都没有,所有人都以为他去读了大学,又找到了工作。但谎言难免出现一些缺口。纪录片里,堂哥在酒桌上说起他去南宁打他三次电话都没回,「你以后当了县长啊,局长,也不能这么忘本,当县长我来找你喝酒,你也要开门的。」
更「惊险」的是有一次,他刚从面包车下车,姐姐的电话就来了,说看到了他,唐尚珺吓得到面包车后面躲了一会。姐姐让他赶紧出来,被拆穿的唐尚珺「突然间眼泪下来了」。他诌了一个说法,说是有个同学得病了,他来钦州发传单号召同学们捐款。
何汉立的纪录片停在2016年10月,最后的字幕上打下:「9月4日,唐尚珺办完助学贷款,入学就读于中国政法大学,边学习边在餐厅兼职……」但现实中另有故事:他骗了何汉立。中国政法大学去是的确去了,但他没有报到。
2016年9月3日,唐尚珺一个人去北京,到中国政法大学的校园逛了几圈。他去了新生报到处,看他的「同学」们买被子,买生活用品。他还特地到学校贴着新生名单的墙上找自己的名字,「找我是不是真的在这里,然后看名字写上面是什么感觉。」他见过清华之后,对政法大学没感觉,「你喜欢的,跟你不喜欢的东西,不是一种感觉。你要吃鸡腿,那我给你个面包,你吃吗?」
其实「不去读」的打算早就定下了。有三个原因:一是父亲的癌症到了晚期,急需用钱;二是他看到了南宁平果三中的招生广告——600分以上复读可以奖励10万元,而且据说第二年考上清华,还要再奖励60万;第三个当然还是清华。
「为了三个东西。我老爸呀,考一个好的学校,拿点奖金。钱跟我老爸是勾搭在一起的,真是钱不够的话,我哥哥姐姐他们能帮忙,我什么也没有,觉得特别的那个。」唐尚珺说,「说是明年考上清华,就给你60万,我是想冲一下。总觉得明年就考上了,而且大学学费、生活费基本都解决了。」
「心动,特别心动。」但钱是直接的刺激因素,唐尚珺说起奖金时重复了两遍。「毕业」后的这几年,他一直生活拮据。尽管自从2013年起,他就过了一本线,学费全免,每个月还有四百多的伙食费,每年暑假打工赚两千块钱,但这对一个扮演社会人的学生是捉襟见肘的。
他在日记里写:「没钱的时候什么样子,睡南宁火车站广场,我独自去北京,睡街上的长凳到天亮。给汉立扛脚架,他给我一千多的务工费,我兴奋得不得了,哥让我中转八千块给四姐,钱放了几天,看着每天八毛钱的收益,也高兴极了。」「钱纵然不是万物,但你缺少了钱,是万万不能,当你拥有了它,你能做很多你想做的事情,并不用去做你不想做的事情。」
从北京回去后,唐尚珺A面和B面合二为一的状态再次分离。他现在的A面是中国政法大学学生,B面仍然是高三课堂里的复读生。这一年,他「高十一」了。
他先请了一个月假去照顾爸爸,后来父亲走的那天,他已经回到了平果三中,堂哥在电话里说,你老爸快不行了,你在北京太远了,不用回来。过一会就接到了第二个电话:「你老爸走了。」唐尚珺在电话里说,他这就从北京坐飞机飞到南宁,然后回家。
唐尚珺的母亲 图源《高十》
唐老师、唐老板
2016年之后,唐尚珺的复读生活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他开始辗转于广西几个以奖金闻名的复读班:2016年、2017年在平果三中,2018年在柳铁一中,2019年到2021年在百色鸿顺中学。复读开始变得更像一份工作——分数就是KPI,每一个分数都对应着相应的回报。
2016年,他27岁,他在平果三中的校园里开始有了新称谓——「唐老师」。有时走在路上,一群初中生会向他点头:「老师好。」唐尚珺连一个「嗯」也不回。到了下次再遇到,又不回答。过了一段时间,初中生们都知道了,这个是楼上复读班的。
平果三中的10万块,清明节之后打到了卡上,另外每个月还有2000块生活费,并配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公寓是和老师一样的待遇。唐尚珺觉得终于住得像个家的样子,不是说温馨,是有了冰箱、洗衣机、微波炉。他有时会自己做点菜,包括去菜市场买一只活鸡,自己宰杀。
这一年原本要冲刺「清华」的,但一整年陷入和在补习班认识的女友的纷扰。好几次在马路上吵架,只要他一松手,她就会有生命危险。2017年高考那两天,女友突发扁桃体炎,得在校外打点滴,他一直陪伴,两天都没怎么合眼——命运像是故意捉弄他们似的,考完之后,女友的扁桃体炎立刻恢复了。这一年他考了550分,超过一本线18分,没有填志愿。
2017年,平果三中奖励少了,他转去柳铁一中。在这里班主任也叫他「唐老师」。「哎呀,唐老师,你怎么来这里了?」班上的同学也都这么叫。
从柳州离开之后,唐尚珺在微博、抖音里继续打开「雷达」,在2019年找到一所私立学校,百色鸿顺中学。这是一所由一位房地产老板创办的学校,招揽全自治区高分复读的人。唐尚珺清楚,他们是要打造一个能考清华北大的补习班。唐尚珺进了只有四五个人的「特训班」——他们都是学校认为可以冲击清华、北大的。他们是第一届,招人门槛很高,奖励也诱人,入学时高考达到600分奖励5万元。
吃饭不要钱,而且丰盛无比,鱿鱼、牛肉……应有尽有。每个月生活费是1500元,此外还报销回家车票。复读班的奖励手段在这里登峰造极,考试变成一种业务考核。最夸张的是,每个月,只要达到全市统考的前十名都有奖。唐尚珺一次得了全市第七名,立即发放1500元。这时他再也不愿回到公办学校,只领500元的生活费了。
唐尚珺复读这么多年,除了偶尔的「另眼相看」(在柳铁一中,有一次他冒充应届生去应届班听课,被校长发现,校长马上问教导主任,你怎么把那个人安排在你这里了?这样子影响不好),很少听到对他的非议。总体来说,「在复读班还是很自在。」
这种自在可能既是唐尚珺自己在潜意识中屏蔽外界信息的结果,也与学校的氛围直接相关。在复读班,很少有人关心你的过往,只讲成绩。他在钦州二中的时候,环境就是如此。在钦州二中,「高四」像是一个常设的年级,和高三之间界限模糊。「高四」的学霸经常被谈论,高三的表彰大会和誓师大会都有他们的身影,大家不会说补习班谁,直接会说高三谁。全校高三一共37个班,前面26个班是应届生,后面是复读生。宣传栏上一张张稚气的脸,可以看到全年级前三名里,两位来自复读班,介绍写着高三(37)班和高三(28)班。
当年读高三时,唐尚珺能感受到学校的这种氛围,有1000个应届生,就有1000个补习生,他第一年复读时,班里坐着10个之前的同学。600多分的学长,也会回来复读,交卷比应届生总是早,卷子发下来40分钟,伸下懒腰,一动,大家就知道他写完了。「当时都是当成大神仰望。」
这些「大神」中最著名的是复读八年的吴善柳。1982年出生的吴善柳,曾放弃复旦等名校的录取机会,最终于2014年32岁时被唐尚珺梦想中的清华录取。唐尚珺见过吴善柳几次,他只在报名和月考时出现,「神龙见尾不见首」。听闻他一边工作一边考试,而且数学试卷能考出150分,大家叫他「外星人」。
唐尚珺从初中养成写日记的习惯,日记本一直带在身边,现在的日记本是一个白色的封面,印着一只卡通面包。他认为「有些感悟的事」都会进入日记,主要分为三类:考试总结、炒股心得和新买的车。
2021年高考前20天,他的日记发表了一通对班上余东侠同学696分周考成绩的「感悟」。「我听了还是很吃惊,打开平板我看我做的试卷,除难题不会做,审题不仔细,细节上做不够好,每次都有很多缺憾,很羡慕他们的分数。也许实力相差不大,但细节处理不够极致,积少成多,轻易不是30~40分,余下的20多天,还是多的注意,不然呼天抢地有何用?」
唐尚珺继续留在高三教室里为分数操心的这几年,何汉立的生活继续往前。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2018年——唐尚珺「高十二」这年。元旦这天,何汉立结婚了。婚礼前两天,他还得到两个好消息,一个是妻子怀孕了,一个是中国纪录片研究中心因《高十》给他颁发一个「最佳新人奖」。
婚礼上,何汉立发挥专长,制作了一个夫妻二人的纪录片,还赋诗一首:「高朋满座乐翻天,才子佳人情意绵。牵手漫步红地毯,海誓山盟天地间。」
唐尚珺背着书包去了现场,给何汉立包了一个八百块的大红包。婚礼上有初中认识的学弟,因为纪录片大家都心照不宣,只是问,「去读了吗?」唐尚珺傻笑一下混过去。学弟过去和他一样瘦,十几年不见,多了中年感和一身肉。他想,社会原来真的会重造一个人。
何汉立觉得,看得出来,尽管老朋友嘴上不说「羡慕」,但眼神是放光的。「谈其他都是虚的,你只要有一个仪式感,一到那个阶段,你的好朋友成家立业了,结婚了,有小孩了,他开始就反思自己了。」 唐尚珺向我承认,他的确羡慕何汉立,他很幸运地遇到了现在的妻子,买房、买车,妻儿、事业都有了。
「就想到自己还是这个状况,没什么改变。想到我什么时候会这样呢?」母亲在电话里,也开始催他结婚,她说想要抱孙子了。这时他会觉得,「心疼老妈,很对不起她。」
何汉立的婚礼之后,开始有越来越多需要参加的婚礼。唐尚珺参加最多的是小学同学的婚礼,「小学同学结婚不管谁叫我,我都会回去。觉得要有情有义。」在日记里,他记录了最近一次参加小学同学婚礼的见闻,大家也像对待社会人一样叫他唐老板。但都说他没变化,像个高中生。这是他难得的自在的社交场合,小学同学对他知根知底,聊起的都是过去的时光。
2018年,唐尚珺和女朋友同时考上了广西大学,女朋友去读了,但他再次选择了放弃。「西大,我看不起西大。就是以为,你能考985,怎么去读西大呢。」他语气里有些不屑,声音还是细细的。他也说,这几年复读的心态开始有一些变化——以前只是单纯想考理想的大学,后来变成想要「两全其美」,既能实现理想,又有额外的奖励。
受访者供图
重复
重复又「漂泊」的生活,使得唐尚珺形成一种习惯,他只需要尽可能少的东西陪伴着生活。笔只有两支,衣服五六件太多了,黑色一件,白色一件,没有任何图案。花花绿绿的,他觉得这个年纪穿不适合。鞋也只有两双,多了觉得麻烦。
每次高考一结束,他就要去宿舍收拾行李。行李简单,衣服、被子一搂,就可以与重来的一年作别。认识一年的同学也就此匆匆而别,各自去走各自的路。很多时候,考完他就已经知道结果,「估计又得再读一年」。每当这时,都会有一种可怕的感觉袭来。一种「非常可怕的、强烈的重复感」。
形象点说,就像身处茫茫大海的一只小船上,黄昏已至,想靠岸,却没有桨。或者徒步走出了很远,到了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地方——回头,路途遥远;往前,前路漫漫。
这种感受有时会进到梦里:高考时忘记拿笔;打铃后怎么也找不到考场;时间快到点了,他写得很慢,总也写不完……每个梦都像真的一样,醒来后,他感觉心累,「全身虚得没力气」。
每到开学,重新坐到高三教室里,一批新的面孔,一叠熟悉的复习资料,「又是新一年,又是那些东西。」他有时苦涩地发现,校园里的树都长高了一截,而自己还停在原地。
操场打球不让人厌倦,食堂也谈不上烦,只有在宿舍,床都长得一样,铁杆冰冷,午睡醒来,似梦非梦的界限上,很容易让人恍惚,「还是在高中宿舍里啊。」像是被困住又像迷了路。好在很快就是起身,漱口,洗脸,到教室里又重新找到了心安。
偶尔也会想,「这个东西值不值得这样,那我为什么会这样呢?」有一点慌,但是又有一个「清华」在前方等着,这让他不至于害怕。
十五年备考,还有不懂的题吗?他说,只有语文这一科,学一辈子都弄不清楚,永远不可能考到148分。阅读理解就很难,因为情感很玄,文字又隐晦,三言两语讲不清楚。
我在他的住处看到一篇他刊登在《右江日报》上的作文,题叫《书如四季》:「当一本《红楼梦》握在手中,我会细细品味宝玉对黛玉纯洁的爱,我会慢慢品味黛玉葬花时心中的悲凉。我会与书中的主人公一起哭,一起笑,一起感悟人间的喜怒哀乐!」
我问他:「你有细细品味宝玉跟黛玉纯洁的爱吗?」回答不出所料:「没有读得很深,很具体。」他不怎么读书,四大名著全没有认真读过——小学、初中时接触不到,复读之后又有复读的事。
高中知识可以帮助他越来越娴熟地应试,但他感到无法接近真相和答案,不解渴。「比如眼睛是怎么进化,人怎么进化的,看网上说是鱼变来的,本来是有尾巴。好像人被设计出来一样,你说我放一堆东西在这里,经过千百万年,会慢慢变成有生命的东西,太神奇了。我无法理解。」
他有时悲观地觉得,哪里都没有答案。每当这时候,他就说服自己活在当下,活在琐碎当中。「如果真的想到那些,想得太大了,那我什么都不做,做了也没有意义。」
近几年,尽管物质上宽裕了,但成绩没有起色。他也会去想,做一个画家不好吗?他从小就喜欢画画。或者当一个乐手,他喜欢弹吉他,乐队根本不看文凭,玩得好,又很自在。他感到,要上名牌大学,纯粹就是受到观念的影响,最终,「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去做。」
但他另一个时间又想,成为一个画家,或者一个乐手,在农村几乎不可能发生。在日记里他写道:「接触不到,而且家里肯定反对,他身边没有一个农村出来去学画画的,家里人会觉得不正经。」他也不能确定,画画和音乐是那件超越「清华」、不管不顾疯狂要去做的事情吗?好像也不是——不然早去做了。
唐尚珺在补习班宿舍中 图源《高十》
「这是你的人生」
十多年的谎言,编织起来像银河系一样繁杂。2016年之后,关于什么能讲真话,唐尚珺给自己划了一个范围,除了现状、在哪里、在干什么之外,都可以说真话——但这之外,大概只剩手头有没有钱可以如实说了。
2016年后,随着纪录片的播出,隐藏B面变得更难了。唐尚珺感觉哥哥姐姐对他「关心」多了,要编的东西多了很多。
「弟,你这次考试成绩怎么样,发给哥看一下。」唐尚珺只好让朋友在网上P了一张中国政法大学的成绩单,「P得很像」。
还有一次侄子给他打电话,他一听就知道是哥哥在一旁教他。「叔叔,现在吃饭了吗,现在你在哪里?」唐尚珺回答,「在哪里读书,我就在哪里。」他安慰自己,没有说在北京,这个就不是在骗他。
他还有一个自我安慰的逻辑——家人不知道他说谎,就不会伤害到他们。他说谎,也是为了不伤害他们,既怕村里人议论,也怕家里人担心自己。瞒着的期限,也像复读一样,在他的心里是签合同一样一年一年续约的,「总以为说我今年复读,明年考好再告诉他们。」
2020年,有一天他在街上走着,短信就这么过来了,屏幕上是四个字:「你在哪里?」发信人是他哥。他不得不向哥哥坦白了,他其实四年前没有到北京读大学,这些年仍然在复读。
但说谎某种意义上已经形成了惯性。一次哥哥问他考了多少分,他说659,实际只有597。后来学校官网公布了真实成绩,很少更新朋友圈的哥哥发了一条朋友圈,「597可悲。659可怕。」
不被别人信任最难受,尤其是家人。他感到「分量很重,自我价值感很低」。哥哥跟他说,都不知道你讲哪句话是真的,只要复读还继续下去,就不理你。一次他告诉家里人,找到女朋友了,大家都觉得是假的,是故意安慰他们。
最近几年,每年高考从宿舍搬离后,唐尚珺都会在南宁待上一个暑假,在广西大学附近摆摆地摊,做点家教。他和何汉立的生活总在每年的夏天重复着交集。何汉立会主动邀请老友喝酒、猜码,但自从2018年考上广西大学又放弃之后,他彻底不关心他的高考了。「他报考怎么样,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就觉得这是你的人生。」
最近几年,唐尚珺自己也越来越陷入迷茫——年龄到了这里,考得好还可以说得过去;考不好,读也难,不读也难。他也很清楚,这么大年龄,毕业后找工作也很难。
「你说读还是不读呢?」他见我第三天问道,能感觉这个问题折磨他很久。道理他都懂,复读班的奖金,「止渴」而已,不读永远就是拿着当下的这个钱,这是短期投资。但是他的理解陷入死胡同,「说来说去,还是说考得好不就是长期投资吗?」
他也考虑过直接去做培训老师,或者干点别的。今年高考,《高十》又被网友翻出来,不少媒体找到何汉立,要采访唐尚珺,何汉立劝唐尚珺,「现在这么多媒体捧你,你应该抓住机会,趁着这个风口还可以转行做一点别的。」
在从公安村回南宁之前,我陪唐尚珺、何汉立一起拜访了他们的初中政治老师黎广。黎老师起初只是拿眼睛「溜」着唐尚珺,并不直接看他。中间唐尚珺出去,老师说起他最近转发的一篇文章,《青春年华不应该只有高考!做人不能如此固执、自私》,是谈论唐尚珺的。他说,老师间也常会提起这位上思二中毕业的学生,这篇也是他作为老师的态度。
唐尚珺回来后,黎广建议他,可以边读书边参加工作,去培训机构,高考经验是一笔人生财富,要转化为一种价值,对社会的价值。读书就是索取为主,人要能实现个人价值和社会价值的统一。末了,他总结:「不要折腾了,去读个大学,深圳培训机构发达,比较开放,深圳大学可以考虑一下。」
唐尚珺笑笑,把老师的话重复了一下,「我现在去读个大学,往教育这方面发挥优势。」而另一边,老师对何汉立的嘱托就简单多了,他大手一挥:「响应三胎吧。」
今年他志愿填了广西大学,三年前被录取的那所。这两天正是发放录取通知书的日子,他仍没有作出最后的决定,「读还是不读」的问题依然折磨着他。内心里他仍然不甘心,仍然想「明年最后一次」,到时候哪怕是正常一点发挥就好,但又感到已经走到了「不得不」的时刻——十二年,正好是一个人从小学读到高三的全部时间,他已经将这个时间人为地延长了一倍,真的还要继续吗?「现在挺矛盾,挺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