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对表演报以最大敬意的人,只有对命运报以最深敬畏的人,才会毫无保留地用命去搏。
——遇言姐
TVB的新剧《刑侦日记》,遇言姐一口气刷了9集。
正派和反派全是精神病患者:精神分裂、双重人格、内心变态、应激反应……
亦正亦邪的人物到处游走,烧脑剧情不断反转再反转,一群高智商精神病人的对决,看得遇言姐怎一个爽字了得。
▲近年来港剧没落得厉害,还有些演员干脆退圈了,《刑侦日记》能在豆瓣上得到8.4分,也是不容易
《刑侦日记》豆瓣评分是8.4,在遇言姐看来,其中的7分应该属于惠英红。
豆瓣上排名第一的短评是——
你永远可以相信惠英红!
今年61岁的惠英红在剧中饰演一位幻听幻视、人格分裂、爱而不能的母亲杨碧芯,诡异、阴冷、狠绝、脆弱、渴望、无助……矛盾而纷杂的情感在她身上层次分明、一丝不乱。
惠英红一出场,弹幕纷纷在说:电影质感一下子就出来了。
先来看看她的几个教科书级表演片段。
离家十几年后,杨碧芯回来了,看到的是心怀怨恨的儿子,只当是自己已经死了,给自己立了个骨灰碑。
轻抚了一下刻有自己名字的墓碑,表情莫测的杨碧芯插上了三柱香。这是杨碧芯第一次出场,叫人不寒而栗,又忍不住好奇。
▲杨碧芯对着自己的墓碑微微一拜,一动不动的眼神令人胆颤又好奇
接着杨碧芯进入精神病院做护工,照顾被连环杀手吓到失常的女儿。面对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多年未见认不出自己的女儿,杨碧芯又痛心又开心。
▲提起和女儿幼年相处的细节,杨碧芯从心里边洋溢着快乐
面对终于记起了自己的女儿,杨碧芯的爱与不舍奔涌而出,又要强忍着内心的动荡。
面对性骚扰女儿的精神病人,杨碧芯显露阴冷扭曲的一面,威胁对方时的表情让人毛骨悚然,把精神分裂的控制欲拿得死死的。
▲看惠英红的这段表演,吓得我心跳都加速了。如果现实中被人这样瞅,遇言姐真会忍不住报警
与儿子相认的一段戏极具层次感,面对认出自己的儿子,杨碧芯的反应是讶异纠结。
当儿子表示既往不咎,欢迎母亲回家生活时,杨碧芯的反应是意外和困惑。
当儿子解释自己其实很想念母亲时,杨碧芯的反应是心疼儿子,渴望重新得到孩子的爱。
当儿子拥抱自己时,与孩子分别十几年的杨碧芯,从身体僵硬不适应,到内心情感被唤醒,到伸手去回抱儿子,情感层层递进,表达环环相扣。
之后,儿子的另一个人格出现,一把推开了怀中的母亲。杨碧芯融冰的喜悦又转为不知所措。
宛如剥洋葱一般,把人物演绎得纤毫毕现,起承转合堪称教科书级。
在《刑侦日记》中,惠英红出场就抓住了观众的心,让人眼睛分分秒秒都离不开她,以一个人拔高了整个剧的质感,金像奖影后名副其实。
在刘嘉玲的访谈节目中,惠英红讲过自己把握表演的精髓:与其琢磨怎么表达剧本桥段,自己更花时间的是理解人物。
她说,自己在开工前一个礼拜便用整理好的人物性格去生活,一旦浸入到人物本身,不需要特地去演什么,角色的言行便会自然而然地衍生出来。
这种沉浸式体验对人是很大的损耗,因为好的表演,直见性命。
痛苦和绝望,欲望和狼狈,渴求和快乐,要演员撕开自己的躯壳,用血淋淋的内心去催发。
此外,好的演员必须保持日常生活的低调和节制,把所有的力量放在镜头中把自己榨干榨净。
只有对表演报以最大敬意的人,只有对命运报以最深敬畏的人,才会毫无保留地用命去搏。
谁又知道,走到这样高的惠英红,背后是在不幸中苦苦挣扎的一生。
对遇言姐这代人来说,初识惠英红还是在《戏说乾隆》续集中。惠英红饰演因溺毙女婴的“传统”,被父母遗弃的少女。
▲《戏说乾隆》是1993年拍的,那时的惠英红已经33岁,因为人物太过刚硬,不似赵雅芝般娇美,留给观众的印象不深
而惠英红本人的幼年时代,比这少女也好不了多少。
她在多次采访中毫不避讳地提到过,自己从三岁起带着妹妹要了10年饭。
不是夸张,是真要饭,这要从惠英红的家世说起。
惠英红本姓叶赫那拉,家族本是青岛大户。
惠英红的父亲是八旗作风,小时候上学都有佣人背着,自己不走路。结婚后,惠英红的父母西装旗袍,孩子骑脚踏车,佩戴珍珠项链,仍是富庶做派。
50年代,惠英红的家族受到冲击,父亲带着妻妾南下逃难。
公子哥父亲不谙识人,很快被骗去全部家当,一家人从富人沦为底层。
排行第五的惠英红出世时,家中已经落魄不堪。
父母养不起孩子,惠英红的两个姐姐两个哥哥被送去了戏班子,好歹能有口饭吃。
3岁的惠英红和妹妹因为年幼,京剧班子不肯收,才留在父母身边。
惠英红说,犹记幼年的自己隔着铁丝网喊姐姐哥哥不要走,至今难忘。
曾经随手掏块玉都能卖几万块,有妻有妾有仆的大户人家,短短几年间败落到要卖儿卖女,怎一个悲哀了得。
接着,一场台风掀塌了惠英红家的木屋,父母和两个幼女抱着仅剩的家当,在公共楼梯底下居住,成了真正的流浪人口。
一个过路的贫妇可怜他们,带着母女三人去湾仔乞讨。
彼时的湾仔码头是红灯区,很多过路的水兵上岸作乐。3岁的惠英红拉着妹妹一边卖香烟、扑克、口香糖,一边讨些食物和零钱。
此外,惠英红的妈妈还带着孩子到饭馆乞讨,拿剩菜回家吃。
可怜一位穿金戴银的贵妇人,如今要靠乞讨度日,真实命运堪比电影。
好在孩子心性贪玩,体会不到大人的苦。
回忆要饭的十年,惠英红不觉艰难,她说周围饭店的人都很好,时不时给自己和妹妹食物。大多水兵们也还不错,因为同情小孩子,即便没有需要,也会买些东西。
成名后,惠英红笑言自己的演技与生俱来。
因为沿街贩售最先学会的就是察言观色——谁样貌慈祥,谁出手畅快,谁同情自己,谁需要避开。
“我特别机灵,从小就会看人。我是当年在湾仔乞讨的小孩中赚钱最多的。”惠英红说,仿佛这是一项荣誉。少顷,她沉吟道:“虽然有的时候也会被人打。”
与底层的深切接触也给了她不同的感受。“你叫我演妓女,我一定演得比人好。我在湾仔长大,见过不知多少吧女,她们的心,她们的演绎,她们假装的快乐,我懂。”惠英红说。
据惠英红回忆,曾经有一个善良的妓女,总是叫身边的洋人嫖客去买惠英红贩卖的小物,因为大家都很苦,懂得互相帮衬。
后来这个妓女抽上了白粉,突然暴毙在惠英红的面前。
惠英红眼见她像个木偶一样倒下,没人来收尸,警察直接拽着尸体的胳膊拖走了。
那是惠英红第一次见证死亡,那一年,她6岁。
身在底层的少女,洞悉世情,体察世故,见惯生死。对于演员,这种草根视角难能可贵。后来惠英红加入演艺圈,一同受训的女孩子不少比她美貌,但皆不及她能打动人心。
惠英红的父亲,是个纨绔子弟,也是一个好人。
女儿没有上过一天学,识字全都靠父亲口授。
不仅如此,父亲还教女儿算数和下棋。
没有纸笔,父亲就用竹片教女儿写字,没有棋盘,父亲就在沙地上画了一个。
母亲因为家境凋零而脾气暴躁,经常打骂孩子。
作为没落贵族的父亲少言寡语,却有淡淡温存。
一次,惠英红趁着卖完口香糖,跑去玩了一小会儿秋千,被母亲发现后追着打,是父亲用身体挡住女儿。
“爸爸懂我,他知道我是最辛苦的,也是最孝顺的。”惠英红说。
16岁时,惠英红在夜总会跳舞赚钱。
有一天张彻导演来为《射雕英雄传》挑演员,在众多少女中看到了机灵上相的惠英红,让她饰演穆念慈。
之后邵氏电影公司想跟惠英红签约。
彼时的演员不比如今的明星,基本上都是草根苦力慢慢熬。
签约的条件十分苛刻,期限很长、报酬很低。
500元的月薪比夜总会跳舞少了1000元,惠英红的母亲非常不满。
而早熟的惠英红另有想法:
“跳舞的领班都已经四五十岁了,每月不过几千块薪水,我跳到那个位置又有什么盼头。我宁可当演员赌一把,红了把5百块变成5万块。”
那时,心情郁结的父亲已经患上癌症,处于昏迷中。
正当惠英红为签约而踌躇时,昏迷的父亲不知为何醒来了,他说:“不要怕,你做什么都是对的。我相信你,你去做吧。”
▲因为母亲不肯帮女儿签约,惠英红找姐姐为自己签字,谎称没有父母
70年代,女演员要出头只有两条路,要么拍色情片,要么拍武打片。
惠英红不打算卖肉,只能苦练拳脚功夫。
由于是支月薪的演员,怀着不使唤白不使唤的心思,公司安排了大量工作给她。
早也拍,晚也拍,不拍戏时就做场记,打灯光,时间全部填满。
彼时拍摄武打片设备简陋,技术匮乏,演员没有替身,全靠肉身上阵。
由于常年拍武打戏,惠英红的身体伤痕累累。手指无法灵活伸屈,鼻骨折断过导致鼻梁变形。
有一个镜头,惠英红要被人打四十多拳。男演员冲她腹部打几拳头,惠英红便冲出去呕吐,吐完走回来接着挨打。
一些女演员受不了走掉了,惠英红说:“我不能走,如果不熬过这一关,我就没机会了。要成为明星,家里才能有好的生活。”
有一次,惠英红拍戏摔断了腿,在医院躺着的几个月,没有一个亲人来探望。她说:“我懂事后就知道,不可能像其他孩子一样拥有完美家庭了。”
许多年后她接受鲁豫的采访,谈到养育孩子,惠英红回答:“就算以前有机会结婚,我都不会要孩子。我自己走得太辛苦,少时常怨恨父母把我带到人世,从小我就知道我不会生孩子。”
惠英红立志改变家庭命运,但苦难的生活让她无法坦然面对父母,然而,在《朗读者》节目中,惠英红读了一段《父亲的手》。
“父亲一只手拉开了提包,另一只手掏出了一包用黄纸包的白糖,又一个一个小心地摸出二十个煮鸡蛋,最后从怀里摸出二十元钱放在我眼前的褥单上……
如今,父亲的手永远地去了……世界上还会有一双男性的手,为我从塑料提包里摸出煮鸡蛋,一点一点地往我身旁推靠垫吗?”
朗读至此,惠英红泪流满面。
1982年,改变命运的机会来了:惠英红凭电影《长辈》夺得首届金像奖最佳女主角,薪酬从月薪500涨至片酬5万。
然而,在惠英红时来运转之时,观众的审美口味却变了,旧时的动作片开始没落,文艺片异军突起。
一夜之间行情全都变了,潮水忽然变了方向,无数人被冲了出去。“你停下来了,所有东西都停了。突然之间,老导演不再拍武打了,新导演全部拍文艺片。”惠英红说。
感觉到风向改变,惠英红试图从打星转型为实力派。然而年轻气盛的新锐导演不看好武打片时代的旧人,江湖儿女懂什么艺术?惠英红从一个当红演员毫无先兆地被市场抛弃了。
九十年代,杨紫琼、杨丽菁新一代打女崛起,创新的武术设计、多变的拍摄技巧、富有层次的演绎方式,都是邵氏时期不可比拟的,惠英红彻底退出了一线地位。
没戏拍的那几年,惠英红得了严重的抑郁症。
她用毛巾把家里的镜子全部盖起来,连续3个月待在房间里哭泣不出门,心里有个声音催她去死,她还会跟那个声音对话。
这也是为什么,惠英红总能把精神病角色演出深入人心的恐惧。
后来,惠英红吞下100多粒安眠药,事后幸亏被母亲和妹妹救起。
那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生病了。
这种抑郁的状态在惠英红之后的人生中反复出现,只不过有了经验的她已经知道如何应付症状,比如在察觉到自己情绪低落的时候找些消遣。
收拾心情重新踏入江湖时,惠英红已经是一个40岁的中年人了。
跌落成8线演员,谁能给个机会她都愿意付出全力抓住。
同为女性的许鞍华知晓惠英红的难处和抱负,让她在《幽灵人间》中演一位母亲。这个角色引起了圈内人的注意——武打起家的惠英红是懂表演的。
之后的惠英红彻底放下包袱,拼命寻找机会。
“机会不能等,要自己去抓。”她说。
《血观音》的角色原本定了别人,惠英红执意要和导演见一面。
背好剧本,做好造型,在没有任何提前声明的情况下,惠英红在导演面前演了20分钟,拿到了棠夫人的角色。
“一个千金小姐,跟一个要饭的,在面对机会时是不一样的。千金小姐可以无所谓随它去,而我一定要把它弄得好好的。”惠英红说。
2009年,惠英红又凭借电影《心魔》中一个绝望无助的母亲形象获得金马奖最佳女配角和金像奖最佳女主角。
▲《心魔》改编自真实故事。惠英红的母爱阴暗绝望,像墨汁喷涌,充满向心力
2016年的电影《幸运是我》中,惠英红饰演一位老年失智的母亲,新导演没有足够的拍摄资金,看过剧本的惠英红自降薪酬,因为她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惠英红说,她的出演来自对同样老年失智的母亲的观察
“每天妈妈都记不住遥控在哪里,为换个电视频道不断叫我几十次,有一次我忍不住爆发,非常恶劣地关掉电视机,她好无助地含着眼泪望向我。”惠英红说:“ 那时我不知道她已患病,只觉得老人家麻烦,现在想来后悔不已。”
最后,这个角色为她带来第三座金像奖。
然而,成就等身并没有给惠英红带来安全感。惠英红说,自己是苦上来的,很怕再次掉下去。相随的苦难也让她无法停下脚步。
今年61岁的惠英红从来没有度过假。哪怕如今华语世界都知道惠英红是个好演员了,她仍然不敢停下来休息。
她说自己很在意别人的说法,在意别人说自己貌丑,说自己不懂演文艺片,说自己复出是因为穷。
“我介意别人说什么,所以我必须要成功。”
在惠英红波折动荡的一生中,有一段小故事格外令人唏嘘。
13岁时,惠英红在码头贩卖和乞讨。
适逢越战,美国水兵在香港中转,之后被送往越南战场。
有一名18岁的黑白混血水兵,天天都来向惠英红买口香糖,还买炸鱼薯条给她吃。
可能是因为临上战场前的紧张,这个水兵渴望寻找一丝寄托。
整整7天,从上岸到归队,这个水兵都坐在一边看惠英红兜售。
第7天,水兵告诉惠英红,自己要去越南了,不知道会不会死。
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13岁的惠英红,问她:“I love you用中文怎么说?”
惠英红告诉他:“我—爱—你。”
“他就爱怜地摸了摸我的头说:我爱你,too。”
那是惠英红黯淡孩提时代不多的甜蜜记忆,这一点小小的温情让她在一生中反复回想。
惠英红在很多采访中都提到过这名水兵,她甚至趁在纽约领奖的当公开寻人,到处问有没有人记得在香港遇到过一个梳辫子卖口香糖的少女。
“什么消息都没有,找不到了。”她说。
尽管如此,她仍然会幻想重逢的场景,想象和他在街上擦肩而过。
很多年后,已是半头白发的惠英红说:“如果那个水兵回来找我,我一定会哭着亲吻他,跟他再说一次‘我爱你’。”
这段惆怅的往事像极了《千年女优》。
少女偶遇的少年已不在人世,已是明星的她历尽世间种种,到老都在寻找一面之缘的他,在每部电影中追寻他的影子。
这挥之不去的执着,将邂逅变成了永恒。
一次次的追寻,一次次的落空,或许已经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对刹那美好的刻骨,对不曾拥有的无法释怀,对逝去光阴的念念不忘。
什么是戏剧,什么是人生?
从少女到老年,惠英红尝遍世间苦,永远全力以赴,始终逆流而上,终于改写命运。
她说:“我是不幸的,但能走到今天又是不幸中的幸运。”
与她同时代的女演员命运各不相同,有人隐退,有人离世,有人潦倒,只有她,从未停下。
她说:“有一年在山间开车,雾很大,看不到前方。车上的人都很害怕,想要停下来。我说不要怕,慢慢开,熬过了就没事了。刚说完,车头一片明亮,原来我们刚才在一团雾里,被雾包裹住了。”
《圣经·传道书》说,我见日光之下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人类的伟大之处在于,怀着对生命底色的悲观,不放弃入世的精进勇猛。
在这条漫长而坎坷的路上,用尽全力走下去,这就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