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队为唇印的事憋闷。
夜班后,他没立刻回家,而是去了4监区办公室,找值班民警回看了车间生产现场的监控。他找准了站在玻璃后面的犯人,那男人高大,从屏幕中透出几丝英气。
他定格了画面,调大屏幕,问民警,这个犯人谁啊?怎么能离开工位,站玻璃墙这来了?
民警凑上来辨认,说,这我们监区的顾晓宇啊,死缓犯,他是个大学生,工位挨着玻璃墙,怎么查问起他?
周队没吭声。
他立刻离开了4监区,直接去了狱政科,在那申请了档案室的门禁牌。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在和一堆牛皮纸档案盒较劲。顾晓宇的照片让他忽然想起那个雨泼雷鸣的日子,那个在暴雨中呆立的犯人。
下班后,周队没回家。田璐打了两次电话,他也没接,直接打车去了市公安局。
路上,田璐又打一遍电话。周队接了,田璐问他咋没回来。周队说约了人湖钓一会儿,下午回来。田璐说爬楼崴了脚,脚踝肿得迈不开步子,催他赶紧回家,领她去医院。周队愣了一下,前面“湖钓”的谎对付不下这事,索性挂了电话,他可以事后解释说湖区没信号。
到了公安局门口,他径直往里去,门卫老头拦住他,让他登记。他吼了一声,没看我也穿着警服呐。门卫老头伸出一根铁棍般青筋毕露的胳膊,拦着他说,你就是穿一身上将军装也得登记,这是规矩。
他和老头犟上了,往传达室一站,掏出手机打同学电话。没一会儿,同学小跑过来。他手一扬,说,到你办公室说事。刚跨出一步,老头一把抓紧他的手腕,嚷道,今天就算局长出来,你也得给我登记了再进去。
老头的手劲颇大,钳得周队手腕发痛。同学挡开了两人,拿起笔代签了一下,拉着周队进去了。进了办公室,同学拉一张椅子过来,周队坐下又站起来,急吼吼地说,给我查。周围还有其他警员,同学将他拽到自己工位,倒了一杯水过来,说,要死啊,这么大声。周队将水一口气吞了,憋着劲说,给我查,查田璐前夫怎么死的。
同学打开电脑,鼠标点了点,转过屏幕,面朝周队,说,你看看,这是我们的规章制度,帮你查情感私事,违纪,懂不懂?
周队将屏幕转回去,说,不就是罚款吗,钱我来掏。同学又转回来,敲着屏幕,说,仔细看,情节严重,引起重大后果要追究相关警员的法律责任。
周队说,你不帮我查,咱俩绝交。同学笑着起身,又给周队倒了一杯水,说,在警校那会儿,你可理智了,班里谁都说你比我强,肯定当刑警。你看看你现在,都在里面沾了些什么习气。
同学说完,顺手正了正周队警服的领子。周队起身要走,同学拽他坐下,说,给你想个办法,我把田璐前夫的案子发给警校老师,他常找我调阅案例,隐去姓名地点,拿去课堂分析讲解。他今天又来要了,下午有课,你去找他了解。
周队愣了一下,会意了,立刻起身走了。
等他赶到学校,案例分析课已经开始。他坐到最后一排,一堆复印好的案件资料分发下来,每两个人共用一份,分析课结束再统一上交。老师看见周队了,两人打个招呼,老师问他怎么有空来听课,约他课后吃饭。
周队起身跟老师握手,顺口单独要了一份资料,那上面有凶杀现场、抛尸现场、作案工具、物证、嫌疑人指认现场的黑白复印照,还有尸检报告和单独一张布艺沙发照,上面血迹斑斑。
老师说,这桩凶案并不复杂,情感纠纷引发。底下有同学小声调侃:十杀九奸。
周队快速看完隐去了姓名的案件供述和作案经过,知道了田璐和顾晓宇的关系。
老师咳嗽一声,继续说,今天主要讲解认定凶杀现场的办法。他举了一下那张布艺沙发图,说,死者在沙发上遇刺,沙发上的血迹呈现喷溅状,所以这个房间认定为凶案现场是没什么问题的。
有同学举手,老师让他发言,同学问,如果这张沙发是凶手从其他地方挪来的呢,伪装成凶案现场的呢。
老师说,这个问题提得好,确实存在这种情况。但这个案子已结案,想必警方就这点,早已查清楚。但同学们还是要保持这种怀疑一切的态度。
接着又有一个女同学举手提问,她指着尸体身上搜出的物证照,上面有个物品很奇特,是三块金色小菱片,由一个开口的小铁环串起。物证旁摆着码尺,这串小东西没有指甲盖大。
女同学说,这应该是女孩饰品上的配件,资料上提到是在尸体衣袖里发现的,死者妻子的口供提到,死者生前对其进行了家暴,这个配件可能是在家暴过程中无意拽落的。她的口供和凶手的口供吻合,但是你们仔细看这个配件的小铁环。
周队顺着女孩的话,端起资料,盯着看,发现那个小铁环锈迹斑斑。他立刻想到了田璐的那对珍珠耳环,心里像过了一道闪电似的,扑腾扑腾地乱跳。
女同学接着说:
“这个小小配件,在尸体身上存在了几天便锈迹斑斑,说明凶案现场或者抛尸现场都是极其潮湿的地方。但凶手指认的作案、抛尸现场,从备案照片上看,两处都不具备让铁物质迅速生锈的环境。一处是在布艺沙发上,另一处是在稻草垛里,并且这东西是在死者干净的衣袖里发现的。”
老师抱着胸,鼓励女同学说出推论。
女同学说:“案发现场,并不在死者卧室,或者,第一抛尸现场并不在稻草垛,尸体在潮湿的环境里停放过一段时间。”
老师带头鼓掌,教室内顷刻间掌声雷动。
掌声之后,有同学较真,建议老师去反馈这条信息。老师绷住了脸,说,上课是上课,办案归办案。这个案子已了结,你说的这种情况,我相信办案人员也推论过了,说明这个案例中的现实情况只有一种,就是那对耳环本来就生了锈。
周队理解老师为何不愿意反馈已结案件的疑点,因为要推翻一桩铁案,必定会引发一场司法海啸。所以老师只负责教出最棒的警察,至于最棒的警察能不能办出最铁的案子,他关心不上。
周队没和老师叙旧,课未结束,他已不辞而别。出了警校大门,他一路狂奔,没力气了,晃荡着胳膊在路边游走。他揪着自己头发,后悔找同学,后悔来听课。挨到天黑,周队才进了家门。田璐坐在阳台上,一只脚架在一张塑料小板凳上,寻星镜摆在面前。
他将门“砰”的一声摔上,田璐回身瞅他一眼,问他怎么回事,一整天跑哪去了,关门还这么大火气。他走到阳台上,田璐翘起脚,伸着给他看。那只脚微微红肿,涂了红花油,一股药腥味。他绕开,田璐再举高,说,你到底怎么回事?不就没看见你的暗号吗?至于这么小心眼。
周队没吭声,端起寻星镜,瞅了一下4监区的监舍楼。田璐起身抢,说,你把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一颗星位弄乱啦。
他放下寻星镜,说,明天搬家。
田璐垫着脚追上来,问到底怎么了。他调头,抓起那架寻星镜,猛掷了出去。楼下暗不见物,立刻传来“乓”一声巨响。田璐捂住嘴,泪水瞬间挂满了脸颊。
五月的夜风很暖,可那是周队新婚以来最冰凉的夜晚。田璐在阳台坐了一夜,周队背对着她,侧卧在床沿,整宿未眠。
快天亮时,田璐主动说了声抱歉,说找个狱警嫁了,确属别有用心。高墙里有她挂念的人,两人不是直系亲属,不符合狱内会见规定,没有见面的可能。她想更接近那个人,所以看了那期警嫂联姻会的节目后,找来和周队相亲。她说自己太自私太天真了,想要的太多了,要是周队这次能谅解她,她不能保证一辈子忘记这个人,但能保证一辈子不见他。
周队没吭声,爬起身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半,反手将她搂进怀里。他觉得怀中的田璐瘦弱得超乎想象,明明长了一张饱满圆润的脸。或许是他从未这样紧紧箍过她,也或许是她最近瘦了。他想到湖钓时意外捕获的水鸟,羽毛丰满,褪光毛后肉不及二两,令他后悔宰杀了这么一只可怜的鸟儿。
他捧着田璐的脖子,细细地看她耳根后面的伤疤。疤痕有小拇指长,弯弯绕绕,虽缝合得针脚细密,但周围愈合后滋长的肉芽凹一块凸一块,摸上去让他心里咯噔咯噔的。
他吻了田璐的额头,摸着她还未取下的珍珠耳环,问,这耳环有年头了吧。
田璐贴近了他,软绵绵地说,就是一只缺了三个小棱片,这是我唯一的一副耳环。周队说,质量还挺好,金光闪闪,哪都没锈。田璐说,以后不戴了。周队心里传来一阵锐痛,搂紧她,说,我们搬家吧。
一早,周队请半天假。他和田璐收拾完房间,叫了一辆三轮货车,要搬回开发区的新房。正忙得热火朝天,一辆摩托车开了过来,是那位刑警同学。
田璐那只肿了的脚好些了,她要去楼后面的草丛找那架寻星镜。周队小跑过去,拽着她往楼上去,送了几步,嚷着让她进屋,不要下楼。
同学走了过来,周队挡在楼道里,问,你怎么找这儿来了?
同学看了看楼道里的大小箱子,一件冬装警服用衣套子装好,搭在箱沿上。他走过去,拎起那件警服,绷住脸,对着周队比划了一下,憋着话没讲。
周队下了一节台阶,咳嗽了一下,说,你没事跑这来找什么茬?
同学撂下那身警服,忽然朝前冲了一步,揪住周队领子,他劲儿太大,将周队一下拎住送了几步,顶到墙上。田璐追下楼看,周队朝她吼了一句,回去。她又赶紧跑上了楼。
同学说,周康啊周康,今天我在警队等你到夜里12点,你今天做的决定,要对得起这身衣服。
同学松开周队,跨上摩托车,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