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获得过IMO金牌,但在2001年进入北大时,肖梁读的并非数学,而是物理专业。两年后,他才转去数学系,真正开始了在数学上的探索,并且戒掉了打游戏。和他来往最多的,是数院2000级的学长们。「在进行数学研究的前几年里,年级高的人会严格地比年级低的人要强。」怀抱着这样的认知,学长们在数学能力上的强大并没有给他造成过分的压力。而正因为本科时代结下的友谊,他在数学研究的道路上也很少体会到孤独。数学家们有一个紧密的圈子,他总是能找到问题的探讨者。 但肖梁承认,他也体会过痛苦和绝望。「你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就是想不出来,就像高考题怎么样都做不出来的感觉,难道不是很绝望吗?有可能你做不出来题就发不了文章,发不了文章就评不了职称。但我觉得还是要心态放平和一点,你要想自己做不出来说明这个问题很难,如果能做出来的话就一定是个好的文章。就是精神胜利法。」 基础数学研究的确是少数人的事业。事实上,即使是在被认为人才辈出的数院2000级,还在以基础数学研究为业的不超过15人,到了2001级,做基础数学研究的只有五六个人。对大部分数院学生来说,金融、教培、互联网是最常见的就业出路。就业的时间往往会被推迟到研究生毕业。本科毕业生里,80%以上的人会继续深造,直接就业的不超过10%。 即使已经是踏上数学研究道路的学生,也难免对自己产生怀疑。在数院,竞争的激烈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哪怕是年级前几名的学生,毕业时申请国外的学校时,也会认真地打量起他们的同学。世界顶级学校里的博士名额,麻省理工有一个、普林斯顿有一个、芝大有一个……这些名额最优秀的竞争者就在他们中间。他们会考虑成绩更好的同学会去哪里,再做出自己的选择。 肖梁记得,他在北大读书的时候,尚未实行绩点系统,大一大二他经常打游戏,考试前就临阵抱佛脚。比起他那一代,如今,更紧张的氛围弥漫在校园里。「现在的学生总是急于更早地学习更高深更专门的数学,但其实我们作为老师更希望他们的基础打得更牢固一些,对数学有更广博的见识。」肖梁说。「但他们还是非常用功非常认真的。我怀疑可能现在真正好的学生打游戏打得少了,不像我们那个时候,我们就属于有点没人管的状态。」 王川复学了,打算读金融硕士。周朗正在读大四,继续沿着对自我的期待,进行学术上的探索。但他只敢说,自己将来「有可能」成为一名数学工作者。「让我困惑的是,我并不了解自己将来能做出什么样的成果。能决定我能不能继续走下去的,不在于我学了多少东西,而在于创造一些东西。最后能不能做到,我一直没有得到一个很明确的感觉。」他正在学习和这种不确定感作伴。「不是所有事情都是靠努力就有结果,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的因素,我现在能做的,只有尽力做。」 社会学家韦伯在名为《科学作为天职》的演讲中说,学术生活就是一场疯狂的赌博。学者们既不知道什么时候灵感降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他们的科学职业丢弃,只能把自己的才华交付给运气。数学研究符合这场赌博的一切特征。 蒋与彬很早就知晓这一点,他的父母都是数学工作者,妈妈告诉他,发文章是很看运气的事情,有些能力一般的人忝居高位,厉害的人反而郁郁不得志。进入数院之后,他进一步体会到学术生活的无奈,「我觉得就是好的数学,要么是对社会有用,要么就是美丽的数学。但事实上没办法,数学家也需要发文章,被迫要发一些例子很丑陋、对社会也没有用的文章。」 他成绩很好,在细分方向只承认同学里有两个比他聪明且勤奋。但是真正让他退却的,是面对庞大的数学高峰时,那种渺小的感觉。他偶尔也会想,数学当然是精妙的、美的,一部分人应该去追求它,但是自己属不属于那一部分人呢? 数院每年会举办开学讲话,院长会告诉这些年轻人,如果把参加学工、社团等各种活动每个计作一分的话,它们的总数要小于等于1。数院倡导的是一种简朴的学术生活。一位行政级别很高的老师在全系发表演讲时说,只有数学家才是优秀院友。 成不了数学家的学生,要找到别的路。「路是一条一条没有之后,才被找到的。」王川说。他本来计划保研,这是数院一半以上的同学的去向。保研并不是因为学术上的向往,而只是一种最轻巧的选择。成绩不允许之后,他才想到,还可以考研,可以去做老师。 一位北大化学系的学生表达了对数院同学的强烈羡慕。同样是基础学科,化学需要更多人来构建起学术大厦,一个实验室里,可以容忍很多不那么突出的人做基础工作。「学化学,很多人就这样温水煮青蛙地过下去了。数学是纯粹的学科,你可以很早就发现自己的不行,去找别的路。」 不管在任何领域,一个人总有一天会发现自己的边界。因为学科本身的纯粹,数院提供了一个接近真空的样本,让人看到一个人如何面对早已注定但自己无法决定的东西:天分。 在北大数院,他们见过最纯粹最美的数学,那种被吸引的眩晕感就像乘着肥皂泡就要飘向太空,但是,大部分人还是要回到地面,这意味着要重新学会行走,也意味着他们重新踏在了一片坚实、可以无穷无尽探索的大陆上。 张同宣在2014年进入北大数院,毕业后,他回到二线城市做了一家教育机构的老师。当遥远地回望自己的大学生涯时,张同宣发现,他开始接受自己其他的可能性和他打消学习数学的念头这两件事情几乎是同时发生的,而他是极少有的能够在短时间内顺利地完成这一转换的人。 在数院第一个学期,他学到的数学是一种又笼统又细节的东西,「非常奇怪」。他很快明白自己不是那块料。大二开始学抽象代数、复变函数等课程,这彻底断绝了他在数学这条路上继续前进的想法。北大的很多学生都会去教育机构兼职,他也去了,教数学,后来教书变成了他的职业。他学数学,也教数学,却只体验过初等数学的乐趣,那是一种明快的美感。 他把这归因于自己习惯了处在一个中等的位置。读中学时他一直在最好的学校最好的班,他看到比他强的人有很多。进入北大数院后,他也没有落差感。「说好听一点叫自知之明,说难听一点就是自卑,就是觉得自己很菜,进来的时候一般般,学下去肯定也一般般。」如果非要说他从这四年得到了什么经验,那就是少去看别人。「别人买什么房,找什么工作,和我有什么关系?知足常乐,有啥可挣扎的呢?」 但是在工作里,张同宣写讲义、做题做研发,「确实比别人强」。这是一种新鲜的感觉,他的自信被重新构建了。「不至于就觉得自己一直很弱,一直自我否定。」 真正进入社会,张同宣找到了自己的栖身之处。对于数院的学生们来说,这是必经的成长环节。在某一个时刻,他们会意识到一些期待可能永远也无法实现,但这不会再让他们沮丧或者痛苦。这也是横跨大部分人青春期甚至一生的课题:在天才的寄望之后,接受自己是个普通人。 (除肖梁外,应受访者要求,其他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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