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世界
创始班里,那7个从打工子弟学校带来的孩子,两年后只留下一个。在打工子弟学校,这个男孩很少上课,爱打群架,一大乐趣是在路上用汽油写字,然后点燃,看那腾空而起的、不同形状的火。 但相比其他孩子,他已算是基础较好的一位。他每周写总结,在学堂公众号上发布周报。他也自学过一点平面设计,能为学堂的项目设计海报。他短暂品尝到做好学生的滋味。然后,王艺璇、罗明扬先后来了——他俩是学堂为数不多读到高中的学生,在学业上很快领先——男孩这时发现,“我好像还是一个不太好的人”。 他常常喝酒,有次醉醺醺地给王艺璇打电话,说要骑摩托来找她。毫不意外地,他在路上撞车了,下巴缝了三针。2020年夏天,他报名了成人大专。7个孩子中最后一个也离开了。 几乎同一时期,在一次线上的师生大会上,王艺璇和罗明扬突然被通知:他俩从学堂毕业了。 在此之前,学堂还没人毕业过。毕业标准设置得很简单:就业等于毕业。那时王艺璇已在一家小型互联网公司实习大半年(公司创始人同时也是学堂校董之一),并有很大可能转正。罗明扬被另一家公司视为全职的程序员,派去青岛的甲方公司驻厂。 对于毕业这个有些仓促的决定,学堂老师给出了不同解释。欧阳艳琴感到心疼,但“孩子最终是要走向就业的,你没办法对他一直负责”。也有老师认为,学堂那时候亟需“成功案例”,“不光需要给招生的群体看,还需要给董事会看,给基金会看,给其他的同伴看”。 无论如何,这个混乱的夏天里,两个少年同时闯入成人世界的丛林。 甲方默认罗明扬是个全职员工,给他排了986时间表。简历上,他没敢写自己18岁。他没有一天工作经验,人家问他之前做过什么项目,他只能答在学堂做过的练习。他觉得他们像在“摸底”。每天见到的都是陌生的人,他不敢和他们说话。在食堂吃饭时,他的手总是抖的。 学堂老师为罗明扬拉了个群,他每天在群里分享工作进度。老师们也给他提建议,怎么整理会议记录、怎么斟酌发邮件的措辞。罗明扬和我说,他坚持下来的一个理由,是希望能为学堂走出一条路来。在青岛的项目完成后,他被证明能够胜任这份工作。他回到北京,成功转正。 王艺璇却没有那么幸运。刚开始,她的工作主要是整理录音,对她也并不容易:她要先搞明白人家说的“B端”“C端”是什么意思,蹦出来不认识的英文单词,她得打开手机词典,靠模仿发音翻译出来。第一次整理录音,她通宵了两次才完成。 当转正机会降临时,难度也随之升级。她负责写了几次推送文案,每次都被改掉。开会时聊行业动态,她插不上话。公司不是学堂,犯错后也没人等她成长,2020年9月,老板委婉地告知王艺璇,你的能力和我们的需求不匹配。她只能离开。 之后的一个多月,她上各大招聘网站找工作。起初她“很理想主义,没有学历也能找到好工作”,看岗位只看“自己想不想做”。她花两三天,给一家心仪的机构写了长长的文章。没收到回复。然后,她把要求降为“自己能不能做”。投了几十份简历,仍然没有回复。 她看了更多的书,也常和罗明扬聊天,际遇的分野令她不可避免地和他产生比较。但他鼓励她,你看了那么多书,你可以再去找下一份工作。那会儿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被一群黑豹围住,学堂的同学们就站在旁边,她向同学们呼救,他们却只是定定地站着。这时候,罗明扬把她拉了出来。醒来后,她哭了,她意识到除了罗明扬,“同学们和我是不一样的,他们不是黑豹的对象”。 聊天里,王艺璇得知,罗明扬的工作也并非事事顺心。公司氛围沉闷,同事间没话讲;工作内容也陷入重复,材料都是现成的,他只需要把模板套上,可他依然不知道底层的运作逻辑。 通勤往返三小时,转两次地铁,最挤的两站,罗明扬只能站着发呆。剩下的路程,他在手机上看《复活》,主人公来到监狱,看到数百个囚犯“像苍蝇叮在糖上”一样贴着铁丝网。地铁拐弯的时候声音很大,他看到托尔斯泰写:“(他)意识到自己无能为力,与整个世界都不合拍。他内心一阵恶心,像是晕船的感觉”——这是他曾经在超级中学的生活,也是他如今在北京的生活。 听说了罗明扬的近况,欧阳艳琴向他提议,回学堂做全职的编程老师。罗明扬动了心。但校董钱琳霖坚决反对——“你至少给我在外面待三年再回来”。她认为学堂提倡的“爱”,是“以离去为最终的嘉奖”。
2020年11月,学堂为生活老师刘露举办婚礼。不久后,刘露前往日本工作,实现了她一直以来的梦想 ©实务学堂供图
钱琳霖提醒我,要警惕将学堂乌托邦化的叙事。电话里,她抬高了语调:
“学堂面临的真实问题,不就像这些孩子面临的真实问题——我们被撵着到处走,我们没有户口,我们没有什么钱,我们也不被更多的人认可……但真实的世界就是这样,我个人不愿意将学堂的酸碱度搞得跟外面的世界很不一样。我们谈起珍贵,是在这样的酸碱度的情况下,我们依然有我们自己的选择,依然有勇气和信心去面对这个世界的不确定性,并尽可能的保护好自己的内心。” 权衡过后,罗明扬找了一份在广州的程序员工作,周一到周五在公司上班,周六来学堂给同学们上课。在他勾勒的蓝图里,他将来能开一家自己的公司,学堂的孩子们毕业后就能来上班,“相当于多一个自己人的出口”。
困顿交叠之际,王艺璇也收到了学堂抛来的橄榄枝,回来当教学助理。邀约发出已久,她却迟迟未做决定。她同样将世界分割为学堂和学堂之外,前者意味着安全、真诚、可靠,后者则正相反。但她同样清楚,后者才是真实的世界,“想(回来)是它不那么痛苦,不想也是它不那么痛苦”。
只是这时候,她已没有太多选择:“那会儿再谈探索,就觉得很空啊,你没有时间,没有钱,你探索什么?”她首先需要一份工作。她接受了学堂的邀约。 2020年秋天的尽头,王艺璇、罗明扬和实务学堂全部的孩子,在广州重新聚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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