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太太算不算独立女性，这个问题不是早有答案了？｜山河小岁月

源济

全职太太算不算独立女性，这个问题不是早有答案了？

原创 阿舒 山河小岁月 2020-07-22

在看到这条热搜之前，我完全不敢相信我们今天需要讨论全职太太是否是独立女性这个问题。

我倾向于这是电视剧营销手段之一，毕竟很快《三十而已》的主演童瑶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再一次感受到民国先驱姐姐们棺材板儿都按不住了，天堂麻将打不下去了。

怎样才能算一个独立女性？这个话题在一百多年前就讨论的轰轰烈烈了，之前写秋瑾故事的时候，讲到秋瑾为了独立，去穿男装，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男人，她的女性朋友吕碧城不同意这个观点，难道生为女人就不能独立吗？

有这样的争论，是因为当时的女性，是不独立的。

女作家庐隐在看过胡适翻译的《娜拉》之后说：

今后妇女的出路，就是打破家庭的藩篱到社会上去，逃出傀儡家庭，去过人类应有的生活，不仅仅作个女人，还要作人。

如何不仅仅做个女人，这在1920年代——1940年代，一直是全社会讨论的话题。我花了一个周末做了一个粗略的检索，《妇女杂志》上讨论的最多，而核心观点则是——

妇女要谋经济的独立，不可不就业。

1920年4月，郑容孟齐发表了《妇女经济独立问题》（《妇女杂志》第6卷第4号），他认为要具备独立人格，就需要“一个人不依靠他人，而营独立的生活”。

1923年的《妇女杂志》上刊登了陈德征《妇女运动的第一步——经济独立运动》文章，说得更透彻了：

要取得女性在社会上的地位，当先从男性手里取得女性自立的人格；要取得女性的自主权，当先脱离了对男子的依赖；要脱离对于男子的依赖，当自己先谋经济的独立。

1934年，畹香在《女青年月刊》上简直完美回答了热搜上的问题——

这样看来，要成为独立女性，就要在经济上不依赖于男性。刨除掉家里有矿（其实靠的还是父母）婚前有巨额财产等特殊情形，全职太太指的就是以照顾家庭为职业的家庭妇女（中性）。到二十一世纪了，是否有做着全职太太仍旧保持独立人格的，我觉得有，但为了电视剧营销非要讲全职太太也属于独立女性的，我不认可。

有必要讲一讲，民国时期那些为了保持独立人格而挣扎奋斗的姑娘们了。

源济

1932年，《玲珑》杂志接到一封读者来信。洋行女子赵小姐，成日被同事指指点点，说时髦女子图新鲜，来此地只为觅乘龙快婿，影响工作效率。

洋行职员待遇优厚，可惜男人天下，不容女子置喙。1849年，外滩25家洋行只有6名妇女。1928年，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留英归来，在怡和洋行做职员，上海一失陷，她第一个被裁员，就此失了业。

关于职业和婚姻问题，玲珑信箱讨论了很多次。

而当时所有公司对待未婚女性的苛刻，都来自一个观点——

等她结了婚有了孩子，就会不好好工作。

气不气？肯定气。

但，这确实也是事实。

研究者刘方在《民国时期的新兴职业妇女》中提到了上海档案馆馆藏的一份“关于员工请假辞职及通知家属等事项与其来往文书”，1947－1952，上海档案馆馆藏上海女子商业银行档案 Q271－1－58：1924 年设立的上海女子商业储蓄银行本来是以提倡女子从职、号召女性经济独立为使命的，但从该行的一些资料上反映出，一些女职员的辞职多是源于家庭因素。从 1937 年 6月至 1945 年 12 月一直在该行服务的张瑞云，“因生育哺乳辞职”；在该行工作 8 年多的张墨飞因结婚而辞职；工作数十年的梁奇英也于 1943 年10 月因“婚后诸事频繁”，“诚恐有碍行务”而两次提出辞职。1949 年10 月，在此行任职 9 年的周莲生“因结婚之后，家事羁身，不克如愿”而提出辞职。

所以银行职员反映，“我们行里今年就有三个女同事结婚，本来都是很尽责的，渐渐的她们常要请假，结果是都辞职了。”

做过小学教师和公务员的符女士则说：“在今天中国的女性，职业与结婚，成了一件很矛盾的事，我就是感到非常苦闷的一个，同我有同感的知识妇女一定还有不少。”

说这话的时候，是1940年。

这就涉及一个问题，在中国，女人似乎是天生应该操持家务的。

1948年，《妇女》杂志组织了一场集体座谈，请来的都是职业妇女，大家纷纷讲述了当时存在的颇多职场男女歧视：

比如男职员如果调岗到外地，有家属补助；女职员则没有。

比如纱厂女工倾诉，即使做工产量比男工人高，遇到升职“那摩温”的机会，仍旧都是男工人。

比如有些公司要求女职员“穿的漂亮”，对于男职员则没有额外要求。

但到了讨论家庭和职业的问题，职业女性们的苦水感觉再也倒不完了，直接看小标题就知道——

夏海女士的一个朋友是自由职业者，有一次她的孩子病了，她照顾孩子一夜而未合眼，丈夫却不管。第二天黎明她昏昏睡去，丈夫醒来却说：“女人真是不配做事情的，到现在还不起来。”（气炸了！）

会计非文女士早上买好小菜去上班，晚上回来还得为全家人洗衣服：“在传统的观念和习惯上，男孩子可以不必管这些事情，女孩子却不能不管，更何况是一个妇人！”

这个问题苏青和张爱玲也谈过：

记者：所谓职业妇女的痛苦是不是指工作的辛苦？

苏青：是呀，工作辛苦是一段，精神上也很痛苦。职业妇女，除了天天出去办公外，还得兼做抱小孩子洗尿巾、生煤球炉子等家庭工作，不像男人般出去工作了，家里事务都可以交给妻子，因此职业妇女太辛苦了，再者，社会人士对于职业妇女决不会因为她是女人而加以原谅的，譬如女人去经商，男人们还是要千方百计赚她的钱，抢她的帽子，想来的确很痛苦，还要顾到家庭，的确很辛苦。

张爱玲：我觉得现在，妇女职业不是应该不应该的问题了。生活程度涨得这样高，多数的男人都不能够赚到足够的钱养家，妇女要完全回到厨房里去，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多少就需要一点副业，补贴家用。

苏青：我所谓职业妇女太苦，综括起来说，第一是必须兼理家庭工作，第二是小孩没有好好地托儿所可托。第三是男人总不太喜欢职业妇女，而偏喜欢会打扮的女人，职业妇女终日辛辛苦苦，结果倒往往会丈夫给专门在打扮上用工夫的女人夺去，这岂不冤枉哉了！

张爱玲：可是你也同我说起过的，常常看到有一种太太，没有脑筋，也没有吸引力，又不讲究打扮，因为自己觉得地位很牢靠，用不着费神去抓她丈夫了。和这样的女人比起来，还是在外面跑跑的职业女性要可爱一点，和社会上接触的多了，时时刻刻警醒着，对于服饰和待人接物的方法，自然要注意些，不说别的，单是谈话资料也要多些，有兴趣些。

记者：职业妇女也可以考究打扮的呀？

张爱玲：就是太吃力了，又要管家，又要做事，又要打扮。

苏青：女人有了职业，一个好处，就是离婚时或是寡居时，小孩子可以有保障，譬如我从小就没有父亲，母亲又没有职业， 所以生活不太好，假使母亲当时是职业女性也许就生活得更好。

陈东原在《中国妇女生活史》中这样描述职业妇女的生活：

中国今日从事职业的女子怎样呢？女教员们，一周担任二十小时功课，回家还要带小孩子、烧饭、洗衣、晚上还要改卷子，预备功课，一有闲暇，还想打毛绳衣，做小孩鞋袜，即使雇有女仆，有许多事还是亲自做的：这生活该有多苦！但这是平时的现象，如果又怀了孕，便不得不为生育着急了。差不多的时候，便得暂停职业，一个孩子出了世，精神衰颓了一大半，对于职业，就要发生厌倦了。所以那结过婚的女子，从事职业总是站不长久的。虽然职业妇女的人数有明显的增加，不过没有出去工作的家庭主妇更多。与传统的妇女生活做比较，有进步，但还是有很多重担压在女子的身上。

如果要在婚后做一个独立的职业女性，就意味着要付出更多努力更多心血，家务是你的，工作也是你的，这才是当代许多完全有能力成为职业妇女的女性回归家庭的原因之一。

但很可惜，从来没有人讨论一下，家务就应该女性来做吗？男性的独立去哪里了呢？

源济

有一说一，中国男性并不是不支持女性独立的。

1928年，葛家栋对燕京大学202名男生的婚姻状况和婚姻观念进行了调查。

40名已婚学生中，有34人的妻子是全职太太，2人妻子在念书，4人在工作。

25名已订婚未结婚者中，有12人希望妻子未来从事理家，5人希望妻子服务社会，4人希望妻子服务社会兼理家。

132名未订婚者中，有36人希望未来的妻子能从事理家，有44人希望妻子服务社会，有35人希望妻子服务社会兼理家，有17人意向不明。

也就是说，没有结婚的男性，只有27.27%的人愿意妻子专心从事家政。这个调查人群虽然属于高级知识分子人群，但仍旧可以看到民国男性风气的变化——1921年，《东方杂志》连续三期刊登的陈鹤琴的《学生婚姻问题之研究》也佐证了这一信号，有94%的学生希望妻子未来可以做职业女性。

但另一方面，男性们鼓励女性做职业妇女，却从来没有想过，一旦女性从事职业工作，自己是否要帮助配偶承担家务。

比如上文《学生婚姻问题之调查》中，已婚男学生的理想妻子中，第一项便是“善治家事”，占总数的18.18%。未婚男学生的理想配偶，第一名也是能够治家，占总数的49.18%。

1923年《妇女杂志》组织了一场“我之理想的配偶”征文活动。

这个征文活动还挺代表男性心声的，比如他们开始关注女性的受教育程度了——

希望女子有外出做事的能力：

也有男子清醒看到女子如果没有一技之长，不是靠丈夫就是靠儿子：

更有直接提出希望女子婚后也要工作，双方共同赡养双方父母，这在当时绝对算是平权先锋了：

但另一方面，“我一方面希望她做我的内助, 一方面也希望她为我的母亲分一些儿工。” “衣服破污的时候能自行补洗, 能使水、米变成茶、饭。”

当时已经有职业女性提出家务共担的观点，但这位前面希望理想配偶有“独立思想”的男士却认为，女人就是比男人适合做家务：

既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这似乎是人的天性。

不吃草的马儿，则是职业女性遇到的最大困难。

源济

我没有任何看不上全职太太的意思，在我看来，太太当然也是一份工作。

我的女朋友中，有好几位都选择回归家庭，但她们多半都有一份可以在家完成的事业，写小说带货设计衣服，我不认为这是全职太太，确切地说，这是在家工作可以兼顾家庭的太太。

但如果给未婚女性们画个大饼，告诉她们回归家庭有种种好处，却没有呈现出经济依赖丈夫的种种风险（比如你得像电视剧里的顾佳那样从一个橘子就可以联想到公司出现绿茶婊），我觉得是极其危险和不负责任的。

前几年尚且有一些影视作品谈一谈全职先生，而现在，居然一点也看不到了。

1948年《妇女》杂志组织的那场集体座谈的最后，姐妹们讲了对于未来的畅想。她们“做的梦”，不过是希望建立托儿所，一天工作不超过八小时而已。

令人有些心酸。

“一个女人的命运如何，可以反映这个社会的制度如何。”这是72年前女子的呐喊，今天依旧适用。我花了20块钱把这篇文章扫描下来，希望大家看看这段话：

她们在过去如此努力，今天的我们应该做什么呢？

至少不是还在讨论全职太太算不算独立女性。

1、杨帆，民国时期妇女经济独立问题研究——以《女青年》（1925-1937）为中心的考察 ，天津师范大学， 2018-05-01

2、 金润秀，《妇女杂志》（1920-1925）的“新女性”形象研究，复旦大学，2012-04-10

3、 刘方，民国时期的新兴职业女性，吉林大学，2006-04-15

4、李文海，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 婚姻家庭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 2005. 

5、余华林，民国时期妇女对职业与家事的两难抉择，《中州学刊》(郑州)，201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