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9-6-16 09:58 AM 编辑
当然,离婚是自己的事,不想过了,什么时候离婚都不晚;但是吃瓜群众的心情我是特别理解的,因为离婚是一件麻烦的事情,钱要分,孩子要争,从前的海誓山盟成了狗屁的一文不值,更别提撕破了脸皮、扯碎了衣衫,形同陌路是标配,你死我活也是常有。 中老年人离婚尤其要慎重。 净身出户什么的都是小事,蒋梦麟老师的案例告诉大家,离婚不慎是会送命的。 蒋梦麟先生,字兆贤,号孟邻,著名教育家、社会活动家。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及教育学博士,任北京大学校长达17年,曾经担任国民政府第一任教育部部长、行政院秘书长。 蒋先生做北大校长期间,北大老师的待遇是相当高的。钱穆先生曾经回忆,“各学系有一休息室,系主任即在此办公。一助教常驻室中。系中各教师,上堂前后,得在此休息。初到,即有一校役捧上热毛巾擦脸,又泡热茶一杯。上堂时,有人持粉笔盒送上讲堂。退课后,热毛巾热茶依旧,使人有中国传统导师之感。” 蒋先生主张学生好好学习,不要参加政治运动,认为这是“中国的成年人和老人不肯出来负责任的必然结果”,而“未成年的一代人应该有安心求学的权力”。 我顶顶佩服蒋先生的,不是他的作为,而是他的不作为。1938年,著名的西南联大诞生,这是由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合并的,牙齿和舌头都会打架,学校之间摩擦更多,何炳棣就曾经在《读史阅世六十年》里分析,“最初较严重的是北大和清华之间的摩擦,主要是由于北大资格最老,而在联大实力不敌清华”。要知道,早于西南联大成立的西北联大,由北平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北洋工学院和北平研究院等组成,不到一年就因为同样的原因分崩离析。西南联大的命运,一开始是岌岌可危的。 ▲ 1920年3月,蒋梦麟、蔡元培、胡适与李大钊(从左至右)在北京西山卧佛寺合影 多亏了蒋先生——在遇到与清华相争的时候,蒋梦麟选择的是让。有一次,蒋梦麟参加北大师生集会。很快,会议变成了联大不公平吐槽会,有人说,文学院院长常由清华冯友兰连任而不轮及北大(吴宓的日记里也经常吐槽)。蒋一直不讲话,直到钱穆发言,讲等胜利复原,各校仍是独立的,今日危难时期不要相争。蒋梦麟立即接茬——“今夕钱先生一番话已成定论,可弗在此题上争议,当另商他事。” 恰恰是这种不争,成就了西南联大。 讲了这么多,我要说的是,蒋先生在中国教育史上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至少可以说一句,是称职的北大校长。 但他在结婚这件事上,真的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 热昏。 我第一次关心蒋先生的婚恋问题,是因为wuli适之的一封信。 这十天里,我听到许多爱护你,关切你的朋友的话,我才知道你的续弦消息真已引起了满城风雨。这些话大致是这样:某女士(小岁月注:指徐贤乐)已开口向你要二十万元,你只给了八万:其中六万是买订婚戒指,两万是做衣裳。这是某女士自己告诉人的,她觉得很委屈,很不满意。关心你幸福的朋友来向我说,要我出大力劝你“悬崖勒马”,忍痛牺牲已付出的大款,或可保全剩余的一点积蓄,否则你的余年绝不会有精神上的快乐,也许还有很大的痛苦。 …… 昨今两天(十七,十八)之中,我又听到五六位真心关切你的人的报告。这些朋友说:这位小姐在对待孟邻先生的手法,完全是她从前对待前夫某将军的手法,也是她在这十七八年对待许多男朋友的手法:在谈婚姻之前,先要大款子,先要求全部财产管理权。孟邻先生太忠厚了,太入迷了,决不是能够应付她的人。将来孟邻先生必至于一文不名,六亲不上门;必至于日夜吵闹,使孟邻先生公事私事都不能办!
她的前夫某将军是何等厉害的人!他结婚只七个月之后,只好出绝大代价取得离婚!这些朋友说:适之先生八天之前不说话,是对不住老朋友,今天怕已太晚了。
我也知道太晚了,但我昨夜细想过,今天又细想过:我对我的五十年老友有最后忠告的责任。我是你和曾谷的证婚人,是你一家大小的朋友,我不能不写这封信……你我的50年友谊使我觉得我不需为这封信道歉了。我只盼望此信能达到你一个人的眼里。你知道我是最爱敬你的。——台湾《传记文学》第 41卷第 1 期 如果不看写信人的名字,光看这封信内容,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苦口婆心。 Wuli适之当时还在住院,一直身体不好。如此碎嘴,胡适对蒋先生是真爱。 对此,江冬秀女士表示实名认证。 为啥呢?因为作为“怕太太协会”会长的胡适,为了蒋梦麟先生的婚事,居然破天荒公开和太太作对。 1932年7月16日出版的《生活画报》第二期里,用整幅版面报道了蒋梦麟和陶曾谷的婚事。当天的《申报》也有报道。由此可见,蒋陶婚事在当时的舆论是大事。 以我们新闻学概论的标准,这个事件有报道价值,并且能让大报和小报都报道,要么是当事人够显赫,要么是事件颇受群众议论。蒋梦麟与陶曾谷结婚,基本符合以上原则:
1.蒋梦麟之前有原配夫人孙玉书,两人生有三子一女。 2.陶曾谷的亡夫高仁山,是蒋梦麟的好基友。高仁山去世之后,蒋出于道义,聘请陶为自己的秘书,而后两人相爱。 这场婚姻引起了京城知识分子圈层纷纷议论,据说,蒋梦麟曾经向亲朋好友宣称,之所以要和陶曾谷结合,完全是为了尽朋友之间的义务,也是为了替老朋友尽尽义务,这一说辞成为当时知识界的一大笑谈(书呆子直男情商负值!) 江冬秀作为大老婆保护协会会长,一向反对教授们抛弃原配,遇到这样的事情,当然一力反对。胡适偏偏答应了蒋,要做证婚人,到了蒋陶结婚当天,wuli冬秀就把大门锁上,对胡适说,你今天给我乖乖呆在家里,不要瞎跑八跑。 然鹅,一向怕老婆的胡适为了好基友,够义气地居然跳!窗!了!!! 二儿子仁渊当时在读小学,见《姚江日报》载蒋梦麟结婚新闻,即匆匆回家告知孙夫人,孙夫人只喃喃说了一句:“你爹变心了。”别无怨言。(《蒋梦麟后嗣缅怀蒋梦麟》) 这场不被祝福的婚姻,持续了25年。 1958年,陶曾谷逝世。她似乎有所预感,曾经在病重时对亲戚说: “梦麟的身体很好,而且太重情感了,我死了以后,他一定会受不住的,而且我不忍心他受长时期的寂寞,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帮他找一个合适的对象。” 一开始两年,蒋梦麟同学和其他所有丧偶男一样,表示不为所动,要坚守对太太的怀念。事实上,能做到这一点的,我目前记得的只有启功先生,最为典型的就是梁实秋,前一秒还在怀念亡妻,下一秒立刻抱得美人归。 所以鳏夫受节这种事,大概率就当屁话一句。 两年之后,1960年,圆山饭店。 蒋梦麟的情劫来了,她叫徐贤乐。 徐贤乐女士的照片,确实是风韵的。一看就是不吃苦的小公主。 实际上,无锡徐女士的家室确实不错,父亲徐家保曾任上海格致书院董事,到了民国初年,任广东石井机器局总办,北洋政府陆军部技士。作为徐家的小女儿,徐贤乐一直不缺爱。在上海光华大学读书时,徐女士被称为“校花”;大学毕业,到重庆国民政府外交部工作,被称为“部花”;抗战后期,经孔祥熙介绍到中央信托局任专员,摇身一变,成“局花”。
她晚年的忘年之友钟幼筠的回忆:“记得有一次我陪她去公保看病,那里的护士小姐们都认识她,并逗她开心说:‘奶奶,当年您一定是一位美女。’这时她会露出得意的笑容,客气的回答:‘哪里,哪里。’但私底下她感叹地告诉我,确实当年读大学时候同学都叫她校花,大学毕业到外交部上班,变成部花,来到台湾在中央信托局上班成了局花,现在人老了,什么都不是了。” 徐女士的前夫是杨杰将军,这场婚姻之存在了七个月,原因是钱。杨杰后来被老蒋暗杀,徐女士在台湾的风评,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两个字—— 捞女。
所以,才有了胡适开头的那封苦口婆心劝阻信。不仅是胡适,当时蒋梦麟所有的朋友都表示反对,陈诚直截了当地告诉蒋梦麟:“我的太太接到蒋夫人(宋美龄)——第一夫人的电话,她坚决反对你跟这位徐小姐结婚,我的太太也反对,都要我转告于你。如果你一定要和她结婚,那么我们以后不能见面了,至少,你的夫人我们是不能见面了。” 但这件事,真的不能怪徐女士,徐女士完全没有勾引蒋先生(当然也可能是策略),当蒋先生托人来表达自己的爱意时,徐女士说,你年纪太大了。 然后,蒋先生就对徐女士表达了自己“人老心不老”的雄心壮志。 我们来感受一下他的情书——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背后特别注明“敬献给梦中的你”)
什么叫老房子着火?这就是! 徐女士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写情书这种事么,骗骗陆小曼这种文艺女青年还可以,骗徐女士,是不大可能的。于是,过了一段时间,徐女士就对蒋先生说,不是说爱我吗,个么先给我20万。 蒋梦麟给了8万,其中6万是买订婚戒指,2万是做衣裳,徐女士对此很不满意。 胡适并不知道这个情况,但他在信里说,自己已经打探过,徐女士一直以来对待男朋友的方法,就是“在谈婚姻之前,先要大款子,先要求全部财产管理权”,结婚后则闹得男家“一文不名,六亲不上门”。 对于胡适的劝阻,蒋梦麟完全没有听进去。1961年7月11日,他先去病房看望胡适,一进病房他说:“你给我的信,我已听了你的话了。现在我说的话,你也要听了?”
当天,蒋梦麟信誓旦旦,说打算取消婚礼。 一个星期之后,胡适终于明白,蒋先生又在放屁。 7月18日,蒋梦麟与徐贤乐在临沂街陈能家中举行婚礼。陈能的太太是徐贤乐的亲侄女,婚礼极为简单,但在婚礼上,75岁的蒋梦麟兴奋地宣布,自己专门到医院作过体格检查,一切正常,绝对不会害人。
虽然算是秘密婚礼,但这一消息很快以花边新闻的方式传于大街小巷——《大华晚报》的题目是《续弦谱新曲:蒋梦麟博士再婚谜底揭晓》,《联合报》则是《相互钦慕经年,终于比翼双飞——新婚伉俪昨宿台中,预定今日游日月潭》。 又过了一个星期,蒋梦麟看望胡适,特意说新婚夫人非常好,“人家说她看上我的钱,其实她的钱比我的多。”8月6日,蒋梦麟带徐贤乐来看胡适,来时坐在冷气机的一边,因为怕冷,立即转到另一边去。两人走后,胡适对护士说:“到底梦麟年纪大了。我还不怕冷风,也吃冷冰,用冷水洗面的。他不行了。” (《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胡颂平编著,联经文化出版,1984年) 胡适没能等到蒋梦麟不行的那一天,1962年2月,胡适去世。 年底,蒋梦麟因为脚伤住院,徐女士的幺蛾子来了。
一开始,同事们来反馈,说你老婆,跑到我们单位,觉得自己是太后,天天垂帘听政,还敢让“农复会”元老沈崇瀚的夫人搬走……躺在病榻上的蒋先生据说当场气昏,而后捶床恸哭。
又有一日,蒋先生被通知要从大病房搬到小病房,一问才知道,这是夫人要求,说家里没钱,要节省开支。
久病床前无贤妻,但蒋先生的病似乎也没住几天,1月19日,徐女士对蒋先生说,我要回家做年糕,然后再无踪影。 等到蒋梦麟回家,发现徐女士已经迁了户口,细软都搬走了。更可怕的是,她还以蒋先生的名义,去蒋先生单位支取了一万块。 是可忍孰不可忍! 蒋梦麟找了大律师端木恺——讽刺的是,这位律师实际上是他们结婚的公证律师。 一开始,蒋先生表示,每月给徐贤乐新台币3000元,两人分居,然后准备离婚。 徐女士说,no。 2月8日,蒋梦麟经端木恺发出第二封信,指责徐贤乐擅自领去其应得之利息。 徐女士说,then? 4月10日,蒋梦麟以“不堪徐娘虐待之苦”向台北地方法院正式请求离婚,继而又专门举行记者招待会,招待会上,刚强的蒋先生老泪纵横: 我坚决要和徐女士离婚,我有道理,也有原因的。我已是望百之年的老人了,在社会上做了几十年的事,也不是小孩子,岂会这么容易受人挑拨?”“到现在一年多,我失望了,我受到人生所不能忍的痛苦:家是我痛苦的深渊,我深深地后悔没有接受故友胡适之先生的忠告,才犯下了错误。我愧对故友,也应该有向故友认错的勇气,更要拿出勇气来纠正错误。在经过亲友调处不谐之后,才毅然向法院起诉请求离婚,以求法律的保障。 徐女士说,你以为只有你有舆论支持啊,我是谁?我可是跟杨杰将军打过官司的女士哦。她开始以“我与蒋梦麟”为题在报刊上写文章。 文章先抑后扬,全文没有回应蒋梦麟讲的那些话,她只是一再回忆两个人的美好,全文分为“画眉之乐”“白首之旅”“意外之波”“胡适之函”“婚礼之辩”“成全之计”六小节,讲起来只有一句话: 蒋梦麟是个忠厚人,离婚完全是受人挑拨。我不离。 而对于自己取走一笔存款,她的争辩是—— 7月30日,蒋梦麟正式向台北地检院提出离婚。诉状里简直是泣血控诉—— 不意婚后不久,被告乖张之迹,即行暴露:诸如凌辱吾女,侵渎先室;需索敛聚,恶老嫌贫,经常詈骂,寝食不安……
被告对原告亡室陶女士本不相识,竟对亡者不时肆意辱骂,不准原告前往其墓凭吊,企图绝我忆念。对女儿燕华,则百般凌辱,迫令迁出,其行为乖张,难以枚举” 过一个月,徐女士洋洋洒洒再次回应。这篇文章写得也蛮好,首先她说,我也是别人的“先室”,难道我不理解这种心情吗?“我亦为人妻,原告悼念亡妻,我又何忍相阻。” 对于蒋在离婚书中说“指责她趁着蒋开刀之际把存折、股票、土地过户”,她的回答也算工整,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小儿女撒娇之态:“当初你说的,你的东西都归了我,所以我今天做的无非是照着你的意愿做罢了。”
蒋梦麟先生的第三段婚姻再次成为台北街头巷议,开始有各种吃瓜群众搬上各种证据,比如说,蒋先生平日一般不参加宴会,结婚之后,别人一叫就去,原来他每天只有20块生活费,只好去朋友家蹭吃蹭喝。
徐女士说,这是胡说,她在法庭上列举了每日早餐——鲜橘汁、福禄乐牛奶、鸡蛋、面包等。但又有“农复会”福利餐厅厨师老陈出来说,蒋先生确实吃不饱,他每天要做四道热菜送给蒋氏吃。由此,报纸的焦点又变成——蒋梦麟遭半老徐娘残酷虐待。
蒋梦麟又向法院提交财产清单,要求依法判令徐贤乐偷偷弄走的股票及存款共新台币53万1300元8角、美金2000元、首饰蓝宝石等8件,以及图章等物全部归还原主。然而,徐女士的回复更辣手了,她特别指出,所谓蓝宝石戒指,其实是蓝玻璃,价值仅500元左右,而且并不是蒋梦麟送的,是他的同事章元义在越南时偷偷送给自己的——这样一来,章元义也忽然无辜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一地鸡毛。 连新婚之夜的小纸条也被拿了出来: 新婚之夜,徐女士曾一再问及梦麟先生的经济状况,包括动产与不动产等等,梦麟先生便在教师会馆的便条纸上,一一开列出来给徐女士看。这张教师会馆的便条纸,梦麟先生一直保留在身边。后来梦麟先生的律师,把这张便条纸拿到法院给法官看,证明徐女士对于梦麟先生并没有真正的爱情,否则何以新婚之夜详细查询他的财产。——《刘真先生访问纪录》,中研院口述历史丛书,1993年 1964年1月23日,这场旷日持久、轰动台湾岛的离婚官司,最终经人调解而息讼,蒋徐二人协议离婚,由蒋支付给徐赡养费50万元。 这时候,蒋梦麟先生已经灰心不已,尘埃落定后仅仅半年,蒋被查出患上肝癌。1964年6月10日,蒋梦麟住进荣民总医院。次日,陈诚来医院探视,劝蒋“好好养病,大家活一百岁,一起回大陆”。蒋梦麟笑笑,说你比我年轻,你比我年轻。
八天之后,蒋梦麟病逝,终年79岁——在生命的最后,在他身边的是女儿和好友叶公超,深夜,大家趴在他耳边询问:“难过不?”蒋吃力摇头,用微弱的声音吐出三个字:“不行了!” 这恰恰是胡适对他的最后评价。
不知道到了九泉之下,面对好基友胡适,他能说些什么呢? *参考文献: 1、马勇,蒋梦麟传,红旗出版社2009年 2、钟博,蒋梦麟在台湾的晚年,《传记文学》,第73卷第2期,1998年 3、胡颂平编著,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联经出版公司1984年 4、岳南,南渡北归,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 5、沈葦窗、蔡登山,我所知道的名人往事:《大人》雜誌精選,獨立作家-釀出版2017年9月1日 6、周利成,轰动一时的“传奇”婚姻,《中国档案报》2018年5月18日 总第3221期 第四版 7、西南联大记忆:蒋梦麟先生,https://www.douban.com/note/483351692/ 8、李辉,潮起潮落,蒋梦麟回家,《名作欣赏》2018 年第 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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