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且深度的硬核财经 经史纵论-No.20
长路未尽:中国科创要攒的五颗宝石
作者:戴老板 数据支持:远川研究
1896年,甲午战败后的李鸿章被铺天盖地的唾沫淹没,在清廷权力中枢里自然也“靠边站”,被老佛爷打发去了俄国,给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加冕仪式道贺,顺带访问欧洲和北美等七个国家。对封闭守旧千余年的天国上朝而言,这种高规格的外交访问可以说是前无古人。
李鸿章带着两个儿子和大批幕僚,一行45人从上海租界出发,乘法国邮轮赴俄。船过吴淞口和陆家嘴时,停泊在沿岸的国外军舰纷纷鸣炮致敬[1],声势震天,俄德法英美更是各派一名外交官贴身陪同,代表团沿途经过的香港、西贡、苏伊士等殖民地,也都盛情接待,给足面子。
李二先生虽在国内被千夫所指,但在西方眼里却是“最受欢迎的中国人”,个中原因,无非列强想借中堂大人的奏折,完成各自殖民和商业的小算盘。
6月13日,李鸿章在莫斯科签完日后令他后悔不已的《中俄密约》后,便乘火车前往德国柏林。李鸿章是德国军火的大买家,自然受到德国朝野的高度重视,不仅在皇宫里享受了威廉二世的国宴款待,还专程去汉堡跟退休赋闲的俾斯麦谈笑风生,让李中堂颇有东西政坛巨头聚首的幻觉。
除了参加各类宴请外,李鸿章此行的重头戏是全面考察德国军事工业。6月28日,他应克虏伯集团主人Friedrich Alfred Krupp的邀请,对克虔伯集团产业连续考察了4天,辗转多家兵工厂,目睹了举世闻名的克虏伯大炮从熔铸、轧钢、切削,到冲压、锻造、装配的全部制作过程。
为了加深印象,德国人甚至在克虏伯的梅彭射击场(Kruppscher Schießplazt in Meppen),专门为李鸿章制定了一个射击表演项目表,拉出加农炮、榴弹炮、快装炮和速射炮,狂轰80发炮弹,尤其是最新研制的28厘米口径火炮,单枚炮弹重达700斤,将年迈的李中堂震得头皮发麻。
火炮是克虏伯公司的拳头产品,在普法战争最关键的色当战役里,500门克虏伯钢制后膛火炮像“镰刀收割麦子”一样,将拿破仑三世的军队轰成碎渣。李鸿章从创办淮军开始,就对克虏伯大炮青睐有加,从1871年1895年,中国一共购买了1942门克虏伯重炮[2],耗资上千万两白银。
在购买克虏伯大炮之初,李鸿章就组织国内仿造,不仅安排翻译了大量技术资料,还在江南制造局进行模仿尝试,但克虏伯公司产品迭代很快,火炮结构、材料、口径、射程、精度等每年都有进步,国内从钢材到火药全面落后,甚至直到李鸿章去世,大清也没仿制成功一台克虏伯大炮。
在工业领域,看得见的差距已然惊人,在科技领域,看不见的差距更是悬隔霄壤。
为了表达殷勤,德国人安排李鸿章接受伦琴刚发明7个月的x光检测,他左颧骨内的子弹(在马关被刺客开枪所射)在胶片上“纤毫毕现”,李鸿章感到新奇,称其为“朗德根之术”(伦琴的姓氏),但x射线在现代医学和物理学上的划时代意义,对李鸿章和大清国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事物。
李鸿章访问德国的1896年,正是物理学突飞猛进的年代,X射线于1895年被发现、放射线于1896年被发现、电子于1897年被发现,三大物理学成就代表了现代物理的诞生。当大清国还在为造出一枚合格的炮弹而抓耳挠腮之时,西方科学的研究已经由宏观时代进入到了微观时代。
离开德国前,李鸿章在克虏伯庄园揭幕了德国人为其制作的全身铜像。该像头戴花翎,身披黄马褂,连同基座一起高达10米。尽管揭幕仪式隆重非凡,但李鸿章还是婉拒了将铜像运往中国的提议,他自己心里知道,这座辉煌雄伟的铜像,不过是德国人赚了几千万两银子后附送的赠品而已。
几十年洋务运动的成果被甲午战争尽数抹去,李鸿章在汉堡问了俾斯麦这样一个问题:用什么的方式,才能让中国跟德国一样强?
一个落后的农业国,要想追赶上西方已经领先一两百年的工业和科技,到底缺什么东西?四处办厂但功效甚微的晚清洋务派没有答案,直到100多年后,屡败屡战的中国人才把科创需要的五颗宝石给厘清楚,它们分别是:工业政府、筹资系统、市场体系、人才梯队和保障制度。
这五颗宝石,分别代表了中国在工业和科技领域的五次冲锋,这是一条艰难的通关打怪之路,在没有集齐五颗宝石之前,科创的响指再怎么打,也不会响。
01. 第一颗宝石:工业政府
作为一个农业国,晚清洋务派首先缺乏的,就是一个能够统筹协调所有工业部门的中央政府。
现代人无法理解的是,即使拿到了所有的设计图纸,让晚清工人仿制一门合格的钢制后膛克虏伯火炮,仍然是难于上青天。因为整个生产过程,需要十几个工业部门的配合:材料需要采矿工业、制造需要冶金工业、能源需要煤炭工业、炮弹需要化学工业、加工需要机床工业……
以冶金工业为例,重型武器的制造必须有钢铁厂做配套,早在1877年,军事专家丁日昌就向李鸿章谏言:“盖外国一切制造皆从铁务生根,工匠不能炼钢,军事断无起色。”但现实情况却是:无论是早期的碳素钢,还是后期的合金钢,大清国都炼不出来,工业用钢几乎全部需要进口。
早在鸦片战争时期,冶炼工业的落后就严重影响火炮质量,铸炮时炉温低,铁水杂质多,生产出来的炮管内含大量气孔,使用时极易炸裂。1835年,关天培为改善虎门防御新制大炮40门,在试用时有10门直接炸膛,炮手被当场炸死,以至于打起仗来,兵勇需要军官拿刀逼着,才肯装药放炮。
1860年以来,中国的工业用钢基本都要进口。直到1886年,洋务派才开始筹备中国第一家钢铁冶炼企业贵州青溪厂,耗资27.6万两白银,技术工艺全部购自英国,设备从上海运到青溪,居然花了整整两年半,结果炼出来的钢铁质量完全不达标,销路受阻,资金耗尽,最后以破产变卖告终。
除了技术落后,晚清交通基础设施也无法支撑大工业。1870年,德国地质学家李希霍芬记载了山西潞州的土铁运输[3]:一只运输队由108个挑夫和102头骡子组成,一头骡子驼200斤,一个挑夫挑75斤,一次能运17.25吨,每300公里的运费跟货值一样高,跟跨海而来的洋铁相比,毫无性价比。
清政府没有自主权的海关体系,对进口钢铁基本形同虚设。1843年,每百斤生铁关税银1钱,熟铁1.5钱,钢4钱,1858年税率进一步降低,每百斤生铁关税银0.75钱,熟铁1.25钱,钢2.5钱[4]。这样低税率,既无法保护羸弱的中国本土钢铁产业,也无法为洋务运动积累足够的工业发展资金。
即使洋务派倾全力打造的江南制造局,在炼钢上也折戟沉沙。江南局于1891年建立了中国第一家新式炼钢企业,但技术严重落后。每次炼钢,熔炉需要加热两个星期才能达到指定温度,生铁出炉后,还要花两个星期的时间来冷却,车间工人一边拿着工资,一边打牌赌博消磨时间。
在这种背景下,中国钢铁进口逐年飙升,1867年进口钢铁价值26万海关两白银,1879年进口突破100万两,1888年突破200万两,1891年突破300万两。而在洋铁的冲击下,1838 年全国在采铁矿厂数为112家,1851年为90家,1862年为28家,到了1875 年时就只剩下1家了[5]。
工业和科技,是一对孪生兄弟,没有工业基础,现代科技便是无本之末。
1878年,江南制造总局的徐寿在翻译物理学家John Tyndall的著作《声学》时,写了一篇《考证律吕说》质疑其理论,经好友翻译投稿,成为第一个在《Nature》杂志上发表论文的中国人,但这种成果对没有工业基础和科研体系的国家来说毫无意义,徐寿的研究也没能得到往下传承。
从勘探、选矿、冶炼这些硬环节,再到交通、关税、研发这些软环节,洋务派缺乏一个有工业意识的中央政府。
清政府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农业政府,对工业商业极尽排斥,如雍正所言:“市肆中多一工作之人,即田亩中少一耕稼之人。”列强入侵也没能唤醒工业意识,到1880年,当全球生铁产量接近2000 万吨时,中国还没有一家炼铁厂,当全球铁路已经达到22.8万英里时,中国还没有一寸铁路。
而同样曾作为落后的农业国,美国在1791年就通过了汉密尔顿提交的《制造业报告》,确立了工业发展三原则:一是对美国工业进行补贴;二是用关税来保护本国企业;三是鼓励引进人才和技术。在战胜杰斐逊为代表的农业党之后,美国工业党便沿着既定路线狂飙,直至工业产值世界第一。
1993年,前苏联航母“瓦良格号”停工,黑海造船厂厂长马卡洛夫在回答“完工需要什么”时,这样讲道:“需要苏联、党中央、国家计划委员会、军事工业委员会和九个国防工业部、600个相关专业、8000家配套厂家,只有伟大的强国才能建造它,但这个强国已不复存在了。”
马卡洛夫核心观点却很正确:一个强大的工业政府(未必以计划经济为基础),是工业和科技的强大保障,尤其是对于落后的追赶型国家来说。
洋务运动作为中国第一次工业化尝试,先后投入了5000多万两白银,但基本靠几个洋务大员在各省独自筹划,缺乏统一规划,虽然跟日本同时起步,但成果却相差万里。在这之后,工业政府的理念开始在中国萌芽,无论是国民政府还是新中国政府,工业发展基本上都由中央统一筹划。
工业政府是科技创新的第一颗宝石,但近代以来,有这种理念的国家不在少数,但能建成工业能力的国家却寥寥无几,多数的原因也很直接:缺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