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回去,你可能会欺负到一个无辜的孩子2018-11-15 魏阳 大家
导读复仇的欲望在达成的瞬间,让我自己变成了暴力的一部分——冷漠、冲动、残忍。我给予自己的暴力执法权,只带来了稍纵即逝的快感,之后便是更多的困惑,更多的恐惧,更多的暴力。
那天吃完了晚饭,双胞胎中的大女儿,跑到我身边。
“爸爸,你知道吗? 妹妹班上有一个同学叫维多利亚,是个坏孩子。”大女儿说。 “怎么回事?”我问大女儿。 “维多利亚说,妹妹是她的奴隶,所以一定要听她的话,不然她就会推倒妹妹。” 我觉得问题有点严重,放下了手中的书。“把你妹妹叫来谈谈。” 我说。 经过询问发现,这个维多利亚,平时上课就坐在小女儿旁边,喜欢和小女儿玩,可一旦发生争执,有点暴力倾向。她对小女儿说,你必须跟着我,不然我就会教训你。 “这不是霸凌(bullying)吗?”我说。 两个女儿点点头。 我想了下,叫妈妈来一起来谈话。 “维多利亚这样对你有多长时间了?”妈妈问。“有几个礼拜了。”女儿们说。我们对小女儿说:“下次她再来推搡你,一定要把发生的事情告诉老师。不要还手,静静地走开,就当她是空气。” 女儿们点点头,回自己房间了。 睡觉前,我和妻子聊起来霸凌这件事。 回想起来,我小时候,是在一个充满暴力的环境中长大的。我的小学中学,已经算市里不错的学校,可几乎天天有霸凌事件。 我记得,在和女儿差不多大的年纪,一天下午放学,我独自走在一条小巷子里。四个B小学高年级的孩子围住我,要求我把身上所有的零钱和玩具都掏出来。可那时的孩子,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在被揍了好几拳之后,我被抢了两毛四分钱。 我带着淤青的眼眶回到了家。妈妈问我怎么了。我说摔了一跤。妈妈说:你肯定是和别人打架了。然后,我就再也不想说话了。 比两毛四分钱更重要的,是挥之不去的屈辱,和漫无边际的恐惧,之后数周,我都在惊恐中度过,再也不敢一个人走那条小巷子,宁愿绕远路。我没和父母说起这件事,他们也没有再问起。我想,父母帮不上什么忙。那几个小子是外校的,难道让爸妈去B小学找他们把两毛四分钱要回来吗?况且,如果让人知道我只会找爸妈帮忙,会不会被那些孩子耻笑? 我觉得,我应该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我找到班上几个留级下来的同学,都比我年纪大,个子高,打架凶狠。我偷了爸爸的香烟,拿到学校分给这些朋友,义气油然而生。我请求他们帮我报仇,把两毛四分钱要回来,然后一起去买冷饮吃。 朋友们拍拍胸脯答应了。 这天下午,我们在书包里放了砖头,去B小学堵那几个孩子。在校门口,我们蹲在路边,抽着香烟,龇牙咧嘴的说话。我突然发现,一旦暴力不受制约,即使是孩子,也会立刻变成一副流氓的样子。看到弱小的孩子走过,来帮我报仇的朋友竟然也会上去抢钱——和欺负我的那几个孩子,没有两样。 事后我才知道,抢我的那几个孩子,看到我们一群人堵在校门口,大都翻墙从后门溜走了。只有一个矮个子的男孩,一个人从校门口出来。我望见依稀认得,指着说:“就是他!” 朋友们立刻上前将他围住。个子最高的,把粗壮的手臂绕在矮个子的颈背上:“来来来,我们聊聊……”,说着将他簇拥进了路边无人的小巷子。 在那里,朋友们一边奚笑,一边抽着矮个子的耳光,翻空了他所有的口袋。看着欺负人的被人欺负,我心里浮起一阵快意。“你也有今天!”我心里恨恨地说。 最后,他们按住矮个子手脚,叼着香烟对我说:“来来,过来报仇,随便揍他!” 我捏紧了拳头,慢慢走过来。矮个子男孩手脚动弹不得,浑身发抖,一言不发,满脸的无助与哀求。刹那间,我看到他的眼里,闪过一片灰暗的绝望和恐惧——就像那天被抢钱的我一样。 我一下失去了复仇的快感。我松开了拳头,对矮个子挥挥手:你走吧! 朋友们不甘心地松开了手,矮个子的眼中闪烁着疑惑。当他明白过来,立刻撒腿跑了。才跑出了一段,又回头看了我一眼,眼中全是怨毒与仇恨。“我会回来找你的”,他仿佛在说。 朋友们在B小学的门口抢到了不少钱,大家去买冷饮吃了。我没有加入,一个人走回了家。 我依然不敢走那条无人的小巷子。朋友们替我出了气,但是仇恨与恐惧却如冰霜让人越发寒冷。那几个孩子会不会再来找我报仇?我刚才是不是过于软弱,没有亲手去揍那个矮个子?或者,我是否应该带人天天去B小学堵那几个孩子,见一次揍一次,直到他们再也不敢来找我麻烦?那么,我是不是应该天天去偷父亲的香烟分给朋友们? 我没有答案。我只知道,当我看到朋友们欺负其他无辜的孩子;当他们为我“报仇”架住矮个子,让我“随便揍他”的时候,我的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觉得恶心。 我看过的所有武侠小说中,从来没有描写过一个英雄,去揍一个手脚被架住、豪无还手之力的敌人——即使那个敌人,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可是,矮个子真的是一个坏孩子吗?那一瞬间,他似乎只是一个被暴力吓坏了的孩子而已。他惊恐无助的眼神,仿佛水中一片倒影,让我看清了自己曾经的惊恐和无助。 甚至,我都无法确定,那个矮个子是不是那天抢我钱的人。毕竟,被抢的那天,惊恐和无助,让我脑中一片空白,让我浑身都在发抖。 也许,我们欺负了一个无辜的孩子? 复仇的欲望在达成的瞬间,让我自己变成了暴力的一部分——冷漠、冲动、残忍。我给予自己的暴力执法权,只带来了稍纵即逝的快感,之后便是更多的困惑,更多的恐惧,更多的暴力。 多年以后,我读到尼采的诗句:当你长久地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长久地凝视黑暗,是不是就这样融入了黑暗?传说中去屠龙的勇士,是不是都化身成了恶龙? 之后一个学期,我依然不敢一个人走那条小巷子。每天放学,我会警惕地察看校门口有没有可疑的面孔,蹲在路边等我。 幸好,我再也没有看到他们。 上了中学以后,帮我报仇的一个朋友,因为打架,被人用刀捅死了。他死后,我去他家中看望他的父母。那对老人,浑身颤抖着,眼神中只剩一片灰暗的绝望和无助,像极了那天,手脚被人架住的矮个子。他们反复说着,死去的朋友,是家里唯一的儿子。 那天,我终于确信,暴力与私刑,只会带来更多的暴力与私刑。 在过去的数十年中,我们的社会无疑已经进步了许多。我相信今天的孩子们,可能不用再经历那么多的暴力与霸凌。但是,充斥耳目的各种社会新闻和评论,却依然弥漫着各种暴力——为毒死别人的狗而叫好,为刀伤老公的女明星叫好,为暴力反击抢夺公车方向盘的失控乘客叫好……人们依然习惯于用“枪毙一百回”、 “凌迟处死”等话语来表达自己的愤慨。暴力和私刑,依然在语言和观念中被赞扬、被庆祝,依然是人们获得“正义”,保护自我的武器。我知道,这并不是人们的错。在没有制度和其他力量帮助的时候,自救也许是唯一可行的办法。这漫无边际的暴力,也许只是一种土壤中开出的恶之花? 面对暴力,人们也可以有不同的选择。 2000年,在我长大的城市南京,德国工程师普方全家四口人被盗贼杀害。普方的母亲来到中国,请求不要对四个罪犯处以死刑。因为,暴力与复仇“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悲剧”。虽然请求被拒绝,普方的家人选择成立一个基金会,资助四个罪犯的家乡——贫穷的苏北沭阳因为贫困而失去教育的孩子们,让他们不再因为恶劣的环境而去选择暴力犯罪。在普方家人的眼中,普方和那四个被处决的罪犯,同样都是暴力的受害者。改良暴力滋生的土壤,而不是鼓励更多的暴力和复仇,才是纪念逝者的最好方法。 我想,任何一个受过教育的人,都应该能判断,哪一种选择,更加明智。 和女儿谈论的当晚,我给女儿的老师写了一封电子邮件。 我感谢老师给与女儿的教育,表达了我对霸凌的关切。我说:虽然我只听到了自己女儿的一面之词,但是也许家长和老师们应该做些什么,让所有孩子都在安全、公平、健康的环境中成长。如果霸凌的现象属实,那么这两个孩子——包括我的女儿和维多利亚——都将是暴力的受害者。 第二天一早,我就收到了老师回信。老师回复:在我的班上,绝不允许有任何霸凌的现象出现。她感谢我的来信,并告诉我,她已经调换了维多利亚的座位,远离女儿。而且她还会和维多利亚的父母坐在一起,严肃的谈论这个事情。 老师专业、负责的态度,让我们很欣慰。 那天放学后,小女儿笑着对我说,老师今天调换了座位,维多利亚再没有来推她。我向她重申:“如果再出现霸凌,不要和她发生冲突,安静的走开,去告诉老师,去告诉父母。你们所在的学校和环境,和爸爸当年的不同。这里,有一种公平的秩序,只要遵守这样的秩序,就可以获得尊严和安全。不用自己去解决霸凌的冲突。” 我蹲下来,平视着女儿的眼睛对她说:“爸爸非常为你自豪。因为你在被欺负的时候,选择了告诉父母。你很有勇气。爸爸小时候,没有你这样的勇气……” “爸爸,你小时候碰到霸凌的时候,是怎样处理的呢?” “爸爸不想谈论这个” 我诚实地说。“爸爸当年处理的方法很不妥当。你们比爸爸当年,强了很多。” 女儿的脸上,露出自豪的灿烂笑容。 “爸爸,为什么维多利亚是一个坏孩子呢?”女儿说。 “我不知道维多利亚是不是一个坏孩子……我真的不知道。”我含糊地回答着,眼前不知怎的,浮现出那个被按住手脚,浑身发抖的矮个子男孩,还有捏着拳头走向他的另一个男孩。我知道,他们的心里闪烁着同样的恐惧和绝望;在那一刻,他们是同样困在暴力之中的囚徒。 恍惚了一下,我认真地对女儿说:“那些‘坏孩子’吧,可能只是被自己的暴力吓坏了。他们的心里,其实比别人更加恐惧、更加无助。无论如何,暴力与复仇,永远不会解决你的问题。” 我微笑着说,“——相信我,爸爸曾经试过。” 【注】本文原标题为《好孩子,坏孩子,与霸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