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国货鼎柱:1949-1978
横跨苏州河的外白渡桥,频繁出现在各类影视剧里:《色戒》里王佳芝在桥上行色匆匆,《上海滩》里许文强在桥上相会恋人,《情深深雨濛濛》里陆依萍在这里为爱跳河,甚至在茅盾的著名小说《子夜》里,它也占据了开头的最佳位置:
“……苏州河的浊水幻成了金绿色,轻轻地,悄悄地,向西流去……暮霭挟着薄雾笼罩了外白渡桥的高耸的钢架,电车驶过时,这钢架下横空架挂的电车线时时爆发出几朵碧绿的火花……”
不过对于1949年5月24日清晨攻入上海市区的三野27军来说,弥漫在这座钢筋骨架的大桥上的不是浪漫,而是血腥。
上海战役打响后,三野主力部队攻入上海市区,到5月24日早晨,苏州河以南基本解放。27军意图强渡苏州河,却遭到外白渡桥北面的碉堡压制,冲锋多次都无法过桥。战士们想拉出重炮轰击,却被军长聂凤智喊停,并给部队下了死命令:即使付出重大伤亡,也不能在市区使用重武器。
代价是惨重的,当年“渡江第一船”的27军79师235团1营3连5班,12名战士在横渡长江时毫发无损,却全部牺牲在渡苏州河的战斗中。但聂凤智的命令,来自于更高决策层,总攻前陈毅从丹阳特意打来电话:“一定要军政全胜,一定要把人民的损失减少到最低限度。”
最后,陈毅用四川话重重的强调:”这是上海啊,晓得吗?”
其实早在“丹阳集训”时,陈毅就对即将进驻上海的5000余名南下干部这样讲:
“共产党不是没有进过上海、南京等大城市,大革命时代进入过上海、武汉、南京等地,但是又被赶出来了。这次进去是否还会被人家赶来呢?现在还不敢大胆的说一个“不”字,主要是看我们自己……入城纪律是入城政策的开始,是和市民的见面礼。"
无论是不使用重武器的部队,还是露宿南京路街头的战士,都代表了新政权对这座远东第一大城市的谨慎。当然,上海滩的纸醉金迷和声色犬马,老同志批判起来也豪不含蓄,华东局书记饶漱石就曾说过:上海是寄生虫的城市,是罪犯和难民的城市,也是冒险家的乐园[7]。
这意味在温和和礼貌的过渡期之后,一定跟随者对旧上海彻头彻尾的改造,而上海独立全国的消费文化,必然会首当其冲。
1952年的一天,李九皋和陈素任得到消息:上海的营业性舞厅将被全面取缔,家庭舞会原则上禁止。在禁令生效的前一夜,这对从1936年就开始跳舞的夫妇,在大都会舞厅跳了个通宵。曲终人散时,舞厅的乐队特意演奏了一曲《最后的华尔兹》,向所有的顾客告别。
除了娱乐休闲场所被关闭和改造之外,烟馆和妓院也被彻底禁绝。巨大的上海跑马厅被拆除,在原址上建设了人民广场和人民公园;大世界被改为“上海人民游乐场”;百乐门舞厅被改造成红都戏院;而南京路上的百货公司也开始运行计划配给模式,商业和消费属性急速降低。
年轻人跳舞的场所没有了,约会的圣地就变成了外滩的“情人角”和电影院的最后排。带着红袖章的纠察队员遇到亲热的青年,会扭送派出所通知单位来领人。他们甚至会截住发型或穿着时髦的路人,前去质问:“为什么穿尖头皮鞋?为什么穿紧身裤?为什么留大背头?”
著名配音艺术家苏秀老师在《我的配音生涯》中回忆道:“1945年5月上海解放了……我是多么羡慕那些剪着短发、带着蓝布帽、穿着蓝布列宁装的女干部啊!我渴望自己也能那样穿着……”但很快她就会发现,在四大百货公司的橱窗里,中山装、布拉吉和列宁装是唯一能找到的服装了。
随着社区改造的成功,以及群众革命热情的日益高涨,街头上穿西装的人越来越少,而穿着中山装的人越来越多。而女士的服装也从旗袍变成了工装裤。这种藏蓝色的背带式长裤,有心计的姑娘会把宽松的裤腰往里缝上几寸,把腰束出线条,再配上红白格子的长袖衬衫,俨然是新的时髦。
1956年1月2日,在郭琳爽的主持下,永安百货成为第一家合营的百货公司。在这之前,永安的业务就已经陷入到困境之中:外国商品的供给基本上中断,粮油等日用品被纳入统购统销的轨道。在当晚的联欢会上,郭琳爽亲自上场表演了一段粤剧《金马鞍》,以示庆贺。
李九皋的棉花进出口公司,在1956年也被合营,被并入纺织品进出口总公司,作为私方人员每月领工资160元。为了负担家庭开销,李九皋去夜校教英语挣外快,没想到英语能力受到组织重视,把他调到了北京一所高校专门教进出口函电英语,夫妻此后两地分居。
无论是作为资本家的郭琳爽,还是作为消费者的李九皋,他们的生活和命运,跟这个城市的消费文化一起,迎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永安合营,1956年 (来源:黄浦区档案馆)
这种变化是如此的迅速,以至于上海《青年报》在1955年发表了一篇叫做《支持姑娘们穿花衣服》的文章,含蓄地批评上海女青年们的衣服太单调了,要么是军装绿,要么是工装蓝,鼓励她们打扮的色彩丰富一些。这种倡议要是放在十年前的上海,恐怕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旧的事物被掩埋,新的事物也在诞生,作为“消费型城市”的上海逐渐褪色,它的另外一个身份就变得耀眼起来:“生产型城市”。
尽管苏联援建的156个大型工业项目没有一个落在上海,尽管上海向内地迁移了数不清的工厂、高校和技术人员,上海仍然凭借雄厚的工业基础,成为计划经济时代的消费品牌高地。钻石牌手表,永久牌自行车,上海牌缝纫机,中华牌香烟……上海货的名声传遍大江南北。
全国人民都对上海生产的商品称赞有加:款式新颖、质量优秀、价格合理、假货很少。这甚至开启了中国最早的代购行业:沪淘。在外地工作或者插队的上海人,每当回家探亲时,都会接到周围人委托的购物清单,从的确良到麦乳精,从大白兔到灯芯绒,凡是能人肉搬运回来的,都会被抢光。
但在“上海货”驰名中国的同时,上海本身的建设却慢慢掉队。1950到1979年间,上海的税收的87%上缴,向中央上缴的财政收入超过了上海自身市政预算收入的13倍。与此同时,上海却有超过一百多万人生活在棚户区或茅草屋里,直到70年代末,人均居住面积才大体上恢复到1949年的水平。
因为贡献了全国六分之一的财政收入,上海这个“钱袋子”毫无疑问地被死死看住,成了计划经济管控最严格的城市。而由于资本主义桥头堡的历史包袱,上海始终需要在政治上表现出更加可靠和更加积极,才能获得信任。这一点在十年动乱中,体现地淋漓尽致。
1969年,李九皋和陈素任痛失了大儿子。大儿子是上海第二医科大学的高材生,在瑞金医院工作,师从著名内分泌专家邝安堃。动乱开始后,李九皋因为以前的职业被投入监狱,一关就是6年。大儿子因为父亲的问题被牵连,没能熬过冲击,在医院的心电图室里选择了触电自杀。
陈素任得知儿子自杀的消息时,正在家里剥毛豆,听到消息后,愣了一下,平静地对医院前来通知的人说:“谢谢你。”然后低下头继续剥毛豆。等人走了之后,才放声痛哭。时代沉浮面前,没有人能幸免。
尽管南京路上响彻的《玫瑰玫瑰我爱你》变成了《大海航行靠舵手》,商业文化由大众消费主导变成国家权力主导,但根植于上海人心中的消费基因,却无法被彻底消灭。60年代后期,百货公司墙上被贴大字报,旁边群众不满道:往哪儿帖都行,但请别糊住橱窗。
这些被压抑的需求和欲望,一旦被解放,便会释放出无穷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