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一切按部就班的事,都可能突然变得面目全非。
三月里,小年一直上的培训学校的Q群里贴出通告:几项奥数竞赛的时间全线提前,居然密集地调到了同一个周末的上午下午和晚上。
我比较后知后觉,没当回事儿。下午去学校接孩子的时候,家长们都排队等候,有低语传来传去,像看不见的风:奥数竞赛要取消了,3月15日起一刀切。原来是这样。
对我这样的家长,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机构有机构的考虑,但小民也有小民的算计:好多竞赛的初赛都是去年年底的,我们没有参加集训就裸考,居然进了复赛名单。小年小小的虚荣心一时爆棚,我趁机游说她:“你看你同学,某某,某某某,都没考过呢,说明你比他们聪明。那就要更加好好努力,复赛也过了,争取进决赛。聪明像美貌,都是上天的礼物,不可以被辜负。”
我有自知之明,我们万万不可能是数学天才,但我们也不是音乐、美术、文学、运动……各方面的天才,事事都平庸的孩子何以在这残酷的世界上立足?只能靠事事努力,谁知道哪朵云彩下雨。
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考试那一周周末的班课调来换去,安排妥当。实在无处安放的,比如游泳、英语口语,暂时取消。心烦意乱,但天气不知心情,突然花朵一样盛放。牵着她去考第一场试的路上,风吹上来暖洋洋的,满车厢都是背着书包的小朋友,与我同一个目的地。
公车经过大学,上来些年轻的大学生。一个男生看看窗外又看看身边,说:“这么多小孩,这么好的天,是去游公园的吧?”戴着圆圆眼镜的他,一定是个理想主义者,对天下事抱着美好的想象。
与他拉着手的女生也环顾了一下左右,实事实是地说:“是去上培训班的吧?你看都背着书包。”
男生乐观地说:“可能有人上培训班有人去春游吧?”几家欢乐几家愁。
女生看了看这些毫无欢容的家长与小孩,务实地摇摇头:“大部分都是上培训班的吧。”
车厢里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小朋友们,都不说话。车晃荡着,在市声里,掺杂着一个背英语的声音,时断时续,是某个热爱学习、争风夺秒的“别人家的孩子”。
我心里叹口气想:姑娘,你错了,大部分是去考试的。
公车不直达,我还转了趟的士,离考点还山远水远,已经堵得水泄不通,我们早早就下了车。脚一落地就像来到了儿童王国或者中国式迪斯尼——如果你能把考试也当作过山车、海盗船和旋转木马。满眼都是与小年年纪相仿的小学生,家长也跟我一样,紧紧握着他们的手。所有人向同一个方向走,我不敢怠慢,也紧紧跟上,都没机会查地图。
第一个人,会不会走错,他走反了怎么办?我脑海中一闪念。又自答:没关系,反正我随大流,如果错了就是全军覆没,也不多我一个。
就是这里了,看到了大厦的入口。我问一位保安考场的具体位置,他看我一眼:“取消了。”
我说:“什么取消了?”
他说:“考试取消了,已经通知到每个学校了,你问问老师。”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立刻就在烈日下掏手机。反光得厉害,屏幕上什么也看不到,大厦前人叠人,像下水困难的水道,吃力地偶尔蠕动一下。我怕人家撞到小年,拉着她一直往路边退,退到灌木丛边。一堆共享单车挡住我的去路,才终于有一点楼影树荫,让我看到Q群里一分钟前出的通告:考试真的取消了。
有几位家长吵吵嚷嚷问那位保安:“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他答:“这么多小伢这么多家长,安全没法保障。”
人确实太多了,大批大批,潮水一样往里进,又有大批大批,海汛一样往外出。“踩踏事故”四个字在我脑海里循环弹幕,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我才穿过马路,刚拦到的士坐下,就看到Q群里有家长说:又开考了,他们的孩子已经坐在考场里做卷子。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正准备对的士司机说:“师傅停一下。”就看到了竞赛方通告:考试确实取消。做卷子那批是监考人员没收到通知,看到有人进了考场,就发了卷子。
手机像中了病毒一样,在我膝盖上乱跳,是我所有的家长微信群、Q群都在讨论这件事,几万几千人七百嘴八十舌同时在发言。全市至少有十几个考点,A家长说:三环考场取消。B家长说:武汉客厅的考试还在进行。C家长说:听说金银湖的考点是可以的。D家长问:是金银湖还是金银潭?我娃就在金银湖,没发卷子……
我被他们说得五心不定:怎么办?万一考了的人算分数,我们白白地不考……一念之间,差点想跳车重返考场。
我强迫自己冷静,回想竞赛的评分方式:没有录取线,是按照考生比例选出一二三等奖的。有人考有人没考,显然不能只按照参考者的比例来评奖。而且官方也通知了,难道能不算数吗?我安慰自己:弃考得有理。
到晚上,有新闻出来了。
原来每年的奥数竞赛,都是在各个培训机构。你在哪里报名就在哪里考,上千机构,过万教室,每位考生各就各位,是海容百川。但今年竞赛与机构脱钩,于是考生被分配到了有限的十几个考点。事前大概估算过,能容纳下这么多考生。
但是主办方没想到的是:小学生考试与成人不同,2万名考生就意味着4万名家长,这浩浩荡荡的6万人,杀到任何一个地方都是飞蝗过境。上午第一场考的是三年级,结束的时候,小孩有的要喝水,有的要上厕所,有的找不到爸爸妈妈,急得又哭又跺脚,有的走了几步,想起来铅笔笔拉在教室里,又回头找。
越小的孩子动作越慢,偏偏是,四年级考生大军就等在场外,正准备冲锋陷阵。最后是,里面的小学生出不来,外面的小学生进不去。大人叫小孩哭,据说场面堪比扶老携幼的逃荒。半座城的安保人员都被调过去护持,才保证了没有出事。
所以,叫停得有理。
可是……让我为难的是,明天还有一场竞赛呀,考点在一个离我很远很远,远得我这辈子都没去过的地方。它还能顺利开考吗?
不管怎么样,死马也要当活马医,我决定了:不到最后一分钟,绝不放弃。好在考点虽然远,但与我之间有一辆旅游专线车,倒还方便。
家里人问我:“要不要开车送你们去考场?”
我答:“不要。”
理由非常充分。如果该地的家长小孩像今天一样多,必然堵车堵到死,公交车有公交专线,还靠谱些。另外,万一也像今天一样,到发令枪即将躲出的一刻,才宣布取消呢?大家就一起悻悻回来?罢了,好钢用在刀刃上,更有把握、更下工夫的事儿,才全家总动员。这种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考试,我一个人足矣。
必须未雨绸缪。考试时间是下午四点,我两点就出了门。公交站上的电子站牌上,显示那辆旅游专车离我还有3站,那就是十分钟。
十分钟又十分钟,它迟迟不来,关键是,它的行踪完全从站牌上消失了——就在这短短的3站里,它被外星人劫持了?
偶尔有别的公交车经过,非常偶尔。
没有的士,一辆也没有。空的,有客的,全没有。
我打开滴滴,屏幕上空空如也——是系统BUG了吧?我刷新再刷新,哦,是真的,我方圆五公里之内,一辆的士也没有。
小年问我:“迟到多久就不让考试了呀?”
这么简单的问题,我居然嗯啊半天:“……半小时。”像说一个非常不情愿的预言。
等待变成一件徒劳无功的事,如果根本没有方舟,那你到底要去哪里?但开步回家又太荒谬,我就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继续站在公车站上。
两点半了。
三点了。
三点半了。
再等半小时,不,再等一小时,到四点半,到彻底赶不上考试。
我不断刷Q群:怎么还没出通知?最好像昨天一样,宣布取消。但只有先去的家长,热心地贴出考场分布图,叮嘱后来人如何对着考号找考场。
小年不断问我:“妈妈,为什么没有车呀?”
我毛了,吼她:“我怎么知道?”
她眨巴眼睛问我:“那我们怎么去呀?”
我继续吼:“你问我我问谁!”
看她一脸委屈,我好生内疚。无能为力是愤怒之源,我的无名火不该对她发,但除了对她,还能对谁?难道对着天空吐痰吗?
小年耗了一两个钟头,累了疲了,坐在长椅上,一声不吭,小小的背驼下去。
突然间,我看到一个远远的绿灯:一辆空的士。
我立刻狂挥手,一边大喊小年:“快来,别磨蹭。”一边恶虎扑食一样奔过去——我绝对不能给任何人抢在我前面的机会。
我们俩才上车,一位老爷爷也连滚带爬跑过来,把住了车门:“你们是去考试的吧?带我孙姑娘一程,做个好事……”
我说:“快上快上,别废话了。”想起来又确认一下,“是同一个考点吧?别错了。”
车开动后,大家才能谈家常。他们家住汉口,妈妈身体不好,爸爸要加班,为了送考,爷爷11点半就带着孙女儿出门,指着靠站换车又换车,最后换到终点。时间量打得比我们还足,然后,就也卡在了这一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任何交通工具了。
这明明是春暖花开的好日子,沿湖都是看花人,车走得蜗牛也似,波光云影缓缓在车窗上游移。春天应该念首诗,但我只想着迟到已是板上钉钉,趁机与老爷爷一道念妈妈经,教育两个小考生:“考试,主要考的就是一个心态,一场两个半小时的考试,迟10分钟算什么,对不对?一定要心态平稳。”我心里发虚:只迟十分钟,不可能呀。
小孩像小猫小狗一样,不需要认识就能玩在一起。小年五年级,那家女儿六年级,她们立刻快快乐乐聊起考试心情,完全没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苍凉。
我没法沉浸在他们的轻松里,只是一次次提醒自己:不要看时间,没用的,该迟到还是会迟到。
但小姑娘的手机不断响,是她妈妈,在那一端无限报时,又连续追问:“三点四十了,到哪里了?”“三点五十了,还有多远?”到哪里了还有多远?”真是皇帝不急,急煞太监。
她突然灵机一动,发出匪夷所思指令:“不如你骑共享单车过去吧?”小姑娘答:“我不会骑自行车。”我偷偷看一眼地图:还有9公里,骑过去估计考试也该结束了。
四点了,四点十分了,的士拐过最后一个街角了,还有900米。道路再次堵死,隔窗看到看到人行道上有考生,气喘吁吁在飞奔。我当机立断:“下车,我们也跑。”
小年和小姑娘,一马当先,跑在前面,老爷爷扔张大钱给司机:“不用找了。”我与他,拎着书包,跟在她俩后面开跑。
跑过一条小街,又跑过另一条许多小店铺的小街,跑进考点所在的学校,跑到教学楼门口。她们被放行,我被拦在门外,工作人员对她们说:“快跑快跑。”我用尽最大音量喊:“小年,你在五楼,506,506。”小年也用最大音量答我:“知道了。”
眼巴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上,我心里油然生出一句话:跑吧,孩子,伟大的事业在等待着你。
后面还有很多曲折,关于我如何在校园里度过漫长的两个半小时,关于我如何与其他家长几乎打起来,才终于在考试结束时顺利接到小年,关于我们如何回家——在后半程的公车上,到底有了个座位,她偎在我身上,轻轻地睡熟了。
《摔跤吧!爸爸》电影剧照
但那些都是我自己的事了。最重要的就是这一刻,我们像唐僧取经一样,历经千辛万苦,抵达了考场。
这次考试重要吗?像人生的大部分事一样,一点儿也不重要。
那么,值得吗?呃……为人父母之后,我学会了两句话,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二,不问值得不值得。
她考得好吗?一般。这次竞赛是三科全,数学是第一科,迟到没来得及写完,语文莫名其妙没得奖,混了个英语三等奖。
我会否只是愚痴,像那些被嘲笑的“愚蠢虎妈”,自己不是那份料,却一味给孩子加码?也许。人到中年,很庆幸我的一生挚爱至今不变,我却必须承认,我没有才华。而随着渐渐老去,脑力和体力都开始委顿,我连努力也做不到了。现在如果还得“拼命”,那可能是实指而非虚指。但小年,我的孩子,她只有十一岁,她有多少潜力,会有什么样的未来?我没有预知能力,也不打算预知。我能做的就是:陪她一起上路,和她一起奔跑,而在不能不止步的时候,停下,说:跑吧,孩子,伟大的事业在等待着你。
《摔跤吧!爸爸》电影剧照,与内文无关
这句话,是我听我父亲说的。当我还是个小朋友,当我赖床,当我发懒,当我因为功课的烦难乱发脾气,他就会对我说:“未来的事业在等待着你。”这句话是他的父亲教给他的吗?并不。他说,在他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讲一位伟大的音乐家,他每天勤学苦练,辛苦工作,但他有时候也会疲倦软弱得无法起床,他的妻子就对他说:“起来吧,伟大的事业在等待你。”
很可惜,我还没来得及问我父亲这部电影的名字,他就去世了。
这一生,但愿我有机会,能和小年一道看这部电影,听这句祖孙三代都已经听熟说熟的话:“伟大的事业在等待着你。”
制度已变,这也许会是小年参加的最后一次奥数竞赛,但这一生的竞争呀考试呀比拼呀,还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