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冒险给了汪建偏执的理由。1999年,华大基因成立于北京顺义。这是一家私营的科研机构,没有国家支持,没有商业计划。在当时的中国,科研体系均依附于政府及大学,连企业内部也很少看到研发部门。由汪建在内的四人联合创建的这个组织,当时只有一个目的,代表中国人参加美国倡导的“人类基因组计划”。
1986年,诺贝尔奖获得者杜尔贝克呼吁绘制人的全基因组图谱,在根本上解开人类生老病死的奥秘。四年后,美国政府宣布至少投入30亿美元,耗时15年时间,联合多国科学家开展人类全基因组的测序和分析。这是继“曼哈顿计划”和“阿波罗登月计划”后影响20世纪人类的三大科学技术工程,它最终对人类的影响或许将远超前两项。
汪建目睹了这项创举的发生。从久负盛名的湖南湘雅医学院毕业后,汪建曾短暂做过一段妇产科医生。在那个学术大变革的年代,汪建不满于自己的所学所知,考入北京中医药大学继续学习。在完成硕士和博士的学业后,汪建于1990年进入位于美国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研习病理,并担任高级研究员。
在美国已经成为热点的基因科学让汪建产生极大兴趣,它可能会颠覆人类之前对自己和世界的所有认知。更迫切的是,在汪建看来,胜于这项学科本身价值的地方在于西方科学界处理问题的方式。他称这是“搂底浆”,意思是从本质上解决问题。汪建意识到,如果再丧失掉这次机会,本已落后的中国科学界将永无赶超之日。
他想把中国拖进多国合作的“人类基因组计划”。在美期间,汪建结识了同在华盛顿大学已经名声显赫的于军和杨焕明,正是他们后来联合创立了华大基因(还有一位是在德克萨斯大学学习的刘斯奇)。彼时,于军已成立了华人生物技术研究联盟,他的团队正在接手一部分“人类基因组计划”的工作。
1994年,中国国家科学技术委员会提出中国人自己的基因组研究计划,虽受限于技术能力和对未来走向的不确定,中国当时的策略仅是观察和跟随,但这至少证明中国并不是无视它。汪建看到生物科学与计算机技术正在融合,并预见摩尔定律会让这一趋势变得不可阻挡——在1990年“人类基因组计划”立项后的四年内,基因测序的成本已经降低了三倍。按照这一速度推算,大约到2000年其成本已经能够被接受。
40岁的汪建认为机会来了。1994年春节,汪建和于军几人喝酒,不行别的酒令,只背《毛主席语录》。一人说“寄上三百元”,后面接“聊补无米之炊”,“全国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汪建曾说,他能背下整本语录。酒令行到一半,汪建忍不住流泪,说:“同志们,我们已经红到骨子里了,还在美国待着干什么?干脆就接着红下去,回国吧!”
他们自作主张加入了“人类基因组计划”。华大基因的四位创始人曾在湖南张家界召开了一次奠基大会。会上留下16个字:“年过不惑,家中殷实,施展抱负,报效国家”。但当时在中国科学界没有人认识他们,更不会有人相信他们能成功,甚至在中国政府内部找不到人批准他们做这件事情。汪建把想法报给国家,但最终石沉大海。1997年,杨焕明依靠个人关系和学界的声誉,在伦敦的一次会议上对人类基因组计划的负责人说:“我们代表中国加入计划。”这个请求最终得到美方同意,分给中国团队项目的1%。
华大基因的成立意味着汪建及其团队正式代表中国人展开了“人类基因组计划”的实质工作。在2000年6月26日美国对外宣布人类基因组序列草图绘制成功之前,华大基因顺利完成人类3号染色体短臂上3,000万个碱基对(约占整个人类基因组1%)的测序任务。
对这家公司而言,却是一场灾难的开端。一腔热血创建的华大基因几乎走到尽头。这家公司本无盈利计划,没有明确的后续项目,而且身背此前购置设备带来的巨额负债。
汪建对资本的藐视和厌恶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1994年,他率先回国,为把“人类基因组计划”带到中国展开筹备。汪建在北京开办了一家生物技术有限公司,生产乙肝试剂,自任董事长兼总裁。在那个年代,汪建的第一桶金赚得轻轻松松。他很快心生“赚钱容易,没意思”的想法。这是他后来称自己是“吃饱了撑的”的由来,同时也是后来其对财富表现出淡泊的基础。但当他们真正开始组建华大基因并需要购置大量昂贵设备时,资本却成为了汪建的障碍。
他掏空了之前试剂公司所有盈余和个人积蓄,并以全部资产做抵押寻找投资。最后一刻,精明的投资人看到汪建无路可退,进而改变主意,只愿拿出事先承诺的四分之一。他们还在谈判桌上羞辱汪建,让其闭嘴,称“money talks”。最激烈时,汪建在董事会上遭到资方股东的罢免。当时他也只能忍气吞声。
两年前,汪建的挚友地产商王石在遭遇类似情境时,他告诉媒体,“我当时比他惨”。汪建与杨焕明最终凑够了3,000万元,用以购买关键设备基因测序仪(测序仪当时每台售价高达50万美元)。杨焕明立即提交申请,事后他们得知:假如晚递交一个星期,台湾阳明大学的学者就将递交申请,此后的历史都将被改写。
政治上的威胁时刻存在。华大基因虽已名声在外,但在中国几乎无人知晓,尤其是在政府高层。即使知道的人也不愿公开谈论——这不是国家支持项目,未经允许和审批,华大基因是擅自代表中国参与了“人类基因组计划”。考虑到时代气氛,汪建刚刚起步的事业很可能被轻易摧毁。
然后,异乎寻常的事情发生了。时任美国总统的比尔·克林顿在向全世界宣布人类基因组序列草图绘制完成的电视讲话中提及:“要特别感谢一群来自中国的科学家”。正是这句话,意外成为汪建和华大基因的救命稻草。此事最终被时任中国国家主席的江泽民知晓。在北京极具象征意味的中南海,江泽民接见了他们。
接见送来了最高等级的保护。外界的非议消失了。华大基因不仅免于一死,反而名声大振。中国科学院的高官随即表态:“既然打了胜仗,就别追究了。”北京市政府迅速展开行动,给予华大基因一笔5,000万元财政奖励用于偿还欠款。他们还在浙江地方政府的支持下,建立了华大基因杭州公司,测序仪的数量也得以扩充。汪建似乎时来运转了。
那是一段单纯而美妙的时光。2000年年初,亚洲基因领域的领先者日本展开对水稻的基因组测序,华大基因试图与之一战,以此奠定其在世界基因组学界的地位。这对他们的挑战在于:科学领域同样遵循“只有第一,没有第二”的规则,而日本已经对此项目开展了近十年的前期准备;其次,初出茅庐的华大基因虽参与了“人类基因组计划”,但其并不具备独立完成一个项目的经验;况且水稻拥有4亿个碱基对,这是华大基因此前从未挑战过的工作量。
但华大基因的论文于2002年4月23日率先出现在《科学》杂志的封面上,比日本早了一个星期。这是新中国建立以来,被引用次数最多的一篇生物科学论文。另一场交锋是在家蚕的基因组项目上。这次以日方的惨败告终,而且据说其项目组就此解散,负责人做了保洁员以表谢罪。
2003年SARS期间,华大基因捐出了30万份诊断试剂。
华大基因声名鹊起,并很快再次迎来中国最高领导人的垂青。2003年中国爆发SARS(非典型肺炎)病毒。华大基因在拿到病原体36小时内,迅速破译四株该病毒全基因组序列,并将全部共计30万份诊断试剂捐给政府。时任国家主席的胡锦涛听说后参观了华大基因。
一些人告诉我,当时胡锦涛对华大基因所展现的科技力量及在世界上赢得的声誉表示惊讶,认为其应该进入到体制内部并得到国家的支持,为人民做出更大贡献。随即,中国科学院与华大基因联合组建了中科院北京基因组研究所。国家给予其90人的正式编制,任命杨焕明为所长,汪建为副所长,按照局级干部发放薪酬。
汪建心怀感激地投身于“科技报国”当中。他们迅速展开诸如家鹅、大熊猫等更多物种的基因测序工作,并为第一个中国人(黄种人)的全基因图谱测序着手准备。华大基因做出这种大胆计划是基于当时新技术带来的设备升级:2006年,美国公司宣称一种能够将基因测序的速度提高一百倍的机器已经诞生。该设备将机器人学、化学、光学和计算科学融为一体,尤其是工业数码相机技术的巨大进展使得人们可以拍摄用于“读取”基因微小序列的荧光分子。
理想状态下,这种设备的规模化应用甚至会将测序成本降低至过去的百万分之一。换句话说,历时十余年的“人类基因组计划”完成对一个人的基因测序花费了近38亿美元,第二代高通量测序仪的出现意味着,下一个人的基因测序可能仅需要数天时间和3,000美元左右。这令汪建兴奋不已,他认为这是一场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