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喝了一杯茶,睡不着觉,孤独的清醒着,很适合回答这个问题。
回顾自己,最糟糕的事情发生在小学一年级,我六岁的时候。
当时我刚读了一个月书,在学校表现中规中矩,官职是小组长,最大的特长是天天迟到。
那天,放学以后,和小伙伴在马路边玩。有一根倒下的圆柱形电线杆,大家排队在上面走。
不小心,我从上面跌落。
于是右手肘关节重伤,粉碎性骨折。
疼的昏过去。
有意识的时候,隐约知道父亲从家里赶来,抱着我往医院去。我嚎啕大哭,这辈子到目前为止,肉体上没有过更疼的经历。
当晚,抢救,输血。
听说,这个小城市最大的医院,血库几乎是空的——虽然我只是再普通不过的 O 型血,靠父亲献出自己的血,才救了我。
接下来的一年之内,听大人们议论,知道自己一共做了四次手术,手术室的灯光和刀叉,看起来就像今天去西餐厅一样习以为常。
大概就是开刀急救/骨骼复位/埋入钢筋/取出钢筋之类。
还听大人们议论,似乎手术并不成功。见过父亲和医院的副院长吵架,手里拿着手术后的 X 光片,歇斯底里。
那 X 光片一张横向拍摄,一张纵向拍摄。我虽然年幼,也看的出:肘关节骨骼接起来了,但是接的角度不对,歪了。
因为肘关节接歪了,当时的副作用是:右手手臂无法像正常人一样 180 度伸直,也无法完全向内弯曲。神经也出了一些问题,手掌和手指都不太听大脑使唤。
我能怎么办呢?总不能让医生重新来过,只能期待奇迹发生。
一年里,就住在这家医院的病床上。父亲,母亲和外婆,轮流给我喂饭,帮我上厕所,陪我说话。
有很多次,会看到母亲偷偷流泪眼。
有一次,医院里的一栋楼失火了,就靠着我们的住院楼。我在窗户边,看见有工人在着火的屋顶,向下跳,大概有 3 层楼高。那是我这一年看到的最新奇刺激有趣的“外界事物”。
出院前,第一次下床时,全身肌肉尤其是腿部萎缩很严重,无法直立行为——要大人扶着重新学习走路。
回到家里以后,父亲开始每天陪着我训练。
训练右手的肌肉,增加右手关节的弯曲幅度,提升手掌和手指的行动力。
训练很辛苦,每天都练到浑身是汗,几个月后,有一定效果。
但是右手手臂还是没法像正常人一样伸展和收缩,大概只有一半弧度。
控制手掌和手指的神经,也有问题,灵活度和力量大概只有正常的一半。
更苦恼的是不美观,一只无法正常伸展的右手,萎缩瘦弱的手臂。对于一个爱美的小少年来说,非常在意。
从那个时候起的漫长岁月里,心里总会强烈的自卑:
觉得自己是有残疾的人,觉得自己身体不美观,觉得自己右手的运动能力连班级里最弱的女同学都不如,觉得自己和喜欢的姑娘在一起会不敢表白因为担心对方会不会瞧不起我。
在最炎热的夏天我始终穿着长袖,不愿意暴露自己右臂上十几道的伤疤和畸形的肘关节。
下面是今天拍的。虽然一直有运动健身,这支手臂还是很瘦弱。
不过,说来也奇怪。
整整一年在医院度过,我不学习,不玩耍,不闲逛,除了躺着还是躺着。
但是,反而“成熟”了太多太多。
我的肉体没有像其它同龄人一样去感受世界,但是我的心灵活动频繁程度可能远胜过他人。
接受了这样的磨难,我确实会自卑确实会悔恨确实会伤心难过,但是我不会被摧毁我不会放弃。
因为我能感受到家人的坚韧,他们对我的爱和支持,他们对我的信心。
我承担的每一分痛苦,他们都数倍的承受着——毕竟我还年少不经事。
如果他们都能忍受痛苦,抬着头面对生活,不慌不乱。我也不自觉的被传染。
这一年过后,心智有了很大的变化,我觉得我自己似乎比同龄人要更懂事一些,回到学校以后,我觉得所有的功课都格外简单,轻松变成了全年级成绩 Top3 的优等生。
克制着内心深处的自卑,我努力不让这个伤痛影响我:
我像普通男孩一样打乒乓球,虽然右手力量和灵活度很差,但是靠技巧和打球智慧,还是打进了全市小学组的 8 强,被最后的冠军邹羽同学秒杀。
我擅长声东击西和长短牵制,但他的水平太高了,我全力一击,不过换来轻松的反杀。后来他拿到了冠军,还去省队训练过一阵,被淘汰了。
我像很多男生一样因为喜欢看灌篮高手爱上打篮球。
我实在太爱打篮球了,不小心打进了初中的校队,参加了全市的篮球比赛,并且首发出场。这是我中学生涯最骄傲的时刻。
在球场上,我常常是最瘦小,对抗最差的一位,而且因为右手的伤,投篮比奥尼尔的罚球还要不靠谱。这逼迫我始终高昂着头打球,观察场上的一切,随时为队友送出妙传,或者来一个犀利的突破上篮。
在湖北的小城市长大,中学老师非常重视应试教育——他们希望我好好学习,考上清华北大。固然是为了我好,也是为了 KPI。
按照他们无数次跟我谈心的说法:我就是个搞学习的材料,搞体育那是浪费时间,况且我有伤。他们不想让我打球,尽管我为了加入篮球队而无比骄傲,早上 6 点到学校和体育特长生们一起参加训练。
有不止一位我依然尊敬的老师,在课堂上当着所有同学的面,说我肢体残疾——起因不太记得了,或许我是考试没考到满分,或者上课违反纪律偷看《大众软件》里的星际争霸比赛图文解说。
我非常非常生气,但是我忍住了,没有抽他们耳光——他们就像那些鼓励小孩子写八股作文的小学老师是一样的。不是他们的问题,是我太早熟思想太独立太有自己的人格。
噢,对了,我的星际争霸玩的非常不错:同班同学没人玩的过我,尽管我的右手手指不是最灵活的,但是我很喜欢琢磨兵种相克和打法变化。
我写字写的特别丑,放眼周围人,没有之一。而且写久了右手会很不舒服。但是我还是从小养成了一个写文章的习惯。
受父亲影响,小学的时候开始看古文观止,资治通鉴,三国演义,圣经故事这些奇奇怪怪的书。家里经费有限,不能经常买书,我看完了我父亲书柜里所有我有可能看懂的书,包括他授课用的大学语文教材。他不让我按照任何学校里语文老师要求的方式写作文,他鼓励我看所有自己想看的书,写自己内心像写的文字,永远忠实的表达自己——不管别人是否认可,不管考试得到多少分数。
我的中学作文成绩一直是在“垫底和满分”之间徘徊不定——因为我每次都用特别丑的文字,写自己真正的内心思考,写自己想写的任何主题——而不是老师期待。
我经常在考场上花一个小时来思考写作主题和叙事路径,以致于有时候灵感欠佳交出白卷。即使这样,我也不妥协,我永远不会去写老师推崇的八股典范——就是那种永远可以拿 90 分的高分烂文章。
有时候老师说我跑题了说我超纲了说我写法奇怪,有时候他们说我写的太好了一定要朗读给所有人听。
其实我并不在乎——因为父亲一直跟我说,做人最重要是正直和诚实。
19 岁的夏天,我第一次一个人远行,到上海的同济大学读书。
刚报到时,要军训集合,要求每个人穿统一的短袖。我 100 个不情愿,想尽办法躲开了。
因为我内心不愿意在刚认识的五湖四海的新同学面前,就暴露自己的弱点和伤疤。
现在觉得可笑,但当时的心态就是这样。
大学毕业之前,我已经不再在意这只手臂身上发生的事情。
为什么?
其实没什么。可能是人长大了,心态成熟了,看到的事物越来越多,感兴趣的东西越来越多,再也没有心思,放在一只手臂的故障上面。
很多时候,我们对一个东西过于纠结,都是因为自己的格局太小。
其实外面的世界大的很。
其实我也要感谢这次受伤。
在 6 岁到时候,它给我上了苦涩而又宝贵的一课:
What doesn’t kill you, just makes you strong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