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故事计划》第171期：炒股，炒掉的人生

源济

炒股，炒掉的人生 

原创 2017-07-10 陈治川 全民故事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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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时看来，熊总这一把赢的几率非常高，复牌后连续一字涨停的股票比比皆是，何况是中国中车，我都后悔没能在停牌前买入。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171个故事

一

 

从ICBC银行大楼出来的时候，已是月明星稀。我回首仰视这座恢弘气派的写字楼，仍然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亮着。

 

网上曾打趣说，中国最宏伟的建筑往往都是政府机关、银行大楼，因为那里存放着中国人的信仰、权利、金钱、傲慢。

 

马总看我出神，问道：“你还有工作没有做完吗？明天再来搞吧，长命功夫长命做！”我答非所问地说：“我想起熊天胜了。”马总疑惑道：“小熊？就是当年和我们一批入行的那个？”我说：“嗯，现在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他。”马总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估计没有多少人了，也不是一个大人物。”

 

第一次见到熊天胜是在ICBC新员工聚餐上，那时候我们刚毕业，身上还带着浓重的书生气，尤其是能够来到ICBC工作，更让我们意气风发，仿佛自己下一秒就当上了支行行长、总经理。

 

席间别人向我介绍，“这位是熊总，武大研究生，喝酒也厉害，我们这一批的青年才俊！”我立即起身与熊总碰了一杯，顺便打量了一下他。熊天胜估摸着快三十岁的样子，个子很高，剑眉星目颇有几分英气，身上穿着崭新的银行制服，站在人群里格外醒目。我们也跟着那人一起称呼他为“熊总。”

 

熊总喝完酒后谦虚地说：“哪有的事，现在研究生不值钱。”话虽如此，但仍然掩盖不住他脸上的得意之色。

 

新员工在ICBC第一站都是柜员，很快，枯燥乏味且毫无自由的柜台工作便将我们激情磨灭了。怎么也数不完的零破钱，毫无隐私的工作环境，种类繁多的比赛考试，这都与我们最初的想象相距甚远。

那个时候，我们之间最流行的小道消息就是某某某转岗了，随着小部分人的转岗，留下来的人更加惶恐。我和熊总都属于那种没有关系的人，只能一边坐柜一边期盼转岗。

 

二

 

盼来盼去，结果盼来了支行的红头文件，文件要求每个网点选派一名大学生员工去偏远地区网点支援一年，欢迎大学生员工主动报名，回来后优先转岗。这个红头文件一发，立即在我们当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李哥据说在市分行人力资源部有个亲戚，他分析道：“支行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偏远网点条件过于艰苦，只能忽悠年轻大学生去，说是优先转岗，你要是真去了，猴年马月才能回来。还鼓励大学生主动报名，谁主动报名才真是脑子进水了。”李哥一席话毕，大家脸上的表情立刻凝重起来，有的人已经起身躲到角落打起了电话，谁都不想被调。

 

我们当中还真有脑子进水的人，熊总写了一封几千字的长信申请下去支援。不仅如此，他还特意要求去最艰苦的网点。在信中他这样写到：青年员工就是要甘于奉献、扎根基层、到党委最需要的地方去锤炼自己、摔打自己、考验自己，才能更好的成长。

正被各种“人情电话”烦得焦头烂额的行长一看到这封信立即眼前一亮，马上批示对熊总进行全行通报表扬，号召全体青年员工向其学习。据小道消息称，行长在接见“下派”青年员工时只与熊总一人握了手并鼓励了几句，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熊总被派到了最偏远的一个乡镇，距离市区有二个半小时车程。熊总下乡期间，ICBC里都在流传着他的勤奋和努力。红安支行领导多次在开大会的时候说，熊总几乎天天加班，有时候甚至在办公室里过夜。

 

据熊总后来跟我们描述，红安支行生活条件非常恶劣，宿舍楼是上个世纪建的，四处漏风还没有空调，一到晚上冷风吹的人直打哆嗦。有时候实在受不了，熊总就直接在办公室开着空调睡觉。他自嘲：“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下乡支援”半年后，熊总被正式调回了城区营业部并转岗成为客户经理。来到营业部这个大舞台以后，优秀客户经理、演讲比赛一等奖、优秀理财师，各种各样的荣誉他拿到手软。更难得的是，熊总喝酒是海量，据说三斤不倒。营业部行长一下子如同捡到了宝，经常带着熊总出去公关。        

     

一时间熊总风头无两，俨然已经成了我们这一批的希望之星。

 

三

 

我很羡慕熊总，却总是看到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种困惑无疑存在我们这批进ICBC所有人的心中。

熊总比我年纪大三岁，进ICBC的时候就已经快30岁了，在银行有句顺口溜：“年龄是个宝，文凭不可少，关系最重要,能力作参考。”一旦错过提拔年龄线，熊总就被动了。熊总的另一困扰重大是：至今单身，没有稳定的恋爱对象。

 

他相过很多次亲，最后都无结果。熊总归咎于现在的女性太现实，只想吃现成的，对他这个“蓝筹股”视而不见。他以过来人和老大哥的身份教育我们：男人要先立业、后成家。

一个“立业”的好机会很快来了，营业部副行长跳槽，空出来一个领导岗位，支行为此组织了公开竞聘。对于这次竞聘，我们戏称是为熊总量身定做的，无论怎么看，熊总都是最佳人选。熊总自己也沉浸在即将被提拔的喜悦之中。

 

竞聘结果公布的当晚，我一回宿舍就听到了几声惊天动地的“艹”，熊总落选了，他输给了一个关系户。熊总站在宿舍阳台上，朝着黑洞洞的天空一连说了十几个“艹”字。我安慰道：“这次不行，下次还有机会！”熊总黯然道：“没有时间了，我已经等不起了。”

他说他已经对ICBC的体制彻底失望，必须要寻找新的出路。

 

四

 

2015年，似乎全中国人民都魔怔了，股票闭着眼睛买都能赚钱。当时的ICBC也是人心浮动，全民炒股。

 

大家追逐的热点之一就是中国南北车，有一段时间中国南北车几乎每天上午开盘几分钟就封死涨停板，即使中途出现缺口，要不了多久也会继续封死，这意味着买入就是赚到。我们的操作方法就是每天挂涨停板价格买入，哪怕到了30多块也这么操作，疯狂到如此地步。

 

熊总当时觉得我们都疯了，当他听到某位同事在三十五六块还敢挂着涨停板买中国南车的时候说了一句：“这个傻逼，到时候有他哭的。”第二天涨停板那位同事就卖了，轻轻松松赚了几万块钱。

 

熊总第二天得知中国南车又涨停板了，一言不发。等到南北车合并停牌的时候，熊总才风轻云淡的说：“我停牌前就买了一百万的中国南车”。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大家都没想到熊总一出手就是惊天动地。

 

我私下问熊总：“你怎么赌这么大，万一亏了怎么办。”熊总自信满满地说：“我观察这只股票很久了，保守估计复牌后如果有五个涨停板的话，我就能赚六十万，银行上班累死累活一年才几个钱。”

 

在当时看来，熊总这一把赢的几率非常高，复牌后连续一字涨停的股票比比皆是，何况是中国中车，我都后悔没能在停牌前买入。

 

可惜天意如此，造化弄人。中国神车变成了中国灵车，没有载着熊总走向新的出路，反而将他带向了泥沼。

五

 

自从中国中车被套开始，熊总在泥淖里愈陷愈深。他的一百万股本是通过贷款、信用卡加上三倍配资弄出来的，这简直就是一颗布满了引线的炸弹。

 

为了拆掉这颗炸弹，熊总走上了移东补西的恶性循环。他越来越没有心思上班，最后到了营业部行长忍无可忍要将他“退货”的地步。结果连原来对他赞不绝口的红安支行也不要他，熊总一下子成了 “弃子”。

 

最后在领导的协调下，熊总来到了一家新成立的网点做柜员。面对这个结果，熊总反而有种解脱的感觉，因为是新网点，业务并不繁忙，熊总有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他的“补天计划”当中。

 

“补天计划”是专业术语：指赌徒通过长时间使用一种稳健的赌博策略来盈利，比如规定自己每天赢上一千块钱收手，长时间下来就能逐步补平亏空。

 

熊总在沉迷赌博期间，变成了一个嫉世愤俗的“喷子”。喷一切可喷之物，喷一切想喷之人，喷得最多的自然是每天打交道的奇葩客户和单位领导。

 

熊总在“喷”这件事上颇有天赋，时常引经据典，妙语连珠，引得大家哄堂大笑。金融业的工作压力很大，回宿舍听熊总“开喷”已经成了我们的定点娱乐节目。某种意义上，我们把工作中积累的怨气都通过熊总的“喷”发泄出来了。而在ICBC领导眼中，熊总恐怕已经是个“废人”了。

 

大家不再叫他熊总，而叫他小熊。更有好事者，见到他就问：“小熊，你女朋友呢？”语气里满是戏谑之意，换做以前，免不了要争执一番。现在熊总听到这样的话，就顺势讲起了荤段子，逗得对方也跟着哄笑起来，周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渐渐地，我跟大家一样改口叫起了小熊。

 

又一年新员工报道时，李哥向他们介绍到：“这位是小熊，宿舍楼里的扛把子，ICBCXX支行的不朽传奇”。我一时间却有些恍惚，脑海里浮现的是第一次见面时，穿着白衬衫，微昂着头，意气风发的熊总。

六

 

熊总的传奇事迹变了方向，市分行新任行长“微服私访”，结果遇见了在柜台上呼呼大睡的小熊，十有八九小熊昨晚通宵“补天”去了。市行行长大为震怒，但了解到小熊居然是武大研究生后又颇为惋惜，他特意交待工会部门与他谈心，要挽救位迷途大学生。

 

面对这次转机，小熊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原本已经做好了在ICBC柜台上养老的打算了。他向支行领导提出了两点要求：一是换岗位，不想再做柜员了。二是换网点，换个环境重新开始。

 

支行满足了他的所有要求，将他换到了另一个网点做客户经理，而那个网点的行长是和小熊同一年进ICBC的大学生。

 

小熊履新之前，我和他喝了一场酒。一向能喝酒的小熊那天喝了一点酒就醉了，他从怀里拿出一瓶药递给我看，是一瓶是胃药。

 

小熊说：“我一直有比较严重的胃炎，按照医生的叮嘱，我根本就不能喝酒。”我惊奇道：“那你海量的名声是怎么来的？”小熊苦笑道：“拿命换的。”我听罢哑然一笑。

 

后来，小熊履新不到一个月便人间蒸发了，整个支行都被惊动了。我们找了一切可能的地方都没有下落，就差没去报警。大家心里其实都猜到了，小熊肯定是赌博去了。

 

那一天我和几位同事在附近的娱乐场所找了一圈，仍然一无所获。回到宿舍楼下时，有一位老妇人在那里等人。从样貌上来看，年纪约莫有七十岁，佝偻着身子，两鬓有些斑白。

 

老人一看到我们便迎上来急切地问：“有熊天胜的消息了吗？”原来她正是小熊的母亲。

 

小熊母亲坚持守在宿舍楼下等小熊回来，每天清晨来，等到晚上九十点钟才回去。我们劝她呆在小熊的房间里等，守在楼下既辛苦又不安全。老人执意守在楼下，她说在楼下可以看到过往的行人，说不定小熊会从门口经过。

 

七

 

我们再回到宿舍的时候，小熊的房间已经搬空了。从门卫口中得知，小熊是今天清晨时分回来的，一见到守在门口的母亲顿时呆若木鸡。

 

老人看着儿子就问了句：“你早上吃东西了吗？”小熊摇摇头，小熊母亲便带着小熊在门口吃了一碗粉。吃完后，两人上楼打包收拾东西回家了。

 

很快，支行也收到了小熊的辞职信，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既然已经不可能在ICBC呆下去了，主动辞职还能保留一些体面。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小熊逐渐被大家淡忘了，等到某年新员工太多，支行工会才想起小熊的房间还空着。

小熊留下的字条 | 作者供图

 

新员工在清理小熊宿舍时，发现了一张字条，兴匆匆的拿给我看，问道：“这里以前住的是谁啊，现在在哪个部门当领导？”我接过纸条一看，上面写的一副对联：“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落款熊天胜。

 

我笑笑说道：“这里以前住的是一位老友，你这张纸条留就给我做个纪念吧。”

题图：来自网络

作者陈治川，银行职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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