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姐结婚那天晚上,张老师在宿舍里喝得烂醉如泥,哭得撕心裂肺,我从未听过一个男人如此伤痛的哭声。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163个故事
一
初二那年,学校调来了一位新老师,姓张,长得眉清目秀,着装干净整洁,待人温和有礼,举手投足间,满是书卷气。
那时,我姐夫是学校的老师,新婚燕尔,经常朝我二姐那里跑,我就住他的宿舍,张老师住我隔壁。
学校的老师宿舍并不大,四四方方一小间,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一根长凳,剩余空间极其有限。那些男老师的宿舍杂乱拥挤,弥漫着一股由烟味、汗味、鞋臭等混合而成的独特味道。
张老师是第一个让我知道原来单身男人的房间也可以做到井然有序的人。我站在他半开的门口,探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那个焕然一新的小房间。
“你叫什么名字?”
一道温和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回头。他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左手拿着一个刚洗净的墨盘,右手是一只毛笔。
“陈辰,日月星辰的辰!”我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不礼貌,连忙指着姐夫的宿舍补充:“张老师好,岳老师是我姐夫,我住他这里,就在你隔壁!”
他的到来在学校掀起过一阵小浪潮,不少大妈嚷嚷着要给他介绍对象,单身男老师们佯装生气,纷纷起哄。他脸皮薄,压根招架不住,常常以红着脸落荒而逃告终。
说亲的人碰壁多次后,从最初的喜欢变得有些恼怒。私底下开始传言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好,一个教书匠,肩不能抬,手不能提,家里就一个多病的老母亲,孤儿寡母的,遇到难事,连个能帮衬的亲戚都没有,就这样的条件,还看不起小地方的姑娘……
于是,慢慢的,没人来说亲了。
二
因为他是外地人,性格脾气又好,姐夫对他格外关照,他投桃报李,对我也特别照顾,所以我们走得很近。他会监督辅导我学习,我也常常溜到他那边去看书、练字。
临放寒假前的一个周末,慧姐经过学校,顺便来看我,我正好在张老师房间胡乱写毛笔字。
慧姐是二姐的好友。我年幼时,父亲常年在外,母亲多病,上初中的二姐只能把我背到学校。白天,她背着我站在教室外面听课,晚上,就在宿舍哄我入睡。读小学时,我贪玩,不小心放火烧山闯下大祸,第一反应也是跑到慧姐家躲起来。她于我而言,如同亲姐。
慧姐是村里的小学代课老师,属于那种初看不起眼,越看越好看的女人,说话总是柔声细语,爱看书,更写得一手好字。
在我的央求下,她接过笔,墨汁如山间溪流涓涓而下,汇聚成一行工整漂亮的文字。她写的是红楼梦里的《葬花吟》,刚写到“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时,整张毛边纸就占满了,张老师也回来了。
他看着字,连连称赞:“形体方正,笔画平直。诗好,字也好!”
慧姐不好意思地放下笔:“我只会楷书,你的行书才真好咧!”
那天,他们谈书法、论诗词,聊得很欢喜。从初二下学期起,以借书、还书为桥梁,慧姐和张老师的交往多了起来。也许是顾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会惹来闲言碎语,我的宿舍就成了他们碰面的最佳场所。
于是,好多个周末的下午,慧姐来还书,顺便帮我收拾屋子,张老师就坐在一边给我辅导功课。
我开窍晚,一点也没有当了电灯泡的自觉,依然不急不缓地写作业。直到姐夫敲我脑门,笑着让我放机灵点,我才恍然大悟。
三
我原以为他们会像书中写的那样,有情人终成眷属,结果却被棒打鸳鸯。
张老师满心欢喜去提亲,被拒绝了。慧姐父母已经有了中意的人家。
在俩人的苦苦哀求下,慧姐父亲随手指着屋旁的一块空地,对张老师说:“今年之内,你把这块地基上的房子修起来,我就让你们就结婚!”说完,又转向慧姐,厉声呵斥:“以后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你一个还没出嫁的女孩子,成天到处乱跑,也不怕人笑话,这让我们的脸往哪搁?”
钱,成了压在张老师背上的一座大山,原本神采飞扬的一个人,为了筹钱,变得愁眉不展、疲惫不堪,脸上冒出了乱糟糟的胡茬。
暑假前一个周末的晚上,在二姐的宿舍里,他们三人围着小方桌数钱,一块、两块居多,还有很多角票。
二姐指着一小叠捆好的钱:“这是慧儿凑的,托我偷偷带给你。”
姐夫的声音也很无奈:“能借的都借了,这远远不够啊!”
他沉默着,仔细地把钱数了一遍又一遍,数着数着,眼眶开始发红。
那晚,我陪着他回学校宿舍。一路上,他没说话,落魄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
第二天,姐夫问他愿不愿意跟着几个老乡去深山挖黄连,运气好的话,能赚一笔钱。他两眼放光,连连点头。
那支队伍中领头的是姐夫的一个远房表亲,趁着暑假没事,我也图新鲜跟着进山去玩。进山前觉得神秘稀罕,真正走进去了,才知道艰难。挖黄连是件苦差事,食物、锄头、斧头、弯刀、棉被、工业硫酸……平均每个人都得负担上百斤的重物。
有姐夫的叮嘱,老表对张老师很照顾,尽量减轻了他的负重,他还是走得跌跌撞撞,气喘吁吁。他觉得拖了大家后腿,窘得满脸通红,一个劲地道歉。我更糟糕,从早上4点开始出发,一直在赶路,中途,我实在忍不住,累哭了两次。
下午过了5点,终于到达目的地。高山上,太阳下坡迟,阳光透过树缝洒下来,我一头倒在草地上,浑身酸痛,连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他们却在短暂休息后,开始砍树、生火做饭、在斜坡上搭简易棚。
四
山上的生活艰苦又枯燥,日复一日地找树、砍树、挖树根。他做得很拼命,手心磨破了,拿布一缠,继续挖,晚上撕开已浸满血迹的布条时,疼得龇牙咧嘴,第二天缠上新布条,又满血复活。原本对他的加入颇有微词的老乡们也终于打心底里接纳了他。
熬了10来天,带来的干粮不够了,得派人回去背吃的。归心似箭的我立即跟着出山。我刚到二姐宿舍,慧姐就来了,哭着来的。她拉开衣袖和裤腿,很多鞭子抽打过的伤痕:“他们说了,月底必须嫁,要不然,宁愿打死我!”
原来,修房子不过是慧姐父亲随口打发张老师的一句托词,想让他知难而退。张老师刚进山,这边就已经在开始张罗婚事了。慧姐多次反抗,换来的是母亲的哀求,父亲的责打,还有三姑六婆的轮番说教。
二姐夫妻俩有心帮忙,却无计可施,只能安慰慧姐:“还没到最后一步,等他回来,大家再想想办法,说不定能凑够修房子的钱。”
那晚,我辗转反侧,迟迟不能入睡,最终,还是在半夜三更爬起来,借着月色冲到回来背粮的一个老乡家,生怕错过了进山的时间。
我又进山了,脑子很乱,想要通风报信,又怕好心办坏事。
棚子外面的黄连根堆得如同一座小山,足有上千斤,大伙聚在一起吃饭喝酒,开怀大笑,一个老乡还扯着嗓子唱了段山歌。
老表站起来,大手一挥,豪气冲天:“咱们这次运气好,明天就开始挖坑泡片,争取下个月再来一次!”
张老师满怀希望地跟着大伙一起叫好,我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万一他真的能凑够钱,又何必非要现在打击他。
挖好黄连根后,得寻一块临近水源的平地,挖一个约一米深的大水池,底下铺上厚厚的塑料膜,引入水,把黄连根砍成片,放进池中,倒入工业硫酸,浸泡数日,将黄连粉泡出来后,才捞干黄连片,放水,留下沉淀在最下面的那层粉水,过滤,把粉末收集起来,下山烘干。
浸泡期间,需要多次搅拌里面的黄连片。我看着他攥着长棍眉开眼笑搅动池水的模样,也跟着激动了起来,觉得一切都还有希望。
眼看着收获的日子就要到了,却忽然来了一场特大暴雨。深山中的暴雨,未曾亲历,很难想象到底能大到什么程度。那雨,如同冰柱,狠狠往下砸。老表领着大伙争分夺秒地在水池上铺设提前准备好的树木,覆上塑料布,用石头压边角。
然而,这一切的努力在凶猛的暴雨面前,显得不堪一击。天上的雨柱,使劲往下砸,高处,也有山石、泥水不断涌下来,巨大的冲击力,能在不经意间,恶狠狠地扑倒一个成年人。
很快,塑料布烂了,架在水池上的树木冲散了,池中已经夹杂有黄连粉的水漫了出来。眼看已经无法挽回,大伙儿只得忍痛放弃,张老师却仍然趴在池边,死死拉着塑料布不肯撒手。
雨势越来越猛,大伙怕出事,用尽力气才把他拽开。
一个不知情的老乡抹着满脸的雨水,大吼:“你不要命啦!你是老师,好歹还有工资,咋就那么看不开呢……”
雨停了,池子爆了,20来天的心血完全毁于一旦。张老师瘫坐在面目全非的池子边,失魂落魄地待了很久。
五
从山里出来,他还没缓过劲来,就从姐夫支支吾吾的诉说中,得知了慧姐月底结婚的消息。
走投无路的两个人痛下决心抛弃一切,却在车站被截了回来。慧姐最终败在了母亲的以死相逼上,而张老师,也在同来的校长一声“你工作可以不要,家中老母也不管吗”的暴吼声中,蔫了下去。
慧姐结婚那天晚上,张老师在宿舍里喝得烂醉如泥,哭得撕心裂肺,我从未听过一个男人如此伤痛的哭声。二姐长吁短叹,姐夫也不好受,只能陪着他猛劲喝酒。我第一次听他爆了粗口:“百无一用是书生,读书有屁用,钱才是大爷!我要挣钱,我要挣钱,挣很多很多钱……”
小镇不大,风言风语很快就传到了慧姐婆家。为了给婆家一个交待,慧姐父母把责任全部推到了张老师身上,要求校长务必严惩。
没等校长表态,心灰意冷的张老师主动提出了辞职。
临上车前,他勉强笑了笑,叮嘱我:“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
车子还剩下一点踪影时,慧姐急冲冲地赶来了,苍白的脸上满是汗珠。她疯狂地朝着公路追了几步,车子却已经连最后一点影子都看不见了。
慧姐蹲在路边,两手重叠置于膝盖上,埋着头,一动不动,只有脊背在剧烈起伏。
随后赶来的是慧姐老公。他浑身裹挟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怒气,铁青着脸冲到慧姐面前。二姐想要上去,被姐夫一把拉住了,轻轻说了句:“别冲动,先看看!”
慧姐老公死死盯着依然蹲在地上的慧姐看了一会儿,忽然俯身拽着她的头发狠狠扇了一巴掌,然后转身离去,全程一言未发。
慧姐倒在地上,没闹没叫,连哭声也没有,只有眼泪在往下淌。
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我们拉着慧姐,甩开了身后各种交头接耳的声音。
张老师家在市里。姐夫每次去市里,都会去看他。
他回去后,一度一蹶不振。不久,他母亲大病一场,欠了不少债,为了生计,他去市场卖衣服。因为没经验,进货被坑,因为拉不下脸,东西也卖不出去。
隔壁摊位的老板是个姑娘,主动帮他,他才总算慢慢地摸到了做生意的窍门。再后来,在他母亲的一再哀求下,他和那个姑娘结婚了。据说,那个姑娘很能干,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
高一那年,二姐带我去市里配眼镜,特别去了他们的摊位,生意很红火,包里的钞票塞得满满的。他老婆挺着大肚子,忙上忙下,笑脸盈盈。
他请我们吃饭。离别时,他忽然抬头,表情认真严肃:“如果我当时有这么多钱,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二姐吓了一跳,愣了愣,说:“哪有什么如果,过去的事不提了,现在这样挺好,总归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他没说话,站在阳光里,还是显得有些忧郁沧桑的味道。
回来的路上,二姐轻声嘀咕了一句:“我这眼皮怎么老在跳啊,唉,可千万别再出什么事了。”
六
大约两个月后,还是出事了。
慧姐在一次家访回来的路上,一脚踩空,掉进了一条山沟,送到县医院抢救,不省人事。一位进市里买东西的老师,碰见他,无意提到了这事。他拔腿就赶了过来。
那天,我不在现场。听二姐说,本来慧姐老公正在和医生商议转院事宜,他却从天而降,
冲进办公室就吼着要求转院,还嚷着他有钱。结果,两个男人在医院里打了一架,慧姐老公坚决不转院了。
二姐夫妻俩好不容易才把他拉开。他冷静下来后,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件蠢事,悔得肠子都青了,在二姐家里急得团团转,却无计可施,只能守着等消息。
四天后,终于传来了慧姐转危为安的消息。他刚松了口气,另一道晴天霹雳却砸了下来。他母亲辗转把电话打到学校,通过姐夫才联系上他。他一声没吭地走了,家里到处找不到人,又正好是大进货的时间。为了不耽误生意,他老婆挺着大肚子去进货,回来的路上,有三大捆货掉了下去,遭到路边村民的疯抢。他老婆和其他几个摊主一起下去阻止,推拉中,被踢到了肚子,送到医院,一对龙凤胎保住了,大人没了。
接到噩耗,他浑身都在抖。姐夫看着心惊,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最终,他回过神来,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双手撑着墙壁,抬起脑袋猛劲往墙上撞,喉咙里爆出一串哀嚎。
张老师回去后,没再结婚,也没再打探过慧姐的消息,独自一人拉扯着一对双胞胎,生意越做越大。我大学毕业,因为工作关系,经常和他有往来,知道他开始信佛,手上带佛珠,家里檀香萦绕,车上最常放的音乐是大悲咒。有一次,我在他办公室,看到一本翻开的书,有一句话用红笔画了两道波浪线——佛说:“这是一个婆娑世界,婆娑即遗憾。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体会不到快乐。”
而慧姐这边,她老公早已当上了乡长。分别进了教育局和县政府的二姐夫妻俩几次建议他找点关系把慧姐代课老师的身份转正,调到县上来,并强调他们能帮上忙。他口里应承着好,却一直没有任何行动。最后,慧姐连代课老师的身份都被下了,只能一直在老家务农。两个女儿,送到县里读书,慧姐老公宁愿让孩子住校,也不在县里买房,让慧姐出来照顾孩子。
二姐气得把菜板剁得砰砰直响:“报复,报复,他这明显就是报复。”
2014年,慧姐老公因病去世。临走前,他对慧姐说:“我对不起你,你也对不起我,我们两清了!”告诉我们这句话时,慧姐一脸平静。
2016年,二姐儿子结婚。慧姐和张老师都来参加了。两人见面,都有些不自在,打了个招呼,却最终没有坐在同一桌。
二姐有些不放心,让我和张老师坐在一起。半醉半醒间,他拍着我的肩膀,笑:“你看,世事难料啊,你当初数学经常不及格,却当了会计,我一个教书匠,却当了奸商。没想到啊,没想到啊……”
第二天,我回市里,接到他电话,让我去他家吃饭,顺便帮他查笔账。
他的母亲早已去世,两个孩子也在外打拼,偌大的房子,就他一个人住,显得有些冷清。他下厨,我去他书房用电脑。一边的书桌上,有还未收起来的宣纸。他的书法又见长进了,但更吸引我的却是纸上那句诗——我恨生前未积缘,青灯古佛伴流年。
然而,桌上摆着的相框里却是一张翻拍的老照片——他和他老婆。照片上,他没笑,眉眼间有股淡淡的忧伤,边上,他老婆,却是笑靥如花。
一时间,我有些恍惚,不知道他这句诗,到底是为了哪个她。
题图:来自网络
作者陈辰,会计